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宁明昧和常非常降临在了一处空地上。
这处空地附近的景色与旁边相似。唯一一处不同,是这里有一棵双子松。
双子松从同一块岩石里长出,相依相偎。宁明昧端凝那双子松,片刻道:“你想说什么?”
“从刚出生时起,我便被人追杀。”常非常看着松树,平静道,“一部分人说,我的母亲是一名极恶之人。因此,如我这般的极恶之中,不应被容于世。另一部分人则说,我母亲这般特殊,谁知道我身上有没有藏什么奇怪的功法或体质。他们要将我捉回去,做一些研究。”
“但也有人,想要救我。”
宁明昧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与常非常站得近,好似亲密如兄弟。
可谁也没看见。
在那块岩石深处,两棵松的末端,并未从同一棵松树里长出。
它们只是拥挤着、扭曲纠缠着,挤在同一条石缝里。
如被逃不开的、一念之差中的梦魇纠缠着的命运。
第181章 你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常非常向宁明昧讲述了一个故事。
乱世,追兵,一个带着两名婴孩的、逃亡中的母亲。母亲死在破庙里,她的侍女,带着她的两个孩子逃亡。
可惜想要他们、想要他们死的人,实在是太多。在追兵的追逐下,侍女杀出重围,最终只能带着一个孩子逃出生天。另一个孩子则落在了追兵的手里。后来,他几经流离辗转,最终被一户人家救下。
那是一户很普通的人家,男人姓常,女人姓柳。他们知道孩子的身份,可他们仍旧愿意留下这个在世人眼中,皆被视为妖妃所出的孩子。
妖妃一生波澜壮阔、无论是否恶贯满盈,她这一生中留下记忆的所有大事,皆发生于当代英雄人物之间。只是她不记得,在她生命的一处小角落里,她曾随手杀死过一名恶妖。
这只恶妖于她而言,只是一只拦路的小妖。可对于这户姓柳的人家来说,妖妃所做的一切,是救命之恩。
这个女人的名字终究留在了青史之上。她因恶意而变得强大,可最后却竟然因一点点不算善意的善意,救下了“自己的”孩子的命。
只是世事有时黑色幽默得像个不好笑的玩笑。男人姓常,此“常”却非彼“常”。有的姓常者高高在上,却是某些孩子血缘上的父亲。而有的姓常者,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秀才。
在救下那孩子后,他们因机缘巧合,知道了一点与燎原众有关的信息。只是这点“知道”,对于他们来说,也仅仅是“知道”。时代动荡波谲云诡,这户人家不想也不愿做什么。
能让孩子们平安长大,考个秀才,继承家里的衣钵,对于他们而言,已经是最好的未来了。后来,这对夫妻还有了一个女儿。女儿于是随着妻子姓。
至于那孩子的身世,那燎原众的消息,最终都如飞雪入水,如梦一般消失在梦境里。
可惜这世间大多数的心之所向,都会变成事与愿违。
妖妃已死,可她掀起的肃清风浪在八年后也仍未平息。人界追缉任何与之可能有关联者。
这户人家原本与此事毫无关联。可他们的一名同姓的同乡,是妖妃曾经的一名护卫的妻子。同乡被视为异端,被乱棍打死。柳家因对那名同乡的遭遇表示过同情,最终也在重重捕风捉影下,被打为了妖妃的朋党。
更令人齿冷的是,那些捕风捉影者倒还真的快要歪打正着出另一个被掩盖的真相——这户人家的长子身份不明,得严查。
为了结束这愈演愈烈的调查,这家人最终做了一件极为决绝之事。
半残的他们从乱葬岗里找来两具孩童的尸体——在那个时候,想要找到两具尸体,实在是太容易了。在一个夜晚,他们点燃了家里。妻子与丈夫,在同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
这对夫妻知道,他们命中注定逃不过这场劫数。他们见过其他人的下场,于是,他们如绝望的赌徒一般,在不可能胜利的牌桌上堆满了自己的筹码。
房屋被大火烧毁时,男孩背着女孩,跨越茫茫雪原。
那个收了他们的钱、承诺把他们带出雪原的行商,最终还是抛下了这两个孩子。
“……这便是,我幼时经历过的事。”常非常轻声道。
常非常并未点明。可他话语中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宁明昧沉默片刻,道:“你生母诞下的,是一对双生子。”
“是。”
“听起来,你很确定双生子中的另外一位,如今还活在人世间。”
这次常非常看向宁明昧了。他的双眼黑漆漆的:“我想是的。”
对于任何人来说,此刻应该是一个相认的好时机。常非常话语中的暗示意味已经十分明显,再加上宁明昧从常静处获得的信息,此刻,宁明昧即使是个傻子,也该知道常非常究竟想说什么。
常非常想说,他是魔女将芜诞下的双生子中的一位。
也就是说,他是宁明昧一母同胞的兄弟。
可宁明昧道:“你若是见到他,你想对他说些什么?又或者说,你希望他对你说些什么?”
