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士子?”萧君泽抬眸看他,神情里带着几分天真,“谁是寒门士子?”
“便是那些以文立族,后来因战乱,家道中落之士。”拓拔宏心情好,又印了几张,觉得自己有几分天分,便好心情地回答他。
“为什么是家道中落之士才能看?”萧君泽平静问,“那些庶民,难道未生双目?”
拓拔宏一怔,缓缓放下手,低头看着这少年。
但这少年已经坐回去,拿着沾墨水的小手,拈着瓷盘里的香喷喷肉干,细致认真地嚼了起来,不再理他。
拓拔宏看着这少年,有心想问此话何解,但看着他如此冷漠,拉不下面子,便哼了一声,正好夜里腹中有些饥饿,长臂一伸,拿起了那盘烤肉,拿沾了墨水的大手吃了一片,顿时眼睛一亮,低头,便看到少年目光冷漠,杀气腾腾。
拓拔宏忍不住笑了起来,愉悦之感上头,也不急着问了,反而挑眉赞道:“味道尚可。”
然后便在少年肃杀的目光中,让人将泥板印纸拿走不说,连整罐乌梅汤也没放过。他悠哉游哉地走出帐外后,还诗兴大发,做了一首不怎么佳的五言诗。
青蚨看小公子生气了,低声道:“莫气了,我再做一盘。”
萧君泽迅速收拾好表情:“不必,我装的!”
看青蚨不信,他辩解道:“我才不会为一点肉生气,这些东西,本就是给他准备的,顺势而为罢了。”
青蚨轻轻点头,然后又去切羊肉。
“青蚨,我说真的!”萧君泽努力解释,“我想要计划成功,便要大量读书识字的平民,甚至是鲜卑人,这是计划的基础,你别把我当小孩——”
“青蚨明白,”青蚨温柔道,“青蚨只是怕小公子饿着。”
萧君泽这才点头,嘱咐道:“晚上吃食要清淡些,少放些盐,多放点茴香!”
随后,他又想,那拓拔宏虽然嚣张,但也还是如计划一样落入他的陷阱!
今天拿走的,将来必定是都要还回来。
印刷术是什么东西,那可是大杀器,欧洲当年因为这玩意本来是印圣经赎罪券的,但当印刷机数量一多,什么《致德意志同胞书》《路德的十九条纲领》跟着就出来了,尽管他们立刻亡羊补牢,弄出了寿命比印刷机还长的出版审查,但文艺复兴已经无可避免。
中国也一样,唐朝时世家门阀还能一代一代地出宰相,等宋时,印刷术迅猛发展,直接瓦解了世家根基。
拓拔宏很快就会看到,世家门阀在发现这玩意的威力后,会怎么想方设法地围杀它。
到时,必然会将矛盾提前激化,那抄袭九品中正制的计划,没准就要出大麻烦。
哼,到时他就知道,今日白嫖的肉,早就标好了代价!
他拿起青蚨新烤的肉,狠狠地咬了一口。
第38章 所谓天命
次日,拓拔宏美美地睡醒起身,身边奴婢为他穿衣洗漱,随后,便又想起了昨晚夜里的收获。
他拿起那方泥板,凝视着上边的反刻阳文。
昨夜灯光不足,看得还不仔细,今日一看,便能见到这方泥板雕刻拙劣,笔法幼稚,一看就是个外行所为。
不过无妨,他已命精工巧匠去仿制了。
但,虽是利器,却还得仔细斟酌才能施用。
他心中清楚,那些汉人门阀,不会轻易让出他们的立身之基,得要好生按抚一番。
思及此,他又想到少年那清澈的眼眸,还有那一声惊人的“为何士族才能看,那些庶民,难道未生双目?”
