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赫敕纳点点头起身,而顾承宴也同时跟在他身后,手指了指毡帐外的鹰架:“我去取信。”
王庭内的鹰隼很多,有专门联络十二翟王部落用的,也有发报狼主九旒令的。
近日顾承宴和青霜山的小五联络,也是借用了王庭一只纯白色、额头上点有黑红翎毛的游隼。
王庭的游隼经过训练,能辨人识物读色。
小五一路风霜,倒是今明两日就能到达王庭,他的字迹比之三年前要工整许多。
顾承宴看完后,嘴角的笑意就没落。
而那边赛赫敕纳钻进金帐,周围微风鼓动暑夏的毡帐猎猎作响,敖力带领王庭勇士正在布置各色彩绸。
附近部族的许多姑娘们都跟着过来帮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不是采摘鲜花就是坐着编络子。
她们瞧见顾承宴都会行礼、笑盈盈喊他大遏讫,脸上见不到一点儿别扭神情,十分坦荡诚挚。
再远些,在王庭圈围的东南侧,阿利施翟王则是带领部族的勇士们在准备祭祀的牲畜、宴请的食材。
巴剌思翟王被分配安放坐席、准备篝火,所以若在王庭看见一群拉着板车的勇士,那必然是去砍柴的巴剌思人。
整个圈围忙忙碌碌,倒显得顾承宴无所事事,他看了一会儿,往回走了走,正瞧见毡帐后的草坪上——
阿丽亚哼着不知名的波斯歌谣,身后跟着一群穿红着绿的小女孩,手中都拿着一把把花束。
褪去那身轻薄紧|致的衣裳,现在穿着戎狄宽大毡袍的阿丽亚,倒显得更自信而明艳。
顾承宴微微笑了笑,回首,却正巧瞧见另一个金发姑娘紧紧咬着下唇、嫉妒又怨恨地盯着阿丽亚。
注意到他的视线,那姑娘愣了愣,突然哼了一声、一抹脸掀帘子钻回了她身后的毡帐。
那毡包色白、镶嵌金边,顾承宴一眼就看出来了是大萨满的居所,那么这姑娘……就是蒙克送的另一个女奴了。
他挑挑眉,人贵自救、人贵自重。
阿丽亚今日所得皆是她自己拼出来的,如是迈不出那一步、心境不发生改变的话,救了也是白救。
不过……
顾承宴想了想,还是迎着阿丽亚走过去,提醒她要小心大萨满身边的姑娘。
阿丽亚神色微变,点点头谢过顾承宴。
下一瞬,顾承宴却被原本跟在她身后的小女孩们围住,“遏讫遏讫,听阿丽亚姐姐说你比她还厉害!”
“你会舞剑是不是,之前你在这片草坪教了一个大哥哥,我们都偷偷看见过!”
阿丽亚脸上有点热,害怕孩子们吵着顾承宴。
但顾承宴瞧着这群小姑娘,脸上并未出现任何不耐烦的情绪,反而轻轻摸了下其中一个女孩的小辫子:
“习剑辛苦,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
小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个大胆的红着脸开口道:“我们不怕辛苦!”
有一个开口这么说,其他小孩也是纷纷开口表态,说明她们想要变得厉害,想要像阿丽亚一样去摔跤。
其中有个黑黑瘦瘦的小姑娘,看着比其他女孩要大些,她更是点点头站出来:
“我、我有个姐姐,她本来是,是说好了一门婚事的,但——但后来在送亲路上被人,被人抢了婚。”
其他女孩都停下来,目光一致地看向她,而顾承宴也投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小姑娘得到鼓励,深吸一口气,接下来的话也就说得顺畅多了:
“本来草原上被抢婚也不是什么坏事,但姐姐和抢他那人成婚后没多久,那个部族就遭遇了劫匪。”
“姐姐被劫匪抢走,一个多月后才重新被救回来,之后姐姐就怀孕了,虽说生下的是男孩,但很多人都怀疑那孩子的出身来历……”
顾承宴皱皱眉,想起沙彦钵萨和斡罗·清朵,当年这位清朵遏讫不就是怀着身孕嫁给了狼主。
生下来的那位,还曾经被沙彦钵萨封为特勤。
顾承宴摸摸小姑娘的头,“无论什么出身,都是腾格里的孩子,不是你姐姐的错。”
小姑娘点点头,“是呀,可是那孩子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一直需要吃很多药……”
小部族没有那么多钱财能去换药,一两回还好,三回四回就会显得累赘。
“姐夫一开始还和姐姐商量,说要不给孩子送人,左不过是山匪的儿子,但姐姐却坚持不让,一来二去就发成了争吵……”
顾承宴叹了一口气,看来贫病夫妻百事哀这道理在中原、草原都是一样的。
小姑娘低下头,默默说了最后一句,“之后姐姐就抱着孩子走了,几个月后被发现时……是摔在了一条干涸的河道里。”
那时正是夏季,草原牧民都在忙着放马、准备过冬的吃食,夫家发现人不见了也只以为她是负气回娘家。
等察觉不对去找时,人已经躺在干枯的河道里发烂发臭,因为河道隐蔽,暂时没被野兽发现。
夫家因此指责是女人行事背弃了上天,因而死后长生天才没有派出使者来接她走,甚至孩子也是不详。
“所以我想……”小姑娘嗫嚅着,“要是姐姐当年能有一技之长防身就好了,我不想像她那样。”
周围的小姑娘们听了都有些戚戚然,可见这样的情况在草原上并不鲜见。
顾承宴蹲下来,取出自己的巾帕擦掉小姑娘脸上挂着的泪珠珠,“习武练剑,包括摔跤……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过几日有个哥哥要来,请他教你们好不好?”
