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孙朝面前的茶盏空了,齐子元示意陈敬又给添了茶之后,才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他都知道什么?”
“其实大都跟猜的差不多,只有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不太一样,”孙朝朝陈敬点了点头以示感谢,而后喝了口茶之后才开口,“这个宋管事算是个老实人,这些年来在宋府里也算尽心尽力,对宋大人也是心怀感激的……”
偏偏慈父多败儿,养了宋樟这么一个不务正业嗜赌成性的废物儿子。
那铺子不大,本也只够用来维持生计,加上宋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习性,一年到头也赚不得几两银子,时不时的还要宋管事拿钱去填补,时日久了,宋管事那几分月银也不够了,宋樟便将主意打到了宋府。只是宋清是个寒门出身,没有家底,又是个清廉的性子,阖府上下的开销全靠着一点俸银,连稍微值钱一点能拿去当卖的东西都找不到。
直到偶然一日,宋樟到府里找宋管事拿钱,撞见了不知道哪来的举子提着东西上门,便冒充了府里的小厮将东西收下,然后再偷偷带出去典当。
然后就尝到了甜头。
起初宋管事并不知情,到后来无意中撞破,面对自己唯一的儿子,也只能选择帮着掩藏。
本以为可以一直这么瞒天过海下去,却突然有一日,有人到铺子里找到了宋樟,手里拿着他过往典当的记录,要他把一封信藏进宋清的书房。
一封信而已,还是一封本来就写给宋清的信,总好过做下的事儿闹到宋清跟前,甚至再因为偷盗主人家东西被送进官府。
直到京兆府的府役搜出那封信,宋清因为舞弊案被关进了京兆府,宋管事才终于意识到,事情要远比自己想得要严重。
那个人再次找到了宋樟,这次要他把一包砒/霜下进宋清的食物里。
得手的话,宋樟会得到一张不菲的银票,还有离开都城的路引,如若不然,他会因为偷盗和参与陷害朝廷命官被下狱,然后在牢里丢了小命。
对一个赌徒来说,这是一个毫无疑问的选择,宋樟做了选择,收下了那包砒霜,交给了唯一有机会在京兆府的严防死守下接触到宋清的宋管事。
宋管事自然是有犹豫的,但是面对唯一的儿子苦苦的哀求,甚至还有以死相逼,到底还是收下了那包砒霜,然后在那晚去送衣物的时候,悄悄地倒进了对他毫无防备的宋清的茶盏里。
第七十一章
孙朝话落,仁明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齐子元整个缩在圈椅上,一手端起剩下的半盏茶喝了一大口,另一只搭在椅上的手紧握成拳,修得精短整齐的指甲陷进肉里,带来隐隐的疼。
那一日看着宋管事对着宋清的尸首痛哭流涕悔的时候,齐子元也或多或少地想过,他是不是被威逼恐吓了才做下这样的事情,或者事先根本就不知道那下到茶盏里的是砒霜。
毕竟是相识多年,宋清待人又宽厚,若不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又怎么可能如此地背弃他?
而到此刻,才不得不确信那个看起来懦弱苍老的可怜老者什么都清楚,甚至从一开始的沉默的帮凶到最后亲自动手地要了宋清的命。
齐子元没办法形容自己这一瞬的心情,只觉得那一日看见宋清尸首时涌起的恨意又重新占据了自己的心。
只要一想到宋清居然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死在了曾经一心信任的人手里,他就恨不得立刻到京兆府去,一刀了结了那个凶手的性命,送他下去给宋清陪葬。
但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让那宋管事这么轻易地去死,反倒是给他解脱。
况且,幕后的指使还没有查清。
思绪翻涌间,一只微凉的大手覆到齐子元手上,轻轻地将紧握在一起的手指拉开,露出被指甲划破的掌心。
齐让只看了一眼,便皱起眉头,朝侍立在一旁的陈敬看了过去:“陈敬!”
