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南晚星 第17章

这样一来,这周小医院就热闹多了,当地医生和援藏的医生,还有半个护理组。

方识攸走到病床边看了他一眼,其实方识攸不知道他醒没醒,毕竟这老师睡眠质量他见识过。然而……眼皮下眼球动了动,又动了动。虽说人在熟睡的时候眼球运动是正常,但方识攸却感觉……只是感觉,没有依据,他感觉许南珩醒了。

果然,许南珩睁眼了。

不过他睁眼的方式比较可爱,先睁开右眼,偷瞄,准备暗中观察,结果一眼就看见悠闲立于床侧的方识攸。

许老师嘻嘻一笑,两只眼睛都睁开了:“劳你费心了方大夫。”

€€€€接纳了另一个人后,许南珩会非常真诚。

这是他的优点之一,当他接纳了另一个人之后,他会很真诚。他本来就不是扭捏的人,所以跳过了方识攸的试探,也跳过自己的‘要不要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还好。”方识攸说,“顺带的事儿。”

许南珩想坐起来,但碍于氧气管,于是说:“把我氧气管拔了吧。”

此话一出,二人对视了一瞬,然后同时“噗”地笑起来。这句话实在太地狱了。

方识攸说:“就给你吸两个小时,中间看你睡着了就没动你,早停了。”

“噢。”许南珩点头。

方识攸走过来帮他摘掉管线,然后听诊器戴上:“坐直我听一下。”

许南珩挺直上半身。

方识攸和对待所有病患一样,听诊头按在对方的胸腔。只是许南珩坐直后,微妙的和方识攸几乎是面贴面的距离,这是个巧合,因为方识攸本来就站在床侧,他也只是坐直起来。

又碍于听诊器它本身的长度,方识攸需要弓腰,俯身下来后,许南珩能闻见他身上的消毒水味道。

许南珩样貌清俊,有着恰到好处的双眼皮,他面向没动,眼睛不动声色地看向方识攸,纤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然后立刻看向别处。

因为方识攸的听诊器从他后背挪到了胸前,说:“心慌吗?听着挺快的。”

“稍微……”许南珩抿唇。

其实不是,刚才还好好的,方识攸低身下来靠近之后才跳得猛了。

方识攸微微蹙眉:“晚上还是住院吧,观察一晚。”

“啊?”许南珩连忙拒绝,“不成,我晚上看晚自习。”

方识攸表情没动,略凶:“虽然我说了不用害怕,但你不能一点不当回事,你这次高反多半是因为频繁地爬楼梯,按理说你在高原地界走平地都应该慢慢走,甚至不要洗澡,你还回去爬上爬下?”

“……”许南珩眨巴两下眼睛,“看完晚自习,我再回来。”

“可以。”方识攸挪开视线。

晚上许南珩回来医院,没睡病房,睡的是方识攸的休息室,方识攸在外面值班。

他在休息室里又看见了那条哆啦A梦珊瑚绒毯子,更加笃定方识攸是走哪儿带哪儿。那条毛毯呈竖条状摆在床的里侧,靠墙。许南珩睡下后发现,这样刚好侧躺的时候,手可以搓着毯子。挺助眠的。

他原想在医院里用淋浴洗个澡,他这些日子都是用盆浇着洗澡,十分想念淋浴,但方识攸不准,因为高反的人洗澡会晕。

许南珩住院,这事儿在学校里所有人都悬着心。

尤其学生,同学们已经将这位北京来的支教老师盖棺定论为“身娇体弱的城里人”。好处是,以周洋为首的那群臭小子老实了;坏消息是,原本教室里卓嘎是身体素质的底线,现在……大家觉得许南珩跟卓嘎差不多了。

体现周五最后晚自习的时候,洛桑拉姆上讲台来问题目,许南珩喝水的时候不慎呛了一下,咳嗽起来,给拉姆吓得咻地站直起来,达桑曲珍差点轻车熟路跑去医院叫人。

然后到了周六。

按照最开始的排班,这周六由达娃老师和次仁老师为学生补课,上语文英语和史政。

而那位‘身娇体弱的城里人’……周六出发去村后的牛棚之前,索朗校长叫住了他,说:“许老师,你身体好些了吗?要不,你今天留在厨房刷锅洗碗吧。”

