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每次出现都要遭到乡亲们的嘲笑围观,沈吉很少去人多的地方,但他并不明白其中原委,反而很是期待:“要去!”
江之野立刻用口哨唤来白马,轻轻松松就把小少爷抱到马背上,搂着他朝着市集轻快出发。
很少有这种体验的沈吉立刻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在江之野怀里蹭来蹭去,连说带比划地讲起今日学堂上教的故事。
他的言语向来没什么逻辑,江之野无奈而笑。
*
龙须糖沈家也有,想吃多少祖母都会给买,但就是……江之野买的会特别好吃。
沈吉坐在安静的河堤边,认认真真地品尝着盒子里的糖块,那种心无旁骛的幸福表情让人看到便觉得安宁。
江之野在旁轻轻叹了口气。
沈吉迟钝地侧头,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江之野说:“你娘准备给你买个老婆。”
沈吉并不关心:“哦。”
江之野蹙眉:“你想讨老婆吗?”
沈吉并不是有问必答的,他痴症严重时,会一连好几天都不讲半个字,但说也奇怪,只要是江之野问话,他总愿意给点回应,故而听到这个自己根本没办法去真正理解的问题,也迟疑地表态:“嗯……想吧?”
江之野立刻把手里的石子丢到河面上,那石子接连打了好几个水漂才消失无踪。
沈吉瞬间开心地瞪大眼睛:“再丢一个!”
结果江之野却道:“你要是娶妻了,我就要走了。”
沈吉迷茫:“走去哪里?”
江之野:“不知道,总之不回这里了。”
出乎意料,沈吉这次没有讲话,刚刚还堆了满脸的笑意瞬间消失,转而就闷不吭声地淌出了大滴眼泪,他深深地埋下头,抱着糖盒全身发抖,像只濒死的鸟雀。
这小少爷从来都是如此别扭,他没办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心情。
没哪个大男人愿意欺负一个小骰子,江之野顿时感觉后悔,他伸手扶住少年:“我乱说的,我不会走。”
沈吉这才极缓慢地抬起脸来,委屈巴巴地挂着泪珠抽噎了几声,不太确定地瞧着他的眼睛。
江之野这辈子什么都见过,就没见过如此简单的人,讲不清为什么,沈吉的表情让他的心都化了。
鬼使神差间,江之野竟然倾身吻了下他的唇,微翘的唇珠咸咸甜甜,柔软可爱。
沈吉当然没有回应,他甚至不理解江护卫在干些什么,只小声问:“你在干什么?”
江之野动作一听:“亲你。”
“外婆也会亲我。”沈吉顿时一副懂了的样子,“但是不亲嘴巴。”
江之野失笑:“只有最亲密的人之间才可以亲嘴巴,亲了就要做夫妻了。”
这话实在超纲,沈吉皱着眉头想过很久,而后非常意外地仰起头,又亲住了江之野的嘴唇,甚至贴着他的唇含糊说:“那我也亲亲你。”
江湖和风月对江之野这个人来说都是过眼云烟,但此刻他却情绪微滞,想有什么在心里炸了似的,就连神色都变得恍惚。
沈吉不太放心,拉着他认真追问:“真的不走吗?”
江之野无奈地点点头。
沈吉这才放下心来,继续细嚼慢咽地吃起龙须糖。
老天生来就给他这副脑子,他的世界里能放下的事情极少,算术、写字、还有江之野,再想多点其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所以沈吉从没怀疑过:像江之野这种高手为什么会来自家打闲工,也全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明明答应不走,却还是选择了不告而别。
是的,三天后,江之野突然消失不见。
沈吉为此痛哭流涕,连饭都吃不下一口,惹得沈老太太又急又气,拿着官府的通缉令说:“他可是个江洋大盗啊,身上百十口人命,分明就是到我们这个小地方避难来了!幸好老天有眼,让他行踪败露,不然我们家也得跟着遭了秧!走了正好!”
半个字都听不进去的沈吉更加伤心欲绝:“江之野去哪了,我要江之野送我上学……”
沈老太太骂道:“谁知道他去哪了,骗子!大概到边境躲着去了吧,我的心肝,你快把饭吃了!”