“哎呀,陛下!”陈敬顺着看过来,瞧见齐子元的手掌立刻紧张起来,“奴婢去拿止血的药,要不然还是请……”
“没事,”齐子元回过神来,迎着三道不同方向看过来的目光,扬唇笑了一下,顺手扯过袖口的布料在掌心轻轻擦了一下,抹去那一点淡淡血迹,满不在乎地开口,“不小心划了一下而已,等太医过来都愈合了。”
陈敬一滞,还要再开口,齐子元已经抬头看了过来,一双眼微微弯着,语气淡淡的却不容拒绝:“朕没事,不用在意。”
陈敬犹豫了一下,抬眼见齐让也摇了摇头,只好应下,退到了一旁。
齐子元这才回过视线,朝身旁的齐让看去:“皇兄,我没事的。”
“嗯,”齐让抬眼,目光在齐子元袖口那一道淡淡的血痕上停留了一瞬,才终于收回视线,转向了孙朝,“那个宋管事还交代了什么,比如,那个威胁并且指使宋樟的人到底是谁?”
“那人只找过宋樟,并未和宋管事照过面,宋管事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只听宋樟说过对方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衣着也很体面。”孙朝说着,摇了摇头,“这父子俩也是糊涂,连对方的身份都不知道,就答应做这种害人性命的事,事后宋樟居然还敢去找那个人去拿路引和银票,大概就是这样被灭了口。”
“他们糊涂遭了报应是他们活该,倒把这案子变得愈发难了,”齐子元皱起眉,“唯一见过他的宋樟已经死了,仅凭着宋管事这几句话就想在这偌大的都城里找到人……根本不可能。”
“仅凭着宋管事几句话,想凭空找到这么个人是难得很,”孙朝道,“但他既杀了宋樟,又把他投进了护城河里,总会留下蛛丝马迹,过往更复杂的凶杀案臣也遇到过,定能找到真凶,了结此案。”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并不大,语气也是淡淡的,一双眼里却是平日里少见的笃定,齐子元看着,不自觉地就点了点头:“查案审案你比朕要擅长得多,既然你敢笃定,那朕便相信你,只是……”
他目光落在孙朝脸上,看着已经更过衣看起来一如往日般得体的人,还是不自觉就想起了那一日冒着雨而来浑身湿透狼狈而又疲惫却又忍不住想立刻向自己禀奏春闱相关的宋清,眸光暗了暗,叹了口气之后才将后面的话说完,“案子是要查的,也还是要保重身体。”
孙朝没想到他后半句居然会是这样的嘱咐,顿了顿才点了点头:“多谢陛下关心。”
话说完,他抬头朝齐子元看了一眼,忍不住又道:“陛下近段时日清瘦了许多,更该保重龙体才是。”
“查案这种劳心劳力的事儿都推给了你,朕每日在这皇城里,饮食起居都有人照顾,不能更保重了,”齐子元说着摸了摸下颌,“可能是瘦了点,过几日就长回来了,不用担心。”
孙朝又看了他一眼,明显不认可这话,却也不好反驳,沉默了一下,转而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那个宋管事?”
“朕……”齐子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平静了许多,“先关着,别让他死了,待到抓到幕后指使了结此案后,再依律处置了吧。”
“是,”孙朝应声,“臣遵旨。”
“那没有别的事……”
齐子元向外看了一眼,估摸了时辰后,原本想留孙朝在仁明殿用午膳,又想到君臣共用膳时那些等级森严且没完没了的规矩,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吃饭本是件开心的事儿,但若是这么一顿吃下来,不管是孙朝还是自己,又或是尚食局的宫人还是仁明殿的内侍大概都会十分辛苦。
属实是没什么必要。
所以,清了清嗓子,齐子元又转了口吻,“你这段时日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
想要禀奏的都已经说完,孙朝也确实再没有什么留下来的意愿,躬身又朝齐子元和齐让分别行了礼:“那臣便告辞了。”
齐子元点了点头,示意陈敬将人送出去,自己靠坐在圈椅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手还疼吗?”
