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土中土。息壤位于东疾山下,将蘅已然要坍塌的秘境旁,万人坑之中,被无数污浊的浑沦污染。普通人要拿到它,很难通过那片浑沦,也几乎不可能将其净化。
而后是水中水。如果没有连城月这拥有特殊体质的人存在,试图在忘川中寻找忘川冰魄的人只会神魂俱灭、成为冰魄的一部分。即使连城月自己,也不得不因此上去下来无数次。
最后是金中金。这也算是多亏了白不归和花泡芙的帮忙。除此之外,也多亏了宁明昧高新技术发明的容器。这玩意儿可以切断一切试图直接触碰它的人。过去在妖界,天狐族也算是数一数二强大的种族,如果没有宁明昧缜密的计划,它是无法将它拿回的。
但,以上四个圣物都有共同的一点。那就是它们本身,即使拥有再多奇异的属性,也不过是物品,是没有意识的死物。
也是没有被任何团体或组织培育过、利用过、发展过的东西。它们只是在那里被供着。即使是息壤,也只是被“被动地”污染了。
而且,以上四个物品都没有超过宁明昧的物理学常识。可火中火呢?
火是一种燃烧反应,又不是一种物质——即使是“火莲”,看起来如莲花盛放的火苗,它也终究是火。这东西要如何存在千年万年?燃烧三要素,可燃物,助燃物,点火源。它的燃料是什么?
在那一刻,宁明昧竟觉得一切细思极恐。什么叫“命脉是王朝的燃料”?
在很久以前,人族只有旺盛的生命力与生育能力,让他们有别于其他种族。人可以入魔,也可以成鬼,亦可以修仙。六界的大多战争都在人界爆发,人界是他们的牧场,进货地,蒙昧的、愚笨的田地。数千年前,初代人皇是怎么让自己坐稳了皇位,一统人界,建立了千年长盛不衰的方家王朝?
“翁行云是‘星火’,方家王朝是‘火中火’。当年翁行云想要将普适的法术教给人间没有灵根的百姓,当年朝廷下令追捕翁行云,将星火岛视为异端学说,将他们的人一网打尽。直到在那之后的五百年后,他们依然憎恨着星火岛远超将蘅,又对星火岛相关的人进行了一次大清洗……”宁明昧低声道,“两种火苗的对照吗?”
这之中竟然隐隐约约有了种宿命一般的感觉。宁明昧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切都因为世界的某种内部运行逻辑早已注定。这世间只能拥有一种火,而千年之前,这世间已经做出了决定。它的决定是人族皇室的火中火,而非枯萎草原间蔓延的野火。
“师弟,你有什么计划吗?”齐免成又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你需要我的帮助么?”
很显然,这次齐免成找对了时机。宁明昧沉浸在自己对计划的思考里,很自然地开始吩咐他。
“所有人的眼睛都会在你身上。”宁明昧道,“你负责表现正常,引开其他人的眼光。”
“好的。”齐免成说,“那就让连城月来帮你吧。事实上,我也有点苦恼呢。”
“你苦恼什么?”宁明昧知道齐免成在谈正事时,不会无事生非。
“我在人界的身份是乌衣楼楼主,一个情报头子。我在京城,也留下了自己的暗桩。五年前,在我忙于寻找师尊时,我在京城核心位置的几枚暗桩,都被统统地拔掉了。”齐免成说,“剩下的暗桩都在不重要的位置,他们都无法知晓,皇宫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没及时处理这个问题?”宁明昧道。
“我的人手也是有限的。更何况,比起人界,妖界、魔界、仙界和鬼界的事情,不是更重要么?他们才是真正拥有强大力量,会对政局掀起变动的人啊。”齐免成道。
人族是弱小的……宁明昧一时语塞。似乎即使是他自己,他也不清楚人界究竟发生过什么。
人的寿命不过七十余载,修仙者一次闭关就是三四十年。谁会花费心思去观察蜉蝣在做什么呢?更何况,只有寿数在数百年以上的人,才有足够的时间和资源能设下对宁明昧自己有影响的局。就像修仙界,也只会因为人界皇帝的死,来到人间。
宁明昧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老十七和何因,他们不是为了招生的事去人间打探了么?”
