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钟前,叶絮在蔚笙的搀扶下来到母亲的墓前,叶寒山已经站在那里,他随意裹了件风衣,更显得整个人瘦长长的一条,脸上还带着一点病气,冷冷的打量着走过来的叶絮。
“你终于来了。”
叶絮却不看他,蔚笙帮他点了香递给他,叶絮站在墓碑前,恭恭敬敬的鞠了三次躬,才将目光转向叶寒山。
“有什么话就说吧。”
几个月没见,叶寒山冷冷的打量着叶絮的面孔,和从前一样,雪白漂亮,但轮廓圆润了不少。
可见过的有多滋润。
叶寒山心中冷哼,但仍忍住了训斥他的冲动。
不可以发火,他今天是来用亡妻来拴住叶絮的。
“细算起来,你母亲已经去世十八年了,你还能记得她的样子吗?”
叶絮低头看着墓碑上的照片,表情晦暗不明:“依稀记得。”
“你小的时候,她很疼你。我记得你有一次发烧,你母亲在你床边守了三天没合眼,你刚好,她就病倒了,”叶寒山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叶絮,“她真的很爱你。”
叶絮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
知道就好。
叶寒山冷笑,母亲是叶絮心里抹不去的一个结,他能舍得下自己,但是绝对舍不得这个故去的女人。
从前叶絮也偶尔会有不服管教的时候,叶寒山每次一把他亡妻搬出来,叶絮就乖乖听话了。
“你还记得你母亲临终的时候对你说过什么吗?我是你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叶寒山眉头微蹙,“我们是亲生父子,血浓于水。父慈子孝,这是你母亲的愿望。叶絮,你真的要弃你的母亲的遗愿于不顾吗?”
叶絮的眉头微微皱起。
“如果你现在回头,跟萧翎分手,对外撤诉发公告,从前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叶寒山甚至给出了从前从未说过的条件。
“只要你同意,今天起,我会代替你母亲的角色,关心你,爱护你,叶宅永远你是你家,我也永远你是你的父亲。”
没错,叶寒山一直都知道叶絮渴望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自从他妻子去世,叶絮那双小小的眼睛里的期冀,叶寒山看得比谁都真切。
“爱”一直是叶寒山钓着叶絮的饵,只要叶絮一直吃不到,他就会一辈子跟着叶寒山走,为他驱使。
但是现在情况变了,这颗无论如何也吃不进嘴里的“饵”终于让叶絮这条鱼发现自己被欺骗。
这条鱼要溜走了,叶寒山才不得不抛出真的饵,希望以此诱/惑叶絮回头。
“关心我?爱护我?”叶絮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他转头,像是看傻子似的看着叶寒山,“你都没有爱过别人,拿什么来爱我?”
“叶寒山,你真的我把当成我母亲了?”
“每一次我反抗你你都会拿我母亲来压我,但是你明明最清楚,我母亲最爱的人是你!”叶絮咬着牙,恨恨的瞪着叶寒山,“她为了你,不惜把我训练成你最想要的那种小孩,为了你默默付出一辈子,然后她得到了什么?一个冷冰冰的坟墓、一个永远不会回应她的丈夫,还是那个不知道母亲身份的私生子?”
叶絮呵的冷笑一声:“叶寒山,最不配跟我谈爱的人就是你!”
叶寒山的眉头跳了跳:“你发现了?”
“是,很早之前就发现了。”
“那有怎么样?你不爱你母亲了吗?”
“我爱她,但是这跟你没有丝毫关系,”叶絮深吸一口气,“你所谓的父爱,我想要的时候你不给,现在给我,我也不要了。”
叶絮一手扶着蔚笙,不着痕迹的弯下腰。
该死,大概是他情绪激动影响到了肚子里的孩子。
他又开始痛了。
风渐渐大了,乌云黑沉沉的压在脑袋上,给墓园平添了一点肃杀的气氛。
叶寒山头顶爆出青筋,他向来没什么好脾气,能忍到现在几乎已经是极限。
“你——”一阵闷咳打断了他的话,叶寒山捂着胸口缓了好半天,才抬头阴恻恻的看着叶絮:“你不怕我以后都不让你给你母亲扫墓?”
“无所谓。你们俩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不过是多余的那个。”
“你——”
“官司结束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从丰林辞职,丰林的股份也会卖掉,”叶絮平静道,“我是你养大的,是你儿子,但这么多年对你唯命是从,也算是还清恩情了。”
“从此以后,我跟你桥归桥路归来,余生再不相见。”
叶寒山慌了,他耗费二十多年才培育出这么一个继承人,叶絮一走,他这二十多年的努力就统统白费了。
“你不能走!”叶寒山上前想去抓叶絮的袖子,却不想旁边一直一声不吭的蔚笙突然暴起,猛地搡了一把叶寒山,接着挡在叶絮的面前,母鸡护崽似的张着胳膊:“离叶总远一点!”
