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年轻多拍点电影。电影和你们话剧不一样,用胶卷记录时间,是永恒的艺术。再过十几二十年还能回看,到时你会有种重返青春的错觉。”
迟暮里俨然与他谈笑风生:“我看过周导年轻时拍的电影。《欲潮》。记忆犹新。”
记忆犹新。他和沈朝汐逃课到距离学校十公里外的黑网吧,租了一间情侣包厢,不知该干什么就随便点了部名字带“潮”的电影搂抱在一起看。大尺度文艺片,十五年前在网上还能看到无删减版。是二十五岁的周汀在大银幕上首次全裸出镜。末了沈朝汐钻进桌底,模仿女主帮他出来。远比电影要香艳。
周汀闻言笑了:“那是错位假拍。你知道吧?”
迟暮里淡淡道:“想必是的。”
向苓听着听着,皱起眉头,周汀为什么要和迟暮里提这一句。
周汀除去三金影帝的身份,也是国际知名导演,还能胜任编剧和剪辑,简直是为银幕而生。他目光挑剔,却也爱才惜才,后来当起了导演,更是捧红了一批新人演员。
可圈内人尽皆知,周汀向来风流,处处留情。十七岁首次登上大银幕正式出道,二十四岁拿下影帝,三十岁成为导演演员双栖,他的绯闻就没有停过,交往过的模特、小生可以拉出一张电影片尾职员表。
现在再看周汀那双被岁月勾勒出薄薄痕迹的眼,向苓会以为他还没出戏。眼中朝着迟暮里呼之欲出的炽热,烫得吓人。
她又看向沈朝汐,刚刚还“耀武扬威”的小畜生被冷落在一旁,瘦削的身体在单薄的衬衫里打着寒战,左手无名指指节不自然地颤抖。密密睫毛下湿润的眼睛失神望着空气,不知在想什么。
向苓心中冷笑一声:看来有些人,接下来要很寂寞了。
适时出声:“非要在这站着聊吗?他们今晚去开庆功会,我为了引你们见面,可是错过了啊。”
周汀:“那我请顿庆功宴吧,向老师有什么推荐的餐厅?”
“咱们剧场大股东在隔壁开了个茶楼,周导赏脸去坐坐?”
一行四人,深夜大街。像一条永无止境的长镜头。适合做一部电影的结束,也可以做一部电影的开始。
如果是前者,一定是他和沈朝汐的爱情电影。迟暮里想。
今晚沈朝汐是薛定谔的猫,一声不响走在队伍最末,迟暮里不回头,他的存在就无从确认。只有路灯盏盏,送来沈朝汐纤瘦的影。
沈朝汐真的变了,像一团彻夜熊熊燃烧的篝火在清晨到来前被倏地浇灭,木炭发出嘶嘶异响,一缕漆黑的浓烟缓缓升空,粗糙的颗粒被迟暮里吸入肺腑。是折磨。
迟暮里苦笑着去看他们的影,不论路灯从哪个角度投来,曾经亲密并肩的两道影子,现在都隔着周汀。
五年了,他只敢在美梦里奢望,沈朝汐某日回来看他一眼。
可他连做梦都不敢想,沈朝汐回来了,却带着周汀。
他想不通自己是哪里对不起沈朝汐吗,值得后者来一场阔别五年的羞辱。他已经把全身心都掏空了啊,沈朝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周汀忽然和他搭话:“这两年我导演的电影你看过吗?《目之所及》?《致远方》?”
“没有。”
“一部都没有?”
迟暮里轻声笑起:“真没有。”
向苓给他找补:“这两年小迟进剧院,都在钻研话剧,哪有空看电影。”
事实上,五年前他和沈朝汐窝在被子里,用一部二手安卓机看完了周汀导演的每一部作品。好片、烂片、商业片、文艺片。片尾黑屏字幕,沈朝汐说,你的名字会出现在他下一部电影的这里。迟暮里抱紧他,那我要感谢我的家属沈朝汐。
想着,又轻笑一声,嗤笑。
向苓一拍迟暮里后背:“我发现你今晚露笑的次数比平时一周还要多,这么开心啊?”
迟暮里笑道:“是吗。因为见到了一直想见的...周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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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楼就在大剧院附近,名叫桃源楼,一家红木装潢的地道老字号粤式茶楼,以精致粤菜著名。开了十多年了,装修是岭南风情浓郁的富丽堂皇,进门左手边墙上就是一张张老板与各路明星官员合影的照片。
周汀一张张扫看:“哟。侯老师、王老师也来过。”
向苓笑道:“是啊。都是熟人吧。”
桃源楼只招待业内人士,大众需要提前预约,除特定日期外不接待散客。向苓的面孔就是一张通行证。点单小妹殷勤迎上:“向老师好。还是楼上包厢雅座?”
