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许南珩,在这点上和方识攸挺像的,借着从窗帘缝隙渗进来的溶溶夜色,趁着许南珩熟睡,他大胆地端详着他的眼角眉梢。
许老师眉毛茸密,睫毛纤长,睡颜乖巧。有那么一瞬间方识攸想要每晚每晚都看着这张脸入睡,他太可爱了,无论是咬着烟蹙着眉在深夜的国道边,还是狡黠地看着自己,大言不惭地‘我倒要看看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其实方识攸为自己这如突发恶疾一般的、强烈的,对许老师的动心找过理由,他也像许老师那样试图用更科学的方法来解释,就像排查病因那样。只不过方识攸更透彻些,这不可名状的感情就是不讲道理没有原因,并且方大夫更加明白€€€€外科手术两百年,无法解释的发病太多了,遑论对一个心动的人动心。
“醒了啊。”方识攸坐在餐桌边,听见卧室门打开,回头,“感觉怎么样,有头疼吗?胃反酸吗?”
他问着,合上电脑,站起来,接着说:“我煮了粥,你先喝点水,在这。”
许南珩发懵着,头一回宿醉,何止是头疼,他揉着眼睛:“疼,眼睛也疼,脖子也疼。”
接着手腕被握住,被拉下来,方识攸说:“别揉。”
许南珩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依稀感觉这姿势这触感很熟悉,感觉被这么抓过一次……但记忆很模糊,而且七零八碎。
“头好疼。”许南珩看着他,“方大夫。”
“你先喝点粥,然后给你吃止痛药。”方识攸说。
看起来是断片儿了,在许南珩进卫生间的时候,方识攸也不确定自己这短促的叹息是松了口气还是惋惜。止痛药就摆在水杯旁边,方识攸把电脑挪开,进去厨房,将粥盛出来,小盆香菜后边的窗户溜开个缝儿,让风吹吹滚烫的粥。
也吹吹滚烫的自己。
“你这身体素质可以啊,大早上吹冷风。”许南珩洗好出来了,看向他打趣道。
方识攸回头的瞬间,许南珩眯了眯眼,他明明不近视,但还是眯起眼睛,好像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但其实模糊的不是眼前的方识攸,而是记忆里的方识攸。
他似乎昨晚也从这种侧后方的角度看过方识攸,只不过当时是晦暗的车厢,不是这样明亮的早晨。
方识攸把粥端出来,打量他,“眼睛疼是牵扯的,吃吧,吃完走了,回村了。”
“你这周在村里吗?”许南珩坐下。
“嗯,呆一周。”方识攸说,“一周坐诊一周义诊。”
面对面地坐下,方识攸穿得薄,许南珩无意识盯了一下他胸口。旋即有一些仿佛属于自己却又陌生的记忆画面浮出脑海,而且很可怕,可怕得很,因为画面里自己好像摸过那块胸肌。
“许老师。”方识攸看着他。
“啊。”许南珩回神。
“不烫了,可以吃。”方识攸提醒他。顺便审视了一下他的眼神和表情,许南珩和他对视了一瞬,迅速躲开视线,这大夫也很可怕,眼神有穿透力。
三个小时后,到了村头。
那天的雪下完,天彻底冷了下来,进入了初冬。
村民牛圈里黑黢黢的大牦牛被披上棉被,回村路上看见放牧的藏民,天冷之后他们会随身携带暖壶,里面装着热茶。
视野之内的雪山又盖上一层雪,方识攸告诉他,一直到春天,这些积雪才会化开。
所以冬天的西藏非常安静,冬天的高原,飞鸟不渡。
车停在学校门口,许南珩下车后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叹道:“还是我们村好!”
方识攸笑笑:“中午过来吃饭?”
