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将明 第44章

虽然杨意心不常和玉石接触,但柯明蕊喜欢,经常拿一些玉雕作品给他看,让他有一些了解,至少可以看出好坏。

眼前一尊弥勒佛是上好水种的翡翠,在夜色中散发幽幽绿光,笑意盈盈和蔼可亲,熟悉的佛相让杨意心混乱忐忑的心镇定几分。

他长呼一口气,松开攥紧的拳头在裤子上擦了擦汗,抬脚继续往里走,供奉弥勒佛的墙后是长长走廊,镶嵌在墙上的灯条长亮,两侧墙上每隔几米挂着一幅类似画一样的佛相。

不懂的会以为是普通的画像,但杨意心懂,这是唐卡。

金边框宝石镶嵌,色彩丰富饱满,每一幅都精美绝伦富丽堂皇,尊贵又慈悲,精致而肃,是不菲的艺术品。

唐卡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以画卷形式传承佛教哲理,像这等精妙的手艺、绚丽的色彩必然是出自大师之手,一两幅也就罢了花高价可以淘,但这放眼望去两侧墙加在一起至少有二十幅,可不是随便托朋友可以办到的。

杨意心了解归了解,只见过杨母佛堂里的唐卡,当初那小小一幅都蜿蜒曲折许久才到手,小时候杨母不允许杨意心碰,免得小孩儿下手没轻重弄坏。

此时眼前佛像华丽璀璨,散发着贵气的佛性,墙面素白,反而被衬得高雅,空气里淡淡的檀香变得清晰起来。

杨意心被震撼到,站在原地好半天回不过神,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呼吸微紧,喉结滑动,嗓子的刺痛提醒他这不是梦。

弥勒佛面前的香炉燃着檀香,袅袅白烟升起,微弱的星火燃烧香火,在幽暗的环境中像一颗永不熄灭的星。

很早以前杨母给杨意心讲过为什么寺庙里要以香火供奉佛祖,烟雾缥缈,是连接神佛的纽带,它带走烦恼随风而逝,是佛祖渡众生的方式。

【“可是妈妈,这是世界真的有神佛吗?我同学都说我太傻了,信这些玄乎的东西。”】

【“佛教文化千年传承,信它是学习其中道理,并不是索取。信与不信是个人选择,没有必要纠正别人,求同存异。”】

【“那你为什么信佛?你真的相信他们存在吗?”】

【“佛教中的学问可以让我静下来,对我是有帮助的,那它就存在,也是存在的意义。”】

杨意心闻着檀香,心里安静下来,一步步靠近房门搭上门把手,缓慢而无声地推开房门,视线顺着门缝往里窥探,宛如幕布撕开一角,更为浓郁的檀香飘出,里面笼罩着似浓似淡的烟雾,模糊朦胧。

牧靳呈坐在地上,指尖星火明明,没抖落的烟蒂簌簌落下,在地上堆起一片灰白。

而他的面前是一尊金佛,身坐须弥,佛发肉髻,是佛教世尊释迦牟尼。

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觉悟成佛,创立佛教普度众生。

第51章 虔诚心

这是一个佛堂,释迦牟尼有半个人那么高,木桌将佛像高高拱起,桌上铺了一章黄布意味尊敬,桌面整洁,贡品一字排开,香炉在中央升起袅袅白烟。

释迦牟尼身后的墙上也挂着唐卡,一旁的书架也是嵌在墙里,放着经书和香蜡,佛画挂在两侧,还有个以莲花灯堆砌起来的莲花塔,汇聚成明亮的光线,落在佛像之上更是绚丽多彩。

整个屋内肃穆庄严又静谧华丽,光是金光灿灿的佛就足以让人止步。

杨意心有所预料仍被震撼,站在门口怔松了好久才抬脚迈进去。

他停在牧靳呈身后,看到已经燃完的烟头,慢慢蹲下来,拿走牧靳呈手里的烟,哑着嗓子开口:“在……佛祖面前抽烟,不尊敬。”

牧靳呈冷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眉眼下是一双冷到极致的眼,无波无浪,不带一丝温情。

他注视着眼前的佛像又好似在看眼前的虚空,对杨意心的靠近触碰也没有反应。

杨意心见牧靳呈不说话,心里惴惴不安,男人在浴室里暴怒狰狞的样子还在眼前,他不想让牧靳呈不高兴,又喊他:“牧靳呈。”

“你还回来干什么?”牧靳呈开口,声音也是又低又沉,抽烟抽得很是嘶哑。

杨意心眨眼,这一刻情绪感知很敏锐,脑中的弦立刻绷紧,“我……”

“你不是很想逃?”牧靳呈眸子有了聚焦,盯着慈悲肃穆的佛像,“今晚这么好的机会,你如果离开,卢召不会阻拦。”

被抛弃放弃的感觉如疯长的水草瞬间捆紧杨意心全身,惊慌的心悸让他手指止不住颤抖,嘴唇也失去颜色,“你……你希望我走吗?”

