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泽门外守了数十名侍卫,个个精甲闪耀,气势如虹,一看便是王城中的禁卫。
斛律明月只是一位部族酋长的幼子,当然没有资格去冲击禁卫,只能垂下头,蹲在爱马旁边,和马儿一起叼着青草,无聊地等在门口。
好在,没有等太久。
便看到君泽与一名华服少年同行,说说笑笑着,从院中走出。
阳光透过树荫,照在他白皙的面容上洒出明明暗暗的碎金,微微一笑,仿佛连光都驻留许久,舍不得离去。
那华服少年伸手拥抱了君泽,同他道别,还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斛律明月整个人都阴暗下去,耷拉着耳朵,可怜又无助。
而在对面,元恪趁着拥抱,在君泽耳边低声道:“这么有趣之事,本王答应你了,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
君泽随意将他推开:“自然,那么,就此别过。”
元恪点头,在听到君泽要他帮的忙后,他对这个计划真的是太喜欢了,他现在就要回宫,按君泽的说法,整个大活!
于是,意气风发的少年皇子,哼着歌儿走上车驾,周围的护卫也在两侧随行,拓拔家的皇帝继位早,他已虚岁十五,按虚岁加冠,可以偶尔出入宫禁。
萧君泽也很满意,这位少年正是中二时期,也早就想知道到去岁底是谁将母亲名字从迁移队伍中删除,所以一拍即合,准备闹一点点小动静。
成与不成,问题都不大。
而这时,他看到一边站在墙角,整个人都冒着黑气的斛律明月。
一时不由失笑,他上前拍了拍这些日子皮肤已经光滑白皙许多的少年:“站在这里等久了吧,明月?”
斛律明月瞬间抖擞,微笑道:“没有,刚到!”
第66章 原来如此
五月,元勰安排属下,开始如选美一般,对着草原各部送来的丁口挑挑捡捡。
那些年纪大一点的还好,剩下的一些十岁不满的小孩,那是肯定不会要的——小孩子素来饭吃得多,活干得少,且不像年纪大的那么听话。
当然,这里的年纪大,也是指四五十岁,无论是草原还是中原,这样的年纪都很大了。
这些淘汰出来的小孩,大多是草原上的小奴隶、朝廷流放过来的罪臣后代,草原酋长们也不想把他们再带回草原,便准备在洛阳城的人市里将他们贱价出售了。
萧君泽听说后,问了下数量,听说是只有一千多人,便提议正好用泥烧砖需要拉坯、和泥、这些需要精细活儿的人手,不如便留下一起用了吧。
元勰当然同意,在工坊、生产这些事上,他一直相信君泽的选择是最好的。
于是,在河阴之地工坊旁,又有一座巨大的砖窑拔地而起,五丈高的巨大烟囱能提供巨大的空气对流,一次开窑能烧出三万块砖,当然,原料不是全用河泥,而是要用旁边煤矿、铁矿剩下的矸石、炉渣混合在一起。
这种砖窑烧出来砖,要说质量有多好,那肯定是瞎说,可对于木质建筑来说,却是大大降低了建筑成本——没办法,孝文帝重修洛阳,几乎已经把洛阳附近稍微大点木头用光了,再要采伐,得秦岭深处。
萧君泽需要人们把筑房的目光从木头转向石料——如今的黄河还是处于水清的状态,他这个后世灵魂第一次看到还是碧波荡漾的黄河时,整个人都惊呆了好吧。
黄河水清,是因为黄土高原的植被还没有被大规模开发,要知道还有一百年的时间,来自隋唐的盛世就会把整个黄土高原采伐一空,那时候的黄河完全成为擅长家暴的母亲河,肆无忌惮地改道淤积,北方大地整整一千多年,年年都处在家暴的阴影之下。
他是来自后世的灵魂,保护环境绿水青山金山银山这些概念已经深入骨髓,很多事情,已经成为思想钢印,本能就会考虑进去,不以主观意识决定。
元勰当然不懂这些,和皇帝说起此事时,都是语带怜惜:“君泽少小失怙,这些孩子,怕是让他自怜身世,这才大发慈悲将他们收留,真是太可怜了。”