齐让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齐子元愣了愣,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垂下视线朝着自己的掌心看去。
那是一道格外细微的伤口,浅浅地破了皮,流了一点血,只刚刚那么随意抹了一下,就几乎看不出痕迹,至于痛意更是早已淡去,若不是齐让突然开口,齐子元甚至都已经忘了这件事。
“不疼的,我是怕苦,嗯,也怕疼,但这种小伤口真的没什么事儿,要是不仔细看,都找不到伤在哪了,”齐子元笑了一声,看向齐让,“皇兄不用担心。”
齐让自然知道这样的伤口没什么事儿,他自幼习武,磕磕绊绊各种淤青创伤早就习以为常,这种细微的伤口更是从来不会放在心上,但落在齐子元身上,却又好像不太一样。
尤其是每每抬眼瞧见他袖口那道极淡的血痕,都觉得格外的碍眼。
“皇兄?”眼见齐让看着自己不说话,齐子元歪了歪头,“你怎么了?”
齐让回过神来,轻轻摇头:“没事。”
“真的?”齐子元眨了眨眼,突然伸出手来,摸向齐让的额头,“刚刚就想说,天气都这么热了,你的手怎么还是那么凉,不是生病了吧?”
齐让整个一滞,下意识地将目光看向了齐子元。
齐子元神色自若,手在齐让额头上短暂停留后,又收回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而后松了口气:“还好,不热。”
“嗯,”额头上似乎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让齐让忍不住想要抬手,最后只是捏了捏手指,状似不在意地开口,“我自幼便如此,刚又在荷花池边吹了风,不妨事。”
“唔,没事就好。”
齐子元说着话,目光不自觉地朝齐让手上看去,那是一双格外修长的手,因为一直待在室内而显得格外白皙,却又是骨节分明的,显得劲瘦有力,虎口和指腹上还有一层薄茧——那是先前不曾有过的。
齐子元微微睁大了眼,抬起头看向齐让:“皇兄?”
“嗯?”齐让顺着他的目光朝自己手上看去,然后点了点头,“既然残毒清了,总不能还像过往那样整日待在殿内不出门,所以得了空闲便练了练剑。”
“是吗?早我就听说过,皇兄当年是跟着江老将军学的武艺,尤擅使剑,”齐子元弯了眉眼,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那我以后是不是也能见到皇兄的武艺了。”
“你若是感兴趣,我也可以教你,”齐让漫不经心地用指腹摩挲着掌心的薄茧,“只当是强身健体也未尝不可。”
“虽然感觉自己并不是那块料,但我还挺想试试的,”齐子元点头,“那不仅是武艺,骑马射箭,皇兄能不能都教教我?”
其实这个请求十分莫名其妙,作为一个皇帝,若真的想要研习武艺,自然可以从军中或者宿卫里选专门的人来教,怎么都没有让太上皇来的道理,但齐让却不觉得奇怪,点头应下:“好啊,反正来日方长,只要你想学,一点一点的,我都可以教给你。”
齐子元弯了唇,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好。”
说话间,陈敬去而复返,进门行礼后才又开口:“陛下,时辰差不多了,用午膳吗?”
