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能满足咱高原狼营养需求’的胸肌里。
以至于今天在车里,整个人处于一种摇摇欲坠的状态。县城去市区的路平稳了很多,是重新修过的省道,不过平稳也只是相较山路。省道来来往往的大货车,还有超载的,路不可避免的被压得扭曲。
许南珩随着车厢晃动而无力地摇着,终于嘭地一声,脑袋撞上车窗了。
“嘶。”
“唉……”方识攸找了个地儿开下省道,停车,下车。许南珩也跟着下车,方识攸去省道边的小卖部里买了瓶冰水,说:“你过来。”
不问也知道,方大夫要给他敷一敷。于是灰扑扑的省道边,福特猛禽皮卡前边,许南珩呆呆地靠在车身,方大夫帮他举着冰水,水瓶外面蒙了张湿巾,正在敷他撞的那块儿。
“我可以自己来的。”许南珩说。
方识攸无奈:“还是我来吧。”
方大夫手很稳,这条省道在雪山下,平时颇受自驾者青睐,天气好的时候日照金山,天气不好的时候……就像今天,只有工程车和大挂车来去匆匆。
雪后的西藏固然很美,高海拔地区的降雪很干净,这里离天空很近,下雪的时候,像置身于圣诞水晶球。
但降雪带来的不仅是高原高寒,还有大风,大风会诱导雪崩。所以西藏部分地区的寒假很长,阿里那边的中小学十二月下旬放到三月,许南珩的支教岗今年寒假安排是从元旦到二月末尾,也差不多。
“走吧。”许南珩说,“别迟到了。”
轰隆隆的,一辆盖着防水布的大货车碾着路开过去。大货车开过去后,许南珩向右看,看向省道另一边,然后停下了脚步。
它不是荒凉的,也不是苍莽的。和许南珩想象的雪后高原不太一样,不是白茫茫的天地,在厚重大雪的覆盖下,依然有植被,它们一半没入积雪中,顶端的一半在寒风中摇曳。
这里并不荒凉,也不苍莽。
这里壮阔。
冬季枯黄的山岩之下,在春夏会长出半人高的青草,大自然养育着牛羊马群。但在冬里,茫茫的雪落下后,所有生灵闭上眼睛,停止跳动。
所有生灵臣服于寒凉的雪,这里是西藏,中国大地上最高海拔的高原,这里是€€€€
千山之宗,万川之源。
鹰隼翱翔而过,从雪中挺立的瘦弱植物,仿佛在守护这片土地。
许南珩停下之后,方识攸没有催促他。省道右边是广袤的草原,草原尽头衔接着一座雪山,这是藏南高原常见的地貌。
沉寂的天地,呼啸的狂风,以及顽强的生命。许南珩乍然明白,这就是西藏。这里含氧量低,这里有频繁的高低起伏,这里有极强的紫外线,这里是不适宜人类生存的青藏高原。所以在这里,要更努力地……活下去。
不是迎着春来破土而出,而是在寒冬里破雪而立,才能等来那个终将会来的春天。
又一辆大货车开过去,阻隔了许南珩的视线。于是他收回目光,看向方识攸。风把两个人的头发吹得很乱,遮挡视线的刘海仿佛二人之间说不上来的情愫,它们干扰着两个的对视。
然后方识攸走向了他,他也抬脚、迈步。
方识攸伸手,握起他手腕,说:“上车了。”
雅鲁藏布江流淌过山南市,垭口挂着许多经幡,在公路遮下一大块影子。
方识攸先把他送到市区中学开会,然后他自己去医院。
这次会议是藏南地区支教岗的联合会议,大家交流自己支教岗学生的情况以及自己的教学进度,主持会议的主任也向所有支教老师传达接下来藏区的节日和统考的安排。
交代完一系列安排后,主任请支教老师们就这些时间的教学提出意见。
许南珩刚想举手的时候,坐他前边的老师直接咻地站起来了。那位老师说:“您好主任,我是贡嘎县支教岗高三支教教师,我申请将寒假缩短为十二天,实在是没有时间了。”
许南珩观察着主任,主任有些犹豫。
那位老师又说:“我已经取得半数以上家长的同意,乡里的牧民们自发为学校背牛粪烧炉取暖,等到下一轮降温之后,我们会改在五点整下课以及取消晚自习,但是每人每天要做完整一组试卷。”
许南珩细细听来,觉得自己这边也可行。
主任说:“今年雪下得太早了,不仅冷,而且……”
“需要提前存储清水和牲畜粮草,我支教岗高三所有家庭已经完成。”那位老师很明显有备而来,“并且我支教岗获得了藏獒狗场的帮助,保护高三家庭的牛圈。”
许南珩肃然起敬。