元宏也觉得这话有理,感慨道:“平日里他言语冷淡,对人戒备甚深,定是吃过不少苦头,所以朕平日,都不计较他些许无礼。”
两兄弟又说了些修河之事,为了修河,元勰准备了许多推车、铁锹等物,前些日子,盘点库房,察觉竟有监守自盗之事,虽然立刻清查了一番,却有也有不少损失,追查下去,居然是鲜卑的禁军们私下拿这些东西去换钱。
元宏对此事也甚是无奈,他从南迁的鲜卑族人中挑选健儿加入禁军,但还有一大批中下层的鲜卑族人失去牧场,虽然有不少积蓄,却在城中坐吃山空,无所事事。
他已经有计划,要将从代地来的军士,全部招为羽林、虎贲,只是如今国库空虚,还需要积蓄一些时间。
说了国事,便又说起了家事。
“恪儿最近病了,”元宏无奈道,“成天说他头痛,像是有针在扎,爱做噩梦,最近几日连饭也吃着少了。”
元勰也听说此事,不由忧心道:“可有请大夫看过?”
元宏点头:“已着徐太医诊治,太医说是心神所至焦虑。开了些安神下火之药,却不见成效。”
两兄弟心情都蒙上一层阴霾,拓拔家的皇帝大多早逝,除了政局不稳而来的杀戮外,就是因着这病。
如今居然连孩儿也如此么?
就在他们忧心之时,突然有内待匆忙过来,在元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元宏瞬间面色大变,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便从元勰身边起身,匆忙离开。
……
“你再说一遍!”元宏压抑着怒气,对拜伏在案前的美貌女子沉声道。
左昭仪那与冯诞相似的眉目间带着几分畏惧,但仍然颤抖着声音,惶恐道:“臣妾也不敢相信,妹妹竟做了那等事情,只是联想到如今恪儿突然间身体不适,实在不敢隐瞒……”
“无凭无据,朕若是查出只是你在中伤,必然重责!”元宏怒道。
左昭仪低头拜下,连称不敢。
元宏这才挥手,他不敢大声,因为她举报的,是她那身为皇后的妹妹,正在行巫蛊之术。
这事无论有无,一但闹大,于公于私,对冯诞都是重大打击。
……
身为皇帝,元宏自然有自己的情报系统。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巫蛊的小人没有找到,但在查时,却查到了许多其它的东西。
他自从冯太后死后,加之皇子公主皆已有了,便很少顾及后宫,只是让冯皇后掌官,平日里几乎都和冯诞在一起。
便是那才娶入皇宫的四姓汉女,也只是去过几次罢了。
但万万没想到,他的后宫居然乱成一团糟。
冯皇后居然与平城的鲜卑勋贵多有来往,常常说些想念平城之语,还因为想念父亲,招巫女入宫私下做法,说是想来梦中见见父亲。
顺着这条线抓下去,出现的是平城勋贵们还在怂恿太子与后宫,想借风水之名回到平城。
元宏不相信巫蛊,但却更不愿意相信他的皇后居然和儿子一起来反对他。
……
又过一日,五月初七,朝廷在河阴挖掘修筑夏至祭地的方泽,却不小心挖到了一个石人,鼎上刻有“石鼎现,天下反。”
这事更让元宏大怒,下令严查——这种诅咒朝廷的东西,素来都是君王最恨的。
可能是因为太过生气,元宏这几日竟也开始头痛。
但随着调查,所有线索居然都指向了平城勋贵们,他们自然是又有能力,又有动机。
这些事情虽然瞒着冯诞,可随着事情发酵,纸却是包不住火。
朝廷掀起了一股举报之风。
这事也牵连到王肃,因为他一直在说服皇帝南下,南下的主力,自然是这些平城权贵们,鲜卑人权力扩大,是汉臣不想见到的,再加上这小子一个降臣,却被皇帝重用,早有人看他不顺眼了。
这种事情,草原上的老大粗们怎么会懂,肯定是汉人教的,那个王肃就很可疑!
