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严博清上门给罗威纳喂个粮已经是不容易,遛狗是想都不用想的,严博清看见他的狗都恨不得一蹦三尺高。今天罗威纳倒是很乖,没翻来覆去地拆家,林€€想着或许真是年纪大了沉稳了,正准备打开麦克风想和臭狗打声招呼,手机信息一弹,收到了钟翊的信息,林€€点开:
€€€€阿爷走了,他让我嘱咐你,路上注意安全,谢谢你来看他。
第19章 十九
傍晚山里忽然下起了一阵中雨,西南多雨,风云变幻,青河的居民早已习惯。街边摆摊的小贩们纷纷快速收起自己的瓜果蔬菜,放进铁皮脱落的老式三轮车里,然后盖上红白蓝三色的油布,匆匆寻个屋檐避雨。
天忽然就暗了下来,强对流空气形成的乌云卷积而来,远山处传来闷闷的雷声,钟翊的手机信号掉到了一格。
青河镇上连个正规殡仪馆都没有,最近的在永安市郊区。殡仪馆过来接阿爷的车下午就出发了,却在快进青河镇的时候迷了路,司机正打电话向钟翊问路。
钟翊站在医疗站一楼角落的安息室门口,抬眼望着泼天雨帘,一手举着手机,另一手摸了摸大衣口袋的车钥匙,毫不犹豫地冲进雨中。
“你开到进山的那个有石碑的三岔路口找块地停下,我开车去带你们过来,大概二十分钟到。”
半山的信号塔被隐雷和雨水干扰,钟翊说话的声音听在殡仪车司机的耳朵里时断时续,司机大声询问:“什么……碑?我的车……停……,晚……”
钟翊的黑发很快被淋湿了,发梢眼睫与鼻尖上,所有尖俏的地方都挂着摇摇欲坠的水珠,随着他奔跑的动作被一一甩落,没在雨里。黑色羊绒大衣有轻微防水功能,雨珠积成亮白色的线簌簌滚落。手工皮鞋在湿润的沥青地上踩出小小的水花,不平整的地面形成透明的低洼,被纷飞的黑色大衣衣摆遮挡,又在衣摆飘过之后映出一个白色的身影。
林€€打着一把破旧又灰扑扑的折叠格子伞,从钟翊身后追过来,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
林€€头脸干燥,但裤脚与浅口的休闲鞋都湿透了,白色的衣摆沾染着星星点点灰黑色的水珠,一副在雨中找了很久的模样。
“钟翊,你对伞过敏吗,为什么永远不记得拿伞?”钟翊头顶的雨忽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扑扑的格子伞面,伴随而来的,是一声愤怒急躁、清脆又熟悉的斥责。
林€€拉着钟翊转过身面对自己,两个身材高挑的男人站在不大的伞底显得拥挤,所以他不得不靠钟翊很近,近到能清晰看见钟翊打湿后塌下的睫毛。
钟翊黑色的眼珠被冬雨彻底淋湿了,显出透明又易碎的质感来,宛若两块没有藏好的琉璃。
林€€刚刚骂了他。
林€€好像总是骂他,在所有相处的时间里,林€€说过不少过分的话,甚至也动手打他,但无论林€€怎么做,钟翊总是这样看着他,露出一模一样的眼神,像条忠心的小狗。
钟翊不说话,只是看着林€€。林€€这次从他眼睛里面看到了暗涌的悲伤,和一点点不可置信的意外。下一秒,温暖的衣襟和冰冷的胸膛相撞,林€€举着伞,微微踮脚,往前一步单手拥抱了面前被淋湿的小狗。
发梢的水珠滴落在脖颈里,湿润的衣领透过针织衫,浸到林€€的皮肤上,直到他被冰得忍不住在钟翊怀里打了个抖,钟翊方才如梦初醒。
“怎么回来了,是车子有问题?”钟翊放开环在林€€腰间的手臂,把人轻轻推开,接过伞柄自己打着,伞面完全朝林€€倾斜。他说话带着不明显的鼻音,嗓子干涩,声带有些紧绷。
林€€抬手用手指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水珠,脸上表情平静,但是眼神有些温柔,摇头说:“没有,我让司机开回来的,怕你哭鼻子。”
钟翊也抬手,握住林€€停留在自己颊边湿润的手指,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太好看的苦笑:“我没哭。”
林€€没挣开手,任他捏在手里,笑他:“对,没哭,就是喜欢淋雨。”
“没有。”钟翊把林€€的手放下,想撑着伞往前走,又不想松开握住的手,动作局促:“殡仪馆来的车迷路了,我打算开车去找他们。”
林€€替他做决定,把手抽出来往前走,说:“你回酒店先去洗澡换件衣服,让王哥去给他们带路。”
王哥就是今天送林€€去宜川的司机,此刻车还停在医疗站门口,林€€和钟翊过去坐上车,让王哥先开到了旅馆,顺便把殡仪车司机的电话给了王哥,麻烦他跑一趟。
钟翊刚进房间就被林€€推进了浴室,他早上就在集市里给自己准备了几套换洗衣服,放在房间衣柜里,林€€帮他找了一套出来放在浴室门口,敲敲门:“衣服在门口,我出去一下。”
林€€和旅馆前台的沟通遇到了困难,小女孩儿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八岁,瘦瘦小小一个,能听懂林€€说话,但普通话说得很不好。问她有没有这里有服装店吗,回答林€€听不懂;问她哪里能买到感冒药,指的路林€€也听不明白。
最后林€€问:“你会写字吗?”
