国舅是皇帝亲舅,昔年魏美人惨死、冷宫又走水,是国舅拼死将皇帝救出来、护送到青霜山的。
往后,国舅更是事事冲杀在前,多少次为皇帝豁出性命、九死一生。
这样的忠心耿耿,顾承宴在旁边看着都忍不住动容,但皇帝却能狠下心……
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转而屈起食指叮叮敲响那酒壶,“所以,陛下这次带了何酒?”
话题转变太快,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
来之前,他怕顾承宴追问国舅的事,其实还专门吩咐皇城使备下物证——龙袍、画押的口供,以及一个用重金收买的国舅府花匠。
没想,顾承宴压根儿就不问。
不,这不对劲。
皇帝睨着顾承宴,眉毛皱成一团:
他师哥今天晚上真的和往日不一样,言谈举止都很不对劲,但他又偏偏说不出来是怎么不对劲。
“嗯?”见皇帝不答,顾承宴也慢慢从躺椅上坐起来,脸上那点戏谑的笑容渐渐变淡,“陛下?”
“……是烧日醉。”
“烧日醉?”顾承宴重复了一遍,似乎终于被酒吸引了注意力,他饶有兴味地端起酒盅,“着人买的?”
皇帝摇摇头,“是西北贡来的。”
烧日醉是烧酒的一种,原产在西北兴庆府,酒液喝起来烧辣回甘,酒香浓郁、三日不散。
从前,他们在青霜山上最爱喝。
顾承宴端起酒盅来嗅了嗅,一双狭长的眼眸半阖,似乎在认真品味这久违的酒香。
而皇帝视线灼热地黏在他即将开启的唇瓣上,藏在袖中的手也止不住地颤抖、潮湿。
闻了一会儿,顾承宴却没喝,他啧了一声皱眉道:“这酒——”
皇帝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怎么?”
顾承宴看他一眼,轻笑着放下酒盅,“这酒,陛下兑水了吧?”
皇帝被他这话呛住,忍不住咳了两声后,才摇摇头,“师哥说笑,御贡的烧日醉哪能兑水。”
顾承宴不说话,笑盈盈看他。
“真的……”皇帝端起酒盅来又喝了一口,眼神略有闪烁,“我哪敢用兑水的酒来诓师哥。”
顾承宴看看头顶的月,料算时机差不多。
他深深看了皇帝一眼,然后忽然捏起那只酒盅,弹指就掷向皇帝身后。
“师哥你——”
皇帝起身想拦,但晚了一步没拦住。
白玉雕的玲珑酒杯像一枚暗器被发出去,躲在长廊后竹丛中的四个人不得已现了身。
他们各个身着黑色夜行衣,脚上踏着一色的飞云靴,四人下盘很稳,一看就是武林高手。
借着月光,顾承宴一一扫过他们的脸,然后他勾起嘴角,了然地哦了一声。
——不错不错,都是熟人。
这四位的武功没得说,但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点奸淫掳掠的毛病,大多数江湖人都不愿与他们为伍,还给他们取了个“岐山四恶”的诨名。
看来,最后是皇帝“好心收留”了他们。
皇帝沉默半晌还是不死心,他咬咬牙,“师哥,他们只是来保护我……”
“陛下,”顾承宴打断他,“别装啦。”
皇帝瞪着他,眼中澄澈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浓墨一般的阴沉,“你都知道了。”
他没用问句,而是肯定地陈述事实。
顾承宴摊了摊手,他原本是不知道的,但——
谁叫他活了两辈子呢?
