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他刚从那个石橄榄鸡店恢复了离奇的回忆,心里总是不安,正急着去寺里与星宇好好聊个清楚才行。
纠结过后,沈吉为难地小声:“改天好不好?”
江之野微怔似乎没想过他会拒绝自己。
沈吉含糊地解释:“我有点事情要做。”
回神的馆长微笑:“当然。”
沈吉这才摆手:“那我先走了,你休息吧。”
江之野并未多做表示,目送着少年出门。待院落恢复无人,才问:“沈吉这两天在忙什么?”
花林晚仍在与花园植物奋,思索几秒后才用非常机械的语调回答:“宅家待着,只是今天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吃了顿饭。至于现在要去做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饭?这个字立即让江之野联想到了青铜鼎,他把目光移向收容室:“我出去一趟。”
花林晚并不关心馆长的行踪,只听话点头,继续修剪本不该这个季节盛开的蔷薇。他白皙的手指忽被花刺扎到,渗出了血珠,却像没有任何知觉似的,再度摸进了更加繁茂的花枝之深处。
*
由于是白日的关系,寺庙仍在正常地接待信徒,导致这次混入其中容易了许多。
沈吉绕到后院,物色了位看着便很面善的小沙弥,拦住他温和道:“请问星宇大师还住在这里吗?”
小沙弥点点头。
沈吉立刻笑得人畜无害:“那能不能帮我通报一声?我有事情想来请大师指点。”
小沙弥客气地行李:“请问施主尊姓大名?”
梦傀:“还问那么多干吗?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呀!”
沈吉:“…………!”
幸好别人听不到这小机器人的胡言乱语,沈吉立刻自报了家门,然后便有些百无聊赖的站在寺院的角落,望着那些金黄与赤红相间的树,微微地走了神。
忽然得知父亲的消息,而且对方甚至还是本就相识的人,这事所带来的冲击的确微妙。
但沈吉并不气愤,也高兴不起来,他隐隐有种预感,事实一定不会那么简单,甚至很可能远超过自己的想象。
*
约过了几分钟,长身玉立的星宇便出现在了石路尽头,他仍用黑色的绸布蒙着眼睛,优美的嘴角始终浮着笑意:“小施主,有些日子没见了,别来无恙啊。”
沈吉原本感觉他是亲切的,但这份亲切之于一位父亲,实在是太冷淡了些,他并不想显出咄咄逼人的架势,所以也没见面就拆穿对方的身份,只点头:“挺好的。”
星宇不知为何沉默了片刻,侧身为他带路:“你来得正好,临近春节,我得了不少其它寺院的素包茶点,不如你带回家吧,都是小孩子喜欢吃的。”
这话若之前听到,沈吉自然会受宠若惊,然而此时,却透着种难以描述的讽刺:春节,你知道这十多年的春节,我和外婆两个人是怎么过的吗?
他努力平静下情绪,垂眸说:“大师为何总是对我这么好呢?”
星宇不急不缓:“或是有缘吧,毕竟你是沈奈的儿子,我希望你开心。”
为何这人可以堂而皇之的说出这些话来?!沈吉心有不解,情绪难免更加低落了几分。
随星宇走进了安静的会客室后,少年终于忍不住说:“之前有人给我邮来了妈妈亲手画的心印册子,她应该早不在人世了吧?也不知道送册子的人到底是谁。”
对此星宇没有显出多一分的诧异和好奇,伸手为他烫杯倒茶:“此事蹊跷,还是小心为妙。”
没想到这警惕态度竟与江之野如出一辙,沈吉故意说:“我思来想去,猜着没准是我爸送来的也说不定。”
正在倒水的星宇手微微抖了一下,茶汤瞬时溅到了木桌上,紧接着他嘴角的弧度便显得非常无奈,默默地坐到了沈吉旁边。
沈吉心里越发难受,一字一句道:“可惜完全想象不到我爸到底是谁,从来没有任何人见过他,当真离奇。”
论外表或气度,星宇都似得道高人,他肯定并非愚不可及,多半此刻早已从少年的话语中品味出了异样的情绪,却依然淡定说道:“无论你的父亲是谁,他都不会愿意你卷入麻烦之中,又怎么会给你送去那种东西呢?”
