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在温思衡对宁明昧说过那段话之后,宁明昧发生了些微的改变。
又或者,像是一个顽固的果实,终于裂开了一条细微的缝。
往生的混乱没有改变他,望月镇的悲剧没有打动他,烨地的阴云也不会让他偏离自己的道路,面对无空真人的诘问,宁明昧也没有改变一丝一毫的计划。
他坚定地、傲慢地、嘲讽地、走在一条孤独得只看得见自己的影子的道路上,比任何人都要熟练地使用着高效的手段。一切悲惨都可为他所用,一切黑暗都在他的安排之内,众生万事混乱黑暗却因只是欲望和利益的纠葛匍匐于认知的底层,没有东西能高于宁明昧手中高高在上、如高塔一般的棋子。
他用着这样高屋建瓴的完美手段,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超越它。可这一刻,他竟然好像在期待计划里发生的一点意外。
系统悄悄去看宁明昧的侧脸。万人之中,宁明昧依旧是随意地看着台上,眼神八风不动,冷静无瑕。
此刻的齐免成也在看着宁明昧。
……
第一声铃响,四下寂静。老五抱着手站在台下,皱眉。
“三师兄的姿势是摆得很好的。三十招之内,吐血下来就行了,大师兄就连血包都为他准备好了。”老十七在老五身边小声道,“五师兄,你不用担心。”
“就是,三师兄是明华谷的人,要是受伤了,咱们也不好交代。三师兄输了也没关系的。”老十二说,“对手还是烟云楼郑引商。他和三师兄比较熟悉,会很友善的。”
说着,他看向对面。对面几个已经和他们混熟成朋友的烟云楼弟子也在和他们挤眉弄眼。
陆游鱼比嘴型:“老桂今天演得还像模像样的。”
范钧天“说”:“没事儿别担心,老郑有分寸,保证让老桂说完台词,漂漂亮亮地下场。”
余袅也和他们点头,比了个大拇指。
在这段时间的比赛里,真是没有哪个比赛的开局像今天一样好。缥缈峰弟子们或多或少地都在打广告、立人设的过程中遇见过各种各样的阻碍。比如老十一人气暴跌,就是因为在一场比赛里,他还没念完台词,就被对面的烟云楼暴躁老姐打飞了。
对手是熟人,还如此配合,这还是第一次。就是一只猪躺在台上,此刻也不可能输。
足以见得,宁明昧把桂陶然安排得有多好。
郑引商手持盘铃站在老三对面,也在趁着人不注意,偷偷和老三挤眉弄眼。
站在老三对面的,是手持盘铃的、当初在瑶川城被宁明昧救回来的郑引商。
少年长身玉立,腕间红白飘带飞扬。铃声响,他没急着动手,而是趁着所有人不注意,和桂陶然比了个嘴型。
意思是“我配合一下你”?
剩下几个不放心的缥缈峰弟子也松了口气。
“而且对外的效果很好,就像咱们预料中的那样。”十五说。
果然,围观的观众们正在为这第一次出现的新人设发癫。
“桂花的花期只有一个月,倏忽零散如流星……这是怎样如流星一般转瞬即逝的美少年啊?”
“桂花为什么是黄色?因为,它铭刻了流星的颜色。”
“等下,老三和老五肯定是一对吧?你看老五,他看着老三的表情,好忧愁啊!”
“这是什么转瞬即逝的白月光剧情。”
“五师兄。”老十七悄悄戳老五,“你今天的演技不错啊,以前没见你演技这么好过。”
这可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可老十七不知道,老五此刻蹙起的眉头,都是真的。
这些缥缈峰弟子年纪小,入门远比老五晚,对老三并不了解。他们看老三低着头,就以为他只是在演。
可老五对三师兄,更熟悉。
三师兄向来是最爱笑的。
可他今天握着剑,竟然心事重重到笑不出来了。
“这也是你表演的一部分吗?”对此,郑引商是这样反应的。
他等着桂陶然摆pose,终于等到桂陶然抬头看天空,于是拿出武器,并配合自己的即兴演出:“风起来了,桂花香里,擦肩而过……此刻的你,看着的是清极宗的天空,还是明华谷的天空呢?”
桂陶然尽管表情沉痛得有点过分,但依然用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他:……
郑引商:哼哼,没见过本大爷这样配合的演出吧?
“我……此时此刻,两边的天空又有什么不同呢?再过两个月,桂花,就要开了吧。”桂陶然最终念出了台词。
但有点勉强,一顿一卡。
郑引商:“哦?是吗,桂花香里,擦肩而过,那些隔过幽暗的花和水……你站立的身姿,也有如桂花一样呢。可惜,是在赛场上见到你。”
桂陶然:……
郑引商:“落花飘落也是一种美呢。我会好好注视你凋零的瞬间的。”
郑引商的心里兴奋得在尖叫。
啊啊啊!早就想配合缥缈峰的精彩演出,今天终于也让他找到机会了。
为了设计自己的经典台词,郑引商可是写了两个小本本!
然而坐在旁边的几个烟云楼弟子:……
陆游鱼:“现在说不认识这个人,还来得及吗。”
余袅:“真是的,不知道台词怎么写就不要乱加戏。”
脸皮最薄的宋鸣珂已经低下了头,用手捂着脸。旁边的范钧天在给他拍背。
但很明显,有一部分观众还没吃过这口土狗玛丽苏,也没有感受过樱花纷飞和羽毛乱飘的光污染场景,于是纷纷捂脸。
“糟糕,这种心脏不停跳动的感觉……却不敢睁眼看。”
“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脚趾根本停不下来。”
看台上的桂若雪:……
化神期修士看向宁明昧,眼波泛白。
这也是你计划之中的吗。
宁明昧:“啊,这不是很好吗。”
很好你个头啊。
那些观众们说的,应该是尴尬的感觉吧?