“不了,应该是索朗老师在厨房,我看见冒烟了。”许南珩转过身,跟他挥挥手,“你去吧。”
方识攸点头,然而就在许南珩转身走去学校的同时,方识攸又降下副驾驶车窗,叫住了他。
没有叫许老师。
“许南珩。”
许南珩身形一僵,他僵了大约……半秒,如果一秒是‘嘀嗒’,那么‘嘀’之后,许南珩就绝望了€€€€
对应上了,和记忆碎片里的某一个碎片对应上了,他想起来了。
并且,方大夫也看出来了,他都想起来了。
醉酒后摸了人家胸,醉酒后摸了人家那儿。
车里方识攸看见他一顿,弯起了唇,微笑。
许南珩回头,二人表情不言而喻,两人心知肚明。他苦笑了下,说:“不要忽然叫别人全名,很恐怖的方大夫。”
“那也比忽然被别人摸……”
“好了!”许南珩攥紧拳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微微脸红,“你说你跟一个烂醉的人……计较什么。”
方识攸无辜:“我没要计较,我就是想问问,许南珩,你昨晚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有没有女朋友,或者男朋友。
许南珩眨巴了两下眼睛,点头:“是真的。”
“那我先走了。”方识攸说。
“啊。”许南珩木木地点头。
第32章
索朗措姆的丈夫也在小厨房里,夫妻俩在灶台忙活着。
这边的藏民们是焚烧牛粪来取暖,厨房的炉子接通管道到两间教室。这炉子并不大,不够再往楼上接去宿舍和办公室,即便管道足够长,热能也不够。
许南珩进来小厨房的时候,索朗措姆的丈夫正捧着炉子里清理出来的牛粪焚烧的灰尘往外走。二人打了个照面,许南珩不认识他,是卓嘎也端着一小盒灰尘跟着出来,喊道:“许老师,这是我爸爸,他放假回来啦~”
“哦!”许南珩下意识伸手想跟他握个手,手都伸出来了,看见人家两只手都捧着大铁盘,又抬起来挠挠头,“您好。”
“您好,老师。”对方低头看了眼自己捧着的灰,笑着说,“我们家卓嘎给你添麻烦了,我在武汉打工,一年只能回来三四趟。”
许南珩客气地说:“没有,卓嘎很乖,您也辛苦了。”
这边藏民们的习俗是,炉子里烧出来的灰尘一定要扔到院子外面的地方,许南珩进去厨房里,索朗老师在用毛刷,蘸水刷着炉子内侧。
见他进来,索朗措姆笑了下:“回来了啊,我是真没想到你能拖着这么久没修门。”
“哈哈哈……”许南珩不好意思地笑笑,“懒嘛,您在收拾卫生吗?有什么我能干的吗?”
索朗措姆没有跟他推脱,说:“你可以去德吉家把牛粪背来吗?德吉的舅舅已经打包好了。”
“噢!好。”
“牛粪很干净的。”索朗老师补上一句。
牛粪背装在化肥袋子里,其实背牛粪是今天清理项目里最干净的了,食草动物的粪便连味道都很小,它们烧出来的灰是细密的。
许南珩知道德吉家在哪儿,德吉家的牦牛很多,许南珩到的时候,德吉和妹妹在院里捡牛粪,装在另一个袋子里,那个是他们自己家要烧的。
“老师!”德吉朝他挥手,妹妹也跟着挥手。
德吉说:“我帮你背过去!”
“不用。”许南珩跨过来进到他家院里,“这么点儿还能背不动吗我,看不起谁呢。”
他是开玩笑的说法,德吉第一秒当真了,旋即反应过来,笑得眯眼:“我怕你又高反,不过没关系,这礼拜方医生回来了!”
好嘛,这是拿方识攸当自己监护人了。许南珩眼神复杂地看了德吉一眼,决定不纠结这个问题,看向角落,问他:“哪一袋是给学校的?”