前世,他本是仗剑红尘、潇洒天地间的江湖客。出山襄助冷宫皇子夺位登极后,却遭他猜忌暗害。
被封国师后一年,皇帝就遣了心腹内监做局,将昔日有从龙之功的文臣武将悉数编排了罪名:抄家落狱、杀头流放。
到他这儿,更安了个朋扇朝堂、妄图与国舅合谋、外戚专权的重罪。
前世今夜,皇帝找来对他说国舅谋逆案时,顾承宴满腹狐疑、根本不信,忍不住要替老国舅分辨两句。
但皇帝却言之凿凿,更拿出三衙搜集到的人证物证,最后甚至给出了国舅画押的口供。
如此,顾承宴虽有疑虑也只得信了,忍不住扼腕为这位老将军唏嘘。
而后,皇帝就拿出刚才那番话装可怜、博同情,说舅舅背叛他后,他就只有顾承宴。
最后拿着这壶烧日醉说心情郁闷,要邀顾承宴共饮。
这时顾承宴才发过一场大病,连日高烧咳喘、咯血不止,太医要他禁酒、少劳神,所以他一开始没答应。
结果皇帝却怎么都要劝着他喝一盏,甚至争执起来、引得那岐山四恶现身将他团团围住。
顾承宴双拳难敌四手,最终被他们摁着强灌了酒,而后浑身经络里就传来一阵阵刀刮似的钝痛。
看着冷汗涔涔、颤抖个不停的他,皇帝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然后不慌不忙地告诉他——
酒里掺了能叫人变成废人的奇毒。
“师哥,要怪就怪你自己,天生如此绝色又剑术无双、轻易冒犯不得,朕,这也是不得已。”
不等顾承宴弄明白他的意思,皇城使就如鬼魅般降临,一边笑得下流,一边给皇帝奉上红绳、银锁。
再后来,顾承宴就被皇帝软禁了,而且是软禁在皇帝的寝宫明光殿里。
皇帝对他的斥骂充耳不闻,也并未如皇城使猜测的那样急色、对他做出什么。
只是每日让内侍给他灌秘药、往他手脚上束缚红绳,然后就那般端着一杯烧日醉,坐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他挣扎、失态、痛苦。
他忍熬不住这种黏在肌肤上的窥视,便让皇帝给他个痛快,皇帝却只是吟吟笑,说他要他心甘情愿。
“师哥,朕会等到你主动求我的那一日。”
后来,顾承宴他几度行刺、寻死,皇帝便以青霜山众人性命相胁,逼他必须活着。
顾承宴本就伤重,被废了武功这样折磨,自然身心俱疲、形容憔悴,很快就奄奄一息。
即便后来皇帝延请名医,又挟持不少江湖名宿来用内劲替他续命,但也不过一年,他就咽了气。
然后,他就重生了。
回到了这年,他大病初愈、皇帝开始清算功臣的这一刻——
见顾承宴面带笑容、半晌不语,皇帝掌心那点热汗也终于被夜风吹凉。
他磨磨后槽牙,干脆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师哥,既然你都知道了,朕也不瞒你,眼前有两条路——”
“其一,让三衙的人来带你走,你会被以谋逆罪论处,青霜山那群人也会受牵连成为叛党。”
“从今往后,无论朝堂、江湖,他们都会被朝廷兵马、江湖豪客当做是奸贼,天涯海角、不死不休地追杀。”
“其二,只要你饮下这酒,刚才的谋逆都是妄言,朕只当没有这回事,师哥你还是我朝最尊贵的国师。”
顾承宴哼笑,“然后呢?”
皇帝露出满脸痴态和疯狂,“然后朕会对外说师哥你病重不治,再偷偷将你留在宫中,留在朕的身边,往后——”
“往后朕疼你,你会是朕最疼爱的宠……”
嗖地一声,银华闪过,皇帝这话没说完。
没人看清顾承宴是如何出的手,就连站得最近的岐山四恶,也只感觉到眼前一花。
顾承宴手持一柄通体雪白的剑,懒洋洋将剑搭到皇帝颈侧。
“陛下?!”那四人瞬间慌了。
倒是被利刃挟制的皇帝面色从容,他垂眸瞥了眼剑刃,反温温和和笑起来:
“师哥,就算你今日逃得出去,那青霜山呢?你舍得叫他们跟你一样,背上个弑君叛乱的恶名?”
顾承宴笑眯眯转过头,和皇帝四目相接片刻后又急急错开:
不行,看不得。再多看几眼,他得折寿。
他当然没想要杀皇帝,更不会冲动到这么逃生。突然拔剑,不过是想看看星云馆外皇帝究竟带了多少人。
——这是他前世不知道的。
兵甲铿锵,潮水般涌入的官兵几乎将星云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前面黑色劲装的是皇城司精锐,后面金铠持|枪的是御林军,而趴在院墙上忙着架弩的是殿前司长羽卫。
嚯,这是三军齐备呀。
顾承宴环顾一圈,满意地点点头:皇帝还真挺拿他当一回事。
为首的皇城使气势汹汹,跑过来就引剑直指,“顾承宴!你好大的胆子!”
顾承宴看着他只是弯了弯眼,然后突然挽剑花后撤,“陛下所言甚是,所以,我两条都不选。”
皇帝刚松了一口气,听见他这么说后又眉心一蹙,当即狐疑地看向四周,“师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选第三条路。”
顾承宴后退两步,目光平静地回首遥望夜空,这时众人才意识到——
墨蓝色的西北高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股又一股腾空的狼烟。
皇帝愕然,刚想开口说什么,星云馆外就传来了一连串急促而凌乱的马蹄声。
几个风尘仆仆的士兵不及禀报就踉跄着闯进来,先后扑跪到地上:
“陛下,前线紧急军报——”
“戎狄札兰台部已攻下云州,冀州守军根本拦不住戎狄铁骑,眼看就要打入京畿了!!”
“但、但草原狼主在发兵前,曾、曾派出使节,提了个条件,说……说愿与我朝和谈。”
皇帝心头一跳,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他面色阴沉地眯起眼睛,“什么条件?”
士兵犹豫片刻,抬头飞快地看一眼顾承宴,然后才吞吞吐吐小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