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南晚星 第19章

厨房里蹲在索朗校长后边的俩姑娘就是她俩,索朗校长这边炸出来一盘,她俩就一人捏一片。

俩人看见许南珩,四只乌黑的眼睛同步眨了两下然后羞赧地笑笑。

许南珩义正辞严:“要想人不知,除非一起吃。”

他训孩子的时候松开了方识攸的手,方识攸这才跟索朗校长点头打了声招呼。

许南珩回过头,喊了声“索朗老师”,然后问:“这是今晚吃的吗?”

地上还有一大筐土豆,索朗措姆说:“对,先炸一遍,等开饭的时候再过一遍油,喏,你自己拿吧,吃好了就快走,别被其他同学发现了。”

许老师闻言立刻捏了灶台边盘子里一片土豆,然后蹲在扎西卓嘎旁边。

没有调料的炸土豆也很香,外酥内糯,许南珩尤其爱吃薯条,这里的土豆有十足的日照,淀粉含量高,经油炸后香酥可口。

许南珩咬到第二口的时候察觉不太对,扭头看这俩姑娘。曲珍端着一小碗辣椒面在蘸,而卓嘎……

卓嘎拿着一瓶番茄酱。

“曲珍不爱吃番茄酱。”卓嘎说。

前边炸土豆的索朗校长说:“对呀,你年纪小,你爱吃番茄酱。”

然后索朗校长回头,许南珩正捏着的土豆片,让卓嘎挤番茄酱上来。

“你也小。”索朗校长温和地笑着说道,然后她拿了个袋子,把这一盘土豆倒进袋子里,递向方识攸,“方医生把这些带回去吃吧。”

方识攸推脱了两个回合,结果是不仅没能婉拒,索朗校长还多给了他一袋奶渣糕。

他挺不好意思的,而许南珩这个时候全然把自己归为校方阵营,在那儿边吃边帮腔:“拿着呗,客气什么,你白衣天使,别不好意思!”

“……”方识攸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那校长,我先回去了。”

方识攸伸手和索朗措姆握了握手。

许南珩吃了两片土豆后站起来掸掸手,说送方识攸出去。出来走到前院的时候,方识攸假装逗逗他:“还会送客,长大了啊。”

“那个。”许南珩挪了一句,挨着他走,抬手推了下鸭舌帽的帽檐,“你下趟什么时候去市里,山南市。”

方识攸想了下:“下周一早晨,过去开会。”

“能再麻烦你帮我买个东西吗?”许南珩问。

“当然可以啊,你说。”

许南珩:“帮我买个拍立得,我看了好几个淘宝店,都不往县城发货。”

方识攸说:“好,要什么颜色的?还是说等我到了商场拍给你。”

许南珩俩手揣兜,西藏雪山多,白天的折射光强烈,让他帽檐下的下半张脸光影立体了起来。

他不假思索地笑着说:“蓝色吧,你那个哆啦A梦的蓝。”

方识攸怔然而后一笑:“好。”

他把方识攸送到校门口,扭头往里看了眼,孩子们都还在后操场,于是伸手:“带烟了没。”

“带了。”方识攸从兜里掏出烟盒和火机递给他。

许南珩接过来:“谢了,上根烟还是在你医院洗澡那天抽的。”

“校园不抽烟?原则性这么强啊。”方识攸问,“学生不在学校也不抽吗?”

许南珩点上烟,深吸一口:“是啊,我这人虽然看起来不是很靠谱,实际上也懒散怠惰,但原则还是很坚固的。”

“噗。”方识攸笑起来,“可别这么损自己,你已经很不错了。”

许南珩笑笑,大约是在校门外抽烟,还是稍微有点不安,他把帽檐又压了压。这个咬烟压帽檐的动作被方识攸尽收眼底,他喉结紧了下,然后上下滚动,强迫自己看向别处。

好几天没抽烟的许南珩每一口都吸的微微贪婪,以至于没发现德吉跑了过来。主要这小子黑瘦,个头也不高,旋风似的从后操场直勾勾跑来大门口。

德吉喊了声:“许老师!”