郑引商说完,执盘铃而上。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郑引商用观众们听不见的音量对桂陶然说:“你一会儿什么时候要输,什么时候想下场,给我点提示。我怕打上头了,忘记让你把台词说完。”
桂陶然没动。郑引商以为他紧张,于是又再次擦身而过,小声重复了一遍。
这次,他看见桂陶然轻微地点了点头。
郑引商这才放下心来。
郑引商是个有背景的人,这是烟云楼人人都知道的。他对此不以为耻——反正他修炼照样是修炼,做事偶尔也做事,要说他和烟云楼其他弟子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那就是他比较纨绔,自我中心,目中无人,喜欢新鲜感、探险和作死。
否则,当初也不会害得自己和余袅都落到往生的手上去。
因此,郑引商同样喜欢交友——尤其是在清极宗这个给他带来了太多新鲜感的缥缈峰里。缥缈峰十八个入室弟子,人人忙碌,没空搭理他。于是和他关系最好的,就是桂陶然。
郑引商是个纨绔,桂陶然也是个纨绔——即使桂陶然的性格还不够“嚣张跋扈”,但桂陶然也是很有当纨绔的能力和资本的。两个人于是有点臭味相投的意思。在听说桂陶然在为比试苦恼后,正和几个弟子一起逛街的郑引商还想着,要给他一点帮助。
尽管有一点让郑引商心里有点嘀咕:桂陶然竟然没告诉他,自己在为比试苦恼的事。桂陶然会为这事儿苦恼,在他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谁不知道桂陶然只喜欢吃喝玩乐呢?他郑引商带着桂陶然下山去找小吃时,桂陶然看起来可高兴了,一点拖欠作业的愧疚都没有。
但郑引商觉得自己心胸很广阔。纨绔好兄弟间才不会计较这点小隐瞒。他宽宏地原谅了他。
所以,在得知自己比试第一场的对手是桂陶然时,郑引商是很高兴的。
什么叫天时地利人和,这就叫天时地利人和。帮好兄弟的机会,这不就来了吗?这场完美的演出,就当是他送给好兄弟桂陶然的礼物,送给救命恩人宁师尊的谢礼吧!
郑引商相信所有人都是这么期待的。
桂陶然点头之后,郑引商又和他交手几次。在郑引商的配合之下,两人的交手十分完美。飘带与衣摆飞舞,剑光与声色翩跹。
人人为此啧啧称奇。
“好美的比赛……”
“这种感觉,只有‘唯美’二字可以形容!”
江盈如今是缥缈峰比赛的忠实观众。由于每次都有美人看,她总是带着众弟子准时到场。
可这次,她竟然拿出了自己的十个显影石,将它们分发给自己的弟子:“快、快去各个角度拍摄他们。”
晴雪峰弟子:“……师尊?”
江盈:“还不快点去,虽然技术上没什么值得称赞的……可这是这段时间以来,我看过最漂亮的一场打斗了!”
没什么修为、没什么技术含量又有什么问题?好看不就行了吗?
和江盈一样想着的修士们竟然还有很多,而且数量极多。他们纷纷掏出自己的显影石,记录下今天的打斗,并将它发到自己的非思簿上。
一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此处人数本来就多,且比试已经过半,按理说,已经不会再有人进场。可让谁都没想到的是,无数弟子离开了自己本来在的比试场,一起涌来观看这场演出!
毕竟一个人演戏,哪有两个人配合着“演戏”那样好看绝美,而且处处都是名台词!
“……难以想象。”徐昌泽身边的弟子咋舌道,“桂陶然在清极宗的地位……这场比赛,无论输赢,都能让他大出风头!”
其余明华谷弟子也和他一样震惊,甚至开始焦虑——桂陶然在清极宗的地位,和他们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暗花弟子们感到危机。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坐在他们中间的徐昌泽的表情,竟然渐渐归于平静。
明明比试开始之前,徐昌泽的眼眸里,还有几分晦暗不明的紧张。
他看着台上的表演,脚尖轻打节拍,尽显轻松,甚至随着他们的动作微笑:“这么急做什么?你们看,他们打得可真好看。”
“可是,桂陶然这样子……岂不是让明华在清极宗声名大噪?”一名弟子说。
“是么?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声明’。”徐昌泽闲闲道,“原本,我对那人极为警惕。不只是因为他如今的所为,也是因为,我看不出来他将来的‘所为’。”
第一个“所为”,是行为的“为”。第二个“所为”,是为了的为。
“但如今看来,他想要的东西虽然可怕,但也不过如此。”徐昌泽道,“这场比试看起来花团锦簇,人人喜爱,但也不过是一个花架子——一个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的花架子。场上的人,是桂陶然、是郑引商、是其他人,都不会有任何分别,他们在比试台上想什么,也不会造成任何变化,甚至现在把你放上去,这场打斗,也一样好看。就是这样的事实,才叫我放心。”
暗花弟子依旧不明白:“长老,我还是不太懂。”
“你若是懂了,这事儿反而麻烦了。”
这句话看似闲笔,却叫弟子莫名打了个寒战。他惶恐地看向徐昌泽,却不知自己是为何惶恐。
徐昌泽嘴角噙着微笑,清瘦的中年人没有向弟子们进行解释的意图。他说:“这世上,懂这些事儿的人,越少越好。懂的人越少,这天下,才越太平。”
“让他们得到一点利益,又何妨。况且,如今看来,宁明昧是我们可以合作的对象。”徐昌泽说,“毕竟对于他而言,台上的人是谁,都没有任何分别。和他合作的人,可以是桂陶然,可以是明华,也可以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