这会开得挺久,乡县支教岗的情况各有不同,高三老师提出的想法最多。开到最后大家口干舌燥,许南珩这排的开水壶都续了两拨了。许南珩也提出了村庄初三学生的难点,他挺大胆的,他直接提出在即将到来的寒假里,村庄初三进行灵活性补课。
也就是谁家活干完了,他到谁家去,检查作业,巩固知识点,讲错题。
从市中学出来,天早早地暗了。
许南珩好久没开过这么硬核的会议,到最后跟吵架似的,主任在上边舌战群儒,他们不管不顾,总之大家这趟都是同一个目标,加大作业量、课程量,缩短假期,以及寻求主任的帮助。
主任会进一步调配各个县村的老师进行教育援助,许南珩这边为村庄争取到了一位县初中的生物老师每周过去,以减轻索朗老师的负担。
许南珩从学校出来后先看了一下微信消息,方识攸没发消息过来,说明他还没下手术。
支教岗的老师们先后从市中学出来,几位老师赞许着那位直接站起来提要求的老师,成功将寒假缩短了好几天。
许南珩与人群比较远,他出来之后直接走去人行道路灯下的垃圾桶旁边,烟盒里还剩最后一根,就站在垃圾桶旁点上了。
没成想人群慢慢地朝他这儿移动了。
“哎那边那位老师!”有人朝许南珩叫了一声,“老师!”
许南珩夹下烟,略带迷惘:“我?”
“对。”那人说,“过两条街有个酒吧,我们一块喝点儿吧!你是哪个支教岗的?我记得是初三吧?”
许南珩笑着摇摇头:“啊,不了不了,你们去σw.zλ.吧,我还等朋友。”
“哎呀,不喝酒!”那人又笑着说,“就是聊一聊,大家交流一下心得,哦对了,再聊聊中考题高考题!”
听到这,许南珩心动了。
押题这事儿在北京本校向来是资历老成的教师来,且他们浸淫多年,眼光毒辣。本校有位姓桑的老教师,押题那叫一个恐怖如斯。
而押题需要灵感也需要推敲,人多力量大嘛。许南珩一手捏着手机一手夹着烟,顿了顿:“那、那好。”
这是他最后一根烟,刚抽没两口就痛心地摁灭了,没辙,掸了掸衣服,担心落了烟灰,跟上了大家。
大家从全国各地过来,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现在已经能从容应对,一行十几人走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聊着。许南珩尽量弱化自己的存在,多听多看。
自然,话题中心是在会议上直接站起来的那位老师,她姓蒋,没说从哪儿来,一路上都在教其他人怎么了解当地资源。譬如她求助的藏獒狗场的老板,狗场老板不要钱,她就承诺高考结束后辅导狗场老板家小学的儿女们。
大家纷纷表示很合理,这边虽说是贫困地区,但钱是能赚到的,比起金钱,贫困地区的人们更向往得不到的、更实质的价值。
酒吧在一家面馆边上,挨着的,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先进了面馆稍微吃了一口,然后出来进到旁边酒吧。
市区年轻人晚上来喝酒的不少,有当地人也有游客。吧台的调酒师是藏族大哥,也是这家酒吧的老板之一,笑眯眯的。酒吧里很暖和,调酒师穿件短袖,shake的时候上臂肌肉相当有力,偏黑的皮肤绷得都能看见青筋。
酒吧的照明其实挺充足,没有刻意营造暧昧的光影,音乐不那么吵,客人们能够在正常音量下交流。
有姑娘大大方方地夸调酒师肌肉练得真大,询问能不能去吧台里合影。许南珩却恍惚间感觉完全比不上洗完澡出来的方识攸,方识攸的肌肉在富有力量感的同时更加漂亮,无论是线条还是形状。
支教老师们在长桌面对面坐了两排,有的喝酒了有的喝饮料。
许南珩要了杯无糖可乐,叼着吸管听大家聊天。大部分人都有支教经验,讲了些许南珩很受用的东西,他都暗暗记下。然后有人掏出了iPad来开始聊题,许南珩想凑过去看,但有点挤不上。
但假期就是假期,随着左右桌快乐的欢呼声以及时不时传来的,年轻人昂扬地喊着“干杯”,终于他们之间也有人提出,要不共同举杯祝贺支教取得了阶段性成果。
许南珩本来不想喝,结果贡嘎县支教岗蒋老师直接大手一挥,相当潇洒地朝调酒师扬了扬下巴,说了句每人一shot龙舌兰,她请了。