许南珩一惊,瞬间把夹着烟的手背去背后、一个侧步转身,面向德吉:“怎、怎么了?”

德吉:“老师,次仁老师让我来问问你,我们今天晚自习是上课还是考试。”

“噢!这个……”许南珩背后夹烟的手指晃了晃,他希望方识攸能看懂,“随堂小考吧。”

方识攸看懂了,他上前半步,在德吉的视野盲区里将烟拿过来,夹在自己手里。德吉点头道:“好,方医生!今天的奶渣糕是我二舅做好送来的,非常好吃!”

许南珩的烟被拿走,大大方方地将手放到身侧。回过头,方识攸已经咬上了那根烟,点头回应德吉:“好,谢过你。”

那根烟被方识攸咬在齿间,飘着一缕白烟。

他跟德吉说完话,眼睛一直看着许南珩。

第21章

把方识攸送走后,许南珩回去二楼宿舍,在门口就看见了一个高度到他大腿的纸箱子。

他把箱子推进去,找了美工刀划开。咖啡机的体积并不大,普通的胶囊咖啡机,但胶囊非常多,许南珩这种咖啡怪物,一天三杯是基操。

他收拾了一下,喝了两大杯水,许久没运动了,又是在高海拔地区,喝完水在书桌前坐了会儿缓缓神。

书桌上方识攸送的台灯安静地和他对望,许南珩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他一直将方识攸对他的友好归类于亲密朋友之间的正常交往,朋友之间互相照顾而已,但他毕竟是个成年人,有着最基本的亲密关系敏感度。

以及那根烟,说实话,那根烟他当时是想让方识攸先帮他拿一下,他不想让学生撞见自己抽烟。

可他没想到方识攸继续抽了,他在大脑里建设了无数个方识攸这么做的动机,他不是十六七岁不谙世事的孩子,他不会用‘他只是习惯性的抽烟动作’来劝过自己。

因为这一个月的相处下来,他清晰地知道方识攸是个靠谱的人,并且大约是因为方识攸是医生,他看人的眼神总有一种穿透力,有着理智的冷静。所以他不可能是习惯动作去抽一根被自己抽过的烟。

可能……许南珩捏住拳头,可能是自己没有亲密朋友的这几年里,在亲密关系之间这种行为是正常的?时代在进步嘛,或许人家觉得好兄弟就是要同抽一根烟呢,以前念中学那会儿,几个没零花钱的混小子偷偷抽烟,不也是你一口我一口吗。

对一定是这样,许老师说服了自己。

然后下楼去喊学生们回来上课。

来到西藏至今,许南珩已经明白了学生们的水平。基础太薄弱所以进度不能太快,周五傍晚的教师会议上,布珍老师和次仁老师也提出了这个问题,希望许南珩能减弱一下考试的频率。

不少学生看见成绩越来越灰心,其实就连班里最好的达桑曲珍,考出来的分数也只是超过及格线而已。

许南珩拒绝了老师们的提议,他说从下周开始巩固所有人的错题,抄错题,把错题改个类型继续做,他不仅不会减缓考试频率,且下周要继续考。

会议结束后索朗校长把他留了下来。时间在走,去年十月初就开始下雪,时间走到九月中间,天气已经凉了。

校长给他续了杯水,坐下,说:“我能打从心底里明白你为学生们着想,但今天几位老师的建议,你确实应该考虑。”

“不行的,校长。”许南珩说,“您听我算啊,现在是九月,马上国庆节要放假,紧接着12月底就放寒假了,一路放到三月份,这期间……”

“许老师,我知道打断你很不礼貌。”索朗校长带着歉意,“你说的这所有,我真的都能理解,你是心急的,我也很急,你要相信我,我在这里这么多年,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学生们考出去。”

许南珩抿了口茶:“往往这类话后面会开始‘但是’。”