许南珩实在受不了了。

他仅仅攥着手里的铁锹:“索朗老师,我真的没那么弱,我可以去的我完全可以的,我这次只是意外高反了那么一下。”

虽然被背着去医院,显得命不久矣。

无论如何,这周六帮忙补课学生做农活的人,依然是许南珩,以及布珍老师。两个人扛着锹去了村后,去打理牛棚。

布珍老师说他念大学的时候去过北京,和他闲聊了几句,说在北京喝了豆汁,至今未能忘记那个味道。

许南珩哭笑不得:“我也不爱喝那个。”

布珍老师很诧异:“是吗!我以为每个北京人都喜欢喝豆汁!”

许南珩摇摇头:“我连那味儿都闻不了。”

“哈哈哈哈哈哈……”布珍老师笑起来,“哎,你过来这边,会觉得落差很大吧,毕竟是首都来的。”

许南珩继续摇头:“还好,我在北京其实不太爱出门,大城市元素在我这儿就是24小时外卖,随时有热水,以及流畅的网速。”

布珍老师听着又笑:“你还挺……怎么说呢,让我感觉不太一样,就是,跟我理解里的大城市的人。”

“是吗。”许南珩挠挠头。已经走到牛棚了,闻见了浓烈的牲畜味道,许南珩抿了抿唇,将手里的锹握得更紧。

“哎?”布珍老师跨过地上的杂物,说,“方医生也在这?”

许南珩歪头,看过去。

看见方识攸穿着白大褂,和一个护士并排站。听见布珍老师叫他,方识攸回过头,也看见了许南珩。

许南珩这贫嘴,一半惊讶一半夸张地脱口而出:“哇,牛病了你也能看啊!太厉害了吧!方兽医!”

方识攸凝视了他片刻,然后平移挪开一步,他背后是被他挡着的,一位坐在凳子上的老人家。

方识攸介绍道:“看的是这位,达桑曲珍的爷爷。”

许南珩:“不……不好意思。”

第19章

许南珩真的感谢祖国这幅员辽阔的领土,三千多公里外的藏族老爷子他听不懂汉语,否则许南珩这会儿真能把裤腰带解下来,挂在牛棚梁上悬梁自尽。

“真的……不好意思。”许南珩双眼无神,想死的心已经召唤了五十万朵百万吨乌云,等会儿下的雨能淹过喜马拉雅山。

方识攸旁边的护士掩着嘴笑,方识攸也只是轻笑了笑,俩手揣在白大褂兜里,说:“没事儿,听不懂。”

“……啊。”许南珩机械地点点头。

“行,我们就先走了。”方识攸说,“去下一家了。”

许南珩点头“嗯”了声。

接着方识攸朝牛棚背面的方向喊了句:“周洋!”

牛棚背面的小伙中气十足地应了声,然后利索地从一大捆粮草上蹦过来。方识攸在他后背拍了下:“劳驾你,把曲珍她爷爷背回家去,谢啦。”

“哎呀方医生您客气什么!”周洋笑吟吟地说。

许南珩发现这小子不上课的时候是真有活力,眼睛亮得跟他那盏台灯似的。

想到台灯,许南珩又看了眼方识攸。

方识攸向他挥挥手:“走了啊,你加油。”

“好嘞。”许南珩扶着铁锹。

布珍老师说援藏的医生们定期会在医院辐射范围内走访村民,尤其接受过治疗的村民,医生们会了解一下他们恢复得如何。

许南珩想起那天晚上方识攸给他送水果,他们坐在1班廊下的对话。

在偏远地区,教育和医疗一样,需要人一点点地去渗透,身体力行地去改变人们的观念。他想起达瓦江措老师的父亲,老爷子拄着木棍也要出来看看青稞肥料和粮草,老爷子又何尝不知自己需要休息,学生们又何尝不知,考出去,就算看看外面大城市也是好的。

