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话就说话,平白无故地跪下干嘛,”齐子元伸手将陈敬拉了起来,语气里多了点无奈,“都多久的事儿了,也值得突然行这么大礼。”
“奴婢当日被太后指派过来伺候陛下的时候,只想着恪守本分尽心尽力就是。一日日地过来才知道能到陛下身边,是奴婢的福分,”陈敬深吸了一口气,躬着身道,“奴婢字不识得几个,不懂朝务,更不懂春闱,只觉得像陛下这样的皇帝该是长命百岁千秋万代的!”
“前面还好好的,怎么越说越夸张了?”齐子元弯了眼睛,笑着摇头,“好了,就是聊到这儿随口一说嘛,不用这么费尽心思来哄我开心。刚折腾回来,你衣摆也湿了,赶紧去换了吧。”
陈敬应了声,躬身退了下去,只留下齐子元还在想他刚刚说的话。
其实这皇帝一天天的当下去,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的,一日日适应着身份,不知不觉间心态也会发生多多少少的改变。
齐子元也只有尽可能地坚守本心,让这改变发生的慢一点、少一点。
纵使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单纯天真,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忘却为人该有的良善。
“陛下,”暖阁的门被轻轻叩响,守在门外的内侍低低开口,“中书侍郎宋清求见。”
“宋清,这是阅卷结束了?”齐子元回过神来,赶忙开口,“快请进来!”
自那日早朝后,宋清便暂时放下了手头的政务,住进贡院全身心地筹备春闱。好不容易考试结束又有阅卷的重担,为了杜绝舞弊的事儿,依然锁着贡院的门,除了偶尔送到仁明殿的奏本,几乎跟外界断了联系。
算起来齐子元已经有几十天没有见过他的面,因而瞧见内侍身后那个头发凌乱、蓬头垢面,又因为淋了雨而整个湿透狼狈不堪的人影时,明显愣了愣,一时很将眼前的人和记忆里那个一身红色朝服年轻俊秀的书生对上号。
“快给宋大人拿条布巾,再找身合身的衣裳换上,”直到对方已经躬身施礼,齐子元才回过神来,目光落在那张明显清瘦憔悴了许多的脸上,“再请位太医过来,替宋大人诊脉。”
宋清接过内侍递过的布巾,擦干了满脸的水,听见齐子元的话连连拒绝:“不用请太医,臣身体无碍,待和陛下禀奏完,回去好生睡上两天就好了。”
他看起来是疲惫而又憔悴的,眼底是分明的青灰色,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明显对阅卷的结果十分满意,迫不及待地顶着暴雨赶来禀奏。
他说完,从怀里摸出一本小册子:“此次春闱共一千零二十名考生……”
“你这幅样子,朕怎么听得下去,”齐子元无奈地打断他的话,叹了口气转向守在旁边的内侍,“先带宋大人去换衣服,再备点热茶、还有吃的,吃饱喝足之后再睡一觉,待太医诊过脉,确定没事儿了再回来禀奏。”
“陛下,臣无碍,臣……”宋清举着手里的册子刚要上前,低头看见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衣袍又顿住脚步,“臣这幅样子面圣,确有御前失仪之嫌。”
“是不是失仪,朕说了算,”齐子元向前几步,从他手里接过册子,轻轻拍了拍他已经湿透的肩膀,“册子我先看一会,宋大人休整好了,再慢慢给朕讲这春闱的事儿。”
第五十章
直到宋清不情不愿地跟着内侍去了偏殿,齐子元才抽空打开了他那本册子。
这次春闱的规模并不大,全国各地赶来参与的考生不过千余名,最后被记到这本册子里的拟录取人选的更是只有三十五个,通过率之低,让齐子元这个刚刚参加过据说“千军万马走独木桥”的高考的现代人都忍不住咋舌。
但齐子元也知道,春闱到底和高考不一样。
按梁律,通过春闱的士子即可参与殿试,而凡入殿试者皆可授官,或入朝中或去地方,品级和职责虽有不同,却都将关系到一方百姓的福祉。
仅一次考试或许不能完全地考察出一个人的才学品行,对比过往的世袭和恩荫,已是极大的进步。
作为皇帝,齐子元能做的也只有尽可能地保证公平,并在最后选人用人的时候擦亮眼睛……哪怕对其他的九百多人来说过于严苛。
册子上的名字都是陌生的,齐子元一个一个地看过,又看了后面的年龄、籍贯种种信息,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起那一日在贡院门口见过的士子们。
他们千里迢迢从各地长途跋涉而来,身上背负着自己、全家甚至全村镇的希望,却只有手里这三十五人能达成所愿,余下的只能回到故土,重新投入日复一日地苦读中,然后寄希望于下一次春闱。
而实际上他们其中的绝大多数人,直到此生终了,都是没机会进入这朝堂的。
毕竟碌碌无为才是普通人的一生。
“陛下,”换了身衣衫的陈敬轻手轻脚地进门,打断了齐子元的思绪,“奴婢刚去了偏殿。”
齐子元揉了揉眼睛,抬起头看他:“宋清怎么样了?”