院里地上有四五大袋捆好的牛粪。
德吉说:“都是的。”
“……”许南珩停顿了一下,“好。”
今年降温得早,大家需要早早预备上过冬的东西。取暖的燃料是第一的,冬天的大雪会压垮供电设施,信号塔台也会受到大雪降温影响。
以及饮用水,水管年年都冻,这里不像城里,城市里,会在水管外面裹一层棉被来隔温,这里冬天不是一层棉被就能解决的。德吉把牛粪袋子扎好后,让妹妹回去屋子里,叮嘱她不准自己点炉子,然后拎上水桶准备去取山泉水。
许南珩第二趟过来背的时候感觉自己依然很强,德吉的妹妹趴在屋里窗户边看着他,俩提溜圆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大约是哥哥说过,这是城里人,妹妹没见过城里人。
第三趟,已经有点吃力了。手掌撑着膝盖,旁边是嚼着草料的牦牛,牦牛悠悠哉哉地看着他,德吉家的院子里还拴着一只藏獒,藏獒看上去有岁数了,懒懒的,也在看许南珩。
第四趟刚背走,德吉骑着摩托回来了,摩托后边绑着两桶清水。他把水搬回屋里,给妹妹点上炉子,烧一壶热水,这时候奶奶从外面回来,带着蔬菜。
许南珩已经面如死灰,他品质不错的外套上全是灰土,这没什么,问题是他已经直不起腰了,而且他很确信,有一些小颗粒顺着他衣领掉进衣服里了。
虽说他明白牛粪真的是很干净,但科学上的解释又有多少人能从心理上完全接受……最后一趟搬完,许南珩拎着外套,灰头土脸地找来诊室。
方识攸抬头:“许老师。”
“我要……洗个澡。”许南珩咬了下后槽牙,“我衣服里掉了……牛粪。”
方识攸是提前了一天回来的,今天小医院里没什么事情,下边修隧道的工人还没复工,义诊也还没开始。他站起来,笑了下,说:“你这表情,看起来不是需要淋浴,是需要紧急喷淋。”
“有吗?”许南珩问。
“这儿没有。”
许南珩这澡差点搓掉三层皮,洗完出来的时候去了方识攸的休息室里坐着缓神,洗得他手指腹σw.zλ.的皮肤都皱了起来。
方识攸拿了瓶果汁进来递给他,打趣他:“洗这么久,三只阿拉斯加都洗好吹干了。”
“……”许南珩没劲跟他贫,少爷来来回回背了五趟牛粪,手都哆嗦,拧不开盖儿,又递回去,“你给我打开呗。”
方识攸给他拧开。许南珩坐在床边的,身上单穿一件长袖T恤,运动裤,散发着浓郁的沐浴露香味和热腾腾的气息。
他用的沐浴露是偏茶歇的果香木质调,由于他今天大量反复地洗,导致他现在坐那儿像个茶宠。
方识攸拧开果汁,靠近一步,他站着,许南珩坐着。许南珩的胳膊是真的抬不起来,肌肉酸痛,关节无力。方识攸拧开果汁后,直接将瓶口贴到他嘴唇,接着倾斜瓶身。
外科大夫的手能够在跳动的心脏上做缝合,也能将酸甜的果汁喂进老师的口腔。
喉结规律地吞咽,三四口之后,方识攸拿开瓶子,他很稳,许老师也很配合,没有一滴果汁淌出来。这是远远超过朋友的交互动作,或者应该这么说,普通朋友之间,胳膊抬不起来,也不是这么个法子喂水的。
最起码,最起码不是这般沉默,不是这个眼神。
方识攸向下看的眼,许南珩捻着床单的手。这个小小的休息室仿佛被注入树脂成为琥珀,许南珩觉得呼吸困难动弹不得,什么氧气稀薄动弹不得自然就宁静了,根本不宁静。他这会儿脑子里百万雄兵扭秧歌,几口果汁好像没喝进胃里,活像进了大脑,把那些扭秧歌的给从头浇到尾。
总之就是,乱七八糟。
“你需要贴膏药,不然腰明天站不直。”方识攸像个没事人,拧上瓶盖放在桌上,从椅背靠着的书包里掏出一片跌打止痛贴。
这玩意义诊的时候常常要用到,西藏地貌高低起伏,村民们无论是放牧还是挖虫草或种地,腰背肩颈都有问题。
方识攸撕开一片,转过来,问:“帮你贴?”
他穿着白大褂,说出这句帮你贴说得极其自然又合理。甚至他已经撕开了,膏药的味道已经刺激到许南珩的鼻腔,并且和他身上的果木香味在空气中打得难舍难分。
方识攸走过来,眼神平淡,有着寸步不让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