女孩儿点点头。
于是林€€让她找来了纸笔,林€€说,让她写。
“最近的服装店在哪里,可以买到冬装的。”
€€€€在对面街,有个市场,但是快关门了,你要快点去。
林€€点头,继续问:“我还想买感冒药,哪里有?”
€€€€出门左转,走五分钟,有个药房。
女孩儿不会说普通话,但是字写得不错,林€€有点好奇,多问了一句:“你还在读书,今天怎么不去学校?”
€€€€没有读了,只念到初中,高中要去市里读,还要学费,家里没钱供,我想自己打工赚点钱再去读。
“高中很贵么,你攒多久了?”
€€€€很贵,学校还要住宿费,我攒了一年,快够了。
林€€和女孩儿道谢之后撑伞走出了旅馆大门,他按照女孩儿的指路先往服装市场的方向走,回忆起了一些遥远的问题。
钟翊的初中高中是怎么念的呢?
林€€去过钟翊在羊山村的老家,那是距离青河镇上都有半天脚程的穷乡避壤。
“育苗店的老板娘说她们这周都没有车去羊山村,回永安的最后一班大巴3点发车,我现在送你去车站吧。”钟翊一手拎着林€€的昂贵的真皮行李包,另一只手悄悄勾着林€€的手指。
他们躲着旁人在青河的小巷里散步,午后的阳光打在他们交缠的手指上,落下长长的影子。
林€€娇俏的小脸从钟翊在街边替他买的丑陋遮阳帽里露出来小半,显得有些气鼓鼓的。他在早上10点之后就一直喊着晒死了,脸上好痛,钟翊跑了两条街才买到这个帽子,因为太丑又被骂了一顿。
“钟翊!你让我一个人回去?”林€€扯着钟翊的手指不肯走了:“我不是说了我想和你回老家吗,你赶我走。”
“当然没有。”钟翊转身,两手都抓起林€€的手指,把人往屋檐下的阴影处带,又替他把帽檐翻起来,让整张脸都出现在自己眼前。
林€€漂亮又高傲的大眼睛微挑,挺直的鼻梁和翘起的鼻尖上有丁点儿薄汗,淡粉色的唇抿着,脸颊肉很少,紧致地贴着皮肤,使他平时看起来很高冷。
“我不是赶你走,只是育苗店的车是最干净的,其他回村的车你坐起来会难受。”钟翊靠着墙壁,双腿岔开,让林€€站在自己腿间,低头好声好气地哄他。
但林€€不怎么领情,他眼睛眯了眯,撇撇嘴,“啧”了一声,天真地反问:“不都是车,有什么能坐不能坐的?钟翊,我听说你们这边的人很小就会娶亲结婚了,你不会是在家里藏了个老婆不想给我看吧?”
