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被人轻轻叩了两下,韩应刻意压低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太上皇,太后来了。”
“知道了,”齐让没有丝毫意外,轻轻拍了拍江维桢还搭在自己腕上的手指,应了声,“请进来吧。”
殿门半开,周太后跟在韩应身后徐徐而入,视线在殿内转过,看见软榻上的齐让:“怎么瘦成这样?”
“躺的久了自然瘦了,”齐让敛着眉眼,声音里带着未经掩饰的倦意,“该是儿臣去给母后请安。”
周太后在软榻前坐下,目光落在齐让脸上:“你尚在病中,自然该是哀家过来。”
“天寒地冻的还专程跑一趟,”齐让低低笑了一声,“看来那封信母后收到了。”
“不止因为那封信,”周太后轻轻叹了口气,“让儿……你是我看着长大的。”
齐让迎上那双熟悉的眼睛,有一瞬的沉默。
五岁那年,母后去世,父皇续娶周家独女为继后,周氏可怜自己年幼,带回宫中养在膝下,直到有了亲子。
他和齐子元是没多少手足情谊,但对周太后……
可惜了,天家是没有骨肉亲情的,这是他前世就明白的道理。
齐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因为发热而混沌的脑子也清醒了一点:“我知道母后的关心和担忧不是假的,就像我过往对您的孝顺和尊重也不是装的。”
他顿了顿,勾起一抹略带嘲弄的笑,“但瞧见我这副样子,您也确实松了口气,不是吗?”
周太后一滞,没承认却也没否认,良久之后,才低低开口:“其实我并不想让子元继位,但生在这天家,他没得选。”
“我知道,我也没得选,”齐让偏过头咳了两声,才继续道,“是他的话,总好过便宜了别人,好歹他也是父皇的血脉,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弟弟。”
说着,他回转视线,一眨不眨地看着周太后,“是吧,母后。”
大抵是他的语气太认真,周太后明显愣了一下才道:“是你父皇当年沉迷仙术,膝下只有你们兄弟,才至于今天这个地步。”
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也是淑德皇后命薄,要是她能给你生下子嗣……”
“阿瞳自有她的命数,”齐让微垂眼帘,遮住眼底的情绪,“是我留不住她。”
周太后盯着他看了一会,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开口道:“等你身体好些了,可以从世家女中挑选一二,若生下子嗣,让子元立他为太子,日后也好承嗣皇位。”
“算了吧,母后,”齐让仿佛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弯了弯眼睛,“我没打算续娶,皇弟也未必乐意立别人的儿子当太子。”
“……罢了,”周太后闭了闭眼,转过头朝四周看了看,“这永安殿先前的宫人内侍都被遣去了别处,你若是不习惯别人,我再让人将他们叫回来。”
“不用了,”齐让道,“我现在这副样子,还是静养的好。”
说完,他闭起眼睛,一副累极的样子。
“……既然这样,哀家也不打扰你了,”周太后起身,目光却还在齐让身上,“太医署的人晚些时候会过来,解毒他们不行,调养身体总还能有点作用。”
齐让点了点头:“那就多谢母后了。”
既没有推拒也没有丝毫挽留,更没起身相送的打算。
周太后也没计较他的失礼,独自离去,留下满殿静寂。没多时,江维桢提着食盒推开了殿门。
“走了?”江维桢将食盒放在小桌上,看见微阖着眼帘似乎睡着了的齐让,伸手摸了摸他那因为发热而微红的两颊,“先吃点东西,待会喝药。”
说着话,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先治风寒。”
“好。”
风寒确实是要治的,总不能一直这么烧着,齐让应了声,半坐起身,看着江维桢打开食盒,将几道精致的小菜还有各类糕点摆满了桌面,忍不住道,“看来回宫还是有好处的,最起码不用吃你煮的白粥。”
“我煮的白粥可不是谁都能吃到的,这么多年也就你跟阿瞳尝过,”江维桢把筷子递到齐让手里,“周太后跟尚食局打了招呼,给你的吃食早就备好了,试过了,没毒。”