“好。”向苓说,“先带这三个客人上去,我点单。”
周汀站到她身边:“让我也看看菜单。既然是庆功宴,不能让你请客。”
回头对沈朝汐与迟暮里,“你们先去包厢。”
第4章 N-确信犯-4
被指向的两个人下意识对视。
四目相对,沈朝汐脸上带着淡淡微笑,像是一道暗示,仿佛他们仍然是恋人,他仍然会挽住他的手,步伐轻快,一步两个台阶,登上他们私密的天台。他们在那里做过。
而沈朝汐竟然真的走近他,伸出手想挽:“走吧。”
迟暮里心底嗤笑一声,双手都揣进兜里,客套道:“沈编先请。”
沈朝汐收回手,笑容也逐渐消散,兀自转身,跟上服务员指引,登上往二楼的台阶。迟暮里望着他包裹在深蓝色衬衫下的单薄身影,一步一步,不大流利,仿佛登上阶梯这件事也需要预演才会熟练。
迟暮里目光落在他后颈,被羊绒围脖包裹着的omega腺体,还留着他徒劳的咬痕吗,还是已经被别人的痕迹覆盖。
不论如何,和beta没关系。
包厢名叫绣意。正对大门的墙壁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透明的玻璃如若无物,开阔的视野居高临下,月海市南部海湾夜景尽收眼里。
迟暮里反手合上包厢大门,选在与沈朝汐间隔两个座位的九十度角,这样他既不与他过分靠近,也不必与他面面相觑。
偌大的包厢接近死寂,迟暮里想,沈朝汐你真的变了。以前,你一定会做点什么引起所有人注意。
“砰!!”
巨响。
迟暮里惊起朝他看去,沈朝汐右手握着筷子,扎穿餐具塑封。双目仍然垂着,盯着手心塑封破洞的瓷碗,像盯着损坏的玩具。
迟暮里终于看向沈朝汐的手,冻得通红,小指无名指不自然地痉挛。沈朝汐只穿一件单衣,在冬夜里怎么可能不冷。他无端地怨恨起周汀,鬼使神差,起身打开了房间的暖气。
暖气“滴”一声响,沈朝汐唤他:“暮暮。谢谢。”
一声阔别已经的亲昵的称呼,让迟暮里笑容的温度瞬间归零。他才发现自己脸上还挂着那抹演技的笑意,给自己解释动机:“不好把周导冷着。”往上看去,出风口正对着窗边,他食指反复按动调温键,送风,风力最大。
沈朝汐的碎发被暖风吹得飘起,他解开发圈,从围脖里捞出碎发,重新扎了一个松松垮垮的垂肩小髻,散落的鬓角挽在耳后:“可是我讨厌暖气。”
“是吗。”
讨厌的前提,是经历。
曾经他们蜗居的小平房,冬天不要说暖气,连热水都断断续续。沈朝汐体寒,每晚都手脚冰凉,迟暮里只能给他指尖哈暖,让他双腿勾在自己腰上,脚掌贴在小腿肚。他许诺:我答应你,明年冬天,我们就搬进有暖气的房子。
迟暮里坐回位置,一手支脸,颇有些挑衅地望向沈朝汐:“怎么?和他睡久暖气房,还不习惯了。”
沈朝汐看了回来,这一刻,他们终于对视:“和谁。”
迟暮里挂上笑意:“你说是和谁。”
总之不是和我。
Beta调整坐姿转了回去。刚刚那句话,他完全可以不加“和他”两个字,可却还是加了。从强调“暖气房”,成了强调“和他睡”。他在期待什么,期待沈朝汐否认吗?
过去五年,他幻想过无数次沈朝汐离开他过得如何如何。大概搬进Alpha的豪奢别墅了吧,必定用不着抑制剂了吧,更也不可能每天打着算盘拮据度日了吧。
“你回来干什么。”迟暮里问。
沈朝汐双手轻轻放下桌,寡淡苦笑。
“今天是你第百场商演啊。”
“我说过要给你礼物的。”
“那束花,你喜欢的冬青蓝。”
“该有《烧》……”
你送的是大礼,还是大刑啊沈朝汐?
迟暮里打断他:“花,谢谢。然后带着你的电影和导演别再让我看见。”
“你不喜欢《烧》,那我再写一部。”
“……我对电影已经没兴趣了。”
沈朝汐轻声说:“电影不是你的梦想吗。你连梦想都不要,那也…太糟了。”
迟暮里笑了。
是啊,我是活得糟糕透顶。
你既然知道我没了你糟糕透顶,为什么要走?
热流冲上颅顶,迟暮里一下站起,双拳刺痛,指甲猛然攥紧肉里,青筋在他手臂上暴起。
他忽然明白过来,那件单薄的蓝衬衫,那双冻红指尖的手,都是沈朝汐故意让他心软的把戏,最后只是为了这一句嘲讽。脑子如被重锤砸过,嗡一声天旋地转。
记忆断片,他情绪激动时总会记忆断片。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抓住沈朝汐胳膊,把Omega半身按倒在餐桌上,囚禁在手臂与手臂之间狭小的空间。
“记好了。我怎么样,都和你没有关系。”
围脖挂在沈朝汐脸上,深蓝色的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半截精致锁骨:“以前你从来不生气。”
心脏撞击着胸腔,迟暮里深吸好几口气让自己平复:“放过我吧,沈朝汐。我好不容易把你忘了。”
“忘了吗。”
“早就忘了。”可他依旧将他锁在桌上,甚至按得更深。
沈朝汐抚上他紧皱的眉头:“你明明在气我。”
“我怎么配。沈编。”迟暮里偏头冷笑。
“别光生气。”沈朝汐按住他手臂,往自己衣里按:“罚我。”
迟暮里抽出手:“你也不配。”
沈朝汐垂下眼,“再不罚我,就来不及了。”眼角湿润泛滥。
迟暮里早就不吃他这一套:“虚伪。”
楼下点单台前,向苓忍不住又摸出一支烟:“你最近...品味变好了,也变怪了。”烟盒递给周汀,后者摆手拒了。
“小朝性格是有点怪,不过是个好孩子。”
“噗!”向苓抓着烟笑得不行,“你这是什么语气?当爹的语气?”
“他身体不好,你多多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