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毡帘相隔,顾承宴已经踩着赛赫敕纳给他制的新皮靴缓缓从炕上挪步下来,面色凝重地站到烟道后面。
第三特勤科尔那钦,是清朵遏讫的小儿子。
在斡罗·清朵还盛宠时,她的头胎子——朝弋,也曾被狼主拔擢为特勤,如今是斡罗部的悍将。
若真按照刚才不古纳惕翟王提出的三个条件:血统、势力和实力。
他二人在血统上不分伯仲,但在势力上科尔那钦更占优,赛赫敕纳比他只胜在实力、也即军功。
科尔那钦是七八岁上才跟着母亲被流放驱逐出王庭的,与赛赫敕纳的经历还不算万全相似:
当雅若在白毛风天彻底失踪后,赛赫敕纳是被圣山狼群收养,从小就没得到过什么良好的教育。
但科尔那钦不同,他虽是被驱逐、流放到了西境,可斡罗部是西北大部,翟王和朝弋都会善待他们。
不说是谆谆教诲、喁喁细语,至少比赛赫敕纳开蒙早、学的东西也多,不用到了十四五岁,再来学说话。
一帘之隔的白帐外,戎狄十部的翟王已经炸开了锅,无论老梅录如何嘶喊,他们都安静不下来。
而顾承宴看不到外面,只能听着那些议论言语声传来,有的部落只是吃惊,有的部落却有了自己的算计:
“诶,你说老梅录当年为何不一起迎了第三特勤回来啊?他看着比好像更稳重些。”
“当然是阿利施部和巴剌思部的施压呗,你没听说吗,之前的第五特勤澈特尔可是塔拉公主的小儿子。他会允许斡罗部的后人回来继承狼主位?”
“也是哦,那阿利施和巴剌思部肯定是不会认可第三特勤的,看来还是我们狼主更有实力?”
“先别下断言,我们静观其变,就算有什么冲突也是他们大部落冲突,我们小部落操什么闲心。”
……
顾承宴皱皱眉,不知道这位特勤早不回来、晚不回来,为何偏偏要在库里台议事的时候回来。
而且,还提出对狼主之位的异议。
老梅录一边忙着张罗,一边也在心里想辙——赛赫敕纳确实在势力上有缺,但科尔那钦只怕也不能服众。
其中反对最激烈的当属乞颜部翟王,他被札兰台部打的节节败退时,可不仅是往王庭送了求救的鹰讯。
但回应者寥寥不说,还有些根本连二易狼主后都没有派出一兵一卒帮忙。
于是,他站出来坚定地表态,“我乞颜部,只认同救我部族于水火之人,其他的一概不认!”
巴剌思翟王和阿利施翟王对视一眼,若说之前他们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如今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倒是挺佩服赛赫敕纳的。
尤其是阿利施翟王,小狼主虽然年轻,身边遏讫也是个不伦不类的汉人男子,但他们三言两语就替他化解了和那牙勒部的世仇。
甚至还给当年的事情翻查出来一些新的线索,还指向了如今站在毡帐门口这位背后的斡罗部。
“嗐,巧了,我阿利施部也只认同堂上这位。”
“还有——”他顿了顿,又似笑非笑转向了站在门口的科尔那钦,“若特勤您能替我找个人的话……兴许我还有改变主意的可能。”
科尔那钦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那么,还要请问,是何人呢?”
“她叫布特,”阿利施翟王脸上的笑一点点淡去,“曾经在我乌罕特身边做了侍女。”
科尔那钦挑了挑眉,脸上的笑容有一瞬的僵硬,但他很快掩饰过去,“一个侍女,竟是如此要紧?”
这时候的那牙勒翟王却坐不住,他直接站起身,冷笑一声戳破科尔那钦:
“尊驾和斡罗部当真是好手段,当年一手嫁祸暗害,却累旁人陷于你们的龌龊伎俩!”
他瞪科尔那钦一眼,转头就将自己身边的箭矢投入了赛赫敕纳身边的箭囊里。
明明来王庭前,他只是想着将小儿子抓回去,现在反而和阿利施部化解干戈、结了均坦,还有了偏向。
那牙勒翟王丢完箭矢后,心里多少还有点郁闷,想着之后出白帐后,一定要给阿克尼特翟王传讯——
看来他们极北三部,想要独善其身,还真是很难。
眼看在场十个部落里有四个都明确表态,本就弱小、希望得到庇佑的兀鲁部和先前听信谣言、得罪了王庭的捏古斯部也纷纷表态:
“我们、我们也……”
他们实在不好正面和科尔那钦对抗,只能是起身将自己的箭矢投入到赛赫敕纳身边的箭囊中、表明态度。
如此,十个部族里,就剩下札兰台和不古纳惕两部,他们两部各怀心思,所以会产生犹豫:
札兰台部本就是败军,跟赛赫敕纳或者跟科尔那钦都不会改变他们的地位。
而不古纳惕是大部,他们人口众多、占据着西北很大一片水草肥美的草原,自然可以摆出些姿态。
科尔那钦看了看箭囊里面的八只箭,这才将目光垂落到王座——
他从未见过自己这个小弟,也没见过那位据说美貌远超整个草原的第四遏讫。
只从赛赫敕纳的眉眼间,隐约能窥见些许当年那位阿克尼特姑娘的美。
但他知道当年那场白毛风,也知道被流放到极北草原的雅若和第七特勤失踪,后来,便也没再关注这事。
他们的父亲凉薄,想来是见一个爱一个,对谁都不会有太多的真情,所以最后那样的死法,也挺适合他。
只是……
科尔那钦又笑起来,他是没想到自己这个弟弟这么有本事——被狼群养大,还能有如此魄力。
那看来,他们那位汉人……小爹?助他良多。
而众人见科尔那钦沉默,不古纳惕部翟王率先坐不住,站起身,犹犹豫豫还是将箭矢投给了赛赫敕纳。
他当然可以在此刻支持科尔那钦,即便要战,他们部落也有足够的勇士可以成军。
但眼下已是夏季,正是草原上放牧的好时节,如果错过了此时,来年他们部族的马匹、牛羊就会削瘦。
这种影响不是一时的,而是持续少说两三年的,那时候牧民怨声载道,也会影响他的翟王地位。
所以不古纳惕不想赌,暂且度过这个盛夏再说。
他这么一动,一直在观望徘徊的蒙克自然也跟着站起来,急急忙忙给箭矢投到赛赫敕纳的箭囊里。
因为蒙克是最后一位翟王,众人的目光都灼灼烧在他身上,不仅有其他几部翟王,还有科尔那钦。
这样的阵仗,饶是厚脸皮如蒙克也有些顶不住,他讪笑两声,替自己找了个拙劣借口:
“哎,这阳光不错嘿,刚刚我……怎么睡着了?”