钟翊没忍住抬手捏了一把林€€的脸颊,把仅有的一点皮肉揪起来,让林€€看起来还难得有些粉嘟嘟的可爱。
“别瞎说。”他极少对林€€正言厉色,语气严肃得林€€都愣了愣。
最终钟翊还是拗不过林€€,带他回了羊山村,坐的是镇上去村里收羊羔子的老旧拖拉机。那拖拉机后车厢四面漏风,林€€屁股下垫着钟翊的背包,把帽绳死死系在下巴底下,一路板着脸。
钟翊坐在他身前替他挡着半圈风,宽松的短袖T恤被风吹得贴在少年清隽的前胸上,勾勒出精瘦的肩颈与腰腹线条。林€€原本生着闷气,低着头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把手心贴在钟翊的腹肌上。
钟翊的肌肉不是在健身房里吃蛋白粉练出来的花架子,而是从小一直干体力活攒劲的力量型。放松时摸起来也紧绷绷的,很有弹性,林€€很喜欢,手贴上去就不愿意放下。钟翊被他摸得有点痒,但不敢说话,任由林€€动手动脚,希望他能高兴点。
林€€确实消了气,拖拉机又吵,开得也慢,但因为和钟翊在一起,所以算是新奇的体验。车快进羊山村的时候已经傍晚,夏日天气好,晚霞在山边连成无边的火烧云,将林€€白皙的脸颊也映得红彤彤起来。
林€€在车里和钟翊膝盖对着膝盖,颠得有点腰酸了,这一段儿路上没人,他便按着钟翊的肩头微微起身。钟翊被他起身的动作惊了一下,生怕他脚下不稳,揽着他的腰把人抽起来抱了一下。
林€€的屁股挪到了钟翊的大腿上,俩人肉贴肉叠在一起坐着,前胸和小腹紧紧贴在一起。
林€€低头,亲吻着钟翊薄薄的眼皮和眼下的颧骨,钟翊只能被动承受他微凉湿润的嘴唇,很想回应,却又不敢回应。
林€€从来不亲吻钟翊的嘴唇,也不喜欢钟翊主动亲他,床上不行,其他地方更不行。钟翊不敢轻举妄动,大多时候都像一条戴着无形的嘴笼、只能等待主人临幸的小狗。
他能做的就是把林€€抱得更紧,带着薄茧的手掌牢牢箍住那把细腰往自己身上带,用力得恨不得要把人揉进骨头里。
林€€在短袖下摆被掀开的时候轻声叫了停,他一只手按住了钟翊贴着他侧腰皮肤的手掌,温柔斥责:“你想等会儿硬着下车?”
钟翊颓然地把手抽出来,只敢握着林€€的胳膊,将额头抵在林€€的锁骨上,呼吸着他身上淡淡的广藿玫瑰香气,语气委屈:“你别招我了。”
林€€笑了笑,抱着自己胸前的脑袋摸他柔软乌黑的头发,故意问:“那我坐回去?”
抓胳膊的手微微收紧,钟翊声音闷闷的:“不要,我想抱着。”
林€€买完药回来的时候钟翊刚刚换好衣服,这几套衣服都是上午随便在镇子里的服装店买的。没有款式和版型可言,颜色也老土,但钟翊身材脸蛋都好,竟然还穿出了几分帅气。
林€€把塑料袋装的感冒冲剂扔在玄关上,除了药手上还有一个巨大的白色纸质手提袋,钟翊没看清里面是什么,正准备问,林€€却先开口了:“殡仪车司机联系你了吗?”
钟翊点点头:“王哥接到他们了,马上到。”
林€€了然,走过去拿起小茶几上的烧水壶,研究了一下用法,拧了一瓶旅馆送的矿泉水倒进去,按下开关。
“我问了前台,没有烘干机,你的湿衣服先挂在房间吧,我给你买了新外套。穿上,然后去把头发吹了。”
钟翊呆呆地看着正脱下沾满泥点的白色大衣的林€€,站在原地没有动。林€€正从白色手提袋里拿出一件黑色棉服换上,一抬眼发现了钟翊一动不动,没听指令。
他表情呆,衣服又丑,看起来就傻傻的。林€€只能从袋子里把另一件同款的大号棉服拿出来扔给他,问:“需要我帮你穿吗?”