“嗯,”齐子元应下,又不忘嘱咐,“皇兄一起。”
陈敬立时应了声:“是,奴婢已经吩咐了尚食局,将太上皇的午膳一并送到仁明殿来。”
第七十二章
夏意愈发浓厚,天气也愈发炎热起来,一日胜过一日,逐渐超出了齐子元的承受范围。
穿过来半年多的时间,早已习惯和适应了当下的身份和每日的生活,却没想到在这炎炎的夏日里,再次感到了水土不服。
过往那些没有手机、没有电视、不能打游戏也喝不到冰美式之类的困扰,在体感至少有三十五度的炎热天气里却没有空调面前显得不值一提。
其实身为皇帝,已经能享受到许多算得上是珍贵的降温消暑的方法,比如最上好的衣料做的衣衫,比如精心设计过的冬暖夏凉的寝殿,又或者专门贮藏的冰块,但对比起现代科技带来的直接和方便,这个皇帝做的确实还不如一个普通大学生舒服。
果然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
要是早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穿越到古代,当年高中的时候就应该好好地学习理科,就算不能搞个什么工业革命,靠着所学的知识让生活更便利点应该不成问题,总好过学了多年文史,到了这里还像是个文盲,还要被迫从写字开始练起。
想着想着,齐子元放下手里的笔,胡乱地抹了抹前额的汗,而后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陛下累了吧,”一旁研墨的陈敬立时放下手里的墨条,拿了一块浸湿的锦帕奉到齐子元手上,“从用过午膳您就在这儿练字,也该歇会才是。”
齐子元接过锦帕仔仔细细地擦了擦脸,因为太热而昏沉的头脑也跟着清醒了不少:“这不是想着母后生辰快到了,好歹自己亲手写一幅‘寿’字。”
说着话,他把锦帕递还给陈敬,垂眸往纸上看了一眼,耸了耸肩,“写来写去都这幅样子,感觉阿咬都要写得更好一点。”
“陛下这话就是玩笑了,许小公子虽然聪慧,但到底年岁摆在那里,笔都还握不稳呢,哪里就及得上陛下了,”陈敬笑着劝慰道,“奴婢虽然不怎么识字,但一日一日地陪着,也看得出来陛下的字是越来越好了,别的不说,郑太傅不是很长一段时日没特别要求陛下练字了吗?”
“唔,说起来好像是,”齐子元歪了歪头,“朕还以为是太傅懒得管了。”
“是陛下自己要求越来越高才是,”陈敬说着话,从匆忙进门的内侍手里接过食盒,“奴婢让尚食局备了冰酪,陛下要不要吃点?”
“是要吃点了,”齐子元从自己才写的那几个字上回过视线,看着陈敬端出来的冰酪,又忍不住感叹,“都城这夏日这么热,你们过往都是怎么熬的?”
“先帝在的时候,一入了夏就会带着太后离开都城到山里避暑,到了太上皇继位,更勤于朝务,自己很少离开都城,倒是会专门派人送太后去行宫休养,”陈敬回忆道,“奴婢当年跟着太后去过,山里草木旺盛确实是要比都城里凉快许多,尤其到了晚间,还能有凉风吹在身上,不像皇城里从早到晚好像都差不多。”
“龙首山吗?”齐子元接过冰酪,拿着汤匙无意识地搅拌了一会,“朕念叨着要去龙首山休养一阵已经念叨了好久,眼看天气都热起来了,还是困在这皇城里……总想着处理完手头的朝务就休息几天,然后就又来新的,也难怪皇兄过往都很少离开皇城。”
“先帝当年都是带着文武群臣一起去行宫,有什么朝务也可以及时处理,”陈敬解释道,“这样也能安生地住上一段时日,等天气凉了再回皇城。”
“带上文武群臣一起?他们是不是还要带上他们的侍从仆役还有家眷,再加上内侍宿卫还有各种负责饮食起居的人,光车马就不知道要准备多少,更不知道要花多少银钱。而且朕把这一大堆人折腾到行宫里,自己是方便了,都城里或者皇城里有什么事,总还是要有人来回奔波传话甚至去处理,”齐子元皱了皱鼻子,“闹这么大阵仗就只因为朕觉得都城热,想去山里休息几天……还是算了吧。”
陈敬微滞,而后连连点头:“是奴婢想得少了,陛下体恤臣下,是大梁江山的福气。”
“你满心都是怎么让朕过得好,当然只考虑朕的感受,但朕既坐到了这儿,总得多想一点,”齐子元说着话,吃了一大口冰酪,混着冰碴的乳酪顺着喉管缓缓向下,将凉意蔓延到全身,连带心情都在这一瞬好了起来,“也不是体恤谁,就是觉得没必要搞得这么麻烦,还是等母后生辰过了看看能不能得闲去休息几天吧。”
陈敬立时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