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你夫君明事!丧事哪有祈祭重要,你好好表现,日后仙君自会授你长生……免遭折寿之苦。”
“前些日子听闻你夫君去了赌坊………可是真的?”
“仙君在上,何人如此污言造谣,我夫君不过路过先前王家院子……何况那户人家不是已经被抓走了吗?贪嗔为戒,自有天罚。”
两名女子行在人群之中,两人面上都带着笑意,笑容却有些僵硬,眼中不知是畏惧还是别的。
狸珠与两名女子擦身而过,他脚步停下,侧身去看墙面上的画像,画中人矜冷澧丽,长身而立翻折长剑,一副圣明之相。
如此行在画像前,犹如被那双圣目盯着,而街道之间……每隔两步或有一副仙君画像,或有仙君明目,或有仙君神龛。
如此置身在人群之中,仿佛一道无形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悄无声息却又威压并存。
狸珠一直盯着画像,复又看向岐,岐与画像之中人长相别无二致,只是气质完全不同。
一个仙气飘飘,另一个鬼气泱泱。
“为何如此看我,”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世间皮相诸多,我不过恰好与他形似。”
“你不喜欢这张脸……还是太喜欢这张脸,我有千张皮相,可变化成任意面容。”岐一边说着,一边当真变给他看。
说着换了一张少女面容,漆黑艳丽眼眸变得羞涩了几分,转向他微笑起来。
“这样如何……你喜欢吗?”
狸珠没什么表情的收回目光,苍白的面容毫无波澜,空气安静下来,他眼睫稍垂,让自身的阴影淹没至人群之中。
身旁的人声悄然消失,全部化成浪潮一般的嗡鸣声,俱然人群萧索,只剩下无数仙君神龛,对方似在垂目微笑,看蝼蚁一般凌驾于上。
将他玩弄于鼓掌之间。
“喂——”耳边骤然传来冷淡的少年音色,狸珠骤然回过神,腰肢处传来触感,对方手臂横在他腰间,拦住了他的前路。
他不知何时走到了桥边,往前一步便是极深的湖泊。
岐面容笼罩了一层郁色,眉目深黑,往下压融进阴影,不由分说地把他带了回来。
“你就这么想死……若是不想活了,跳下去便是,如此憋屈的死了不枉此生……跳吧。”岐松开了他。
虽说松开了他,一双眼却紧紧盯着他,浑身绷紧了。
“………”狸珠捂住了自己额头,额头上冒出来冷汗,他远远地看了一眼神龛,方才不过是出了会神,身体便不自觉地走到这里。
“我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狸珠艰涩地开口,他心脏紧如弦,一点波动都会令他喘不过气。
“………”岐没说什么,只是待他转身时,抓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攥住他的指尖。
“临走前说好了的,让你不要乱跑。”
“若你这般被发现了,定要被抓去圣存殿。”岐凉凉对他道。
狸珠未曾应声,他被抓住手指,不得不跟在岐身后,岐侧目看他,艳丽的眉眼纷飞,唇畔冷凝的弧度稍扬。
“你看那个兔子花灯,是不是跟你很像……要不要买给你。”
狸珠顺着看过去,看到了一只挂起的兔子花灯,兔子杏眼圆睁,竖起耳朵,后面画了圆尾巴,随着风势滴溜溜地转。
他并不觉得像。
方收回目光,却被抓着上前,岐不由分说地便拿了那只花灯,塞进了他怀里,商贩丢了一只花灯,倒是银钱落在摊位上。
“送你了,不要日日寻死觅活,开心一些,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将你救回来。”
狸珠:“………”
他方要把花灯放回去,突然之间,人群中传来了一声尖叫。
“啊啊啊啊——”
“血……好多血……好多血……我马上就要死了……世子!世子!救我啊薛世子!”人群中瞬间安静下来,犹如一道凄厉的魔咒,远处男子骤然脸色苍白,面容冒出一层虚汗,全身发抖,在原地脱力跪下。
听闻“薛世子”三个字,狸珠耳边犹如一道惊雷炸开,他怀里的花灯倏然脱离,紧紧地盯着远处人群中的男子。
男子已经倒地,他捂住了自己的脸,不停地挠脸,一边挠脸一边念叨,他身侧的女子不由得面容发白。
“玄易……你怎么了,可是又被魇住了,你好好看看我,这不是梦里,哪里有血……?”一旁的商贩吓得坐在地上,原是他养了一只猫,只是近来不知猫得了什么病,染了一身的青紫斑块。
男子倒地抽搐,面容惨白一片,不停地挠自己身上,脸上被挠破一片,他双目犹如充血,在女子朝他伸手时下意识地便避开了。
“别碰我……”男子声线颤抖,压抑着哭腔,在原地颤抖蜷缩成一团,“我不想传染给你!你快去城中寻世子……这里不是离州城,我没有做梦!你们把我带到这里……都是你们干的……我不要死……不要流血……”
“他的疯病可是还没有好……兰芝啊,把他送到圣存殿便是,他正在说胡话呢。”
“离州!?从未听说过!此地为仙道盛世,何来的世子,只有仙君庇护此地,他信仰并非仙君,便是邪祟……来人啊,送他去圣存殿!”
