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穆因又完全相反,小孩一点儿不觉得自己多余,坐下来就从羊腹中掏出个小薯来啃。
结果嘶地一声被烫着舌头,又连忙找凉水来猛灌。
顾承宴眨眨眼,最终放弃地向赛赫敕纳伸出手,让他抱自己过去,“这么多,我们也吃不完……”
赛赫敕纳撇撇嘴,然后踹穆因一脚:
“两个前腿还有脑袋,你带去送给刚才那个胖叔叔还有敖力,余下的你就自己吃。”
“哎!”穆因乐呵呵的,“好嘞,师娘!”
过了这么几日,赛赫敕纳当然已经搞清楚了这个称呼的含义,但他只是斜了穆因一眼,并未发作。
师娘就师娘,反正也是在说他和乌乌天生一对。
穆因年纪虽小,但分羊拆骨的动作很利落,没一会儿就给那头小羊的两个前腿和羊头连脖子卸下来。
他取了油毡布分别包了系在身上,一蹦一跳站起来走到门口,“那我走啦,师父师娘吃好——!”
说完,还冲顾承宴伴了个鬼脸。
小羊羔是新生的,肉质很新鲜,剩下这点分量顾承宴看着给他们俩吃倒是刚好:
他吃不了多少,但小狼崽正在长身体要多吃,取来越椒蒟酱做蘸料,两人各自卷好袖子蘸着吃。
顾承宴将刚才他和铁柱说那些重复了一道给赛赫敕纳听,而赛赫敕纳则告诉顾承宴——
“今晨,梅录收到了阿克尼特部的鹰讯,他们说翟王近日身体不适,但会派一队勇士做代表过来。”
阿克尼特翟王算起来是赛赫敕纳的远亲,他这身体适不适的顾承宴没法判断,但这是他们这么十多年来,第一次愿意参与王庭的集会。
“这是好事。”
顾承宴拿起巾帕,替小狼擦了擦脸颊。
“唔?我吃脸上啦?”
顾承宴摇摇头,笑着摊开巾帕给他看——
小家伙烤肉的时候,大约是忙着煽火没注意,脸颊上蹭上了一点炭火的黑灰。
赛赫敕纳眨巴两下他的蓝眼睛,嘿嘿笑着用手背又抹了抹脸,“这不是着急嘛……”
王庭里做的那些东西不够精细,漂亮乌乌身体不好还挑嘴,赛赫敕纳不想他来一趟库里台就吃不上好东西。
“老梅录就跟你说了这个?”顾承宴又问。
“嗯,梅录也说这是好事,”赛赫敕纳将自己羊腿上最嫩的几块肉挑出来喂给顾承宴,“这样十二个部落里,除了也速部和斡罗部,其他就都到齐了。”
顾承宴被他塞得整个嘴巴都满了,唔唔两声说不出来话,只能先费劲地嚼掉嘴里的肉:
小狼一直嫌他瘦,总是拿他在当猪在养,今天塞一顿烤羊,明天就要吃炖牛肉、喝鸡汤。
就算是后宫里的老太后,也没这样娇养的。
“除了迎接九旒白旗的仪式,其他时候都是坐着听他们聊天,乌乌要是觉着无聊,就去附近转转。”
赛赫敕纳舔舔手指,理所当然地将戎狄最重要的议事会议说成了聊天。
顾承宴横他一眼,好不容易将嘴里的烤肉送下去,仰头灌了一口蜂蜜水后,才轻声道:
“……托你的福,我也没力气去哪里呢。”
“嗯?”赛赫敕纳侧首就看见顾承宴水润的唇瓣,还看见他下巴和锁骨上隐隐泛着红的齿痕。
小狼崽半点没有反省,嬉笑着伸爪子搭上顾承宴的后腰揉了揉,“那我陪着乌乌。”
“议事会是要紧事,”顾承宴打落他的手,“你又胡来!”
赛赫敕纳想了想,环顾这顶狼主白帐后半晌,伸手在灶膛和烟道附近比划丈量了一下,然后他眼睛亮起来:
“我请他们过来,这样乌乌也能听听。”
顾承宴挑眉,正想让小狼崽不要授人以柄,赛赫敕纳就站起来用手指了指烟道:
“我在这里挡上一条厚毡布,乌乌在里面谁能知道,到时候就请他们来帐里议事就好。”
顾承宴:“……”
他私心里是觉着小狼崽在胡闹,但又确实担心赛赫敕纳会不会被那些老谋深算的大胡子给骗了。
所以犹豫再三后,还是请老梅录来参详参详,若是老人觉着不妥,那便要劝赛赫敕纳放弃。
结果老梅录看完后没什么意见,只让顾承宴到时候别出声,引起外面的各部翟王怀疑:
“我就站在外面,有什么会帮主上和您遮掩的。”
而这时候,穆因也发完了烤肉、绕了一圈回来,他蹦蹦跳跳蹿到门口,看见里面站着老梅录就没冒然进来。
直到赛赫敕纳请人来布置好了挂毯和帘帐,穆因才捂嘴嘿嘿一乐,偷偷问顾承宴:
“这个,是不是就是你们中原人说的——垂帘听政呀?”
