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吧。”
半晌后,一道清冷的声线在宰相身后响起,他大喜回身,想看看是何人救他于水火。
结果,却瞧见顾承宴的脸。
“反正我都要走过去,这事儿不是挺顺手?”
宰相瞪着他,眼里泛起好大一片阴影,最后才不情不愿地交出了国书。
顾承宴接过来,笑着掂量了一下那卷轴,然后便头也不回踏上红毯、径直走向戎狄那边。
“诶,你们猜猜,我们的新遏讫是哪一个?”刚才那个山羊胡语调轻佻。
“穿蓝衣服那个。”他身旁的光头答道。
“你咋知道?”
“就他白呗。”光头嬉笑一声,对着山羊胡做出个下流手势。
两人这哈哈大笑,最西侧年级最轻、留满头小辫子的却呿了一声,满眼嫌恶:
“堂堂男子,竟愿意给人当女人使……我呸!特内木腾!”
他们说的是戎狄语。
特内木腾就好似汉话里的孬种、懦夫一般。
那两人听他这么说了也不生气,反而远远盯着顾承宴眼神猥琐、怪笑连连。
“你猜——将来大王玩腻了,会不会赏给我们?我可听说……”光头挤眼,“男人耐造,比女人还紧。”
山羊胡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那辫子头却怒极,“造、造、造!成天就想着那事!将来只怕变得和汉人一样软弱无能、沉湎声色!”
这话就重了,光头冷了脸,懒得与他争辩,只往身后吆喝了一声:
“那谁呢?还不出来上前跟汉人拿东西?”
“来了来了——”
应声而来的是个身材矮小、面色偏黑的胖子,他头戴一顶皮翻尖帽,身后拖着辆华贵的漆制马车。
车厢比中原一般的马车窄小,但四壁上却涂有五色图腾、檐角垂下编好的经幡铜铃,车顶丝绦彩旗飞舞。
这时候,顾承宴也已走近,山羊胡和光头都不怀好意地冲他吹口哨,更带领周围人一同调笑。
唯有车厢前的胖子右手扶住左胸、单膝下跪,郑重其事地对顾承宴行了戎狄大礼。
顾承宴看着他,垂眸淡笑,“俟利发?”
胖子愕然抬头,“您、您懂戎狄语?”
顾承宴不答,笑意更甚,“索葛察?”
这两句问出来,周围吆喝的人声渐渐小了、歇了,山羊胡和那光头都骇然变了脸、神情有些尴尬。
“是、是俟利发……”胖子擦了擦汗起身,笑着上前躬身解释道:“我们部落里懂汉文的人不多,所以才派我来,没有看不起您的意思。”
俟利和索葛都是戎狄官名,发、察分别是戎狄官制,和中原朝廷的三品五品大差不离。
发官是小官,真论起礼节来确实有些不得体。
但顾承宴不在意,只是笑笑。
他的娘亲本名乌仁娜,是来到中原后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才改了汉姓作吴氏。
胖子先给顾承宴扶到马车上,交换好国书、谈清楚条件后,就让山羊胡他们去拿“礼物”。
戎狄铁骑疾如风,列阵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们冲得七零八落,身后的几车东西,也瞬间被拖走。
皇城使狼狈地护着皇帝和文武群臣后退,而戎狄骑兵纷纷肆意地围成圈、大笑着在他们身边挑衅庆贺。
顾承宴只看了一眼,就摇摇头收回视线,内劲溃散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手脚发软也快站不稳。
他没力气,只能用力拉住那胖子的胳膊。
胖使节倒一点儿不觉得疼,反而很贴心地撑着他、给他送进马车。
放下车门前,顾承宴看着他、撩起个笑,“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胖使节憨憨一笑,“特木尔巴根。”
“……”顾承宴呛了下,有点没忍住,“所以你这名字在汉话里,是……‘铁柱’的意思?”
“嗯!”特木尔巴根认真地点点头,看上去还挺骄傲,“是我阿塔瓦专门请大萨满给我取的。”
顾承宴眨眨眼,以为他是对汉话理解不深,所以才会这般傻乐。
没想特木尔巴根套好车后,还认认真真给他解释,“铁柱、铁柱,钢铁般的巨柱,这名字一听就很有力量!我特喜欢!您要高兴,往后也可以叫我铁柱!”
顾承宴:“……”
他忍了忍,最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娘亲从前总告诉他,说草原穹顶开阔、碧草一望无际,到夜里天幕浩瀚、星汉灿烂,是放眼整个中原都没有的美景。
而且草原上有软绵绵的大白羊、高骏的枣红马,还有自由自在的北雁、无拘无束的银翅鸿鹄。
从前顾承宴只当娘是哄他呢,但现在看着面前憨直的“胖铁柱”,却忽然觉得——
草原果然是个好地方。
“怎么啦,”特木尔巴根挠挠头,“您笑什么?”