“她不会让我死在宫中的,”齐让淡淡道,“尤其当下这种时候。”
“万一别人想呢,防人之心不可无,”江维桢倒了杯水递到齐让手边,看着他慢慢吃下一块糕点,才又开口,“我知道她以前对你还不错,但现在坐到皇位上的才是她亲生的儿子。”
“我知道,”齐让端起水盏浅浅喝了一口,冲淡口中有些甜腻的味道,“但她和我一样,都没得选。”
第七章
事实证明,人为了生存可以适应任何环境。
穿越前上不了一点早八的普通男大,只用几天时间就蜕变成寅正起床每日早朝的勤勉皇帝——起码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经历第一天早朝的闹剧之后,文武百官都安分了不少,虽然齐子元隐隐觉得这只是暂时的表面平静,暗中不知藏了多少他感知不到的云谲波诡。
但感知不到,就等于没有。
所以在齐子元的视角里,能够按时出席,认真聆听,时不时地给一些似是而非的回应,或者推托到日后再议,自己已经可以游刃有余地面对早朝。
然后他就发现,当皇帝不只有早朝,还有处理不完的朝政,甚至上不完的课。
岁暮年终,天寒地冻,本是猫冬的好时候,齐子元却不得不坐在书案前。
原主作为先元兴帝的幼子,上面又有个早早继承皇位年轻有为的长兄,从小过得是风生水起、自由自在,尤其到封地赴任的这些年,远离了周太后的管教,更是如鱼得水,整日里吃喝玩乐不亦乐乎。当地官员或许也有微词,却也没人真的告到京里,毕竟谁也不会料想到这个闲散王爷有朝一日要坐上皇位,扛起大梁的江山。
就像齐子元也没想到,原主小时候没上过的课,居然要现在的自己来还。
须发花白的老者端坐在对面,手里捧着本《大学》,声音低沉: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齐子元听了两句,思绪就不知飘到哪去了,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大学教室,严肃端正的老教授正坐在讲台上讲着同样枯燥难懂的古代汉语。
好歹老教授还能放几张PPT,讲点有趣的典故调节一下课堂氛围,实在听不进去也可以低头玩会手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对一私人定制,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面前这位郑煜大人的法眼。
齐子元晃了晃脑袋,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还孜孜不倦讲着的郑煜。
据说这人是高祖年间的榜眼,因为博览古今通文达艺,做了齐让的启蒙恩师,齐让继位后,更是直接拜他为太傅。
总之就是周太后花了不小的工夫才将这位德高望重、但是已经称病在家数月的老臣请来为刚继位的皇帝讲读。
齐子元十分感动,但无法承受。
他已经十分努力地集中注意力,却不自觉地打起了呵欠,一双眼还看着前方,目光却已经涣散,眼皮也愈发沉重。
半梦半醒之际,对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齐子元睁开眼,正好看见郑煜放下手中的镇纸,目光淡淡地扫过来:“是老臣不小心,扰了陛下好梦。”
“……没,”睡意散了一干二净,齐子元揉了揉眼睛,“朕刚刚是,眼睛有点不舒服。”
“眼睛不舒服?”郑煜挑眉,“那不如老臣替陛下请太医过来?”
“现在好了,”齐子元坐直身体,“先生继续。”
“老臣年岁大了,记性不好,”郑煜道,“还要劳烦陛下帮忙想想,刚讲到哪里了?”
齐子元:“……”
果然天下的老师都一样。
他摸了摸鼻子,一字一句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郑煜点了点头,又问道:“那陛下可知此为何意?”
“知道。”
上了不到半年大学,齐子元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专业的有用之处,深吸一口气,迎着郑煜的目光,逐字逐句解释起来。
最后一字说完,郑煜紧皱的眉头稍稍舒缓了些许,就当齐子元以为自己今天算是过关的时候,又听见徐徐道:“太上皇八岁时便通读四书,陛下还须尽心勉力,进德修业。”
八岁?
