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幕的种种,也映入了连城月的眼里。
只不过此刻,他想的却是与宁明昧截然不同的事。
“……像无为真人这样的至高强者,也会有恐惧吗?”
那一刻,连城月心神巨震。一时之间,他唇角竟然漏出一滴血来!
石如琢也是大惊。
修道之人,先立心,方修道。支撑连城月在修道一路上走下去的,便是他那颗坚定不移的、想要变强的心。
这种想法的起源很复杂,也很坚固。幼时的孤独、被无才能之人欺压,少时因规矩礼法被连家人看轻,自信自己身负天赋,却又处处被庸人以积累的权势欺压,变强后,又被连家人等人以“大义”“伦理”之名,道德绑架得团团转……
连城月不愿承认自己会因此痛苦。他始终告诉自己,只要变强,只要变得够强,他就将无所畏惧!
无所畏惧,始终是连城月的目标。他不愿接受幼年时的那个自己——那个明明有才能,却要被庸人处处打压指摘的自己。明明那些人也是如此庸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明明那些人,也会因为一些俗物而恐惧:钱财,情感,田宅……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俗物。
而且连城月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他天赋奇才,只要足够努力,掌握足够的方式方法,他一定能修至修仙界的顶端。
可修仙界公认的天下第一人,最强的无为真人竟然也会恐惧!
至高的力量竟然也不能战胜一切恐惧吗?拥有至高的力量者……还依旧会被自己束缚吗?
连城月道心大震。石如琢寄居在连城月的戒指中,只觉得连城月周身真气与黑气对撞,几乎让他吐出一口血来。他只得咬牙,替连城月梳理真气。
可心魔终究是个人自己的心魔。石如琢能压制一时,却也无法根除。正当他束手无策之际,掌间压力竟然一松。
连城月漆黑眼眸中竟然有一丝光明闪过。
“不,有一个人……有一个人没有恐惧,也没有畏惧。即使……他并非大乘期修为。”
“宁明昧。”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恐惧、从来没有畏惧?为什么你总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好想知道你的终点是在何方?若是能得到这个解答,我也不会再在无尽的空罔中徘徊了吧……”
“你在说什么?”
石如琢一怔。他隐约觉得这段话不像是连城月的发言……至少不该是此刻的连城月的发言。可他再看去时,连城月已经晕了过去。旁边其他内门弟子们山呼海啸地向他涌来,有的把脉、有的掐人中。
“我认识他!他就是一口气加了五个学生组织的那个!还当班长!还做额外作业!还泡图书馆!”
“有人过劳死了啊——”
与此同时,在寂静的洞天福地深处,冰棺之中,有一人的眼皮轻轻地动了动。
“宁明昧……”
“或许,我应该称呼你为将昧。”
……
老十八和老十九急匆匆地走入里间,询问宁明昧:“师尊,发生什么了吗?”
宁明昧头也不回:“你们的三师兄应该受了些惊吓,你们去看着他点。”
二人对此不明所以。但老十八向来精明,老十九又是个沉默忠心的酷哥,自然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两个弟子离开了。宁明昧对着窗外深秋长出一口气。此刻,屋内有人出来叫他。
“宁峰主。”叶雪霏恭恭敬敬,“师尊想要见见您。”
宁明昧看着叶雪霏。他想起来这姑娘在原作里也是体质特殊。这份特殊的体质让她无法被尹希声的法术洗去记忆,因此,此刻她应当还记得白若如方才的事。
可她竟然如此好地将这件事藏在了心里,面上不显露分毫。不仅如此,她依然对白若如毕恭毕敬。
“……真不错啊。”宁明昧低声道。
他撩开门帘,进入里间。隔着安神香的烟雾,宁明昧看见白若如。
美丽女子躺在床榻上。她漆黑长发如海藻般散开,居中的脸苍白又憔悴,却依旧好似一朵茉莉。
妖狐族的诅咒印记,在她的脸上暂时褪去了。
“师弟。”她声音虚弱,却依旧柔和温暖,“让你担心了。”
宁明昧看着她的额头。他道:“师姐,我这里有一些清心养气的功法。你平日里运转它们试试,效果很好。”
宁明昧运转的功法的效果自然是很好的,尽管,他往往用它们来压制自己的炉鼎体质。白若如很容易就能从这些功法中看出端倪来。
然而此刻,他竟然一字不漏地将所有功法都教给了白若如。宁明昧不介意白若如知道自己的身份。可白若如忽然轻声道:“……师弟,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这些都是师弟用来保命的功法吧?我知道,若是修仙界中其他人知道师弟在运转这样的功法……一定会给师弟带来很大的麻烦。我若是运转它们,他们也很容易就能找出线索来。”白若如自嘲笑道,“都是我没用,竟然还要让师弟不得不说出……自己的秘密。这些年来,师弟一定非常辛苦……”
宁明昧一怔。他道:“那些人想说,就由他们去吧。不过是一群苍蝇罢了。”
“我不会用这个功法的。师弟,你要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刚强,终究是敌不过积毁销骨。”白若如轻声道,“而且……我知道我出事的原因了。如果不根除这份诅咒……是不会有用的。”
宁明昧沉默片刻。他说:“是尹师兄方才进来告诉你的?”
