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就更是如此,男儿郎外出打猎、放牧,女子在家要操持毡帐内的一切:做饭就是其中一项。
如王庭的各级官员、狼主、遏讫,以及翟王、特勤,他们都算是贵族,实际上会有人伺候。
乍莱歹老人这几年虽说是受伤久居深山,但也有自己一些消息来源——或是部族中小孩带来,或是路过商贾闲谈。
他知道赛赫敕纳是第七特勤,也知道他和他娘被先狼主放逐到了极北,但却不知其中细则。
正在他揣测深想,是不是这位小狼主从小在极北吃苦、事事亲力亲为,才练就这样好的厨艺。
结果,还没等他问出口,赛赫敕纳就主动交待:“都是乌乌教我的,爷爷觉得怎么样,好吃不?”
顾承宴:“……”
老人忍笑,倒是旁边的乌央吉满脸惊艳,看向赛赫敕纳的目光充满了敬佩:
——明明都是肉,怎么他就能做这么好吃。
三番五次被啥都往外说的小狼崽“出卖”,顾承宴也拿他没辙,只能是叹一口气,替他摘出发间的枯叶。
赛赫敕纳唔了一声,眨眨眼对上顾承宴的眼睛,然后立刻露出一个傻乎乎的大大笑脸。
顾承宴又被他逗乐,忍不住当着老人的面上手,轻轻捏了小家伙鼻尖。
瞅着他们这般互动,乍莱歹眼中闪过数抹精光,最终只是低头道了句:“好,好好好。”
——也不知他是在说烤肉好吃,还是在说什么。
因是刚才没能从顾承宴这里得到答案,老人在吃过一顿饭后,才又与赛赫敕纳说了一遍现实的为难:
“矿脉濒临枯竭,便是我们也无可奈何。”
赛赫敕纳沉吟片刻,“那……若只请老爷爷你锻一把刀呢?”
“一把刀?”乍莱歹也愣了愣。
那位特勤、科尔那钦前来,即便是谎话连篇、连蒙带骗,老人也能看出来他所谋者大。
赛赫敕纳他们前来,老人料定也是跟这争狼主位有关,哪想——这位小狼主竟然只求一把刀?
他犹疑地看向赛赫敕纳,“若只是一把刀,你们何必山上山下走访我部这么多位铁匠?”
他们都算个中好手,想锻打什么样的刀没有。
赛赫敕纳笑,毫无隐瞒避讳,“但他们都是不是‘乍莱歹’,锻打出来的也不是‘乍莱歹刀’。”
老人听着他这话愕然良久,眼睛也从震惊瞪大渐渐变成了微微眯起,“您这是想……借我的名?”
乍莱歹老人算是也速部铁匠的一块金字招牌,整个草原都知道他技艺无双,能锻造出无双好刀。
而且也速部自己的铁匠也多敬服于他,像是之前帮赛赫敕纳他们锻打箭头的那位,张口闭口都是对老人的崇敬和敬仰。
顾承宴在旁听着,这时候也明白过来:
老人身体抱恙,加上铁脉山的矿产连年减少,无论乍莱歹的态度如何,都不能改变这两个事实。
所以无论是他有些嫌恶的科尔那钦,还是他目前还算热情客气的赛赫敕纳,他都不能出山做铁匠。
但,赛赫敕纳却提出了另外一个转圜的办法——
他不用老人出山,也不用老人跟着他回王庭去,只请老人再锻打一把刀,然后将这把刀带走。
有这把刀在身边,人们就会注意到乍莱歹不应允科尔那钦,却愿意帮助赛赫敕纳,也速工匠也会改变主意。
“您让我,再想想。”老人没有立刻答允。
赛赫敕纳也不恼,点点头后自顾自摸出块酥糖递到顾承宴嘴边。
顾承宴瞧着小狼崽挺有主意,便笑盈盈张口接了。
老人看看他们,眼中闪过数抹神情,最后做出疲态,请乌央吉送他们下山,说给他几日考虑。
如此,顾承宴和赛赫敕纳便起身告辞,燃起火把,缓慢地从山上走下来。
钻出树林后,远远就看见穆因和敖力站在道旁翘首以盼——
“师父师娘!你们可算回来了!你们再不出现,我就要和敖力哥哥上山找了!”
敖力没说话,仔细端详赛赫敕纳和顾承宴,见两人面色如常,气色甚至还很红润,便也点点头不言。
赛赫敕纳拍拍他的肩膀,顾承宴则揽过穆因,然后四人回到帐内,简单聊了聊山上情况。
“唔,如果只是铁脉的话,”穆因听完后双手托腮,“我好像在极北草原上……见过?
“你见过?!”
“嗯啊,”穆因转向敖力,“就在科布多湖对岸的某一座山上,土壤表面黑黑的,但是日光一照就泛红光,这是……铁矿吧?”
“有些可能,但并不完全,”顾承宴笑,“也可能是含有红色碎岩的黑土。”
“啊……?”穆因一下泄了气,“我还以为就是铁矿呢,那要是铁矿山没了,我们不也就没武器了么……”
顾承宴觉得小家伙是杞人忧天,草原地广,何至于就只有铁矿山一座含铁的山脉,只是也速族人世居于此,才显得格外重要。
知道狼主和遏讫没有危险,敖力也就拽着还想和顾承宴多说几句话的穆因离开——
小孩一味地黏人,根本没注意到赛赫敕纳越来越不善的目光。
等洗漱完卧到床上,顾承宴打了个呵欠,才贴着小狼崽胳膊小声问,“怎么想到……要老人给你锻刀的?”