沈吉猛地侧头,默默地盯着星宇的蒙眼布,他忽然很好奇大师是否看得到自己的脸。
星宇语气平静:“虽然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但凡事不要总往好处去想,否则人世种种,总归会让你失望的。”
沈吉脱口而出:“大师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星宇没再与他兜圈子:“小施主何出此言?”
沈吉不想在兜圈子了,直接捅破了窗户纸:“我遇见个很独特的心印,它能从人类对食物的印象,寻找到对过去的记忆。那心印今天指引我去了个间石橄榄鸡店,大师有没有去过?”
星宇是个何等通透之人?听到这话,便已经把沈吉的目的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了,他先是虔诚地双手合十扶住佛珠,而后才温和而干脆地承认:“当然去过,在那里我最后一次见到你妈妈,仔细算来,距离现在也有十五年过去了。”
果然是这样,他怎么就能波澜不惊呢?他觉得自己是个路人么?沈吉心里有火焰在烧,握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努力维持体面的表情:“记忆中,我妈让我管你叫爸爸,这不会是真的吧?还是说,我记错了?”
星宇缓动佛珠:“虽不为真,但也非假。”
其实沈吉到这里来,就是想听他亲口解释清楚曾经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没料到竟被如此敷衍,自然有些急了:“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师看似堪破万物,却连自己亲生骨肉,都真真假假分不清楚吗?”
星宇朝着空气行礼:“贫僧想说个故事。信与不信,小施主自行定夺。”
尽管内心非常气愤,但无论如何大师都不像个会耍无赖的人,沈吉听星宇仍叫自己小施主,便知事情或另有蹊跷,他用尽力气平复下心情,放轻声音:“抱歉,刚才有点激动了,您请讲吧。”
星宇这才说:“我与沈奈是在追捕心印的过程中相识的,她是个充满魅力、值得任何人去爱的女子,只不过我心早已皈依佛门,并没有打算为了红尘返回俗世。”
没打算?那我是从哪来的?不要说是酒后乱性之类的拙略借口!
大师的话沈吉听来当然很不舒服,嘴唇也有些微微发抖。
梦傀吐槽:“好绝,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装什么世外高人呀!”
星宇继续道:“那时候沈奈在寻找一个非常厉害且特别的心印,我不知就里,只因与她同行而被卷入其中。小施主经历过几次副本,应当很清楚,心印总是会揪着人类某种弱点,去捏造各种光怪陆离的故事,来引诱我们失去本心。”
沈吉缓慢点头。
星宇叹了口气:“但我们当时进入的那个副本,却与过往所见的副本截然不同,或者说,那个空间几乎跟现实世界没有什么差别,全部都是正常且熟悉的人和事,正常到无懈可击。”
这话让沈吉十分惊讶,虽然他相关的经历不多,但也知道,无论副本故事如何离奇恐怖,但假的就是假的,根本不可能像生活那般细腻复杂。莫非大师所说的,就是那个害得沈家支离破碎的心印吗?
星宇低下头:“唯一不同的是……在那个世界里,我不再是名僧人,沈奈也没有复杂的家事。我与她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过着人世间最平凡正常的生活,关系亲密,情深意重,而且一过就是整整三年。”
原来镜花水月不仅美好,还伤人……这个故事完全超乎了沈吉的想象,他甚至不知该再问什么才好。
星宇继续:“当时我沉沦其间,反而觉得此世才是黄粱幻梦。最后,还是沈奈瞧出了副本的破绽,带我逃了出来……当时我只恨自己的修行意义全无,大受打击,结果,偏又发生了更离奇的事情。”
沈吉生出预感:“……是跟我有关吗?”
星宇点头:“沈奈在副本中刚刚怀孕,没想到我们回到现世,那孩子……也就是你,仍旧没有消失。”
梦傀:“…………啊?”