古人都这么卷吗?
这样显得十八岁的自己好像个傻子。
被迫当了傻子的齐子元揉了揉鼻子,认认真真点头:“谨遵先生教诲。”
郑煜似乎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翻了手里的手册,继续讲了起来。
一篇《大学》近两千字,通读背诵、逐字讲解,还要各种引申加上时不时提问,等终于结束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儿。
尽职尽责的郑太傅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布置课后作业——将已经可以整篇背诵的《大学》誊抄两遍。原因是齐子元的字迹虽然还算工整,但无形无体,少了为君的气势,须多加练习。
齐子元翻了翻郑太傅留下的摹本,又拿起自己刚写的字看了一会,长叹了口气。
他能写成这样还是拜小学那五年书法课外班所赐,至于郑太傅想达到的效果……怕是把这本《大学》抄烂都做不到。
正惆怅的时候,殿门轻启,出去送郑煜的陈敬去而复返,手里还捧着个不知道哪来的食盒。
“陛下,”陈敬将食盒打开,捧出个还冒着热气的汤碗,“太后说您听学辛苦,命尚食局炖了汤。”
“替我谢谢母后,”齐子元条件反射一般应了一声,伸手接了汤碗,“现在什么时辰了?”
陈敬一面收拾凌乱的书案,一面回道:“未时三刻。”
齐子元扫了眼手边的摹本,捧起汤碗一饮而尽:“那朕出去逛逛。”
几天下来齐子元对这皇城已经熟悉了不少,最起码可以独自从仁明殿走到奉天殿,也能找得到去往御花园的路——就是那个他想跳荷花池最后又没敢的御花园。
那次来得匆忙,印象里只有四处乱飞的浮雪和闪着寒光的冰面,事后齐子元才发现,西北角还有一大片梅林,正是盛放的时节,远远望去一片绚烂的粉红色,是身心崩溃地上了两个时辰课后散心的好去处。
冬日天冷,一路往御花园而去都没碰见什么人,也可能因为这皇城里本来就没多少人。
据说原主的父亲元兴帝在位的时候这皇城要热闹的多,争芳斗艳的嫔妃、占了要职的内侍、深受重视的道士,整日里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到后来齐让继位,安置亲爹留下的嫔妃,驱逐道士出宫,又裁撤了内侍省,偌大的皇城突然间就冷清下来——也有齐让空置后宫的缘故。
齐子元第一次听说的时候还觉得神奇,因为不管是历史上还是影视剧小说里,皇帝后宫佳丽三千的说法已经成了刻板印象,但齐让在位十多年,膝下一个孩子没有不说,后宫居然也连个人都没有。
后来才知道,齐让登基不久就立了上将军许励独女为后,但这许皇后可能命不好,大婚不到半年,就因急病而去。
少年丧妻,据说还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齐让伤心欲绝,前朝有人提了两次续娶之事都被他以不敬为由治了罪,久而久之无人再提,这后宫就这么一直空了下来。
倒是没想到那个齐让居然还是个情种。
不过宫中传言真假参半,但对齐子元来说,不用想办法安置前任皇帝留下的家眷,也算少了个大麻烦。
这皇城里人少一点,他也更自在一点。
已经过了晌午,阳光却依旧明媚,映在结了冰的荷花池上,闪着耀眼的光芒,让从回廊上路过的齐子元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然后他就发现,荷花池边,自己当时差点跳下去的位置,蹲着一个格外瘦小的身影。
“陈敬,”齐子元揉了揉眼睛,语气不太确定,“那儿是不是有个小孩儿?”
“皇城里怎么会有小孩儿?”陈敬顺着看了过去,也是一愣,回头指了指身后的内侍,“你们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还是朕去吧,”齐子元拦住他们,“他离池子那么近,受了惊吓掉下去怎么办?”
“陛下不可,”陈敬急忙道,“那孩子身份不明,万一对您不利,损伤了龙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