“兰芝啊,你且宽心,近来许多人得疯病,说明他们对仙君心意不诚,意志不够坚定,待他从圣存殿出来就好了,不会有任何事的。”
地上男子抽搐颤抖,好似身上长了什么东西,一边神神叨叨地说着胡话,视线侧过去看到长满青斑的猫,瞳孔收缩难以移动。
周围一道道目光落在男子身上,犹如针尖,锐利地审视着,一寸寸地审判男子的灵魂。
狸珠伫立在人群之中,倒下的男子分明安然无恙,动作之间却好似投下了一片片青紫斑块阴影。
离州血疫。
薛遥薛世子病重,未曾守城。
仙道举步维艰,何来盛世。
那一刻,一道巨大的嗡鸣声从天而落,贯穿他脑海,他眼前犹如从天而降一片血海,深红的鲜血将此城池染红,一具具魂灵汇聚在一起,青紫斑块凝结污糟之色。
假的。
真的。
假的。
真的。
到底是真是假?狸珠脑海里无数道声音翻涌而来,犹如锐利的利器贯穿他的耳膜,逼得他身形难以支撑,“砰”地一声跪下。
神龛之中仙君垂目而视,神圣的面容蒙上一层迷雾。
第一百二十九章
“他会被送去圣存殿, 你可知道圣存殿是什么地方?名义上是改造教化之地,实际上是折磨人的场所,进去之后是活人, 出来之后便不知是人是鬼了……是一摊行尸走肉。”
狸珠脸色依旧不好, 人群已经散去, 他眼睁睁地见那名男子被带走。
“他们所说的疯病……是什么意思。”狸珠半天开口道。
“若用人族的话说,疯病便是你现在的模样………性情大变, 非说自己不应该待在这里,另有去处, 只是他们不会以自刎来了结自己……你是第一个。”
“若被那位仙君发现,你会被送去圣存殿, 直到你再也没有自戕的念头为止。”
“何时会得疯病……为何有些没有疯。”狸珠喃喃道。
他们倒更像是原本的九州臣民, 被拖到此幻境之中。
如今被困在这里出不去。
“这我自然不知,我平日里并不过问人族之事。”岐对他道。
“………”狸珠沉默片刻, 抬眼看向白衣少年,“那你呢?你可曾有一段陌生的记忆?”
岐闻言朝他看过来, 深明的眼底若有所思,随即微笑起来, “兴许要让你失望了,我自记事起就在此地, 未曾得过疯病。”
一边说着,岐一边抱着兔子灯,掌中稍稍使力,“你总是心事重重, 若是愿意说出来………”
话音未落, 显然狸珠没有听进去,眼见着狸珠要跟上去, 岐连忙把人拽住了。
“……你要去哪里?”
狸珠打算去圣存殿一探究竟,不必说岐已经看出来了。
“你不要想了,我敢保证,你不会想去那里……那里到处都是他的眼线,你将有去无回。”
话音落下,狸珠显然没有动摇。
“……若想接近他,并不是没有办法,”岐握住他的手腕,低眸看他,眼中敛着情绪,“你先前既是神使,想要接近他自然容易许多。”
“神使?”狸珠这才问出来,他仍旧穿着先前的衣衫,金线闪烁,其上缝制金莲,在他肩侧熠熠生辉。
“每年一次的选拔……若你被选上了,就能前往神殿。”
“如何才能被选上。”
“历代选上的形态不一,你问我……我并不知。”岐说着,复又看一眼身侧的青年。
青年样貌自然生的极好,原先澄澈的双眼如今压了一层郁色,像是清尘莲物蒙上了一层灰尘,褪去了颜色,在莲池中摇摇欲坠。
“不论如何……你前去试试便是。”
他们二人回到了鬼界,阴阳两界之间,狸珠回头看一眼,人间言笑晏晏,一片欢乐的和睦气氛。
他收回了目光,转身踏入黑雾之中。
“鬼医,你可知我如何诞生?”岐在血池边坐下,看向远处清碧衣裳的青年,青年背对着他们,身形似与黑暗融在一处。
鬼医磨着掌中的药,未曾言语,只是随意的指了指血池之中,那里有一团团的枯骨,他便是从枯骨之中诞生。
“我从未得过疯病,不知世外之事……但是我见他第一眼就喜欢他,如此可算作是疯病?”岐陷入沉思之中,漆黑的眉眼映着远处青年的背影。
“痴魅之心,我看不是疯病,是犯了春思。”鬼医说。
岐不再言语,他其实并不想让狸珠过去,只是狸珠在此地待的并不快乐。
数日之后。
狸珠成日不见太阳,身体尚未好透,脸色透出病弱的苍白,唇色亦如此,一旁的少年看了两眼,随之不知从哪找来了胭脂。
“不要动。”少年音落在他耳边,随即凑过来,艳丽的眉眼压下,修长的指骨蘸了胭脂落在他唇上。
相似的眉眼,眼中盈盈的映着他,一抹朱红之色在他唇边晕开,唇色红润了些许,显得有些气色。
“你模样生的这么好……岂能成日厌眉浮愁,还差了些什么。”岐稍稍沉吟,随即变出来了一对墨绿的耳环。
耳环呈蛇口圆环,泛着深幽的碧色,在狸珠耳侧垂落,狸珠盯着那一抹幽绿,神色有些怔然。
“这是我娘亲留下来的遗物,你可莫要丢了,如此殊色,冠绝凡世。”
铜镜之中,狸珠耳戴碧环,长杏眼徐徐绽开,病态的面容笼罩一层郁色,身侧少年则艳丽明媚,深邃眉眼隐约带着温柔之意,透过铜镜侧目看他。
岐撒了个谎,他没娘没爹,这耳环是他从骨堆里捡的,只觉得喜欢,便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