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南晚星 第38章

“这都听出来了。”方识攸震惊。

同时,大家齐齐往一个方向看。看的正是周洋、德吉、多吉,落在队伍最后的三个人。

许南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来来,你们哥仨走我旁边来!”

“许老师这教学风格越来越彪悍了。”方识攸打趣他。

许南珩没低头,垂着眼看着方识攸,说:“你不知道,我现在看草原上俩藏野驴脑袋对着脑袋交头接耳我都头疼。”

“噗。”方识攸笑出来,“行,你忙,我走了啊。”

“去吧。”许南珩说。

方识攸走出两步又回头,叮嘱他:“别摔了啊。”

“啧。”许南珩蹙眉。

同时,洛桑拉姆也投来‘你看吧我就说’的眼神。

第36章

他们放牛的时候许南珩用拍立得拍了不少照片,但拍立得的动态捕捉不太行,会糊,有些拍糊了,有些还凑合。后来又用手机拍了几张。

枯黄的草场地面还有一块块的雪没有融化,雪很干净,洁白洁白的一块,马蹄子踩上去留下一个坑。

广袤的草场衔接着起伏的山脉,连接到山脚的地方会有很明显的颜色变化,但此时已经被雪完全掩盖,看上去像一块巨大的羊毛地毯。许南珩刚举起手机想拍一张,忽地听见旷野那头有一阵仿佛被风送过来的“嗷呜”声。

许老师是城里人,这种野兽嗥叫对他来讲陌生又震撼,他坐在马上险些没拿稳手机。离他最近的曲珍说:“是狼群,许老师,没事的,很远。”

的确很远,应该是说非常非常远,甚至等许南珩听见的时候,狼群这一声已经嚎完了。壮阔的藏南高原没有建筑物切割阻挡这些声音,嘹亮的兽叫,划破苍穹的鹰隼,还有草场那头,自高空向下凝望的秃鹫。

看着许南珩的视线,曲珍又说:“那边有一个天葬台,所以有很多秃鹫老鹰。”

“原来如此。”许南珩知道藏族的天葬。

藏传佛教认为生命有轮回,人们在今天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但人们都明白,明天一定会有太阳。这是最简单的一个例题,如果你相信日月在轮转,为什么不相信生命也在轮回。

这说起来就是比较‘向心’的东西,许南珩第一次听见这个对照说法的时候,他觉得日月更替的原因是地球在转动,但此时此刻,他看向天上的秃鹫€€€€日月轮转是人们搞清楚原理的事情,万一某天人们也搞清楚了生命的轮转呢。谁知道呢。

这天地无垠,藏南高原的风一去万里。

谁知道呢。

时间慢慢走入了十一月中旬。

方大夫每次轮值去县医院的时候觉得时间太慢了,他恨不得按个加速键。但许老师却在找哪里可以0.5倍速过日子,往后翻翻书,根本来不及学,来不及复习。

二楼宿舍里,书桌下边的小太阳烘烤着许老师的小腿和脚,中国人的传统嘛,只要脚到小腿那一截儿是热乎的,整个人就是暖的。确实如此,只要不停电,许老师就会觉得挺好的。

或许是神佛庇佑吧,十一月以来村庄还真没停过几次电,次仁老师说前些年可不这样,今年怕是菩萨知道孩子们初三了,降下了怜悯。

许南珩听了也点头,怎么样都好,只要让他安然带完这一届,起码…最起码有一个考去拉萨,再有三四个考去山南,就知足了。

十一月末的一个周五,索朗校长要开一次家长会。这里的家长们在教育上的意识比较匮乏,家长会就是告诉家长们,接下来孩子要走一个什么样的路。

考上高中的、没考上高中的。考上了之后如何住校,如何办理贫困补助,没考上的是去学技术还是如何。周四傍晚学生吃晚饭的时候,老师们就用包子和饼凑合一下,边吃边在办公室里开会讨论。

目前两个班里有望考去拉萨的只有达桑曲珍,达桑曲珍的基础比大家都好。这点索朗措姆说,因为曲珍比较好学,初一初二大家自由散漫的时候,只有曲珍自己背书背单词,常常跑去索朗措姆那里问题目。

许南珩能感觉到达桑曲珍的学习态度很用力,有一种迫切的求学求知的感觉。不是考出大山的那种用力,而是单纯的想学会那些她不懂的东西。

开会讲了一下家长会要说的事情,给家长们传达一些孩子未来的出路,以及后面的教学安排也要告知家长。

因为有些家长只能听懂藏语,许南珩这个班家长会不仅是家长在教室,所有学生也都在,听不懂汉语的家长,就由学生轻声转述。这次家长会来的人不全,很多家长在外务工,家里只有老人。