牧靳呈终于看向杨意心,黑眸深黑如枯井,视线在杨意心憔悴的脸上停留须臾才缓缓道:“我宁愿你从没在我的世界里出现过。”

纵使杨意心一清二楚牧靳呈对自己的恨,但每次听到这些话心口仍像剜去一坨血肉一样,痛苦已然麻木,“我……我知道。我知道你恨我,牧靳呈,之前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死,我……”

“你走吧。”牧靳呈打断他的话,直接下了死状。

杨意心陡然收声,怔怔看着他,大脑嗡鸣,两行热泪毫无预兆落下来,沙哑的嗓音几近失声,“你说……什么……”

“你可以走了。”牧靳呈不带感情的重复,“你自由了,我让卢召送你回去。”

杨意心迟迟无法消化牧靳呈的意思,见男人去拿手机点开通讯录才意识到这是真的。

他陡然抓紧牧靳呈的胳膊,像抓住浮沉一样苦苦挣扎,“我知道……我知道你恨我,你不是要报复我吗?你不是要我还债吗?这才多久……你难道不想继续折磨我了吗?”

杨意心有阵子没哭过了,他在平静无波的日子里浑浑度日,吃喝拉撒都有人管,不用接触令他反感的外界,表面是接受牧靳呈的圈 禁,实际上正是圈 禁给了他向往已久的安静,缩在壳里做自己。

牧靳呈垂在一旁的手掌握紧又松开,掌心掐出深深的月牙痕迹,“你不是早就想离开我了?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不是不想当小三?不想破坏我的感情?”他渐渐讥讽,平静湖面之下远没有表面看起来这般稳定,“舍不得了?杨意心,你就这么贱?”

杨意心脸色惨白一片,跪坐在地上,攀扶颤抖的手冰冷,虔诚信徒在神明之下卑微祈求,他仰赖的信仰成了眼前男人。

“不是……不是。”杨意心又慌又乱,语无伦次,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矫情是他、做作是他。

不做第三者是他、想逃离是他。

可主动成为第三者破坏别人感情的是他,被遗弃之后心生不舍还是他。

杨意心知道自己的人生腐烂如泥,就连凋零落花也不屑一顾,当初打着对牧靳呈好的旗号主动放弃这段感情,直到现在轮到他被驱赶才知晓原来被抛弃是这么绝望无助的事情。

情绪失控,大片泪水潸然而下,杨意心死死拉着牧靳呈的手臂,无从开口,无力挽留,到最后只能哽咽抽噎道:“你……你说让我当你情人,是你说的。”

只当能还一点是一点,那一月之期里他早已被钉在道德柱上备受凌迟,情人之名已然坐实,至少能让牧靳呈痛快,良心能有片刻安宁。

“是我说的,”牧靳呈看着杨意心的泪,之前力大如牛的人此刻半分力气都没有,攀着他的手臂只需稍稍用力便能挣脱,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但我现在让你走,你还要继续留在这里?”

男人起身,杨意心的手臂滑落,二人指尖短暂相触后彻底分离,像抓不住的流沙,轻薄缥缈,注定随风而散。

杨意心怔怔地看着牧靳呈离开,衣兜里的观音坠掉出来,小小的木雕掉在地上,细微的动静如同号令一般,陈年旧事堆在一起,突然给了杨意心一股决绝的力量,甚至让他从抑郁的状态中挣脱几分。

佛相庄严慈悲,垂眼看着沉浸在是非之中的悲苦信徒。

无神论者向神明低头,亦给了世人挣脱红尘的勇气。

“———牧靳呈!”他撕扯着嗓子,竭尽全力地大喊着,喉咙里溢上铁锈,撕心裂肺,“你还爱着我是不是?”

牧靳呈顿足,距门只有几米,颀挺的身影没入莲花灯台的光影中。

杨意心的喉咙痛得不行,快要说不出话,死死握着观音坠,身体剧烈颤抖着,“你留着我给你做的东西,观音坠、木雕钩,还有那些——”

他指着架子上的木雕摆件和小玩意儿,用透明防尘罩装起来,完好无损放置高阁,连同尘封的还有二人共同回忆。

是青葱蓬勃的校园时光,是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如果这些你要说提醒自己不要再重蹈覆辙,那么这个房子呢?养花种菜,还有这间佛堂!”杨意心太阳穴刺痛,许久没有大起大落的情绪冲击神经,眼前发黑,心里却撑着一口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冲动,“你不信佛为什么要供奉佛祖?为什么要把这里打造成我喜欢的样子?还有墙上的唐卡,花重金买来只是为了好看?”

“牧靳呈,”他哭着询问,字字泣血,“你爱我是吗?”