果然是小孩,经史子集何等博大精深,若无人指点,那些庶民便是拿到了,也不过是天书一本,无从入门。
不过那小儿弄的肉倒是不错,挺好吃。
拓拔宏想起以前在平城,那里靠近草原,父亲在时,也曾带他于是草原之上,猎杀黄羊烤食。
他回过神来,去到中军帐中,开始处理军务政务。
这次兵临淮水,给这一带的民生带来不小冲击,当略为减免税赋。
搬师回朝,一部分中军回平城、六镇等鲜卑故地,剩下的便要全数放在洛阳安置。
难得离开都城,不能那么快回去,要沿着徐州北上,先下邳,再去彭城,再去小沛、瑕丘,最后去鲁城祭拜孔子,巡视东方后,观查民生后,再回洛阳。
带着他的阿诞一起,最好可以去蓬莱,听说海上有鲲鱼,看看能不能有幸见海上仙山……
他处理完杂务后,终于抬起头,感觉到一点不对。
于是问左右:“司徒人呢?”
左右答之:“回禀陛下,司徒大人一早便与义弟一同,出营去了。”
拓拔宏怒道:“为何不知会于我?”
左右答道:“回禀陛下,司徒大人并未告知奴婢。”
拓拔宏于是又问了司徒的近侍,得到答案是,司徒准备带义弟去洛阳,他的义弟说要出门一趟,将家里的事情托付好,司徒担心淮水之畔还有残兵,便带着十余骑,护送他同去了。
“一个黄口小儿,也敢让朕的司徒护送!”拓拔宏非常生气,“他们去向何处?”
于是又得到答案,君泽公子和他的义姐在淮水畔曾收留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民,建了一个野村,被魏军掳略,魏道长带着义弟给郡王治病,就是为了给野村立上户籍,如今事情已经落定,正是去告知村人已经平安。
拓拔宏微微皱眉,陷入沉默。
-
三月的春天,淮河两岸已经是绿意盎然。
坞堡外几处见缝插针的小空地里,已经开垦出几片田亩,洒上的种子发出小芽,挂着露珠,看着便十分喜人。
一名华服少年带着他的合伙人回到了淮河芦苇荡的小小村落。
这个村落已经不再是野村。
它有了正式的户籍,但是属于萧君泽的私田,因为冯诞的运作,这里都得到了免去杂税的权利,同时每年徭役出丁有得到了近一半的豁免。
这也是世家大族能得到大量土地和人口的原因,农人当了隐户,只是被一个大山剥削。
而普通的庶民,却是朝廷、世家、胥吏的三大强者一起剥削。
两个月未归,破旧的坞堡一如往常,村人初见有骑兵前来,吓得魂飞魄散,再见当先坐着的是魏道长和小公子,便松了一口气,一个个簇拥过来,热情似火——他们都已经知道以后不用惧怕兵灾了。
冯诞也翻身下马,跟着萧君泽一起观看这小小村落。
村人衣着破旧,精神却十分不错,对萧魏二人都尊敬无比,很多的人都拿出家里鸡子、刚蒸的麦饼等物,塞给萧君泽。
“这村人,是以制纸为生啊?”冯诞看到坞堡外正在抄纸刮纸的民户,好奇问,“那如何会成野村?”
有制纸之术,便可入匠户,匠户是世家和朝廷都喜欢的丁口,连拓拔宏要求释放南征大军掠走的人口,里边都是不包括匠户的。
“他们以前是以鱼猎采药为生,制纸是我后来教的。”萧君泽微笑道,“他们学得挺快,周围材料也足,将来说不定是阳平郡的纳粮大户。”
他当时就计算过了,除了树皮可以制纸外,河边的芦苇也是制纸的好原料,算是可持续发展了。
冯诞闻言,也微笑起来,目光温柔,落在身边一名中年人身上。
中年人姓路名绰,是本地阳平郡郡守,路家门第能追到汉末去,闻言此言,神情恭敬:“司徒说的是。”
心里却暗自诽谤,有他冯司徒这么一句话,他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再来这村落收一文钱,征一个丁啊!