家长会刚开始的时候,不少家长比较局促,毕竟大家知道这是从北京来的老师。年轻的高材生,带着首都Buff,自然而然的有一种从低处向高处看的卑微感。

许南珩料到了会出现这种情况,他没有说什么官腔话,用平淡的语气和汇报的态度来开家长会。首先是自我介绍,和开学第一天的自我介绍一样。

“各位家长大家好,我姓许,叫许南珩。”他站在讲台后礼貌地轻一颔首,接着说,“那么由于时间紧迫,我们长话短说,有一些需要家长们配合我工作的部分……”

许南珩希望家长们在晚上腾出时间帮助学生听写,这件事在北京……别说北京了,就是四五六线城市的家长也大部分能做到。但这里不一样,这里的家长有一部分连汉字都认不全。不过许南珩想了个办法。

他讲台上有两摞A4纸,百来张,让小组长一个个发下去。

许南珩说:“是这样,考虑到完成效率,每个纸上有符号,家长们说一个符号,对应学生手里的听写题目,有英文单词和语文古诗,在听写过程中家长要保证学生看不到课本,听写结束后学生自己纠错。”

许南珩接着说:“家长不在家的,老人没法报听写的,放学后到小医院找空闲的护士或者医生帮忙。”

€€€€这一条许南珩和小医院沟通过了,不会有多少学生,小医院那边很愿意帮忙。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靠许南珩自己一个人不可能顾得过来,在办公室的教师会议上已经通过了这个决策。因为许南珩有更重要的事情,他要加快进度了。

加快教学进度,是残忍的,但也是必须执行的。他们不能再慢慢地浸透地去讲课,到最后拖累达桑曲珍这样的学生,大家全都考不出去。

“最后的话……”许南珩清了清嗓子,“呃,可能…可能大家对于‘考出去’的概念不是很清晰,也觉得考出去是一件很难的事儿,但是我……我有个同事,也是北京的老师,他今年也出来支教了,姓谭,谭老师今年在大凉山支教。”

“说来也巧,谭老师本来就是大凉山那个村儿的人,算是以支教的方式回了老家。”

说到这儿,有些笑声。

许南珩也笑了下,他接着说:“谭老师就是从大凉山考去北京的。”

“从一个,跟我们这儿一样的村庄,他做到了,大学考到了北京,在北京考到了教师编,有了工作,用租房补助租了一间小房子。”

许南珩看着讲台下的所有人,家长、学生,说:“谭老师做到了,这条路谭老师走通了,说明这条路是没问题的,我们只要努力就好。”

说完,许南珩点了点头:“就到这里,非常感谢大家的时间,请家长们有序离开,其他人坐回位置,我们讲新课。”

许南珩没有留出时间让大家回味这些话,没有让大家去思索最后这个案例的意义。许南珩不想耽误再多一分一秒的时间,他不喜欢矫情和感动,谭老师的例子是他能拿出来的最实际也最贴合的案例。

大凉山也好喜马拉雅山也好,只要愿意,就能做到。只要拼尽全力了,这些山,也没那么高。

这周方识攸回来轮值,他们周一周二一起吃了晚餐,不过两个人都忙。修隧道的工人几乎每天都有受伤上来的,划口子的,铁皮石头陷进肉里的。许南珩自不必说,眼看着要十二月了,元旦就开始放寒假,他这阵子疯狂出卷子。

周三傍晚许南珩匆匆忙忙地跑进小医院,恰好方识攸穿着白大褂刚从清创室里出来,见他火急火燎的,问他怎么了。

许南珩抱着一大捧卷子:“忙吗?”

方识攸扔了口罩手套:“忙完了。”

“喏。”许南珩一指后边,他后边跟着六七个学生,对方识攸说,“劳驾你,找几位闲着的护士大夫,帮我一对一听写一下,今天是三个课时的英语单词和文言文翻译。”

方识攸点头:“都在护士台,他们等着呢,直接过去吧。”

小医院这边的护士医生们对村子里的家庭都比较熟悉,大家常互相关照,所以孩子们过来听写大家很乐意帮忙。

这六七个是家里大人不在家的,次仁老师班上的会每周二周四,和周五最后一节晚自习过来。

“去吧,过去了好好打招呼啊。”许南珩叮嘱了一下,然后给达桑曲珍和洛桑拉姆留了个眼神。

大家先后走去护士台,许南珩上前两步,走到方识攸面前,低声说:“你给这俩报英语,尽量语速快一点,词句连贯一点。”

“像高考听力那样?”方识攸问。

“对。”许南珩抿嘴,咽了下,“让她们快点适应起来。”

方识攸大概懂了,曲珍就是许老师班上那个最有希望的火种。他点头嗯了声,说:“我今天没夜班,晚上在诊室看点文章。你呢?”