调酒师表示收到,并询问anejo陈年龙舌兰可不可以,口感更好。
蒋老师比了个“OK”的手势。
蒋老师请完酒,又有老师站起来请了所有人,许南珩自然随了大流,也请了每人一杯。这么一轮接这一轮,许南珩早就招架不住了,他不晓得是自己酒量不行还是这群老师实在太能喝。
总之,等方识攸过来找他的时候,他已经迷糊了。
到酒吧前他给方识攸发了定位,其实许老师对自己的酒量不太了解,他不喝酒,偶尔陪姥爷喝点儿也就那么几口,更多的是唠嗑。这回主要是气氛他挺喜欢,不是应酬聚餐,也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就是天南海北的陌生老师一起放松一下。
方识攸手扶在他后背,先跟其他老师微笑点头打了招呼。其他人倒还好,看着没喝太多,许南珩就比较明显在强撑着。
后脊感受到方识攸的掌心后,他紧绷着的、维持理智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软绵绵地笑着,喊他:“方大夫。”
“嗳,许老师。”方识攸像从前很多次一样回应他。
时间很晚了,许南珩不知道现在几点。酒吧的音乐是轻盈的女声在唱“Dont tell me that its bad timing”。
许南珩坐的是个高脚凳,方识攸几乎是笼罩住他,他不矮的,但这个姿态和高低差度,他的头刚好在方识攸锁骨边。
方识攸的手术从上午十点多到刚刚才结束,他下手术台后喝了瓶果汁补充能量,紧接着就过来酒吧了。
大家听闻他是援藏医生,说什么也要整一杯,方识攸只能说开车过来的,喝不了。顺便说把许老师带回去了,这儿不是正式场合,但先离席,方识攸还是说了句不好意思。
从酒吧出来的瞬间,许南珩哆嗦了一下:“嘶。”
西藏昼夜温差本来就很大,遑论十月已经是初冬。可是凛冽寒风不仅没把许老师吹清醒,反而贴住了温暖的方大夫。
他像他家胖胖,那只虎斑猫。天一冷,它就往人衣服里钻。
“走这边。”方识攸怕他摔了,手一直扶在他背上。人行道有几块地砖翘了起来,天黑,许南珩这醉鬼完全不看路,脚下一绊,身型整个歪向前。
方识攸眼疾手快伸出胳膊兜住他,浑身的酒气,朦胧的眼眸。被绊了一下委屈地看着方识攸,说:“吓我一跳。”
方识攸心想谁没吓一跳呢,于是干脆搂住他腰,车就在人行道边,没几步路了。
“方大夫。”
“嗳。”
“怎么没星星。”
方识攸抬头,接连下雪的原因,藏南已经阴了好几天。方识攸说:“再等等就有了。”
“嗯。”然后许南珩抬手,扶了一下方识攸的肩膀,让自己站直起来。
他站得直溜溜,像根小竹子,像学生时代立正的孩子,然后仰着头,等星星。
在方识攸意识到他在‘等星星’的刹那,方识攸感觉心头被浇了一杯滚烫的茶水,从他心尖流入血管走去四肢百骸。
由于仰着脑袋,漂亮的脖颈轮廓全然暴露在方识攸的视野中,从下巴,到喉结,再隐入衣领。方识攸吞咽了一下,说:“明天再等吧,好不好。”
“明天能等到吗?”这小醉鬼说完,没等方识攸回答他,又转了个话题。喝多的人就是想哪儿说哪儿,而且有点闹腾,许南珩还成,没耍酒疯,就是有点话痨。
许南珩看着他,问:“你今天什么手术呀?”
“开胸搭桥。”方识攸说。
许南珩“喔”着点头,又指了指自己胸口,问:“把这儿打开吗?”
“对。”方识攸说,“冠状动脉堵着了,它没法给心脏供血,就像立交桥一样,在堵着的血管上再多放置一根血管,绕过拥堵路段,让血从这根血管里走。”
方识攸这辈子从没在寒风天的人行道上给别人解释什么叫心脏搭桥。这儿冷得呵气成霜,路灯明灭闪烁,时不时被风卷来一些枯叶。
但他乐在其中,他感觉他能在这儿给许南珩讲一晚上。
什么冷不冷的风不风的,方大夫连饥饿感都屏蔽掉了,因为许南珩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说了一句:“你真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