索朗措姆垂眸,手指在她的会议记录本上摩挲了两下:“是的,但是,他们首先要生活。”

“德吉家的围墙被风刮倒了,牛跑了出去,他当时在晚自习,家里只有外婆,外婆和妹妹出去找牛,一直找到德吉下课回去,还有两只牛没找回来,天太黑,妹妹摔伤了右边肩膀。”

许南珩一时失语。

“而且牛不是他们家的,是别人付钱让他们养的,这是他们家的经济来源之一。”索朗校长说,“许老师,我从不质疑你对学生的负责程度,但你对这里知之甚少,你需要适应。”

“曲珍家里周六那天,一直帮忙看照老爷子的邻居去了县城,曲珍在补课,帮忙的老师去找回来了德吉家的牛,以为爷爷有邻居照顾,结果爷爷饿了两顿。”

“这才是你需要适应,需要妥协的‘环境’。”索朗措姆惆怅地看着他,说,“许老师,你的教学方式我很感激,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间办公室是教学楼里唯一亮着的灯,方识攸能从医院的三楼储藏室看到这里。

良久之后,许南珩沉默地站起来,对索朗校长点了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三楼办公室。他下去二楼,到宿舍里坐下。然后打开台灯,打开电脑,屏幕亮起来后他又迷茫了,好像忘记了自己打算要干什么。

另一边,方识攸的视野里,三楼的办公室灯灭了,二楼的教师宿舍灯亮了一间。

那天在校门口分别之后,他和许南珩之间的交流变得有些诡异。那天晚上是方识攸先发了条消息过去,他在微信上说这阵子要降温,他周一去市区,要不要帮他买一条厚被子过来。

许南珩当时回复他说不用了,下周要带学生们去县中学做实验,到时候他可以自己买。

接着第二次交流是由许南珩发起的,他询问方识攸,这个跌打止痛贴,贴几个小时要撕掉。

方识攸自己也很茫然。

当时自己在干什么,许南珩只是不想让学生看见他抽烟,让自己帮忙拿一会儿烟而已,为什么要叼上继续抽?

这和性.骚.扰有什么区别?

方识攸整理好桌上的东西准备下楼,医院的三楼存放一些护理用品和办公用品,方识攸抱着他需要的A4纸关灯下楼。

然而刚走到楼梯转角,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下。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微信来自对面那栋教学楼。

方识攸单手抱住A4纸,拎着其他东西。他背后是已经关灯的三楼,面前有二楼的光。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

微信上。

[许南珩:你这会儿忙吗?]

方识攸看着这行字,一瞬间心里风雷云奔。

很明显,许南珩想和自己聊一聊。但更明显的是,自己慌了。

他从来不慌。第一次上解剖课的时候他没慌,第一次在急诊抢救心梗病人的时候也没慌,这时候慌了。

他像被同学通知“老师叫你去办公室”,前往办公室的路上无比忐忑。而现实是,许南珩确实是老师。

方识攸回复道:[不忙,你说。]

没成想这“不忙”刚发出去,他下到二楼,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护士台,这边放下,那边一楼上来喊了。

护士:“隧道工地送上来的工人,左半胸膛靠近心脏贯穿,一米多的钢筋从后肩胛骨穿出来了。”

“边走边说。”方识攸收起手机,顺便从护士台下边拆了个口罩戴上。

护士和他一起往一楼走:“是工友开车送上来的,人还有意识,问了病史,肺部做过手术。”

“打给县医院120了吗。”

护士:“打过了,救护车在往这儿赶。”

“消防打了吗?”

“也打了,在路上。”

病患在抢救室里,因为贯穿无法躺下,方识攸戴上手套进来的时候人坐着,满脸的恐慌在看见白大褂之后,眼神变幻了下,张了张嘴,但没说话,估计是吓傻了。

方识攸弯腰看了下出血状况,出血量并不大,看来工友们送过来的时候比较小心。门又开了下,进来的是杨郜,两个医生都没有表现出诧异,护士已经剪开了贯穿部位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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