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南珩照例不掏火机,准备跟他要火的时候,方识攸直接摁住火机帮他点上了。
“这黑眼圈。”方识攸咬着烟自己点,然后打量他。
许南珩深深吸了一口,仰头往天上吐烟:“哎,没辙,没时间了,每天都要紧迫起来,拿初三当高三带。”
方识攸夹下烟:“那你这趟回去带高三的话也是有经验了。”
“确实。”许南珩点头,摸摸兜里揣的速溶咖啡,问,“你给我这么多,你自己还有剩的吗?”
方识攸没答,只说:“你看着需求量比较大。”
上回在县城买了不少咖啡,方识攸算着这还不到一个月就空了。
许南珩无奈:“速溶其实功效不太行,我都一杯水泡两三袋,哎主要我觉得我可能咖啡/因有点耐受了,有这说法吗?咖啡/因耐受。”
方识攸点头:“它主要是刺激中枢神经,你要是长期大量的喝,肯定会耐受。”
“是啊,速溶不够劲儿了。”许南珩又把烟咬上,掏出手机来,没低头,垂着眼,“本来以为不用麻烦你,还是得麻烦了。”
方识攸嗯了声:“说呗什么事。”
“买个胶囊咖啡机。”许南珩打开淘宝点了几下,“寄去你医院,下下周帮我带过来。”
“行。”
俩人抽完了烟,把烟丢进医院门边的垃圾桶里。许南珩伸了个懒腰准备告辞了,拍了拍兜,说:“谢了啊。”
“谢什么。”方识攸笑了下。
“哦对了还得买个杯子。”许南珩又掏出手机,打开淘宝,自言自语,“买个防洒防漏的,回头带着去田里干活。”
方识攸一楞:“去田里干活?”
“是啊。”许南珩把补课计划跟方识攸简单说了下,他这个人,接纳了另一个人之后,嘴就会碎起来,话也会变多,说完又抱怨,“好嘛,这邮费,够我吃顿麦当劳了。”
邮费贵是贵了点儿,但没那么夸张。他正要收起手机回学校,方识攸说:“等会儿。”
“嗯?”
“那个,你是打算在学生补课的时候,你们老师轮流帮学生家里干活是吧。”方识攸寻思了一下,他是见过藏民的农活的,“你……你站这儿等我会儿,我给你拿点东西。”
许南珩疑惑:“拿什么呀?”
方识攸没答,他很快就又出来了,不是从诊室里拿东西,他是在院里停车位上从自己车上拿的。
“喏。”方识攸递给他。
许南珩接过来,念道:“……云南白药跌打止痛贴。这不是给曲珍她爷爷用的吗?”
方识攸真诚且坚定地看着他眼睛,说:“你相信我。你用得上。”
第16章
许南珩打小就听劝,抿了抿唇,收下了膏药。
学生的摸底考试在周二傍晚结束了,许南珩留了一组学生晚自习。像早上计划的那样,达娃老师去到达桑曲珍家和另一位需要照顾老人的家里,给老人做晚餐,整理床铺,还有1班有个孩子家里的老人行动不便,次仁老师过去帮助他擦洗后安置在床上。
学生们穿上印有名字的校服后许南珩轻松了很多,他班里就三十几个人,光是名字里有“扎西”的就六个,目前他只能分出扎西卓嘎。
学生们在下面自习,他坐在讲台上改卷子。
许南珩希望自己能给学生们带来最普通最寻常的初三生活,他的想法一直都很简单,他是来教书的不是来传递爱的,毕业班就要有毕业班的样子。
他尽量以北京的习惯来约束他们,也是从某种意义上让他们了解大城市的行为习惯之一,卷。
许南珩不喜欢“卷”的核心意义,因为卷这件事往往卷的都是同行甚至自己人,可是过来山区,他意识到卷,是可以卷出一条生路的。尤其在读书上卷。
他抬眸,红笔撂下,坐直。
这一系列姿态是北京学生最怕的,沉默不语地凝视,以及无声的压迫力。前提是,学生能看懂肢体语言。
诚然,周洋看不懂他这套严肃的动作,依然在那儿用纸片子团成纸团,砸另一个学生玩。
“周洋。”许南珩不轻不重地点名,“别人在背单词,你自己不背别耽误人家。”
周洋无奈地收起嬉皮笑脸,说:“许老师,我本来就不想自习,你让我回去吧,我弟弟妹妹在家我不放心。”
