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南晚星 第9章

[方识攸:许老师你说。]

许南珩直接摁着说话键:“那个……您得空的时候能在县里问问有订做校服的吗?我想订六十六套秋季校服,乘二吧一洗一换。”

发过去后,方识攸怔愣了下。

也是很快,许南珩又发来一条,他点开听。

“噢,我自己出钱,回头让校长以学校下发的理由直接发给学生,您看这样妥当吗?”

许南珩跟他说话的时候就又回到懒散的北京腔,尤其他跟他姥爷长大,青年的音色扯着大爷的调调,怪好玩的。

其实方识攸怔愣的时候在想的就是这个事儿,要是孩子们知道是支教老师出钱做校服,难免有心思细腻的会多想。但让校长发就不一样了,校长发的话,就是正经上位者向下的福利。

方识攸走回住院部的医生办公室,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润润,才摁着说话键:“妥,我问问当地的同事,然后这周日去看看,回头给你答复……哎许老师,咱就别‘您’来‘您σw.zλ.’去了吧,怪累的,成吗?”

许南珩觉得有道理。但其实跟他“您”,一方面是方识攸年纪比他大点儿,算个哥,另一方面是,他真的挺敬重医生这个职业。

他说:“好嘞方大夫,咱就当朋友了,我没几个朋友,你算一个。”

旋即许南珩又摁住说话键,添了一句:“哦对了,我昨天把车停你车位去了,忘告诉你了。”

方识攸那边回过来了,打字回的。

[随便停。]

[那你回来停哪儿啊?]

[我不开车了,溜达回去。]

许南珩噗呲笑了。

第9章

这自然是开玩笑的,怎么可能溜达二十多公里回来。

方识攸说医院的停车位很充足,前后院都有地方停车。其实许南珩也猜到了,况且村庄这里也没有违停标识,但他还是要说一声的,这是个人素养。

昨天开会说要在前院办开学典礼的时候,虽然校长和老师们都没提及他那辆车,但开完会从一楼的教室里出来,许南珩忽然意识到这车太大,在院子里太占地儿了,赶紧开去医院。

接着许南珩赖在床上跟方识攸闲聊了会儿,今天很多人都问他开学第一天怎么样,北京本校之前他实习时候跟着的老师问了,妈妈问了,其他支教岗的老师也问了。不过方大夫问的角度比较精准。

[学生名字和脸能对上号吗?]

[其实这也是我想定制校服的原因之一。]

藏族名字大部分是一些吉祥话。譬如班里的洛桑拉姆,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心地善良的仙女”,班里光是叫拉姆的姑娘就有仨,许南珩头都大了,一时半刻哪能记得住。而校服可以印名字,这样就像玩家脑袋上顶着ID,更好记。

方识攸那边笑了好一阵。他给许南珩说,县城村庄的孩子大部分都是寺院里的上师给取的名字,也有父母取的,孩子名字的前两个字或后两个字都可以叫。像达瓦江措老师,叫达瓦老师就行,习惯几天就好了。

接着闲聊两句后,方识攸说,他老师有个主动脉夹层手术,他一助,便结束了聊天。

许南珩下床,伸了个懒腰,走去书桌前坐下,摘表,开始写教案。摘表对许南珩来讲是一种“开始认真”的信号,他是个需要“信号”来进入状态的人。

第二天,班上又来了个小姑娘。

巧了,这小姑娘就是前两天许南珩从方识攸那儿出来的时候,在医院和学校中间的路上碰见的。

小姑娘见着许南珩也是一愣,次仁老师说,她叫达桑曲珍,昨天开学没来,是因为她爷爷前两天从屋顶下来的时候,摔了一跤,今天她爸妈从县城回来照顾爷爷,她才安心来上学。

许南珩想起那天小姑娘跑着去医院,遂点点头。次仁老师又告诉他,曲珍虽然成绩平平,但是很乖巧听话。

到今天,开学的第二天,班里孩子依然个个认真上课,收上来的作业虽然有些惨烈,基础的一元二次方程算得五花八门,还有个用上圆周率了。

许南珩决定先放缓教学节奏,他抬腕看表,清晨七点三十五分,距离打铃还有五分钟,人已经到齐了。

“行,不耽误时间了,今天提前五分钟上课,来,讲昨天的作业。”许南珩打开练习册,想起了达桑曲珍昨天没来,于是说,“达桑同学,你边听边写吧,有不懂的下课来问。”