闻言,赛赫敕纳只是笑,瞧着他家乌乌明明困得眼皮打架,却还要强撑着听他讲这些。
“没事,突然就想到了,乌乌快睡。”他啄吻了顾承宴两下,抬起手臂将人揽入怀里。
顾承宴睁着惺忪睡眼看他一眼,还想追问,却被赛赫敕纳揉了揉他后脑、一下摁倒。
“……唔?”脸埋到柔软结实的胸膛里。
贴着温热的肌肤,小狼崽又故意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顾承宴只坚持了一小会儿,就慢慢阖上了眼眸。
赛赫敕纳等着他发出绵长的呼吸声,才翘起嘴角、拉高被子,搂着香香老婆安然入睡——
顾承宴跟他讲过许多关于人心向背的中原皇帝故事,也有不少民间传说。
他记得顾承宴讲,有个官员新到地方上,为了让百姓信服他言出必行,就故意在城内最热闹的市场上堆放了一根大圆木并张贴告示:
如若有人能扛着圆木进城,就给这人十两黄金。
扛木头不是什么难事,周围的百姓都观望徘徊,不知官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时至晌午也无人敢上前。
官员一看这情况,就将赏钱提高到了五十两。
重赏之下,就有个小伙子站出来说他试试,结果轻轻松松扛着圆木进城后,官员当众就赏了他五十两。
顾承宴说这个故事,原本是为了告诉他——官员说到做到、重信重诺,但赛赫敕纳却由此得到启发:
想要办成某件事、打响自己的名头,就需要一些能使众人震惊、震撼的手段。
如黄金五十两的重赏和那本来简单容易的事,又比如他刚继狼主位后、札兰台部给他出的难题。
乍莱歹老人德高望重,整个草原都知道他是也速部最好的铁匠,就连科尔那钦都来拜访过他。
只要能得到他一柄锻刀,哪怕老人并未跟他出山、也没有答允替他打造武器,这也已经足够了。
科尔那钦不是自诩有斡罗部在身后、总笑他没有族人可帮衬么?
赛赫敕纳在黑暗一片的毡帐中哼笑一声,那他就让这位自负的兄长看看,什么叫做一人能抵千军万马。
族人?
族人能给他讲这么多中原汉人的故事么?族人再多,还不如顾承宴给他讲的《三略》《六韬》呢。
乌乌一个,就足以胜过斡罗部的万余勇士了。
他们都傻,他们都不懂顾承宴的好。
不过这样也好,赛赫敕纳搂紧了顾承宴的肩膀,这样,某种程度上说,也算是他独占漂亮乌乌了。
○○○
就在顾承宴他们驻扎在铁脉山脚下、等待乍莱歹老人决断的同时,科尔那钦自然也没有闲着。
库里台议事时,他没能一举扳倒小狼主,想要在兀鲁部施行的计划也没能顺利进行。
一再的失败让他改变了策略,不再同赛赫敕纳正面对抗,而是选择将目光转向了在草原上游走的商队。
顾承宴他们远在极东并不知情,但留守在王庭的老梅录和两部翟王都听过下面人来报——
说最近有些关于狼主的奇怪谣传,说他继承先狼主的小妾后迎娶为遏讫,不是因为那汉人多么的美艳无双,而是因为他就喜欢成熟的、喜欢小爹小妈。
草原上多的是年少守寡的妇人,还有些怀揣万贯家财,听闻消息后都旁敲侧击地往王庭送过鹰讯。
老梅录接着鹰讯哭笑不得,但也无可奈何,只能有一个算一个地解释,但流言总是比他动作更快。
好不容易劝退了那些美妇人,又有勇士听见说赛赫敕纳与中原汉人一样好男风,穆因就是他们收养的继承人。
这样的流言更加荒谬,但却让不少小部族的族长都动心思想给孩子过继到王庭,就连阿利施翟王的族亲都向他打听过这方面的消息。
老梅录觉着荒唐,但又不方便解释更多。
否认男风的传言,那草原各部就会像蒙克一样想尽办法往王庭送美人。
不否认男风这件事,顾承宴又是赛赫敕纳承认的大遏讫,他们俩这样、狼主和王庭注定了后继无人。
老人干脆不做回应,全部四两拨千斤地挡回去,只说狼主和遏讫不在,他只能帮忙转达,但做不了决定。
如此这样折腾了一段时间,和王庭相熟的商队来往间,又探知了不古纳惕部翟王正准备将女儿嫁给朝弋。
草原上各部联姻本属常见,但不古纳惕部的小公主今年只有十二岁,而朝弋已逾三十且已娶亲。
库里台议事上,这位翟王的态度就很暧昧,如今虽然没有摆明了投奔斡罗部,但联姻也算一种信号。
老梅录叹了一口气,这一战,只怕还是再所难免。
写好鹰讯,让游隼飞往铁脉山,只盼着狼主和遏讫收着信后,能想出些应对之计。
○○○
在铁脉山下等了两日,乌央吉给顾承宴他们带来了好消息——老人容易锻刀,但也提出几个条件:
锻刀所需的矿石、木柴,需要赛赫敕纳他们亲自去山中取,木材要四车、铁矿石也要满满当当一整车。
不是板车,特木尔巴根从中原接了顾承宴过来的那种厢车,也就是不仅平面一层要堆满。
赛赫敕纳当然满口答应,着敖力他们弄来四辆板车和一辆厢车,就牵着顾承宴入了铁脉山。
山崖上较明显的铁矿矿脉已经被附近的铁匠挖空,远远看上去山体都向下凹陷出天坑的模样。
而乍莱歹老人坠崖那处,陡峭的山壁上倒还能隐约看见一层层未经开凿的黑铁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