叶寒山被推的后退了好几步,他瞪着眼睛正要发火,但见蔚笙那维护的动作实在有些奇怪,叶寒山这才注意到叶絮的肚子,他愣了一下。
“你的肚子——”
“现在才注意到吗?”叶絮咬着牙,冷冷的,“可见你根本就不关心我。”
“你、你——”叶寒山惊讶的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毕竟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人,叶絮这情况实在太像是——
叶絮勾唇一笑:“很难猜吗?其实已经够明显了吧。”
“我怀孕了。”
一道惊雷瞬间将叶寒山的理智炸成了碎片,从前和叶絮为数不多的碰面一一在叶寒山的脑海里闪过。
他奇怪鼓起的肚子、违背叶寒山命令一次次的请假,最后干脆不来公司了。
这一切终于说得通了。
叶寒山感觉自己的脑子挨了一击重锤,他怔怔的,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怀孕?怎么会?你一个男的——”
“谁知道呢?”叶絮冷笑一声,“我能怀孕,能生孩子。在你眼里,我这样的人大概连活着都不配吧?”
“所以,我根本不是你理想中的继承人。”
叶絮咬着牙,额头隐隐有汗珠沁出来,但看着叶寒山的双眸中仍闪过一丝快意:“你的梦早就碎了,该醒醒了,叶寒山。”
叶寒山听见有什么崩塌的声音,他脑子里狂风大作,一会儿是叶絮的肚子,一会儿是叶絮刚刚出生的模样。
孩子。
叶絮有孩子了。
人生第一次,一种莫名的感情在叶寒山心里悄悄萌了芽,他看向叶絮,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开始注意到叶絮咬着牙忍痛的表情。
他很痛。
一股紧张感涌上心头,叶寒山下意识的朝叶絮伸出手:“你——”
奈何他的手指尖还没碰上叶絮,远处就传来一声急促的脚步声。
“叶絮——”
萧翎飞快的跑过来,一身黑色的风衣满是灰尘,大概是在门口跟那两个保镖打了一架,此刻他整个人看上去宛如一只暴怒的狮子。
叶絮微微弓着腰,一副痛的无法忍受的模样,而叶寒山正朝他伸出手去,这么一幅画面猝不及防的撞近萧翎的眼睛里。
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咬牙冲过去:“妈的!”
萧翎二话没说,一拳招呼在叶寒山的脸上,一下把这个瘦津津的中年男人打趴在了地上。
“叶絮,叶絮——”萧翎打完就赶紧去查看叶絮的状况,见叶絮捂着肚子疼得几乎说不出来。萧翎脑子一下就空了,当即将他打横抱起。
“叶絮别怕,我现在就带你去医院!”
萧翎一阵风似的来,接着一阵风似的走了,墓园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叶寒山一个人。
他斯文了一辈子,还没有被人这么照脸揍过,叶寒山眼前黑了好一会儿,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老爷!”
等在一边的章管家刚刚接了个电话,木了半天,才脸色煞白的跑过来把叶寒山扶起。
“老爷,”章管家忍不住哽咽,“您这又是何必?”
“何必什么?”叶寒山整个人靠在管家身上,深吸一口气,“我还不是为了叶家,为了丰林。”
“您还是多考虑考虑您自己吧,”章管家含着泪,“医生刚刚来电话,说您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是……肺癌。”
叶寒山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听不见了,他木木的转头看向管家。
“你说什么?”
*
萧翎一路风驰电掣,几乎是把帕拉梅拉开成了飞机。
他一边看路一边看副驾驶上的叶絮,紧张的声音都开始颤抖:“你还好吗?能坚持住吗?”
叶絮咬着牙硬忍好几秒,才痛意渐缓时才伸出手抓住萧翎的胳膊。
“你记得我们之前把生产日期订在正月十五是吧?”
“是啊,怎么了?”
新一波痛感来袭,叶絮控制不住的攥紧萧翎的衣服,用力到骨节发白,光是咬着下唇已经挡不住喉咙深处的呻/吟。
“它大概要提前来了。”
嗡的一声,萧翎的脑子空白一片。
几年之后,萧翎仍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把叶絮给送进产房的,直到手术室关上的那一刻,他才回过神来。
他定定的站在手术室的门前,眼前金属色的大门突然被水纹淹没,热热的泪水划过脸颊,不要钱似的一颗一颗往下掉。
从来信奉流血流汗不流泪的硬汉,愣是在手术室门口哭的像个泪人。
萧翎感觉自己像个水球,一点一点涨大,一点一点被试探底线。
他以为自己皮糙肉厚,能坚持很久。
殊不知自己已经快到临界点,在手术室门关上的那一刻——
啪的一声,球炸了。
萧翎眼睛里漏水,脑子也在漏水,他喘着粗气,像只无头苍蝇般在手术室外乱转,连日里积累的压力化成一副浓浓的戾气,叫嚣着寻找发泄口。
门外还有一个等老婆生孩子的男人,那人抱着手机玩游戏玩得正嗨,萧翎上去就把人家手机给掀了。
“玩玩玩,玩你麻痹啊!”
那人被吓了一跳,一见手机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当即怒道:“我玩游戏关你屁事啊!神经病啊你!你赔我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