但又有些美滋滋——这个村子居然是司徒义弟的产业,那以后他要是多加照顾,若是有幸搭上这屋关系,官途必然不会止于这小小的阳平郡,更高一阶的州刺史他不敢指望,可若能入朝当个阁官,也是瞬间从边地的小户,进入中都啊!
这样想着,这位在阳平郡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跟随的脚步越发恭敬了。
“此地山明水秀,倒是一处不错的隐居之所。”冯诞看着这坞堡外不知几百年前的古树,发出感慨。
“这不过你少在乡野,不知其难罢了,”萧君泽轻笑道,“山野之中,吃食没有胡椒花椒,取盐艰难,夏季蚊虫如潮水,教他们做纸,也只是赚些辛苦钱。”
冯诞看着这村人身边厚厚的纸卷,失笑道:“你这便是不当家了不知世事,这哪里能算辛苦钱,就这些钱材,在洛阳也算是小富了。”
“所以害怕被人觊觎,这才要扯起兄长的虎皮来威慑众生啊。”萧君泽揶揄道。
“尽管扯,”冯诞抚掌道,“若为兄这虎皮不够,我便帮你去扯陛下的虎皮。”
“那倒不必,这虎皮太沉,一个不好,说不得要入虎口!”萧君泽连连摆手,“再者说,你的虎皮都不够了,扯他的也必然无用。”
冯诞正要说话,便听门连传来一个阴测测的声音:“何人如此大胆,敢说朕无用?”
旁边的路郡守心神一颤,几乎瞬间就跪下去。
冯诞则迎上前去,微怒道:“陛下怎又胡闹?只带百十禁卫便敢前来,这才几日,便又忘教训么?”
拓拔宏轻咳一声:“这是大魏之土,朕若还能遇险,便是治国有暇,当受——好好好,阿诞莫气,朕不说,朕不说便是!”
萧君泽看他们两人旁若无人地洒狗粮,微微翻了个白眼,出门透气。
门外,冯诞的卫士跪了一片,想是被皇帝禁止通报,其它的村民被驱赶到一边,从坞内到坞外都是一片寂静,只是虫鸣鸟叫声。
过了数息,拓拔宏走出来,面带微笑,对萧君泽十分和蔼:“我听说你治下有个小村,朕自登基以来,都是入宿城中,一时起意,便来看看这小民如何生活,带路吧。”
萧君泽认真得看着这皇帝,然后微微点头:“可。但要陛下先将这些士卒撤去,才能看得清楚明白。”
……
旁边,萧君泽的小徒弟池砚舟许久没见老师,有些的害羞地缀在众人身后,却畏惧于那些英武士卒,不敢靠近。
萧君泽招手让他过来。
“这是我的徒弟,长于数术,”他给拓拔宏介绍,“天赋不错,不比你那尚书令差。”
拓拔宏轻笑道:“那治经之数呢?”
“不知。”
“数者小道,便是学得再精深又有何用?”拓拔宏摇头,不以为然。
“那何谓大道?”
“当然是国富民安,天下太平。”拓拔宏傲然道,“此圣人之道,当从周礼尚书,习孔孟而得也。”
“是么?”萧君泽反问,“那尊儒崇圣的汉、三国、两晋,北朝十六国,为何都不见太平呢?”
“强词夺理,当然是他们未得民心!”拓拔宏道。
“什么是民心?”
“民心者,有衣有食,繁衍子嗣,敬拜先祖,立足纲常。”
“是么,那陛下知道一五口之家,应耕得几亩地,缴多少秋税夏捐,每年发役,当出几人?麦收麦作,如何才得温饱?”
拓拔宏一时哑然。
“你连这都不知,又知什么是民心?”萧君泽叹息道,“我初来此地时,人人面如饿殍,如今不过半载,这里便还算安居,未用儒家之道,为何也可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