达桑曲珍忽然被点名,有些无措,低下头快速翻开练习册。这儿的孩子不像北京的孩子,许南珩接触到的大部分北京本校的学生更从容,起码比许南珩念书那会儿从容多了,这是从家庭带来的。

这儿的孩子在老师面前会有些腼腆惧怕,北京的孩子普遍很早就在精神上更独立,所以行为上,对待教师是尊敬但不卑微,他们会点头微笑说老师好,然后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

第二天下课,许南珩这回想着去食堂帮忙打下手。今天掌勺大厨是校长,校长叫索朗措姆,她也是扎西卓嘎的妈妈。扎西卓嘎是班里年纪最小的小姑娘,许南珩也不晓得为啥就直接来念初三了,于是趁着校长炒菜,他直接问道:“索朗老师,能问您件事儿吗,关于卓嘎的。”

索朗措姆似乎预料到了,笑了笑,往大勺里磕了些耗油,说:“你是想问卓嘎才13岁,就上初三的班级,是不是太早了。”

“嗯。”许南珩撕着卷心菜,“您完全可以让她去县城,正常上初一初二。”

“不行的。”索朗措姆还是微笑着的,说,“卓嘎必须留在我身边,而我必须留在这所学校。”

许南珩不解。索朗措姆大小是个校长,她的女儿去县城借读住宿舍,不看僧面看佛面,县城学校应该会给这个名额。

“盘子,许老师。”她看向许南珩右手边的空盘子。

“哦哦。”许南珩递过去。

索朗措姆将锅里的菜盛进盘子里,她左边还有两位老师在炒菜,铁锅铁铲剐着,热火朝天。

索朗措姆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卓嘎有心肌病,随时有可能猝死,她的每一天都是珍贵的,我希望她呆在我身边,她也不想离开我。”

“这……这样啊。”许南珩怔愣了片刻。这会儿再回忆一下扎西卓嘎这小姑娘,她确实更瘦弱些,也更白,许南珩根本没多想,只觉得她年纪小瘦小些也正常,而皮肤白,就更没什么了,大约就是平时防晒了嘛。

这确实是他没想到的。许南珩又说:“那您有考虑带她去北京吗?去、去协和呀,协和这医院很强的,还有首都天坛、很多心胸专科医院,索朗老师。”

“北京的医生已经看过啦。”索朗措姆说。

有那么一瞬间许南珩想说,如果是手术费用的问题,天下那么多支教岗,偏偏让他这个京城阔少来了西藏,搞不好他就是神佛派来针对性拯救苍生的呢。

不过许南珩抓了一下重点,问:“哪个医生啊?靠不靠谱啊?索朗老师,还是要多看看的,多听取几个专家的意见。”

“北京来的方识攸医生。”索朗措姆继续起锅烧油,笑眯眯的。

“哦……”许南珩点头。

“卷心菜,许老师。”

“哦哦!”许南珩加快速度狂撕菜叶。

饭后,学生们排队在水龙头洗自己的碗,老师们排在洗碗队伍的最后。许南珩一只手端着碗,拇指摁着筷子,另一只手拿着手机。

他在微信上找方识攸,问他卓嘎的病情。同时很庆幸自己多嘴问了校长,否则若以后凶起来刺激到她,再有个三长两短,那他这罪过,只能去跳海了。

方识攸那边回了个很短的语音条:“稍等我一个小时。”

许南珩回:好嘞。

这一等,等了俩小时。不过许南珩明白,医生这职业就是这样,所以他回去宿舍后先让水壶烧上热水。他已经能非常娴熟地运用塑料盆在卫生间里洗澡,主要天还没冷,可以大半盆冷水兑半壶开水,浇一轮,然后洗发水洗头,擦沐浴露,再浇两盆就完事。

洗完澡改了作业,再看看教材,琢磨着什么时候给班里考个试,两个半小时就过去了。

方识攸是直接打电话过来的。

开口就是:“不好意思啊,我这边临时又开了个会。”

“没事儿啊。”许南珩说,“我这又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情。”