宁明昧迅速给两个人发消息。可他们的头像始终黑着,上次上线已经是半个月前。这给了宁明昧不祥的预感。
终于,即使思考,即使怀疑,飞舟也穿破云雾,来到了人间的京城。
人间京城气派庞大,比起宁明昧见过的几座仙城来说,甚至更胜一筹。殿堂楼阁鳞次栉比,九衢三市车水马龙。宁明昧看着看着,皱了一下眉头。
“人界看起来还真是繁华啊!”齐免成道。
此刻还皱了一下眉头的,是方无隅。宁明昧瞥了一眼吴旻,看见对方也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齐免成不是京城人,自然不知道人界都城平日里是什么样的。可对于方无隅和吴旻来说,即使京城是久远的童年记忆,它真正花天锦地的模样,也早就刻在了他们的心中。
此间看起来太过寂静、太过肃穆了。人们虽行走着,却没有欣欣向荣的感觉。
观敏道:“这是国丧期间。这种反应也算正常。”
“嗯。”方无隅点了点头,显然,他被说服了。
宁明昧的视力却很好。他目光扫过每家每户。除了国丧要求佩戴的黑纱之外,宁明昧还在每家每户的门口发现了一样东西。
一朵白花,挂在门上。
这也是国丧的一部分么?
由于方无隅的关系,清极宗的人比其他门派的人要早到近一个月。宁明昧等人在皇家的驿站落下。他不慌不忙,戴上了自己的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
观敏迅速发现了宁明昧的举动。她道:“宁峰主,你好好的戴上面具做什么?”
宁明昧道:“我刚刚突破合体期,而且还是越级跳升,不日便要进入大乘期。因此,过于猛烈的雷劫在我的脸上留下了一道伤疤。我并不想让人看见我的这道伤疤。”
观敏道:“哦?那伤疤是什么样的?”
宁明昧面不改色:“渡劫的闪电形状,在额头上。”
闪电形状伤疤,戴眼镜,母父双亡,学会了神秘力量,原来你就是……
“明昧师弟,很巧,我下巴的伤也在恢复期。”齐免成从戴上自己下半张脸的口罩,“我们同样地戴上了面具,真是缘分啊。”
观敏无语了。她本来是时刻怀疑宁明昧想找他的错处,可如今,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一对狗男男暗中秀了一脸。
其他事情暂且不提。几人刚下飞舟,就感觉到了“待遇空前”几个字。
“这长长的迎接队伍啊。”
宁明昧首先看为首者。果然,他看见了两个人……不,是三个人。
站在中间的羸弱少年应当就是皇帝的十八皇子。皇室之人自幼炼体,除了修仙的法术之外,还有皇室特有的法术,因此成长和衰老得比常人都要慢许多。此子是皇帝的老来子,是在近百年内出生的。他看起来身体虚弱,颇有点畏畏缩缩的模样。宁明昧实在难以想象,是此人在夺嫡之战里拔了头筹。
另一边着紫衣的人看来就是国师了。他是前任国师的徒弟,也是个活了几百年的老妖怪。宁明昧不能保证他没见过将蘅真容,因此才特意戴上了面具。
皇帝为政,国师为教,因此在十八皇子右手侧的那名女子,就显得颇为耐人寻味了。
女子一袭白衣,以面纱遮面,姿态袅娜轻盈,却又带着几分耐人寻味的空洞。她与国师一左一右,显然,她的地位与国师不相上下。
没听说过人界会有这样的任务。宁明昧忽然眼神一凝。
他看见女子耳边,戴了一朵白色的花。
就像家家户户门上的花一样。
齐免成领头,与众人打招呼寒暄。宁明昧就在后面观察。轮到他时,不等他自己开口,旁人已经开始拍马屁。
“这位便是缥缈峰宁仙尊!”
“宁仙尊,孤在人间,也时常听闻你的传说。”
十八皇子说两句话便像是耗费许多精力似的,眼下有青黑。不过显然,他并不知道眼前这名青年,不仅是被人界皇室恨之入骨的将蘅的余孽,还是星火岛财产的继承者,翁行云的老乡。
如果只看背景审查的话,宁明昧在这里被枪毙五十次都不够。可他如今代表着清极宗来,更是代表着缥缈峰来,周围的大臣们便只能恭敬地称他为宁仙尊,夸赞他高效的学习法,使用他发明的互联网,喝他推出的雪碧可乐,遵循着小宁书上推荐的生活方式,与暗中打听,看能不能走关系进入缥缈峰私塾,或者能不能从宁明昧手中的诸多产业里分一杯羹。
这就是人间,这就是宁明昧。
“久仰大名,宁仙尊。”
国师的声音淡淡的。
轮到白衣女子时,十八皇子主动介绍道:“这位是新月教的圣女,沧溟。”
新月教?