见常非常始终没回答。宁明昧道:“抒情的辞藻,你向来不擅长。所以,你不如说说,你最直接地、想要说出的话。”
“……复仇。”许久之后,他听见常非常道,“然后,打破这场命运的循环。”
“为谁复仇?”
“我们的家人,所有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我们的亲人,我的师尊,还有,我们的命运。”常非常道。
“打破什么样的循环?”
“如我们一般的人,永远被侮辱、被损害的循环。”常非常说。
“在这之后呢?”
常非常犹豫片刻,道:“你是想问,你我……”
“你与你的兄弟。”宁明昧眼睛眨也不眨。
“我与我的兄弟当何去何从吗?”常非常说。
“不。”宁明昧道,“我想问的,是新的循环,与新的世界。”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常非常没有回答。
宁明昧注视他许久,忽然笑了:“想不到你还挺有斗争精神。我还以为,你比较喜欢趴在熊猫身上睡觉呢。”
“‘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寝到天明’。”常非常道,“如今的世上,又哪里有能让人安寝之地呢。”
宁明昧不置可否。
常非常说完所有话后沉默,也只是沉默。似乎说出这些话语,已经消耗掉了他作为说客的、所有且仅有的口才。
或许有点疲惫,有点懒散,有点漫不经心,却暗藏重重心事的少年,本来才该是他原本的模样。
风吹落一地柳絮。宁明昧忽然道:“如果我此刻并不打算开口。随后,你会让我知道更多信息吗?”
常非常怔了一下。显然,宁明昧的所有反应都不在他的预料之中。最终,他道:“你会有足够的时间去详细地考虑的。”
宁明昧道:“我希望也是……”
他话音未落,腰间峰主玉佩已经烫了起来。常非常也低下了头,看向他自己的玉佩。
很显然,有人在召集他们。
对话只能到此为止。只是在迈出脚步时,宁明昧道:“我还有三个问题。”
常非常:“请说。”
“第一个问题,你方才说的那句‘三千世界鸦杀尽’,是从翁行云的笔记里看见的么?”
宁明昧没有错过常非常微缩的瞳孔。随后,他听见常非常道:“……嗯。”
“第二个问题。我是这一任的、用来做执剑长老的炉鼎。那么我的下一任炉鼎,此刻在哪里,是清极宗中的哪个人?”宁明昧道,“按照惯例。在新一任执剑长老上任后,下一任执剑长老的人选,应该已经开始物色了。”
“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只是现在,他被送离了清极宗。”常非常说。
“送离?”
这是宁明昧没想到的。按理说,这样黑心的事件,难道不该一代又一代地用光所有韭菜吗?
常非常说:“我也不明白。”
他顿了顿,道:“要求送走下一任炉鼎人选的人,是齐免成。他说过,也无需再选其他备选进宗。”
齐免成。
这实在是有点出乎宁明昧的意料啊。
“第三个问题。你的母亲,有给你留下什么信物么?”宁明昧又道。
这次常非常停顿的时间更长了。
“没有。”他说。
常非常等了很久。这次宁明昧说:“我没有其他的问题了。”
常非常:“哦,我看你每次问你弟子,说只有三个问题。最后,你都会提出几十个问题。”
……呵呵。
两人御剑而行。关于身世的事,他们似乎总是没捅破那层窗户纸。
眼见齐免成的厅堂出现在两人眼前。宁明昧忽然道:“这次穆寒山受伤,缥缈峰也该负责。毕竟,他是被我们带出来的。他如今伤势如何?”
常非常道:“是他运气不好。怪不了你们。”
宁明昧说:“可你看起来有些忧心。”
常非常这次又没有给出回答。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厅堂。一路上,系统问宁明昧:“你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什么什么关子?”宁明昧反问。
“你知道他是你的兄弟。他知道你是他的兄弟。他已经说到这种程度,你为什么不肯相认?”系统道。“而且很奇怪,我感觉不到你心底里有任何波动。”
宁明昧道:“这不是很正常么?异世界的亲戚关系……难道我还要为之很感动?”
这次系统却很固执:“不,你理应会有波动的……”
这话里隐隐透露着奇怪的味道。
宁明昧推了推眼镜:“对于我来说,血脉亲缘并不重要。”
“那什么更重要?”
于他而言,真正最重要的是常非常的另一重身份。
燎原众的成员,东疾山上的灰衣人。
若非如此,常非常是不可能在一夜之间,便突然想明白了宁明昧的真实身份。他一定是看见将芜的绣屏庇佑过宁明昧,才做出的这个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