“达娃老师会在你家看着他们直到下晚自习,你不用担心。”许南珩平静地说,“你要是看不进去书,就老实坐在这,这是课堂规矩,你就算出去打工也得守规矩,不是吗。”
这说服了周洋,周洋老实了,坐在那儿翻语文书。
许南珩继续改卷子,他改数学卷和英语卷,午休的时候把物理化学改了。村庄学校没有实验室,他们的物理化学实验要去县城里做。
教室里只有翻书和背书的声音,统一的校服,埋头苦读,和北京的晚自习好像没什么不同。许南珩之前实习的时候会帮忙看晚自习,如果卷子的内容不是初三知识,就更像了。
日落后夜幕低垂,天上星光,地上灯光。许老师跟在这十一个学生后面,看着他们回去各自的家,村庄不大,挨个送了一圈,也算摸了一圈他们家门。最后折回学校。
回去学校的路他走得慢悠悠的,这两天一直伏案,这儿没有健身房,也没有游泳馆,湖倒是很多,但他尚不敢在湖里游泳。
村庄照明不足,但星月高悬,干净的大气,近距离的天空,倒也不是很需要路灯。
许南珩尝试用手机给星空拍照,但怎么都拍不出肉眼所见,遂放弃。
临到快走到学校,许南珩朝小医院的方向看了眼,医院有些窗户亮着灯。不知道方识攸是不是在加班。
他在这儿唯一的熟人,老乡,甚至在照顾着自己。
其实这个时候他挺想家的,村庄的泥瓦砖房几乎不隔音,把学生们一个个送回家后,简陋但温暖的房子里传出来欢乐的说话声。
尽管他们说的是藏语,许南珩听不懂,但家中老人和弟弟妹妹们欢欣的语气他能听懂。
而此时此刻,在这里,与他有唯一联系的人就是方识攸,他们都是北京人,都是来援藏的。并且,他们都一样,希望学生走出去,希望病患来医院。
他忽然有点想给方识攸发个微信,倒不是有事儿,随便聊两句也行。他在这儿举目无亲,感觉到有些……孤独。
这是许南珩第一次萌生出这种情绪,或许是因为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家,连大学都是在北京念的,眼下在三千多公里外的异乡,忽然之间格外想念一碗打卤面,或者麦当劳。
饿了。许南珩抿唇,加快脚步,宿舍里有方便面和零食,他同时计划着等到国庆假期,要去市里买个空气炸锅和半成品薯条。
许南珩从不亏待自己,并且他绝对是个包容自己的人。比如布达拉宫太高,不爬就不爬了,坡上的寺院海拔也高,不逛就不逛了,人没有必要把自己逼的太狠。
许南珩吃饱后缩进被窝里,这夜他做了个梦,梦里梦见了初中时候。那天是个无人看管的自习课,班里几个混小子直接跑去操场玩了,他们教室在2楼,可以直接看见篮球场。
班里的男生在自习课溜去操场打球时有发生,学生时代男孩子的情谊有多坚定,就看他们翘课打球上网会不会喊上你。而许南珩,没有,一次都没有,原因无他,他们学校教导主任和许南珩的父母有交情,他们校长是许南珩他姥姥曾经的下属。这样的孩子,就差脸上写着“我会告状”四个字了。
他人缘并不好,普通同学认为他高不可攀,京城少爷圈他又不感兴趣,久而久之,就算了,不如回家跟他姥爷喝一盅。
梦里那些咚咚的篮球砸地板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淡。梦里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写试卷,教室里越来越空,大家先后离开了,没有人过来叫他一块儿。
许南珩不在乎,他独来独往惯了,越这样就越不会有人来靠近他。梦里的教室彻底空了下来,然后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坐到他旁边,偏头朝他笑,说:“许老师。”
那人又改口:“啊不对,这个年纪应该叫你‘许同学’。”
梦里许南珩对他说:“随便叫,爱叫什么叫什么。”
“那还是叫许老师吧。”白衬衫男人说,“许老师,你感觉怎么样?”