观敏显然比宁明昧开口更快:“什么时候新月教的人也出现在皇室里了?”
面对观敏的质问,十八皇子身边的人连忙答道:“仙君有所不知,在此之前……”
“人间大旱,整整二十年啊!”
二十年。
不过一个修士的一次闭关,却是一代凡人的民不聊生。
第328章 师尊,我混的不错吧
二十余年,大旱。
毒辣的太阳炙烤龟裂的大地。忽有黑云遮日,原来是嗡嗡的蝗虫铺天盖地地飞过,将日光也挡得一干二净。
它们找不到庄稼,于是一只一只地落下,在尸体们浑浊的眼睛上停留。这些尸体早已干枯,其腹部、大腿等较为丰腴之处却豁开漆黑伤口,其中血肉,早就被人割走了。
这些伤口发生在生前还是生后?取走他们的肉的,究竟是陌生人,还是他们的亲人?
即使有了肉,旱灾中的人也找不到干净的水源。水井小溪已经枯竭,即使是唯一的、断断续续的河流中,也漂浮着秽物和尸体。而凡人们只麻木地在其中舀水喝。将死的孩子爬到岸边抬头,对上河流中另一张浮肿的脸。
那仿佛是她的未来。
天上忽然有雨啪嗒啪嗒地落下,先打湿她枯黄的长发,后打湿她脱落的睫毛。一场大雨倾盆降临。她用最后的力气伸着舌头,去接天上的雨水。
“真可怜,你看起来已经无力回天了。即使现在出手,也救不了你的躯体。”
“我观察了你许多天。你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下去的方式。”
随着这些水源,随着终于铺天而来的暴雨,更加残忍的疫病,发生了。
……
“新月教众拯救了我们。对新月的信仰,治好了我们的病痛,愈合了我们的伤口,即使是大地上的土壤,也能被用来充饥。”
“在一座一座的人们都潜心祷告后,终于,每一座城都迎来了地上的泉眼与天降的甘霖。”
“死去的人们,也不再痛苦,而是去往了他们的天国。”
接待宴上,宁明昧听身边大臣为他讲述新月教的由来。大臣说:“人人门口佩戴白花,也是源于人们对新月的信仰。他们相信白花会庇佑他们,免受灾难与疾病之苦。”
宁明昧嘴上说原来如此,心里却对那名圣女十分在意。
见宁明昧盯着那白纱蒙面的圣女看,连城月也若有所思。方才,他以齐免成的身份接触过那名圣女。她的身上有一种很巧妙的不寻常。
“这女子身上不太对劲,你可要凑近去看看?”
耳畔传来石如琢的声音。近来他再也没有称呼过连城月“小子”。尽管连城月没对他说过自己的身世,但石如琢也已经发现此人的异常,就连说话也变得略有点小心翼翼了起来。
“哪里不对劲?”连城月问。
“她的魂魄,像本不该是这句身体应该拥有的……”石如琢说着,又皱眉,有点儿没看懂。
“对,她的魂魄本不属于这具身体,不过,我却没有在这具身体上看见曾经的魂魄被挤出、被夺舍的痕迹——就像它原本就是一具空壳一样。”连城月道,“不仅如此,这具身体里的魂魄还像是正在被这具身体吞噬。根据我的估算,这样的魂魄在这具身体里,恐怕最多只能消耗三十年。”
“这事情听起来可奇怪了。”石如琢道,“我听旁人说,新月教的圣女从两百年前开始,就在人间活动了。她救苍生于水火,威望很高。”
连城月又观察了一会儿,得出结论:“很怪。”
的确很怪。
很显然,新月教想要让圣女成为被苍生向往的精神标志。虚无缥缈的东西总要有一点实际存在的神像,才能让人更加信服。可他们明明可以选择一名长寿的修士去当这名圣女,也可以不断选择新的凡人去当圣女。反正圣女总戴着面纱,只要身形相似,面纱之下换了谁都行。
可如今看来,他们像是在用一个凡人的灵魂去填充这具奇怪的、如黑洞一般的空壳,做它行动的燃料。等这个凡人死亡,再换一个凡人。如此大费周折,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非要让这句空壳行走不可?
宁明昧同样在观察思考。席间他以醒酒为由借故离开。宴请他们的宫殿外面有三三两两的水榭。虽然被宫中的侍从跟得寸步不移,宁明昧属于修士的、灵敏的耳朵依旧从风中捕捉到了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