许南珩听见方识攸那边传来一声“嘭”地关上车门的声音,旋即他语气缓了下来。车厢的密闭空间会给人安全感,让人放轻松。

方识攸说:“你班里的扎西卓嘎,她是校长索朗措姆的女儿,我是三个月前到小医院轮值,过来的时候,因为是落后村庄,援藏项目里有对落后村庄的免费体检,那时候一起援藏的心血管主任看了卓嘎的心电图,说她可能心脏缺血,做了彩超和其他检查,卓嘎的左心室射血分数只有30%,正常人起码有50%,确诊了扩张型心肌病。”

许南珩安静地听着,方识攸也在用最易懂的表达方式告诉他。

方识攸继续说:“其实是我疏忽了,卓嘎在你班上,我该提前跟你打个招呼。”

听这话,许南珩赶紧说:“哪儿的话,我还能事事都指望你吗。”

方识攸那边笑了下:“因为原本我想着这事儿,后来县城患者那边出了点岔子,我给忘了。”

“那卓嘎目前有什么治疗方法吗?”

“心衰这个病,它有点像定时炸弹,平时没什么异样,甚至运动、情绪起伏,都没事,可一旦出现症状,就又急又猛,目前卓嘎在吃药,按时复查,已经登记了移植。”

方识攸顿了下,又问:“你想资助她吗?”

临到这儿,方识攸觉得没必要装聋作哑。孤身一人跑藏南,浑身一股子闲散逍遥的劲儿,再加上他到医院借网线开会那天说的‘没必要装了’。

资助这个事儿,许南珩其实是有股子冲动劲的。

但他对医疗方面并不了解,于是有些试探性地,放低了声音,悄声问:“方大夫,她这个手术要多少钱啊?”

听他这么悄声说话,方识攸没忍住笑出来:“许老师,不用这么小声,就我们俩。”

这话没错,方识攸车里就他一个人,许南珩宿舍也是一个人。但许南珩发虚啊,说:“啧,打听事儿不就得悄声的嘛,你估算一下。”

“其实我没法给你很准确的数字,卓嘎最理想的治疗是移植,单手术费用的话我们北京的院好像……记不太清了,四十来万吧。”

“哦€€€€”

许南珩这个哦得相当明显,下意识地就松了口气,尽管他已经非常努力地“哦”得平淡一点,就当听个新闻,但他这人藏不住事儿,没紧跟着说一句‘原来就这么点钱’已经是他近些年成熟的表现。

诚然,方识攸听出来了。他对此没什么反应,只是说:“费用方面我确实记不太清,应该有些浮动不过不会太大。”

许南珩“嗯”了声:“不要紧,只要不是三四百万那么夸张就成。”

方识攸:“不过你不需要担心卓嘎,西藏这边的医保能报的非常高,有的能达到95%,到时候实在不行了再向你求援。”

许南珩打开宿舍门,外面是走廊,走廊护栏到他胸口高。他出来是想抽根烟,但碍于这里是学校,忍住了,胳膊趴在护栏上,接着跟方识攸聊。

“好嘞,钱筹不够一定得来找我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方识攸笑起来:“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吧许老师?”

“€€,你又不是我学生,对你不用太严谨,瞎用呗。”许南珩笑着说。

方识攸语气轻松,佯装很受伤:“哎哟,到我这就没所谓了。”

“那可不,唉€€€€方大夫,西藏的星星真多啊,我在北京二十几年没见过这么多这么亮的星星。”他抬头,从二楼走廊望向天。

方识攸也抬眼,从车子的前挡风玻璃看出去:“嗯,高原空气干净,光污染也低。”

两个人举着自己的手机,看着同一片星空,很默契地安静了一小阵。

许南珩的沉默是因为这满天的星星实在太漂亮,抬头的这一眼,从前语文课本上的那些星空描述,从文字变成了画面。

片刻后,许南珩想起电话刚开始时候方识攸那边关车门的声音,于是问:“你现在在哪儿呢?”

“哦我在山南市里,刚开完会。”方识攸说,“明天市医院我老师有台手术,我给他一助,等下开车去旅馆。”

“那你赶紧去休息吧,不聊了啊。”许南珩潇洒地说。

“好。”方识攸那边也干净利落。说完,各自说了句晚安拜拜之后便挂断了。

然而电话挂断后,两个人都没动。

他们相隔其实也就两百多公里,通话不过十来分钟,许南珩捏着手机倚在护栏,他还是想抽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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