“是。尹师兄认为,我有知道真相的权力。”白若如说。
两人静静做着。深秋的日光透过窗纱,打在宁明昧苍白的手背上,也打在白若如疲惫的脸颊上。
“……师姐。”宁明昧最终说,“你太累了,你先睡会儿吧。等你睡醒了,总会有办法的。”
“我得先离开她们。”
“嗯?”
“雪霏,还有镜儿,红枭,玉凝……”白若如眼皮都快睁不开,却还在一一细数自己的弟子们的名字,“我要离她们远点,她们不需要一个疯掉的师尊……在问题还没解决时,我得离她们远一些……”
她絮絮的声音,如漫长的一道烟。
宁明昧忽然意识到,白若如是真的很爱她们。
她爱自己的弟子,也爱清极宗。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师尊。
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像她这样的人,会为了活命,而去杀死自己姐姐留下的血脉么?
日光昏沉。白若如再度开口了:“师弟……”
“嗯?”
“我没有和你说过吧?我姐姐的事。我一直知道,自己有个姐姐。尽管所有人、就连我的母亲都知道,我很少见她。但我确实是见过她的。她有一头很长、很顺的黑发……穿着浅紫色的长裙,坐在玉兰树下……”白若如闭着眼道,“她体弱多病,几乎不出家门。陪伴着她的,只有她的侍女。母亲不喜欢我们相处。”
“但我其实知道的。”
“她有一个……爱人。”
第246章 白不归的生涯一片无悔
白不归坐在实验室里,心乱如麻。
妖狐族与白家有世仇,妖狐族对白家设下了他不知详情的诅咒……过去,白不归对此隔岸观火,而如今,他竟然也成了白家的血脉!
还是白家与妖狐族的混血!
“大祭司,你是否早就知晓此事了呢?不……你必然早已知晓。”白不归握紧双拳,“原来到头来……”
“你是真的始终视我为异族啊!我早该明白!”
如果说妖狐族中还有什么是白不归割舍不下的,那必然是当年大祭司的赏识与恩情。白不归是孤独的一滴水,妖狐族是一片浩瀚的海洋。曾有一个人,他接纳一滴水,让他奔流入海。
在那些刚来清极宗的夜晚里,白不归一遍又一遍地幻想那些大祭司描绘的未来。他完成洗血,以纯血身份凯旋。实力足够强大的他将站在妖狐族顶端,恰如每一名彪炳史书的大妖。
于是从那一日开始,妖狐族将成为他的归处。他将拥有自己的骨刀,拥有自己的树上大宅……并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束风铃。
妖狐族将房舍修筑在大树上,每一棵树上,都是一只妖狐的家。大树最漂亮的一根枝条,被视作门条,妖狐族有在门条上悬挂风铃的习惯。
东风过时,风铃滴滴作响。风铃的每一片铃舌,都会是这名妖狐能找到的最珍稀的、最美丽的矿石。
妖狐族人人都有自己的风铃。只有半妖白不归没有风铃。他和那些有罪的妖怪一样,没有自己的居所。每当路过那些有自己专属的居所,有自己专属的风铃的妖狐家时,白不归都会仰起脑袋,他一点都不喜欢风铃,好幼稚,这种东西白不归六岁就不玩了,而且他六岁时甚至就没有了妈。
白不归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宅子,只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怎么人人都能当妖怪,只有你只是个半妖,好好反省一下这些年来有没有努力。直到他遇见宁明昧才明白,他在妖狐族没有宅子,是因为他没有户口。能当卧底的狐狸都很聪明,白不归学户口政策、学签证政策很快,做学术时脑袋也转得很快。
可此刻白不归获得的信息量这么大,他脑袋却没有在转。他知道自己应该想点别的,比如自己和白若如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亲该认还是该立刻跑路,大祭司专门把自己送清极宗来是不是派自己来克白若如,自己依稀记得白家代代单传、胞亲之间有诅咒,人妖大战将何去何从之类的宏大话题……可他这一刻,竟然只想到一串风铃。
“……都说混血比较聪明,怎么这时候这么笨。”
他抓着脑袋,低声道。
不远处,十六十八在监视。
“四师兄现在在干什么?”
“他在自言自语,一开始是说要回去问清楚……什么的。后面又说了一句,回去也问不清楚,不如查资料,等回妖界了,还没有能翻回清极宗图书馆查资料的□□。”
“等等,师兄要起来了。”
……
“我没别的事情可做,只能一直学术下去。这是我一生为数不多的有意义的事了。”
白不归心事重重地起身,试图把这件事混过去。结果他一抬头就听见老十七的声音:“老十六,老十八,你们今天不是要去听宣讲吗?怎么蹲在这儿?”
败露的老十六老十八:……
发现异常的白不归:……
很快也发现异常、并正在对老十七感到无语的何因:……
“你们先聊,我带裴石歧先走了。”何因一把拦在老十七面前,试图将这位法人阁下带走。
白不归:“你们……”
十六十八:……
“四师兄。”远处跑来一个任淼,面带微笑,“师尊让你去一趟。”
……
暴露了!!
……
白不归进入宁明昧办公室的同时还在唾弃自己。他觉得自己一点儿没有做特务的自觉。这放在二十年前,要是他被宁明昧发现了自己的“身份”,高低都要拼个鱼死网破再逃出去的。
可如今想到宁明昧的金框眼镜就觉得一阵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