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后退了席,这家宴也没什么必要再继续下去。
齐子元跟在齐让身后慢悠悠地出了殿门,仰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怎么连颗星星都没有……”
齐让闻言也顺着抬头看了看:“要落雪了。”
“那阿咬该开心了,”齐子元说完,朝齐让看过去,“江公子和阿咬今夜回来吗?”
“江家有传统,除夕夜要家人一同守岁,这个时候城里也宵禁了,”齐让一边向前走一边随口道,“所以我让他们明日再回。”
齐子元却脚步一顿:“那皇兄不就要一个人守岁了?”
“嗯?”
好像除了幼时母后还在的时候,之后的所有除夕夜,齐让都是独自在永安殿度过的。
习以为常的事,落到齐子元这儿倒好像是多不能接受。
“陛下不也是要一个人守岁吗?”齐让轻轻笑了一声,“这天下之主,总是要成为孤家寡人的。”
“……是哦。”
齐子元愣了愣,声音低了几分,语气里是难掩的低落。
“你……”
借着内侍手里的灯,齐让似乎瞧见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有水光闪过,疑惑还没问出口,就被突兀地打断。
齐子元向前小跑了几步,站到齐让面前:“皇兄……”
“怎么?”齐让轻声回道。
“皇兄,我想去永安殿和你一起守岁,”齐子元微仰头,看着齐让的眼睛,“可以吗?”
齐让眼底有一瞬讶异闪过,而后回过神来:“许戎不在,永安殿里也热闹不起来,陛下要是不觉得冷清,过来就是。”
“好啊,那我……”齐子元弯着眼睛想了想,“那皇兄先回去,我回仁明殿拿些东西再过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一扫刚刚的失落,好像突然就又高兴起来了。
还真是小孩子心性。
齐让笑了一声:“好,我回永安殿等你。”
对于齐子元要去永安殿守岁的决定,陈敬十分震惊,尤其听见他要的东西更是沉默了半天才勉强问出一句:“陛下真要带这些去永安殿?”
“是啊,”齐子元一边说话,一边从枕下摸出个不算大的锦盒收到袖中,后知后觉看向陈敬,“是不是这个时辰了不太好准备?那不然……”
“那倒不是,奴婢只是……有点意外,”眼见齐子元面上有失落闪过,陈敬立刻道,“陛下放心,奴婢立刻让人去准备,待会直接送到永安殿去。”
“好,”齐子元弯了眼睛,“不能让皇兄久等了,我们先过去吧。”
没有许戎在的永安殿确实格外的冷清。
齐子元进门的时候,齐让正在书案前看书,殿里空荡荡,那几个近卫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一只通体雪白,顶冠却是淡黄色,两颊还有两颗圆形红斑的鹦鹉站在旁边的木架上,有些好奇地看着突然进门的不速之客。
“皇兄!”齐子元打了招呼,径直走到木架前,“这就是那只弥山进献的白鹦鹉?”
“嗯,”齐让抬头看了一眼,点头,“还算乖巧,平日里也很安静,还很聪明,许戎喜欢的紧。”
“是吗?”
齐子元伸出一根手指,那鹦鹉歪着脑袋看了看,也不躲,由着这个陌生人用指腹蹭了蹭自己的顶冠。
“它居然不怕生!”齐子元忍不住又在顶冠上蹭了两下,“取名字了吗?”
齐让沉默了一瞬,最后如实回答:“许戎叫它小白。”
多少是觉得这个名字有些一言难尽。
齐子元倒不觉得。
看来不论古今,小朋友在取名字这件事上都是一样的简单直白。
“小白?”他弯了眼睛,对着鹦鹉重复了一遍,“小白!”
小白依旧保持着刚刚的姿势,明显对这个名字没有感觉。
齐子元也不在意,伸手在小白的顶冠上又摸了一下,才回过头看向书案前的齐让,将一直收在袖中的锦盒递了过去。
齐让伸手接了过去,打开发现里面装着两个绣工精致的锦囊,不由奇怪:“这是什么?”
“压祟钱,”齐子元在他对面坐下,“皇兄和阿咬一人一份。”
“给我也备了一份?”
齐让抬头看了齐子元一眼,伸手打开其中一个锦囊,里面装着八枚铜钱,用一根红绳串在一起,额外还有一张字条,工整地写着:祝皇兄身体康健。
“陈敬说这是民间的风俗,能够除祟辟邪,寓意新的一岁平安顺遂,所以就给皇兄也备了一份。”见齐让一直看着那张字条,齐子元半趴在书案上,小声道,“这字是我用那支宣笔写的,可能入不了皇兄的眼,但已经是我写的最好一张了。”
“你……”
迎上齐子元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带着期待的目光,齐让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前世今生加起来,他不知收到过多少的奇珍异宝,却从来没有一份像是眼前这样,简单到一眼看见的只有坦率的心意。
字确实是入不了眼,和上次见过那张比起来也没多少进步,但齐让还是把字条折好和铜钱一起又放回了锦囊里,而后抬起头:“多谢,许戎那份明天我会转交。”
齐子元弯了弯眼睛,又高兴起来:“皇兄不嫌弃就好了。”
说完就从这件事上抽离了注意力,起身到木架前又逗起了小白。
齐让起身将锦囊收到书架上,回过身看着面前那个试图教会小白记住自己名字的背影,突然开口:“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齐子元茫然回头:“什么?”