顾承宴:“……”
好,行,他从被继承的“妻妾领地”直接过渡到“垂帘听政”,穆因这坏小子还真是“怪会说话的”。
他拍了穆因脑袋一下,吩咐他记着巩固基本功,午后帮他遛马的时候不要跑太远。
“知道啦、知道啦,我不走远,也不给你惹事。”
顾承宴吃了羊肉,又说了这么多话,眼皮略沉,给穆因交待完这些事情,就慢慢靠在赛赫敕纳肩膀上睡着了。
赛赫敕纳扫了穆因一眼,然后给人轻手轻脚抱起来送回了炕上,然后慢慢盖好被子、收拾了屋子。
穆因还是那个穆因,他一点儿不觉得自己留在这儿多余,反而拖了个小板凳坐到灶膛边,托起双腮、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
——真好。
穆因眼巴巴地望着,师父和师娘这样子真好,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讨到了漂亮乌罕特。
他一定要找像师父这样的,或者将来,他可以跟着师父去中原找一个:聪明漂亮、武功又厉害的姐姐。
也幸好顾承宴是睡着了,而赛赫敕纳从来不在乎别人看不看他和乌乌——雪山上,狼王和狼后互相咬耳朵、舔头腭的时候,旁边的臣子可都是看着的。
所以没人赶穆因,他也就那么高高兴兴留在了毡帐内,一直到最后一个部落到齐,他才恍然地跑出去遛马。
顾承宴的那匹大白马其实并不算草原上最好的跑马,戎狄勇士每个人从小要养三匹马,其中最好的用来行军迁徙、差些的拉车,中间剩下的多半是卖到中原。
中原汉人不懂马,总是喜欢挑选那些被毛很长、腿长、看上去个子很高大的马。
但实际上,他们戎狄的跑马、战马个子都不高,马腿要粗短壮实的,这样才能在草原上日行数百里,且连续十多日不歇。
像是汉人和西域人很推崇的汗血宝马,即便有他们戎狄跑马的速度,但也没有戎狄马的耐力。
真正的戎狄马不畏寒冷、耐受力极强,它们精壮又皮厚毛粗,极端恶劣的情况下甚至能啃草根、饮雪水,也很少因快跑而肺里出血。
这匹白马应该就是被牧马人赶着要往南方卖给汉人的,但大抵经过乞颜部的时候,被特木尔巴根看中。
如此几番辗转,才会又被带到极北,然后成了顾承宴的马,陪着他经历两场雪崩、一场白毛风和地动。
穆因有他自己从小养大的一匹黑马,他给它取的名字叫黑电,希望马儿跑起来像闪电一样快。
他的这匹马就是正宗的戎狄马,个头虽然矮些,可眼神锐利、跑速极快,抢新鲜紫花苜宿时,还能猛然发力给大白马整个撞开。
穆因教训了黑电好几次,最后实在怕自己的马给师父的宝贝白马撞坏了,每回他都是分开去遛马。
黑电早上才由他骑了一路,这会儿正好带着白马出去附近走走,库里台附近有茂盛的草场,也能让阿白这匹馋马吃个够。
穆因牵着马走走停停,自己扯了一根芦苇在手里甩着玩,大白马也挺高兴地低头找嫩草嚼着吃。
一人一马正信步逛着,突然穆因就感觉到脚下的地面震了两震,而那素来贪吃的大白马,竟也停下了吃草的动作、圆耳朵动了动,抬首看向前方。
库里台位置特殊,周围数十里都是连绵起伏的草荡,穆因他们前方五六里,就是一个下冲的缓坡。
白马看着那个缓坡良久,并没有继续低头吃草,反而过来拱了拱穆因,用牙咬着他的毡袍、想拽他走。
穆因怔愣了片刻,弯腰压低声音,“阿白,那边有人来了是不是?”
大白马的前蹄刨了刨地,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
穆因瞬间警惕起来——
过来库里台议事的各部翟王都要早早亮明自己部落的旗帜,而且不说是大张旗鼓,至少不用悄悄靠近。
那些人躲在草荡里,从他们的位置几乎看不见一点儿人影,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按着穆因从前的性子,他肯定是要亲自上前一探究竟的,但走出去两步后,又猛然想起顾承宴的嘱托。
穆因镇定下来,在原地踱了两步后,决心还是先回库里台报信。
能让草地震颤起来,对面来的人肯定不在少数,带这样多的人来库里台,而且来意不明……
穆因拍拍大白的脖子,一跃上马后正准备赶回去报信,结果白马才跑了一步,穆因就感觉脑后嗖嗖生风。
他甚至都来不及躲,就被一圈套马索勒住了脖子,穆因也机灵,关键时刻,他用力踹了下马肚子:
“阿白——!”
大白马在圣山那样恶劣的白毛风天里都知道下来找人过去救顾承宴,这回,它应该也明白自己的暗示。
穆因一手护住自己的脖子,另一手很快松开缰绳、双脚也脱离了马镫。
就在他被拽下马的同时,他看见湛蓝色的天空里嗖嗖射出了不少箭簇,但大白马灵活,还是很快脱逃了出去。
看见白马顺利脱逃,穆因也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他没受伤,但此时此刻,他相信自己昏过去比睁着眼睛能得到的情报多,所以干脆装死。
套马索另一端的人等了一会儿,见草原上没有其他风吹草动,才慢慢猫着腰、轻手轻脚过来。
穆因听见几个男人重重的喘气声,但并未听见他们说话,只能由着他们捆了自己,然后被抬起来往草荡下走。
穆因数着抓他那几人的呼吸,发现在百息之后,他们停下了脚步,给他重重丢到了地上:
“王,在附近发现的。”
穆因听见脚步声,然后就感到面庞上扫来一道犀利的视线,紧接着下一刻,就有一道劲风劈了过来。
“呃……”他都来不及格挡,就被来人一掌敲晕。
穆因勉强睁了睁眼,却只隐约看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他有着一双狭长的狐狸眼,天生笑唇:
“要睡,就好好睡。”
等穆因彻底耷拉下脑袋,那男人身后另外一个与他有七八分相像但身材更魁梧的汉子才转过来:
“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