“已经按您的吩咐给宋大人换掉了湿衣衫,又上了热茶和吃食,”陈敬倒掉齐子元案上的冷茶,又重新斟了一盏,“等他吃饱喝足精神也好了些才让太医诊的脉。”
“那就好,”齐子元接过茶盏,却没急着喝,“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宋大人是劳神过度,给开了补气安神的方子,”陈敬缓缓道,“宋大人大概是太累了,喝了没多久就睡过去了,就是睡得不太安稳,所以奴婢又让人点了安神香,现在瞧着……一时半会怕是不会醒了。”
“反正偏殿也没人,由着他睡就是,再紧要的事儿总没有身体重要,”齐子元放下茶盏,指了指一旁的册子,语气无奈,“三科考试加起来是三千余份墨卷,先糊名再誊录之后还要对读一遍才能分送阅卷,等结束阅卷还要再复核。旁人大概只需要完成分内的职责,他身为主考又是个生性严谨公正的……朕方才瞧着他那脸色,怕是为了赶时间,有几天几夜都没合过眼。”
“这宋大人也真是……”陈敬听完,忍不住感慨,“这考试固然是重要,但他自己又不是三头六臂的神仙,熬坏了身体岂不是得不偿失。”
“就是因为他太知道这考试有多重要,所以才想尽快结束阅卷,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也可能……”齐子元顿了顿,垂下视线看着手里的册子,“想给朕一个交代。”
不知是太医的方子太神,还是陈敬后加的安神香过于有效,又因为齐子元有意的纵容,宋清在偏殿一直睡到了天擦黑。
等他终于睡足了,匆匆忙忙地回到主殿的时候,齐子元正在用晚膳。
“宋大人,”齐子元抬眼,看见宋清身上邹邹巴巴的外袍和明显匆忙间扣错的扣子,声音里带了点笑意,“睡好了?”
“臣几次三番御前失仪,实在罪该万死,”宋清说着跪倒在地,“请陛下赐罪。”
“不是说了嘛是不是御前失仪朕说了算,”见陈敬已经上前将宋清扶了起来,齐子元弯了弯眼睛,“睡了大半日也该饿了,一起吃点?”
“臣……”宋清迎上那双笑眯眯的眼睛,愣了一下才回道,“臣不敢。”
“朕知道你是不想和朕一起吃,让他们在外殿备了一桌,”眼见宋清又要拒绝,齐子元又补道,“反正朕吃东西的时候你要等着,还不如趁这会也去吃点,你也不想待会回来跟朕禀奏的时候饿得肚子咕咕叫吧。”
宋清沉默了一下,只好应了声:“臣叩谢陛下。”
“叩谢就算啦。”
齐子元说完,朝陈敬看了一眼,陈敬立刻会意,引着宋清朝外殿而去。
一顿饭吃完,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仁明殿内早早地点起了烛火。
睡足了觉,又吃了饱饭,重新整理过衣袍的宋清除了面色还有点憔悴,俊秀挺拔一如往日,让齐子元再瞧见他时,心里舒服了不少。
“朕今日的朝务都处理差不多了,”示意宋清在对面坐下,齐子元语气温和地开了口,“所以时间很充裕,春闱也好日后的殿试也罢,宋大人有何想法都可以慢慢来说。”
作为春闱的主考,除了提交拟定的名单,对于整场春闱和阅卷中的种种经验也好、问题也罢,宋清进行了一些总结想向新帝禀奏,但……
“殿试?”他迟疑道,“殿试不是陛下亲自主持?”