林€€表情不善,钟翊才反应过来,抱住摔在身上的棉服,默默穿好,然后走回浴室去吹头发。
热水壶与吹风机的轰鸣声同时响起,钟翊没听见自己放在床边的手机铃声,林€€走过去拿药的时候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司机王哥,于是帮他接了起来。
“喂喂,钟老板?”户外雨声很大,王哥怕信号不好所以嗓门也很大,林€€听他说的方言,把手机听筒默默拿远了点,“钟翊在忙,你跟我说吧。”
老王听出来林€€的声音,马上说回普通话:“我已经把殡仪车带到医疗站了,这边说遗体需要钟老板签字确认才能带走,你们多久能过来?”
林€€转头看了眼浴室门口,轻声说:“麻烦让他们等十分钟吧,我们尽快。”
钟翊头发短吹得快,从浴室走出来时林€€手机还没挂,在和王哥说费用的事。
可能是怕对面听不清,林€€声音被王哥带的也有点大,和他平时冷淡的音色很不一样。来时衣冠楚楚、从头精致到脚的人此刻穿着和裤子鞋子完全不搭的廉价黑色棉服,坐在粗糙的白色床单布上,他白色平底鞋边缘蹭了一圈潮湿的污渍,裤脚浸满了雨水,同样狼藉地堆在脚踝处。
钟翊走到林€€面前蹲下,一只膝盖撑在地板上,抬起林€€的左边小腿,帮他把鞋子和湿透的袜子脱了,从白色手提袋里找到新的袜子,拆开给他换上。
林€€讲电话时默许钟翊替自己换好两只袜子,但当他准备来解自己裤腰的扣子时,立刻抬手按住了。林€€挂了电话,脸颊微微泛红:“我自己来,你去冲包药喝完准备出门,殡仪车到医疗站了。”
钟翊去喝药时林€€在浴室换好了裤子和新鞋,即便是去医疗站几分钟的路程,林€€也没让钟翊开车。他坐在车里看钟翊撑着伞下车,走到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旁边,交谈之后低头签字,然后站在一边,默默等待医疗站的医生护士将遗体从安息室里推出来,两方交接。
车离得太远,除了雨珠砸在玻璃与车面的嘈杂声响,林€€听不见那边的交谈。
医院的人穿白色,钟翊和殡仪馆的人穿黑色,大雨落在医疗站的外墙与地面上泛出幽暗的苔青色,天边翻墨,宛若全世界都只剩下这几种色彩,让这方小小的医疗站景别,像一部基调悲伤的黑白默片。
林€€是这部默片唯一的观众,他隔着车窗与雨幕,静静地看着人群中那抹沉静的黑色身影。
第20章 二十
阿爷的遗体送上殡仪馆的车之后,钟翊撑伞回到了林€€的车旁边,这次他站在了驾驶位一侧,抬手轻轻敲了敲车窗,对车里的人说:“我来开吧,先送你回旅馆房间休息。”
林€€坐在车里抬眼看了钟翊两秒,隔着玻璃和雨幕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猜了个七七八八。他没下车,用右手大拇指指了指副驾驶,然后利落地挂了档。
这是让钟翊别废话的意思。
钟翊无奈,又从车头绕到另一边,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下,重新说:“你开回旅馆吧,我让旅馆厨房帮你做点晚饭,记得吃一点。”
林€€没理会他的安排,把车内的空调调高了两度,径直跟上了殡仪馆的车。
今天是第一晚,钟翊要去守灵。
永安市郊的殡仪馆距离青河很远,夜深之后,山里中雨转大雨,车开不快,原本两个小时的车程要开接近三个小时。
林€€不可能让钟翊今天独自开这么久的车,到殡仪馆的时候已过了晚上九点。钟翊见林€€无视了他的打算,乖乖坐在副驾驶,即便林€€几次因为不熟悉路况做出危险驾驶行为也没有多话。本就熬了一个通宵的身体疲惫至极,也许是车里空调温度太过舒适,竟然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快到目的地时钟翊才转醒,他这一觉睡得极沉,连梦都没做。醒过来时林€€正一手顶在车窗框上支着下颌,单手把着方向盘平稳转弯。巴掌大的脸林€€自己的左手挡了一半,钟翊只能借着窗外的车灯看见半个昏暗模糊的轮廓,在转弯时露出忽明忽暗影影绰绰的黑色眼睛。
钟翊下车之后先去和工作人员对接灵堂的布置和存放时长问题,林€€收好伞,将湿淋淋的长柄雨伞放在沥水架上,转过头问一个匆忙走过的负责人:“请问你们这里有夜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