许南珩做卷子呢,这人一直在旁边讲话,他蹙眉:“我感觉你很吵啊方大夫。”
€€,方大夫为什么会在班级里,许南珩停下笔,慢慢扭头,打量他。方识攸还在问:“许老师?你怎么样?”
“许老师?”方识攸环过他肩膀,让他上半身稍微靠在自己臂弯,“醒醒,许老师。”
许南珩先睁开了眼,但视线不聚焦,模糊的,有点像不停对焦的镜头。
紧接着,方识攸又说:“吸气,许老师。”
他照做,吸了一口气。
“再吸。”方识攸说,“许老师。”
旁边又有个声音,小姑娘的声音,有点焦急,问:“方医生,许老师没事吧?”
方识攸说:“没事,他是高反了,头晕,加上他本来睡眠就深所以才没听见敲门。”
如果许南珩没听错的话,说话的小姑娘是达桑曲珍。他微微蹙眉,看向这两个人。
方识攸正坐在床边环着自己,拿着个氧气罐对着自己的脸,一旁站着的达桑曲珍一脸担忧,凝视着许南珩。
终于,许南珩缓过来劲儿了,他拍拍方识攸的手背,示意自己想说话。
方识攸挪开氧气罐,给他解释:“你半天没去上课,曲珍上楼来找你,敲门没人应,她怕你出事儿,几个男生上来把你们踹开,发现你昏在床上,然后去医院找我的。”
“什么急事儿啊。”许南珩无力地问。
方识攸眨眨眼,说:“她喊你上课呀。”
许南珩一时半刻没反应过来,缺氧导致他当下的记忆碎片化。他的记忆停留在昨晚下晚自习挨个送学生们回家,自己回来在学校食堂煮了个面,然后吃完上楼。
于是说:“我不是刚下课吗,怎么又上课,西藏生活节奏这么快吗?”
第17章
事情是这样。
许南珩通常是七点二十分到班级,第一节课上课之前,许南珩会坐在讲台,和在北京的时候一样,看早读的时候,进来一个学生,互道早上好。
而今天,已经七点半了人都到齐了还不见许南珩。于是大家建议班里学习最好的达桑曲珍去找一下。
曲珍知道许老师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就在次仁老师的宿舍旁边。她上楼后敲门,敲了好一会儿,有几下子拍门已经重得像讨债了,里面还是没动静。曲珍下楼回班里,跟同学们说许老师屋里没人应,也说了自己敲门敲得非常响。
同学们忽然就慌了,有人说该不会出事了吧,有人说许老师会不会在里面病倒了。
这群初三生莽的,都忘了先去1班找达娃老师求助,周洋翘着二郎腿呢,把后排男生一招呼,咻地跑上二楼。
周洋觉得曲珍大约是敲门不够响,即便曲珍很笃定自己用力了,周洋还是觉得一姑娘能有多大劲。
周洋把那门板锤得都哆嗦了,里面许南珩还是没动静。
曲珍可愁坏了,差点掉眼泪,周洋把嘴里瓜子皮“呸”地吐出去,极具爆发力的一脚,“砰”把门踹开了。几个学生连忙跑进去,见许南珩昏死在床上,周洋震声道:去叫医生!
这动静终于惊到了1班上课的达娃老师,达娃老师跑上楼的时候曲珍正好下楼,她抓住达桑曲珍问怎么回事儿,曲珍着急忙慌地说了句“许老师晕倒了!”然后窜下楼跑向医院。
直到方识攸过来,达娃老师才安心,把堵在走廊往许南珩屋里瞅的孩子们赶下楼,让他们回班里自习。
方识攸把氧气罐又捂上来,说:“你是缺氧导致意识模糊,你不是刚下课,这会儿已经晌午了。”
许南珩就这么歪在他怀里吸着氧,听着方识攸说话。
方识攸把他手指头上的血氧仪摘下来,说:“血氧太低了,你得去医院吸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