方识攸垂眸扫了眼他抱着的卷子,问:“改试卷?”

“嗯。”许南珩点头,“次仁老师屋里那个小太阳烧坏了,我把我的给他,我去你休息室改。”

“到诊室改呗。”方识攸说,“诊室暖气管更热。”

许南珩想了下,顺便还能看着这俩孩子。虽说曲珍和拉姆都是乖巧类的,但姐俩凑一块儿了保不齐窃窃私语,这年纪都这样。于是点头道好。

方识攸的诊室里的办公桌,他坐在电脑这边,许南珩坐桌子侧面,就是患者常坐的那个凳子,俩听写的坐在方识攸对面,中间隔一个打印机。

许南珩的左边前是方识攸,右前是曲珍和拉姆。他在改卷子,方识攸看文章的间隙抽空给她俩听写。

方识攸的英文发音听起来很舒服,人在说非母语的时候总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像是声带换了套衣服,耳目一新,惹得许老师动不动抬眸偷瞄他。

“方医生麻烦您报慢一点……”曲珍终于忍不住了,瑟缩地说。

许南珩杀过去一发眼刀,曲珍梗着脖子低下去不敢再说话。方识攸默默看向他,似乎在征求意见,许南珩回敬一个‘继续’的眼神。

方识攸:“okay……go on。”

边看文章边报英文听写的方大夫没能第一时间转换回母语,咳嗽了一下,继续报了。

方大夫说英文的嗓音实在有点戳着许老师,他这改卷子的进度委实跟不上平时,他默默站起来,指尖敲了敲方大夫的电脑边缘,问:“有耳机吗?”

方大夫从兜里掏了个蓝牙耳机给他,因为懒得重连自己的手机,他直接用方大夫的手机放歌了。他意外地发现方识攸的歌单和自己的重合率还挺高。

期间有其他医生进来了一趟,拿了个片子让方识攸看。方识攸在北京的时候给骨科专家坐过预诊,脊柱的片子他能看,卡在观片灯上,打开灯。

“这不行啊。”方识攸喝了口浓茶润润喉咙,用桌上的铅笔在片子上画圈,“你看,腰椎滑脱把腰椎间盘挤出去了,要手术。”

“哦……”过来的医生点头,又挠挠头,“唉,那我去给他问问县城谁能做。”

那医生又看了看坐着写英文的俩小孩儿,笑着说:“哟,方医生您这真像是带俩闺女。”

方识攸也笑着搭了个腔:“可别,这俩都给许老师愁死了。”

说完感觉不太对劲,活像这俩是许南珩跟他的女儿。不过人家医生是完全没咂出其他味儿,坦坦荡荡的笑了两声。

“行,您忙哈。”对方走了,走前还跟许南珩点了点头,许南珩挥了下手算是说拜拜。

终于三个课时的单词和文言文报完了,许南珩这边听歌改卷子的效率也上来,改完卷子直接把俩人的听写纸拿过来顺势批改。

“达桑曲珍你上周graduate就给我少了中间那个‘u’,来你给我念一遍这个单词,毕业。”许南珩看着她眼睛。

方识攸默默挪回视线看文章,永远不要惹正在生气的老师。

达桑曲珍张了张嘴,有点别扭地念了一遍graduate。

乡村小孩儿没有英语口语环境,所以讲英文不自信,很小声,怕自己读的怪异。

“这不是会读吗!”许南珩故意震声。这么说就是让达桑曲珍知道她读的是对的。

许南珩又说:“你读到gradu这里的时候,没有这个u,怎么能连上后面的ate?怎么上周忘上周抄过了这周还忘。”

“还有你。”许南珩又看向拉姆。

短短三分钟的问话,方识攸正襟危坐,一动不敢动,甚至因为诊室过于安静,他摁电脑触控板的动静都刻意放轻。

终于等到许南珩把这俩的问题都讲完,方识攸几乎和对面俩姑娘同时松了口气。

“行了回吧。”许南珩站起来,“天黑,慢点走路啊。”

姐俩嗖嗖地把纸啊笔的塞进书包,背起就跑。

方识攸没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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