“朕知道皇兄在位时,每逢殿试,从命题、主考到最后的阅卷都会亲自负责,朕自然是想效仿的,但……”齐子元指了指摊在书案上的册子,“依着朕的水平,别说来考名单上这些士子,就是落考的那些,也是不配的。”
宋清先前从未单独和齐子元打过交道,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话,愣了愣才回道:“陛下是天子,又何有不配之说?”
“名义上自然是配的,但从客观水平来说,朕还差得远呢,”齐子元道,“殿试的排名决定着日后授官,所以殿试的时候,朕还是需要宋大人的帮助。”
宋清喉头哽了哽,短暂地犹豫之后,拱手道:“因着太上皇对臣有知遇之恩,并且过往朝中关于陛下的……所以臣在陛下初继位时屡次冒犯,但陛下继位以来种种举措让臣心服口服,臣今后会尽忠职守,不负陛下所托。”
“朕知道,”齐子元看着他,“不过你要先答应朕,筹备殿试尽心即可,不能再像现在这么不眠不休,不然……”
他思索了一会,终于说出了后半句,“不然朕就去告诉皇兄。”
宋清明显一怔:“太上皇……”
“宋大人可是皇兄亲选的状元,正宗的天子门生,”齐子元理所应当地开口,“皇兄的话总要听吧?”
“……陛下放心,”宋清沉默了一瞬,终于开口,“臣会保重身体,不再过度操劳。”
“有宋大人这句话朕就放心多了,”齐子元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册子,“这名单朕看过了,上面三十五人里,有二十人是寒门出身,其余十五人虽然来自都城外,家世门第都不算一般,又或者早早拜到了名儒门下。而且朕仔细对比过,这三十五人里,三十岁以下的士子只有五人,全在那十五人里。”
因着先前糊名和誊录的主意,宋清对齐子元能从一份名单中看出这么多已经不觉得奇怪,立刻回道:“禀陛下,事实就是世家子弟从开蒙起不管是读的书还是拜的师还有眼界、人脉总是要优于寒门出身的学子的,所以即使不凭恩荫,他们入仕的机会也是要更多。但是最起码……经过开科而选出来的世家子弟是有真才实学的。”
“是啊,”齐子元抿了抿唇,而后点头,“世家垄断朝局并非一朝一夕,也不能指望一次考试就彻底改变这种局面。”
“陛下不顾众人反对,以臣为主考,又提出糊名和誊录的举措,已是给了寒门学子极大的机会,”宋清道,“真才学上比不过,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朕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齐子元垂下目光,朝小册子上又看了一眼,“这个冯谦便是此次会元?”
“是,陛下,”宋清回道,“其文平实自然、语句简练,寓意却幽深,阅卷的同僚们一致觉得该以其为会元。臣调出他的墨卷核对过誊录并无差错,便同意了。”
说着话,他看见齐子元有些复杂的神情,又道,“陛下是有异议?”
“朕倒不是对你们的判定有什么异议,就是刚朕发现,这个冯谦和你同是闽州人,而且这个冯家又正好是周家的姻亲,”齐子元叹了口气,“等张榜后,朝中的议论怕是会不小,或者说你偏私同乡,或者说你讨好周家……反正不会有什么好话。”
“当日除了糊名后,瞧见冯谦的名字,臣也十分意外,专门让人去把他乡试的墨卷一并调了出来,确定了那文章就是他的手笔。至于偏私同乡亦或者讨好周家……臣在闽州时和冯家从无交集,连他家大门在哪开都不知道,到了都城除了在朝堂上和两位周大人争执过,私下也再无走动。”宋清说着挺直了腰身,朝着齐子元拱手道,“所以朝中随便议论就是,反正臣问心无愧。”
第五十一章
当日早朝上宋清站出来请齐子元退位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几个月之后,自己居然会和这个传闻里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皇帝在仁明殿里彻夜长谈。
当然,作为另一个当事人,齐子元也没想到。
过往他对宋清的印象主要来源早朝上的禀奏、经中书省批复过的奏章还有齐让,直到这晚才终于面对面地通过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真正地认识了这人。
他们聊了春闱,谈了对即将开始的殿试的打算,到后来甚至不知不觉地谈到了当日齐让在位时极力推行的新政。
印象里学识渊博、品行端正但有些固执的人在逐渐加深的对话中变得愈发鲜活起来。
齐子元也终于明白齐让坚持擢升宋清并以他为主导来推行新政,固然是因为这个寒门出身二十出头就能高中状元的年轻人的天赋和才学,但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的纯粹。
不管是当初站出来要齐子元让位还是这次为了春闱殚精竭虑、不眠不休,宋清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守护大梁的江山社稷、造福天下苍生。
让素来坚持活在当下的齐子元也不免跟着生起了一点想要匡时济世的激荡……虽然在天还没亮就被叫醒上早朝的时候又散了个干净。
“这么快就天亮了?”齐子元闭着眼睛慢慢坐起身,“朕怎么感觉才睡没多久。”
“可不是才睡下没多久,”见他一副困恹恹的样子,陈敬急忙倒了盏茶递了过去,叹气道,“陛下几次三番地叮嘱那位宋大人,自己也该保重身体才是。”
“朕也没想到会聊那么晚,偶尔这一次不妨事,散了朝回来再睡就是了,”齐子元接了茶喝了一口,意识稍稍清明了一点,“宋清人呢?”