众人瞥他一眼,都是满目不屑。
唯有科尔那钦侧首对他微微笑,似乎是觉得这位翟王挺有意思。
看到箭囊中的十支箭矢,老梅录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几分,他定了定心神,正想说推举毕。
这时白帐外,又匆匆赶来一队勇士。
他们为首一人用双手捧着两根箭,一根上系着纯白色绸带,一根则是白绸镶金边。
那勇士不发一语,直接躬身举着两根箭来到赛赫敕纳面前,单膝跪下后、缓缓将自己手中的箭放入箭囊中。
他这时才腾出手,用右拳锤了锤左胸:
“伯颜部和阿克尼特部,都愿奉您为草原上唯一的狼主,愿圣山与您同在。”
赛赫敕纳颔首,脸上并没什么特别表情。
但一众翟王都多少古怪地看了过来——这两个部落隐居极北草原已经许多年了,就连先狼主邀请他们也不出,如今,倒愿为赛赫敕纳取出箭矢?
站在毡毯后的顾承宴,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无论那两个部落因为什么改变了主意,这对于赛赫敕纳来说都是好事,科尔那钦至少在现在不得民心。
“三特勤,如何?”老梅录适时开口问,“您还要争狼主位么?”
科尔那钦看看众人,然后突然变戏法儿般从身后拿出了一支系着蓝花彩绸的箭矢。
他扬手抖腕,箭尖对准了赛赫敕纳一掷。
在众人讶异的惊呼声中,那支箭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准准地擦着赛赫敕纳衣摆、落入了箭囊中。
科尔那钦以手扶|胸,侧首点头、对着赛赫敕纳略弯了弯腰后,才转头看向老梅录:
“您误会了,我,只是代替我家翟王来表态罢了。从没有想争什么狼主位,我这弟弟,很是优秀。”
老梅录:“……”
而不古纳惕翟王的后颈上出了一层冷汗,私心里在庆幸还好刚才他表了态,并没有冒然支持科尔那钦。
赛赫敕纳只挑眉看了他一眼,然后冷不丁冒出一句,“是么,多谢。”
科尔那钦扬扬眉,笑着放下手,自顾自找了把交椅坐下来,双腿一翘,反客为主:
“如今狼主已经议定,梅录,接下来要议什么?”
老梅录深深看他一眼,然后才清了清嗓子,将早安排好的议程提上来——请赛赫敕纳折箭。
昔年戎狄先祖被推举为狼主后,曾经将所有的箭矢拿出来,做了一个隐喻,叫做:
“一支箭易折,五支箭难断。”
是希望戎狄部落往后也要齐心协力、劲儿往一处使,不要内讧起纷争,这样才能无往不利。
老梅录一早给赛赫敕纳讲过这个典故,顾承宴也说过类似的——不过中原折的都是筷子。
赛赫敕纳拎着箭囊起身,心想老爷爷还真是迂得很,刚才看众人的反应就知道,大家明显不齐心。
难道折几根箭,就能唤醒他们?
他起身抓出那些箭矢,然后举起来亮给众人一看后,用力往两边一折。
啪嚓——
本来坐着各怀心思的翟王们一愣,纷纷转头看向赛赫敕纳,就连兀自悠闲的科尔那钦也露出了几分惊讶。
老梅录:“……”
他跟随三代狼主,还从没见过有人能一下将十来只戎狄弓箭给折断的。
场面一时僵住,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倒是赛赫敕纳看着手里的两把断箭,只是哼笑一声,便不甚在意地将它们丢到了地上:
“看来——腾格里自有决断。”
赛赫敕纳不屑与这群人周旋,相互揣度心思、说一些无用的废话。
若不是为了乌乌,他才不愿意来这里、做什么劳什子狼主,每天都要陪着坏爷爷假笑、处理和他没什么关系的事务。
他眯起眼睛来看科尔那钦一眼,总算是明白老梅录说的——若他不来做这个狼主,就会有别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