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宴拨弄了一下木匣中剩下的药瓶,瓷瓶磕碰发出叮当脆响。
依照他发病的次数算,这些药少说够他撑个三年五载。比起前世那惨淡的一年命数,那可还真是赚了。
顾承宴笑了笑,将木匣推回去,自然地吩咐皇城使去给他端洗漱用的热水。
“你……”皇城使涨红脸,“你不要得寸进尺!”
顾承宴掩口虚咳,坐到床边满脸无辜,“那不然……我自己去?”
皇城使紧紧后槽牙,最终认命地端来铜盆、热水伺候顾承宴。
皇城司依祖宗法、监察百官、不辖三衙,只听命于皇帝本人,作为首领的皇城使,其实身份很贵重。
但都这样了,顾承宴还是摇摇头、长叹一声道:
“你真的很不会伺候人,我是洗脚不是涮脚。”
眼看蹲在铜盆边的皇城使额头上青筋暴起,顾承宴轻笑一声、见好就收:
“所以劳驾,再去给我灌个汤婆子?”
皇城使:“……”
半晌后,顾承宴将汤婆子推到脚边,然后笑吟吟窝回床上,冲面色铁青的皇城使道了好梦。
呯地一声,房门被重重关上。
而顾承宴只是打了个呵欠,抬腿将被角压在脚下,睡意朦胧间,又想到了青霜山。
如今的掌门是他爹的师弟,剑法虽然平平,但性格好、人缘佳,江湖上各门各派的掌门都喜欢和他结交。
这位师叔表面上看是个老好人,但私下里最护短,许嫁国师这事本就荒唐,也不知大叔听到会不会直接昏过去。
但是转念一想,顾承宴又释然了:
青霜山是他的软肋,对皇帝来说何尝不是个变数?
要是让青霜山的人过来,他那些腌臜心思难免要暴露,所以皇帝应该会封锁消息,尽量不露一点儿风声。
至于那班朝臣,顾承宴也不担心。
皇帝是夺位登极,魏美人早死、魏家人丁又单薄,本来就难以在高门林立的京城站稳脚跟。
这些高门望族盘踞在京城数百年,虽然感激皇帝平定战乱,但往后相处,却更看重利益。
原本他们进京时带有忠臣良将,但皇帝多疑、刚愎自用,把这些人都杀绝了。
如今剩下的,多是苟安富贵之辈。
这些人多是文臣,且不是言官清流,累经战乱、家业也损失大半,他们才不会冒险再和北方强敌开战。
无论皇帝怎么想,这班朝臣必定会想办法力促和谈。
拢着被子踩了那暖和的汤婆子两下,顾承宴舒展眉目、阖眸睡觉——
他得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往后只怕还有看不完的好戏。
反正这局他已经破了,接下来就看皇帝怎么应对了。
……
宣政殿,锦朝历代皇帝与臣子议政的地方。
凌煋面无表情地坐在金座上,目送文武群臣离开。已经过去少说五个时辰,明月西沉,东方现了鱼肚白。
朝臣们一批批从殿内退出来,落在最后的是代表京中高门的宰相沈氏。
凌煋本以为朝臣们会有几种不同的意见,至少主和、主战,或者有别的妙法转圜。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
朝臣们在听完前线紧急军报和戎狄的和谈条件后,竟然都对许嫁国师这事没有异议。
他们争论的焦点,反在如何送嫁、怎样约盟,在何处和谈能保证安全,以及要带多少兵马等细枝末节。
越听,他的脸色就越难看,最终忍不住摔了桌上所有的案牒——
虽然他忌惮顾承宴,嫉妒他在百姓中获得的极高民望,但……他也承认自己有今天全仰赖顾承宴替他谋算。
这些臣子身居庙堂之高、食俸享天下之养,如今国难当头,他们却也好意思腆着脸要国师出嫁?!
他们到底怎么敢的?!
皇帝龙颜大怒,堂下自然鸦雀无声。
良久后,沈宰相站出来,轻声问了他几个问题——
问他以戎狄的强悍,中原如何应对?问他再开战的钱粮、兵马从何处来?