沈吉只听到两个字:边疆……
他停止哭泣,慢慢地从床榻上坐起来,总是空空洞洞的脸上没任何多余的表情,家人自然也便瞧不出他要铤而走险的端倪。
然而次日,完全没有自理能力的沈吉也从大宅子跑掉了。
茫茫山海间,寻一个人不容易,一个傻子寻找一个逃犯便更无可能。
但老天偏偏比想象中更加恶毒,它没让单纯无知的沈吉在流离失所中安静死去,反而在一年以后,草草地安排了两人的悲剧重逢。
第67章 赤花楹
离开家庭的庇护, 沈吉当然活得很坎坷,那时他早已被骗光了钱财,沦落到钱庄里做工还债, 也正是借此学会了算帐, 并展露出自己天才般的心算速度,让黑心老板稍微另眼相看, 才得以苟下了性命。
重逢当夜,沈吉正在荒僻的小院里整理那些永远也记不完的账目, 忽听扑通一声:竟有人翻墙而入。
他疑惑回头,意外地对视上双熟悉的眼睛, 刚想惊喜地大声说话,却被来者扑过来捂住嘴巴。
那是正在躲避仇家的江之野, 他因遭暗算而受伤,一副满身是血的狼狈样子, 好在蒙面巾下的脸却仍旧是沈吉记忆中的模样。
已然落魄了的小少爷很开心, 他没有任何防备, 引着江之野去到平日居住的小黑屋, 边帮忙上药边轻描淡写:“之前你走了, 他们都说你坏人。我不信, 就出来找你啦。”
江之野沉默,呆望着沈吉憔悴的模样。
沈吉笑嘻嘻地抬头:“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江之野承认说:“我是坏人,我要是不走,你全家都要被抄。”
沈吉眨眨眼,并没有回答。
江之野知道他心里多少明白了些, 是不想面对才不讲话的——人心真奇怪啊, 只要足够在意,甚至能够分辨得出一个傻瓜沉默的真正原因。
上好药后, 沈吉又说:“带我走吧。”
江之野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走去哪?跟着我,没饭吃,没屋子住,随时都有官兵和仇家。”
结果沈吉还是像之前那样,说哭就哭,他委委屈屈地重复:“我不吃饭,不住房子,我不饿,你带我走吧……”
其实当初江之野躲去沈家,也无非是想避避风头,结果偏遇上这小家伙,一耽搁就耽搁了大半年,而今路过这座城,是打算寻机会躲去邻国逍遥,现在看来,沈吉当真是老天特意安排来牵绊自己的债。
短短的功夫,沈吉的眼泪把领子都哭湿了。
江之野无奈,终于答应:“好,但你要等我几天。”
沈吉才不问几天,马上小狗点头:“嗯。”
他用力拉住江之野的衣袖:“不骗我。”
江之野失笑:“当然。”
沈吉委屈:“上次骗了。”
江之野保证说:“那是最后一次。”
沈吉这才迟疑地松开手,却又在下一秒重新拉了回去,泪眼朦胧地抿住嘴角。
江之野鬼使神差,又扶住他的下巴吻了上去,仍旧不懂得回应的沈吉也并不躲闪,只是红着脸望着他,像个千百年都不会改变的空壳娃娃,正因为没装着普通人的七窍玲珑,才带着与生俱来、坚如磐石的笃定。
许久,江之野才放开他的呼吸,温柔地擦掉沈吉的眼泪。
沈吉莫名强调:“我们是夫妻了。”
江之野:“……”
沈吉好像生怕他忘了:“你说过的,亲亲就是夫妻。”
这天真的话让男人无言以对,半晌才嗯了声。
沈吉瞬间喜笑颜开,搂住他的胳膊靠上去:“娘子~”
江之野:“……”
这次江之野并没有食言,可惜当他终于解决了麻烦,装好金银细软准备带沈吉私奔时,那个傻瓜却意外地不见了踪影。
“好像叫一群红衣美人瞧上了。”
“骗走卖了吧?”
“你不知道那群红衣服的人是哪来的吗?”
“赤花楹听没听过?”
“仙境一样的青楼啊,这辈子能去上一次也值了。”
江之野一路寻找,一路调查,终于搞清了沈吉的遭遇,可终于等他费尽心机混进了赤花楹,却只在水牢里找到了残叶般的小傻子……还是去得太晚了。
那时沈吉满身是伤,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他好像谁都不认识了,见到江之野也没太多反应,甚至有点害怕。
单纯无知的美少年在赤花楹这种地方能遭遇什么,江之野不敢多想半分,而且这次他连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资格都没有,就被朱容带着杀手团团围住。
那女人始终聪明又贪婪,在水牢悠闲地讲起条件:“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普通的客人,原来是让官府头痛了八年的江大侠啊。沈吉呢,得罪了客人,破了相,我本来就不想留他了,没想到他还有人惦记。”
江之野的双眼积满怒火。
朱容理直气壮:“你可不能怨我啊,我是逼良为娼了,那又怎样?你杀了人家一百零三口,又是什么好东西?”
江之野沉默。
朱容笑得花枝乱颤,趁机提出交易:“人你可以赎走,不过他怕是治不好的,再说边境已经打起仗来,你俩也没地方可去。我倒有个主意,我有办法让沈吉忘了这些事,留你们在赤花楹生活如何?你只用帮我在江湖上做点事,废些脚力上的辛苦,我保证不再让任何男人碰他,只要有我一日,沈吉便能衣食无忧、轻轻松松,可好?”
那日沈吉的记忆是非常模糊的,因为在赤花楹受的折磨,他脑子全乱了,谁也不认识,什么也记不清,当时只瞧着那个很好看的男人,听了夫人一席话,便真为自己的“衣食无忧”点下了头。
朱容夫人办事痛快,当场就释放了沈吉,还好衣好饭伺候了番,把他们安顿到温暖清净的船屋之中。
待屋内只剩彼此,江之野才拿起夫人留下的神秘药丸,轻轻地递到了沈吉面前。
沈吉鼻尖上的伤疤未愈,仍旧怕得要死,可神奇的是,他没再躲藏,反而慢慢地把药丸拿起,放到嘴巴里咽了下去。
江之野紧绷着表情,每寸肌肉都在颤抖,但这回,他没有再吻沈吉,而是跪在床边伸手拥抱住他。这个少年消瘦至极的身体缩在自己的怀里,脆弱到随便一折,就会离开这个恶心的人世间。
江之野没心没肺,他很擅长杀人,他不觉得人命有什么了不起,他当然也从来没保护过一个人,可现在,却偏偏因为怀里这个并不完美的生命,非常非常天真地想要破例一次。
虽然结果可想而知……错的人,错的时间,错的事。必定某日,他们便要在这魔窟万劫不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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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端陌生又好似亲身所历的往事,在沈吉的脑海中缓慢生根,此刻他终于知道了自己和江之野那角色所经历过的全部,却又是第一次觉得,真是半点用都没有,还不如不知道的好,管不得馆长半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