“没……”顾承宴肩膀抖动,抬手轻轻拭去眼角憋出的泪,“是个好名字,你喜欢就好。”
第4章
听他这么说,特木尔巴根……或者说铁柱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那我给车门放下来了,草原上风大,待会儿扑着您。”
顾承宴点点头,放任自己靠倒在车壁上。
他其实早就撑不住了,内劲溃散让他浑身乏力、沉疴反复,身上又痛又冷,好似被人反复推入冰窟。
而且和皇帝、朝臣们勾心斗角也极费神,他实在疲惫不堪。
然而阖眸等了半晌,却没听见车门合上的声音。
——戎狄的这种厢车又称哈尔钦车,常制有牛、马、驴三种,往往是一车多用,能做战车、能堆柴薪,还能拉女眷、衣物,佛龛、经卷和香烛。
车子三面封闭,唯有前面有扇往上推开的支摘门,两侧和后厢壁都用整块的桦木板拼合,仅在靠近车顶的位置留出透气窄窗。
顾承宴重重喘了一口气,用力撑开眼皮,想看看这位使节到底在磨蹭什么。
结果视线正好撞在一张厚实的羊皮裘上,蓬松柔软的长绒毛遮去铁柱半张脸。
车厢内光线昏暗,但顾承宴还是看清了他弯下的双眼,明亮干净好像没被世俗侵染过。
“那、那个……”铁柱有些尴尬,“我想着车内简陋,怕您磕着碰着。这皮子是从我去年猎得一头黄羊剥的,昨儿才晒过,好干净、没味道、暖和的。”
他略带赧色地给那皮裘推进车厢,又掏掏身后,“还有您的东西,刚才都给您拿忘了。”
——是顾承宴的随身衣物和药匣。
见顾承宴没动,铁柱就自己在车厢中找了块地儿帮他码放好:
“有吩咐您尽管叫我,我驾车稳,您要累了,就睡着歇歇。打这儿回王庭,少说要走三天呢!”
顾承宴摸着那羊皮裘,虽听得王庭二字心中涌出千般问,但身体还是抵不过疲乏、靠着车壁没一会儿就昏睡过去。
再醒来,已是这一日的深夜。
月上中天,疏星横斜。
顾承宴是被冻醒的,铁柱没诓他,草原上的夜真比数九寒天还凉。
他还躺在车厢里,透过车板缝隙能勉强看见外面升有许多篝火,听声音还挺热闹——有弹有唱、有歌有舞。
除了那条羊皮裘,身上还被添了件带绒领的毛毡衣,脑后也不知何时被人塞了个软枕。
他这么一起身,小枕头就刚好掉下来。
拢着羊皮裘和毡衣,顾承宴哆嗦了一下缩缩脖子,却感到身上没那么痛、也有了些力气。
于是他伸手勾过药匣,取出枚药丸咽下。
就在他靠回去缓药劲时,车厢外却传来一串脚步声,紧接着车门被推开,外面明亮的火光一下就晃了顾承宴的眼,让他忍不住抬手挡了挡。
“您醒啦!”是铁柱的声音,下一瞬,怀里就又被塞了个暖暖的东西。
“草原上没手炉,也不兴用汤婆子,这水袋您凑合用,”铁柱自顾自说完这些,又突然一拍脑门道:
“唉,我以为您还没醒……用什么水袋呢!您下车来、烤火,到火塘边坐着烤火就不冷了。”
顾承宴看着他,眼神有点意外。
铁柱眨眨眼,“怎么……您要更衣吗?”
顾承宴摇摇头,他只是没料到这“胖铁柱”还挺会照顾人的。
“没有,拉我一把。”他笑着伸出手。
下车后,顾承宴发现他们已经到了苏南草原,这是戎狄疆域内最偏南的一处草场。
四野墨黑,仅能看见远处一簇簇明亮的篝火和围坐在旁边的人。天空高而远,星河却从未如此明亮、如此近,像是触手可及。
“来,您这边坐,”铁柱拉他到一处小火塘边坐下,“我给您弄些吃的,吃些东西就暖和了。”
顾承宴点点头,视线却被远处的歌舞声吸引,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戎狄少了许多人。
围在篝火边的人粗略一算也就几百,旁边歇着的马匹也明显不是早晨所见的数千匹。
也不知是不是分完战利品,各部落就散去了。
最大的篝火边,早上口出狂言的两人正搂着锦朝送来的美女,一边喝酒一边大口吃肉。
“遏讫,这给您——”
遏讫是戎狄语,用汉话翻译过来就是王后、夫人一般的意思。
顾承宴回头,看见铁柱递过来一只铁……钵?
或者,该叫铁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