但就像达桑曲珍,父母外出务工,她若是考得远远的,又怎么能放心。

任重道远这个词,这回许南珩是真的理解了。

整个周六从早到晚,清理牛棚,把肥料背去田地,再折回村子里,因为天气预报有大雨,要将屋顶多铺一些防水布。

这一天下来,许南珩回学校里吃了两碗半的饭,他也算是知道了这儿的学生们一顿能吃两三碗的原因。

他今天实在不想用盆接水洗澡,吃完晚饭,给方识攸发了条微信,他说他想去医院洗澡。方识攸那儿来了个修隧道的,大腿被钢钉划了个大口子,他忙着缝合,没看手机。

许南珩到医院的时候方识攸刚缝好,从清创室出来,把乳胶手套扯下来丢进垃圾桶,偏头看见他拎了个包过来了。

“有哪儿不舒服吗?”方识攸问。

“浑身都不舒服。”许南珩讲话没劲儿,他见方识攸眼睛里是真的担心,又赶紧说,“噢不是那种,我就是想借淋浴洗个澡,可以吗。”

方识攸点头:“你去吧,休息室走廊转弯的那个卫生间。”

缝合的伤者疼得脸煞白,腿走不了,坐在床上推出来的。伤者是中年男人,苦着脸问他:“医生,请问一下,破伤风一定要打吗?那个钉子是新的,没生锈,也要打啊?这一针要好几百呢。”

方识攸知道他是觉得破伤风太贵,便直接说:“你这是可以报工伤的。”

“我晓得。”男人带着些川渝口音,挤出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可是,月月报销,这个月的工伤下个月才报。”

这种情况方识攸在贫困地区碰到太多了,他只叹了口气,说:“我们这有不到一百的,条件允许的话还是打一针。”

破伤风疫苗是患者自愿接种,而在医生建议后拒绝接种的话,只要签一张告知书即可。方识攸也明白他们的难处,几百块,放在部分人眼里可能仅一顿饭钱。都说做医生的要凉薄些,共情能力不能太强,否则会把自己搞得很痛苦。

但站在这个位置上看着这么多,因一点钱而无可奈何的情况,又有几个人能真的心如磐石。工人大哥左右为难了好一会儿,才点头。他这一点头,方识攸才松了口气。

另一边,许南珩站在热水里淋着,久违的花洒,氤氲的淋浴间,实在让他感慨,人真是由奢入俭难。

他这个澡洗得比平时久,毕竟不好天天过来借浴室,加上白天干活,身上头发上脏兮兮,他洗了两三遍才出来。

“我差点以为你昏在里面了。”方识攸在诊室里收拾他办公桌上的东西,说完,抬眸看了眼许南珩。

许南珩洗好了,头发吹得蓬松,换了套干净的浅青色套头卫衣和亚麻长裤,整个人看着都轻盈了很多。

这么抬眸的一眼,方识攸差点忘了后面想说的话。

许南珩嘿嘿笑了声:“多洗了几遍,太脏了。”

“喔……”方识攸重新低头,把笔记本电脑的电源线拔掉,然后想起来他要说什么了,“那个……对了你买的咖啡机到了,在县医院的门卫那儿。”

“好啊。”许南珩说,“我明天去拿,正好礼拜天。”

“你可能拿不了,快递写的我名字,门卫应该不会给你。”方识攸把电脑放进双肩包里,“我周一回去,周一跟我老师查房,我有个病人出院,然后周二再过来带给你。”

许南珩:“那也好。”

刚想添句麻烦你了,许南珩就站在诊室门口,后面有个人想进来,轻声说了句不好意思让让,许南珩赶紧侧个身,和杨郜四目相对。

大眼瞪小眼,很眼熟,许老师紧急在大脑里搜索他怎么称呼:“杨大夫!您好啊!”

“嗳您好。”杨郜点头笑笑,“你来得正好,徐医生刚从县里过来,拎了一大包龙眼,你也装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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