小姑娘唔了一声,茫然地看着顾承宴。
倒是阿丽亚明白过来,她给最前面两个孩子圈过来,捏捏她们的小鼻子,“过几日遏讫就要成婚啦!你们别缠着他闹了!”
小姑娘们啊地一声恍然大悟,纷纷嬉笑地看向顾承宴,一个劲儿地对他说着恭喜。
而顾承宴只是变戏法一样将自己的巾帕叠成一朵花,送给了那个念着自家姐姐的小姑娘。
与阿丽亚作别,看着她带着这群小姑娘们走远,顾承宴才低头、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变淡。
他不是不想答应,也不是为着所谓大婚。
只是——
顾承宴脚步有些沉重,迈进毡帐后径直走向了那口大箱子,然后从底部翻出来了他的药匣。
药匣中仅剩瓶药,看着那空荡荡的匣子,顾承宴沉默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才慢慢给匣子收起来。
赛赫敕纳带着敖力进来,端着好几个箱子,大多是附近小部族找来送给狼主和遏讫大婚用的贺礼。
寻常的玩意儿赛赫敕纳就交给老梅录入库,他挑着新鲜好看的几样带回来,要给顾承宴看:
“乌乌你瞧!”
顾承宴调整好情绪转身,愕然地发现敖力他们端着的箱子上,竟然平放了一把七弦琴。
所谓: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注]。
他倒没想到草原上还能有琴。
敖力他们平稳地将箱子搁到地上,顾承宴走过去、轻轻播弦两下——应是许久未用,弦已不调。
但琴身保存完好、琴弦也没有崩断,大概是戎狄人买回来做装饰的。
“哈察克族长说是他阿塔传给他的,瞧着应该是汉人的东西,所以就想着送来给你,乌乌喜欢不?”
顾承宴点点头,双手抱琴而起,“替我谢过他。”
他爹惊才绝艳,道法、剑术皆是江湖上一绝,旁人只知他们青霜山的剑法独步天下,却不知顾驰也弹得一手好琴。
乌仁娜年轻时,曾不止一次地同顾承宴开玩笑,说他爹若是不做大侠,定然是个江南的纨绔公子哥。
每日流连烟|花水巷,弹琴饮酒、作词写歌。
顾驰每次都要奋力争辩,但乌仁娜就是故意要说,然后拉着顾承宴挡在中间,与顾驰逗乐起来。
顾承宴挑了挑琴弦,转轴拨弦后,冲毡帐内一直瞅着他的几人笑了笑,“弹一曲给你们听听?”
赛赫敕纳眨眨眼,本想将敖力等人给赶出去,但想到声音是拦不住的,只能悻悻作罢。
即便是敖力他们退远了,王庭里面还有这么多人,哪里能阻拦得过来。
还真是……便宜他们了。
顾承宴勾了弦,指尖流动随意弹了首流水歌,轻快的曲调声和草原上悠扬的马头琴很不一样。
赛赫敕纳几人屏息凝神,从没听过这样的乐章:
像是奔涌的钦那河,又好像是雪山上咕咚冒泡的温泉,或者是汩汩流淌的溪水。
一曲终了,顾承宴平放双手摁住琴弦:
“……许久没弹,是有些生疏了。”
但赛赫敕纳却摇摇头,快步上前后圈住了顾承宴,敖力等人连忙后退出了毡帐,不好打搅。
“乌乌弹的好,就可惜——”
“可惜什么?”
“这样好的曲调,应该让它们也听一听的……”赛赫敕纳的下巴搁到了顾承宴的肩膀上,声音很闷。
“……他们?”
顾承宴奇了,小狼崽素来小心眼,今天怎么突然转了性,竟是提起来主动想要与人分享了?
“就……我的族人啊,”赛赫敕纳叹了一口气,“小狼他们。”
他不提还好,一提,顾承宴的神色更加黯然,他记得小狼和那头大白狼最后来与他告别时依依不舍的模样。
“那……”
赛赫敕纳摇摇头,“狼群不会冒然离开自己的领地、熟悉的环境迁徙到这么远的地方。”
“而且虽然小狼是草原狼,但它从小生活在极北,王庭的草场并不适宜它们生存。”
顾承宴便闭了口,他本来是想问,赛赫敕纳或许可以邀请小狼他们来王庭——
草原上不是有那么个传说么,说只有真正的狼主才能统驭万兽、召唤狼群。
他的时间不多了,剩下三瓶药也就足够他撑半年时间,再往后毒发只能硬撑着,估计也活不过一年时间。
若他离世,小狼还没能坐稳这狼主位……
顾承宴闭了闭眼,在心底默默长叹一声。
赛赫敕纳不知他心中这些计算,只是突然开口做出承诺,“等王庭的事情定下来,乌乌我们就回家。回雪山、回极北草原去,和我们的族人在一起。”
顾承宴深吸一口气,用力咬住了唇瓣,才没让身体隐约的颤抖出卖自己——
抛开种种不谈,他也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