虽然元宏力保王肃,但这事还是深深冲击了根基不稳的王肃,让他不得暂时挂职自保,在没洗清冤屈之前,不敢轻易出现在皇帝面前。
而在过了二十多日,皇帝前去河阴的方泽祭地之后,他的后宫传来一个更重磅的消息。
宫中挖掘出了巫蛊的小人,而且小人上的名字,是皇后亲手所写。
……
萧君泽撑着头,坐在案几边,凝视着茶碗里尚且在漂浮茶叶。
冯诞眼眸微红,正坐在对面,神情低沉。
“老实说,我真没想到他们的计划是这个。”萧君泽小声道,“我只是让他装病几日,看看是谁会来关心他。”
当然,更重要的理由是,太子是胡臣的宝贝,而元恪是汉人将要押下的重宝,后者不可能让他们的重宝担上“有宿疾”这种对当太子来说不合适的病。
如此,要么重新押宝,要么利用这个机会,剪除太子羽翼。
所以,元恪的装病,让他们提前发动了某项计划。
“你是说,”冯诞深吸了一口气,“是妙莲投奔了他们?可这又与妙华何干,她是她的亲妹妹啊!”
萧君泽低下头,喝茶,没有回答。
但冯诞却是知晓的,他眉眼微垂:“就因为皇后之位么?”
他的两个妹妹,都是同时入宫,妙莲因病被冯太后赶出宫,妹妹妙华成了皇后,前些日子,他耐不住妙莲恳求,让他妹妹重新入宫,便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个结果。
“事已至此,伤情无用了,”萧君泽叹息道,“太子被平城勋贵诱惑是实情,早晚有此一难,你是太子太傅,冯皇后又是他名义上的嫡母……”
“陛下,”冯诞迟疑了一下,“不愿深究。”
“怕是由不得他不深究吧?”萧君泽叹息道,“巫蛊之祸,无论想不想,都不能轻拿轻放。”
毕竟,这是对皇权威严的挑衅,如果不追究,那一夜之间,不知道会出现多少相似的小人,这是对朝廷“皇帝为天子”的这个概念的动摇。
冯诞神情更苦涩:“陛下十分为难。”
“他当然为难,”萧君泽一点也不急,缓缓道,“胡人对迁都之事,本就满是怨气,他最多警告一番,再做更多,怕是要惹得北方谋反;去重罚汉臣,又更不可能了,且不说有没有找到错处,汉人本就是陛下一心拉拢的,他岂会自拆臂膀?”
说穿了,就是这两条船其实还没有到完全融合的时间,他要硬融,不流点血,是不可能。
那么,能担得起这罪责的,一个是冯诞,一个,是冯皇后。
“你要向陛下请罪么?”萧君泽随意道,“为了护冯皇后,你要分一个管教不利的罪名,为她保住位置么?”
冯诞一怔,随即道:“她是我嫡亲妹妹。”
同父同母的嫡亲妹妹。
“我觉得,你还是让她被废出家吧,”萧君泽托起头,叹息道,“阿兄,不是我说啊,陛下他生来克妻,当他的妻子下场都不好,你妹妹便是出家了,也能得自由,深宫里受尔虞我诈强。”
“再说了,你的二妹妹可不是你嫡亲妹妹能招架的,”萧君泽劝慰道,“你就算强行想在朝廷上辞官求罪,陛下他也不会认同,何必徒然惹他生气。”
冯诞:“阿泽,我已经失去一个弟弟了……”
“有你在,冯家不会怎么样,”萧君泽苦劝道,“我看陛下这次心意已绝,他本就身体不好,你再这样逼他,怕是要更折寿数……”
冯诞一怔,眉头便拧了起来,沉默不语。
过了数息,他低下头,长叹一声,缓缓走出门去。
过了许久,萧君泽茶都喝完了,才翻了个白眼:“你还要待到什么时候,要我送你出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