更直言国师若在,也定会答允和谈。
听见这个,皇帝怔愣、良久无言:
朝局、人心、利益,顾承宴早算好了一切。
实际上,宰相说的这些都没错,朝廷疲敝、本难再战,他只是不甘心,谁去和亲都可以,哪怕戎狄要讨要燕云十六州……
明明只差那一点儿,他就可以将师兄永远地留在身边,也偏就只差这一点,让他棋差一着、输个彻底。
“陛下——”沈宰相临走,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叮嘱,“国师心思缜密、善于谋算,即便和亲,也是留不得的,您得早做打算。”
“不然纵虎归山,他日您定要后悔今日的心软。”
“……”
日出朝霞,红云漫天。
皇帝安静地坐在大殿里,绚烂的金色日光渐渐将宣政殿照亮,阳光像利刃,凌空将这大殿劈作两半:
门口那一半光明璀璨,金座这一半却是一团黑暗。
凌煋直勾勾盯着御案,宽大的紫檀桌面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托盘。
红漆木盘中央,搁着只熟悉的白玉壶,壶身侧仅剩下玲珑酒盅一盏。
看着这壶烧日醉,皇帝突然怪笑一声、颓然扶额重重跌入黑暗——
“……去,传旨吧。”
第3章
七日后,国师许嫁。
朝廷顾及颜面,将这消息里外上下瞒得死紧。三更刚过、天都没亮,就找了辆四壁罩黑布的马车,将顾承宴挪出城去。
为避战祸,宰相带领的群臣对戎狄提出的一应条件是来者不拒:不光许以重金,还附赠粮草美酒、绸缎美女。
如此不惜血本,只为让戎狄同意在京畿以北四十里的平津府盟约,并派使节来“接亲”。
平津府是个军镇,背靠高山、地势险要,且土壤贫瘠、没什么百姓,若真出了事,也方便紧急调兵。
这般考虑,是因为国舅下狱后,京中无一武将敢阵前迎敌,更没半个文臣愿冒死去草原“送亲”。
平津府,北城门。
城外开阔的空地上铺着一巴掌厚的镶绣金线红毯,红毯两边列阵腰系红带的银铠士兵。
而许诺给戎狄的重金厚礼,都被扎了红绸装箱、整齐地码放到士兵身后的车上充作嫁妆。
原本,礼部循旧例,是想按建初年、北宁王远嫁西南蛮国那套办,让织染署加紧制出一套礼服。
但皇帝闻讯后却叫停了此事,表面上说许嫁一国国师并不值得敲锣打鼓、大肆庆贺。
实际内心里,却只是不想看顾承宴身披喜袍、嫁给戎狄。
皇帝的话有理,但身着常衣素服出门……礼部尚书多少觉得有些不吉利,只怕戎狄因此低看锦朝、轻侮国师。
尚书在其位,不得不谋其事,但心里多少念着国师一路走来不易,因而亲自登门解释赔礼。
只要这许嫁这事能成,顾承宴才不在乎穿什么,何况真穿喜袍他也怪别扭的,便点点头道:
“挺好,省得劳民伤财。”
于是今日顾承宴出城,身上就穿了件稍显繁复的莲花纹青金法袍、脑后则应景换了支暗金凤尾簪。
行李他只带了佩剑、随身衣物和那匣药,其他星云馆内的东西他是一件不取。
马车穿林疾行,到平津府时,拂晓昧旦、天光微明,皇帝一早带领文武百官列队候在那里。
车帘掀开,内官摆好车凳欲上前相扶,皇帝却突然上前两步将他挤开,仰头殷切地向顾承宴伸出手。
“……”
众目睽睽之下,顾承宴不想跟他起冲突,只能虚搭着皇帝手臂走下马车。
可双足平稳落地后,皇帝却反抓着他的手臂不让他走,更拉住顾承宴往他身边带了两步。
与此同时,一名内监举着托盘上前,顾承宴一眼就瞧见了那把熟悉的白玉壶。
哦?
他挑挑眉,蹙额看向皇帝。
皇帝避开他的视线,又一次亲自斟酒,“师哥,那日我们约定共饮,这杯酒,你还没喝呢。”
说完这句后,他俯身垂首,用只得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道:“师哥,你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顾承宴撩了下嘴角没答音。
“朕已暗中布置三千余亲卫兵,”皇帝声线压抑、手也微微在颤抖,“都是能替朕殊死一搏的死士……”
“师哥……师哥只要你饮下这杯酒,之后摔杯为号,朕……不、是我,我愿为你疯一次、再疯一次!”
说到激动处,皇帝用力摁住顾承宴双肩: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师哥,我要你、只想要你!你留下来、求你留下来,我还能打、还能战!”
……?
顾承宴看着皇帝,忍不住想笑。
——还真亏他说得出口。
他忍了忍,轻笑一声正欲开口,远处山道上却忽然传来疾驰的达达马蹄音和一声骏马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