牧靳呈没有回馈,杨意心在沉默中等到绝望。

“我知道你恨我,有爱才有恨对吧?”杨意心笑了一下,悲切痛苦到达某个临界点,混乱不堪的思绪让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也想解释给你听,我也想告诉你这五年的事情。可你让我怎么说?我妈刺伤我爸,他在医院咽气,我妈以故意伤人的罪名判了刑。而我的病误诊了,不是抑郁症,是双相情感障碍,跟我妈妈一样………我是抛弃你的人,更是杀人犯的孩子,还是一个有精神问题的神经病!你让我怎么面对你?怎么告诉你我是这么不堪的人,有一个这么不堪的家庭!”

所以他逃了。

不敢面对牧靳呈也不敢面对未来。

“我没办法控制情绪,亢奋的时候我会像之前那样伤害你,抑郁的时候我会像现在这样被崩溃大哭,”杨意心说着说着就给了自己一巴掌,厌恶自己到极点,“我给不了你健康正常的爱,更无法跟你回到从前。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害怕自己变成和妈妈一样拿刀伤害曾经最爱的人,而你在我无法控制的状态里连最后的怜悯都没有……你觉得我要怎么说!”

“牧靳呈我太害怕了,与其让你厌恶我,不如把对我的记忆留在最美好的时候,我宁愿你恨我一辈子都不想看到你嫌弃憎恶的眼神……更不想让我的病耗尽掉你对我的感情。”

憋在心里的气球注满水,积攒已久轰然爆发,爆破的口子血肉模糊,流着源源不断的血水,冷风灌进缺掉一块的心脏,杨意心如回光返照的人,在无尽的痛苦中迸发哀鸣。

“……更何况,你……还有未婚妻。”

说完这最后一句,杨意心骤然脱力倒在地上,头晕目眩,虚脱至极,眼前是朦胧白光,他躺在地上涣散的眸子与佛祖悲悯的视线相聚。

短短几小时内他的情绪大起大落,这对双相情感障碍患者是大忌。

杨意心一口气宣泄完心里的所有,累极了,同时也得到久违的解脱,感受到五年未有过得轻松。

他倒地之后意识就涣散了,好似摆脱世俗禁锢一样,在檀香袅袅白烟之中被佛祖点化。

迷糊间隐隐听到脚步靠近,好像有人抱他又好像没有,听到自己难听的声音还在念念不休,难听得像只垂死挣扎的公鸭。

杨意心昏睡过去还不忘将那枚观音坠拼死攥在掌心。

这些话耗尽了他尚在抑郁之中的全部精力,他没有办法去听牧靳呈的回应,只能在沉重的梦境里握着唯一浮萍,试图追溯被他亲手湮灭的曾经。

-

杨意心睡了很久,久到睁眼后足足十多分钟才摆脱混乱噩梦带来的心悸感,天花板的吊灯无比熟悉,他缓缓坐起来,大脑昏涨,看清自己身在住了五年的卧室,亦是囚 禁牧靳呈的地方。

他回来了。

从牧靳呈的别墅回到公寓,他被牧靳呈赶出来了。

划清界限,不再小三,终归是桥归桥、路归路。

就因为在浴缸里睡着让牧靳呈误以为他要自杀,盛怒之后连折磨他的兴趣都不再有,要和未婚妻双宿双飞,他彻底变成过往。

没了情人这层身份,他什么都不是,仅仅是牧靳呈人生中的过客。

杨意心盯着空荡荡的手腕咽了咽嗓子,之前一度令他害怕的镯子也没了,了无痕迹,和这些日子一样好似一场幻觉。

他沉浸在悲伤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喉咙不疼了,也忽略掉嘴里一股薄荷味的清爽。

他抱住自己缩进被窝,眼泪从眼角流下,在枕头上洇开小小的泪痕。

房间内昏沉一片,像一个无形牢笼,里面关着的囚犯是无期徒刑。

杨意心这边门窗紧闭,自然不知道外面搬家的动静,搬走的租客指挥师傅挪动家具,尽管一切匆忙,但高额的补偿金让对方满意。

卢召的箱子摆在客厅,他站在窗前打电话,“是,已经安顿好了,你放心。”

对方沉沉嗯了一声,再无别话。

“牧哥,”卢召斟酌道,“你别觉得我话多,毕竟你们俩的事情我一直在参与。既然你这么放不下他,为什么还要将人送回来,又大费周折让我住过来看着,在眼皮子底下不好吗?”

电话那头安静着,连呼声都没有,过了好一阵卢召才听到回应。

“是医生建议。”

“为什么?”

牧靳呈坐在佛堂,面对释迦牟尼,闻着馥郁檀香,观音追坠在他指尖摩挲,凌乱的头发挡住眉眼,“我的情绪被他影响,对他的恢复无益。”

卢召想到杨意心脖子的伤就明白了,“那你们……冷静一下也好,这里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的。”

挂电话后,牧靳呈仍盯着观音坠看,把玩一阵后握在掌心,抬头与神佛对视,双眸晦暗沉深。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