“在偏殿睡着呢,”陈敬道,“陛下不是说今日宋大人不用早朝,奴婢就没让人去打扰他。”
“近几天早朝上也没什么正经事儿,耽误了也没关系。等今天放了榜定了殿试的事儿,他有的忙呢,”齐子元说着话,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等睡够了再安排车马送他回家,记得带着太医开的药……对了,先前我过生辰礼单上是不是有几支野山参,也一起拿上。”
陈敬应了却还是有点意外:“陛下怎么想起了那几支野山参?”
“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去让他拿回去补补身体,”齐子元接过陈敬递过来外衫,一边穿一边道,“别看宋清官拜四品又没有家眷要养看起来一身轻松,他那点俸禄,除了日常的基本开销,大多都拿去买笔墨字画了,哪舍得花在别处……到底比不得世家出身的家境殷实。”
“这宋大人也是为人清高,”陈敬替齐子元理了理衣襟,“奴婢以前听说民间有些书画大家随便写几个字画幅画就能收几十上百两的润笔费,依着宋大人的才学,不是能收到更多。”
“民间的书画大家能收到润笔费是因为他的字画值那些钱,”齐子元坐到铜镜前,由着陈敬替自己束发,“宋清若是也这么做,又怎么去判断别人是因着他的字画,还是因为他的官职?”
陈敬动作微顿,而后点头:“是奴婢想得少了。”
“也不是你想得少,是一般人都不会想这么多……反正你花钱买了我的字画,至于本意是为了什么,只要不点破,我当不知道就是,偏偏宋清是个眼里揉不下沙子的,钱财这种东西,虽然都希望多多益善,但要让他拿底线来换,是万万不可能的。”齐子元随手拿了一支青玉簪递给陈敬,“而且他那种人……日常所需也不过吃饱穿暖,有书读,有笔墨用就行,又何必为了点钱财费那么大的周章。”
陈敬替齐子元戴好冠,仔细检查过后,从铜镜里打量他的神情:“陛下对这宋大人可是赏识的很,难得见你提起哪位大人不是愁眉苦脸,还这么滔滔不绝的夸赞。”
“我先前提起别人的时候都愁眉苦脸吗?”齐子元笑了一声,对着铜镜检查了衣冠,“我对宋清可不止是赏识,而是……敬佩,入仕这么多年,他却能一点不受外界的影响,始终坚持初心,实在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奴婢现在瞧着这宋大人也挺好的,”陈敬附和道,“朝中要都是他这样的人,陛下不知道要多顺心。”
“他这样的能有一个已是难能可贵,”齐子元打了个呵欠,慢慢站起身,“礼部今日会把所有取录的贡士的墨卷都送过来,朕想在殿试前看一遍,先了解一下……等到了之后,让人直接送到永安殿去吧。”
“永安殿?”陈敬疑惑,“是要请太上皇先看一遍?”
“能够录为贡士的都是近三年来全国各地学识最渊博的,就我这《资治通鉴》都没学完的水平搞不好都看不懂他们的文章,守着皇兄也好询问,”齐子元揉了揉眼睛,“况且永安殿清静,朕待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