沈吉脑补过各种狗血的状况,但事实还是让他彻底手足无措,难怪没人认识自己的父亲,难怪都这个时候了,星宇还要管自己叫小施主,原来自己只是个本不应该存在的错误啊,用星宇的话来说,是应该消失才对的。
想到这里,沈吉忽然发着抖站起身来。
他并没有奢望得到什么父爱,但是……他也没做好准备,接受这样残酷又荒诞的现实。
星宇露出忧色,随之起身劝说:“你不要为此太过伤神,其实我本不想讲出来,毕竟我答应过沈奈,此生此世,守口如瓶。但你……毕竟不是别人,你有权知道。”
沈吉对着空气愣神良久,虽然手仍旧抖着,却用很平静麻木的声音说道:“这下子我全都明白了,多谢大师知无不言。”
丢下这话,实在坚持不了一分一毫,他离开拉开门大步冲了出去。
星宇想追,犹豫之后却终还是选择放弃,只慢慢地把手中的佛珠放在桌上,长叹而默。
*
寺里香火鼎盛,虽已至傍晚,但门口依旧排满了虔诚的信徒。
沈吉低着头从偏门出来,因情绪崩塌而走得很快,没想竟忽被一只大手拦住。
是馆长。
莫名出现在这里的江之野有些无奈:“不是跟你讲过很多次了,别再去找那和尚吗?”
直至这一秒,沈吉才终于明白了馆长的真实意图,他原以为江之野是有点占有欲作祟,才会始终抵触星宇的存在,但仔细回忆起来,无论是自己与外婆和李蜀亲近,甚至是和骆离凑在一起,江之野都没多说过什么,他不是霸道无礼的人。
馆长之所以提防星宇……是因为他感觉得到人类之间的情感,并且非常明白,星宇对自己,绝不是毫无保留的纯粹的好。
也对,一心向佛的人,却受到心印蛊惑多了个孩子,星宇应是很挫败、很厌烦的吧?
自己就是他修行失败的证明,彻底否定了他人生的意义,所以每次见面时大师所掩藏住的真实情绪,到底是什么?
脑子里在电光火石间冒出这些念头,沈吉顿时感觉更加无法负荷,鼻尖微酸的同时,仓促地躲开了江之野的手:“不关你的事。”
江之野敏锐地瞧见沈吉眼睑泛红,再次用力拉住他:“怎么了?”
沈吉是真的不想说,他觉得很不解、很委屈、又很丢人,可努力挣扎,偏敌不过馆长的力气,怎么也挣脱不开他的手。
这导致沈吉憋了半天的泪水忽然涌出,垂着脑袋哭得五官扭曲,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江之野在怔愣间松手:“他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沈吉连嘴唇都在发抖,已经没办法讲出话来了,他胡乱抹了把脸,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躲藏起来,立刻扭开头朝马路对面大步走去。
因为内心深处的满不在乎,平日江之野的脾气都是极好的,特别是对待沈吉,总有无视时间的耐心,但现在瞧见他那副模样,却徒然烦躁,快步跟上去拦在少年面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问你最后一遍。”
“我没义务非要对你说。”
沈吉脱口而出。
江之野怔住。
沈吉理智上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可他就是没办法控制住心里汹涌的情绪,怒道:“从前你们根本没有任何人想过去找我,哪怕我因为姓沈还有点价值,如果是这样的话,干脆永远都别出现啊!现在忽然把所有事情都推给我,难道指望我去拯救世界吗?我根本没什么用!我真是太倒霉了!”
好几件事的情绪和压力纠缠在一起让这些话显得特别荒唐,如此没头没脑的喊完,他哭得更加伤心。
没有谁能坦然接受来自父亲的否定,从小被亲人抛弃的寂寞,和方才星宇那些针刺一样的话混乱交织在一起,让沈吉觉得自己和这世界全都糟糕透顶了。
这些压根跟馆长没关系,明明不该和他胡闹的,可……说出去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这下,怕是要被讨厌了吧?
沈吉越发无法面对现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强行逼着自己深呼吸了几次,余光瞥见个出租车朝这边驶来,想也不想就要伸手拦截。此刻,他只想找地方躲起来。
万万没想到,江之野竟然瞬间扶下沈吉的胳膊,下个刹那,便倾身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
……
……
柔软的轻触与灼热的呼吸,仿佛暂定了时间。
沈吉无意识地微微张大眼睛,对视上江之野深邃的眼眸,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下子就成了彻头彻尾的真空。
经过沧海桑田那么漫长的几秒钟,江之野才稍微离开,低声说:“冷静了?”
沈吉依然动也不动,甚至毫无意识地抽噎了下。
他当然没有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