“这永安殿里,随便你喜欢的东西,”齐让看着他,“天下是你的,所以只有这永安殿里的东西能拿来送你。”
“送我?”
齐子元下意识地扭头向四周看了看,目光最后转回到书案前的齐让身上:“那皇兄写幅字送我吧?”
齐让有些许意外,却没有问原因,点头应声:“好。”
自重生以来,齐让就没再练过字,蓦地提起笔,对着铺展开的空白纸张有一瞬恍神。
“想写什么?”齐让看向对面。
齐子元抱着膝盖坐在书案前,回视的目光里写满了茫然:“我也不知道。”
齐让轻轻挑眉,目光扫过殿里白日里换上的桃符窗花,又看了眼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齐子元,终于落了笔。
殿内突然就安静下来,只有衣袖擦过纸张时留下的稀微声响。
齐子元不自觉地就跟着屏起了气息。
对面正写字的人格外的专注,满心满眼好像只剩下了面前那张铺展开的宣纸,再也感觉不到外界的存在。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齐让终于抬起头:“好了。”
齐子元悄悄地舒了口气,探过头去看。
难怪周太后说齐子元手里那份《大学》的摹本也稍有不足,即使是不懂书法的齐子元也能看出来齐让这幅字的功底,不管是笔力还是笔势,确实是十几岁时的他自己都难以企及的。
齐让收了笔,等墨迹稍稍干了,将整张纸递了过去:“一时想不到写什么,这句还算应时应景。”
“谢谢皇兄,”齐子元双手接了纸,举在面前仔仔细细地看着,“岁岁年年,共欢同乐,嘉庆与时新。”
念完最后一个字,他忍不住抬起头:“我会好好收着的。”
齐让看着他:“陛下不嫌弃就好。”
齐子元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
这是刚刚他说过的话。
知道他明白了自己话里的意思,齐让也跟着笑了一声,还想再开口说点什么,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
“陛下,”陈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您要的东西备好了。”
“我差点忘了,”齐子元坐起身,“送进来吧!”
殿门打开,陈敬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个食盒放到桌上,从中端出两碗……
“扁食?”齐让从书案前抬头看过去,转向齐子元,“怎么想起吃这个?”
“过年就是要吃饺……扁食,”齐子元说完,察觉到齐让的目光,又补道,“乾州民间的习惯,过年吃碗扁食,喜庆团圆,吉祥如意。”
说着,他转头看向陈敬,“爆竹也有吗?”
“回陛下,已经备好了,”陈敬问道,“现在就要点吗?”
“点!”齐子元毫不犹豫,“放完爆竹才能吃扁食。”
陈敬应了声,朝齐让也行了礼之后躬身退了下去。
片刻之后,殿门外传来了阵阵爆竹声,直惊的木架上的小白炸了毛,扑闪着翅膀就要飞走,又被栓在脚上的麻绳扯了回去,惊惧之下发出凄厉的叫声,一度掩盖了殿外的爆竹声。
齐子元:“……”
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凑到木架前试图安抚小白,却被当成额外的危险,一边扑闪翅膀一边发出更大的叫声。
“皇兄……我……”
齐子元手足无措地扭过头,在爆竹声和小白凄厉的叫声中小声开口,“实在抱歉。”
“没关系,”是有些吵闹的,齐让却笑了起来,“永安殿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爆竹声不算太长,止歇之后,小白也跟着安静下来,落回木架上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谨慎地看着齐子元。
齐子元伸出手,试图挽回刚刚才培养起的那点交情,眼见小白因为这个动作又要炸毛,只好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悻悻地转过身。
齐让面上还挂着分明的笑意:“爆竹放完了,现在吃扁食吗?”
刚搞了那么大的阵仗,齐子元有几分不好意思,目光扫见桌上的饺子,却还是点了点头:“要吃。”
齐让起身,跟着在桌下落座:“那就吃吧。”
才用过“家宴”没多久,尚食局精心准备的珍馐美食还没来得及消化,齐子元其实并不怎么饿,却仍然坚持要在除夕夜吃上这口名字和味道都不怎么对得上的饺子。
好像只有这样,他就能当自己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齐子元。
自病后,齐让一向吃得不多,此刻对着一整碗的扁食也没有多少食欲,安静地坐在对面看齐子元吃了一会,缓缓开了口:“除了要吃扁食,你在乾州的时候还怎么过除夕?”
“我在乾州的时候……”
齐子元垂下眼帘,看着碗里的饺子,思绪有几分恍惚。
除夕夜,阖家团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