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在救自己,若是自己成功,依靠威望,还能在重病时分到一口粥水,若是没有吃食,他难道还能指望这些自己都吃不饱的小弟弟来照顾自己么?
这种美梦,不作也罢。
于是,少年们趁着黄昏,悄悄出门,走到屋外,在一队士卒巡逻后,当先一人,先靠着墙壁,悄悄摸过去。
……
“抓住他!往哪跑!”
昏黄的街道上,少年头脑已经晕得几乎不能再思考,整个胸肺都似乎要炸掉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一但回不去,他就真回不去了。
最后的求生欲让他疯狂奔跑着,但他也明白,这不可能甩开身后的追兵,他对自己体力估计得太高了。
怎么办?
他的目光在周围的高大院墙上掠过,那是一丈多高的院墙,就算在健康时,他也别想轻易翻过去,更不要提如今他染疫在身,体力大不如前了。
思前想后,他决定冒一冒险,转过一处街角,他敲响了一个大院的角门。
这大户人家,角门一般都有门房,而他运气不错,几乎是两息后,门房便将门打开一条缝隙:“谁啊?”
少年却是用尽全身力气,用力将门撞开,怒道:“别碰我,我身上我疫病!”
门房大骇,一时退了三步,正要拿长长的门闩把这小儿打出去,这少年便已经顺着回廊,被假山遮蔽了身影。
而这时,几个士卒追了过来。
天已经全黑了,但家里进了个疫病少年的事情却惊动了诸人,一时间,院中大索,鸡飞狗跳。
而那少年已经顺着院中的一棵大杏树,爬到树上,准备翻到隔壁院中。
但,这急促的奔跑,早已经榨干了他最后的力气,眩晕之间,直直从树上掉了下来。
……
月色正好。
萧君泽难得把政务分发完毕,洗了个澡,一身中衣,披着披风,让半干的长发带着有些凌乱的卷尾,让凉风吹拂,同时拿出笛子,在后院里的小花园边吹奏着新的曲子。
隔壁似乎有些喧哗,但这不影响他练习肺活量的自律。
明月别枝,晚风吹动衣袂,正是扰民的好时候。
但,就在他吹到兴头上时,头上突然传来一点动静,紧接着,一个重物便在他面前的草丛里重重坠落。
萧君泽一时有些惊讶,于是抬头看了天上,大树的枝丫伸出墙外,正好就在他头顶。
和他一起纷飞落下的,还有无叶的枝头上,那初放的花瓣。
别说,月光一照,还挺诗情画意的。
萧君泽正要喊人,便见那人咬牙闷哼了一声,声音沙哑而虚弱:“这位乐师大人,求您不要唤人,我身负军情,你给他们报了,反而会受牵连。”
萧君泽不由笑了,这襄阳城里,还能有什么军情,如今驻守不远的南齐军还是萧衍的部卒,和他也算是一伙、咳,半伙。
不过,这最近无聊,他倒是有些兴趣:“这里可是的刺史府,我报给军主,正好立些功劳。”
那人急道:“我身染瘟疫,你与我碰面,也会被刺史关起来。”
萧君泽眉头瞬间皱起:“你病了?”
“没错,不信你可以看我胸口,有生出的痘疮,”他喘息着道。
“病了怎么还到处跑?”萧君泽不悦道,“好好在家待着不行么,什么紧急军情,需要把这疫病染的到处都是。”
对面沉默了一下,小声道:“我是流民,没有户籍,分不到吃食,实在撑不下去,才跑的。”
萧君泽顿时一滞:“那、那你怎么不找小吏上报呢?”
对面没有说话。
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萧君泽顿时心虚,好吧,他知道自己这话是在强词夺理,以如今的庶民的地位,那些小吏怎么可能为了几个流民乞丐,就来烦他这个封疆大吏?
他有心让青蚨找人来把他带去照顾,但又想到如今自己说不定也中招了,叫青蚨,万一给他惹上了,那可就麻烦。
至于其它侍女,额,因为身体的缘故,他还真没有青蚨之外的侍女。
啧,惨了,让青蚨知道,他会炸的。
萧君泽倒是不担心自己会染上,不是吹的,这身体染个风寒什么根玩似乎的,但也就轻咳一下,连个鼻涕都不流,恢复力MAX,而且发过水痘,死是不可能。
青蚨和明月他们可没这种BUFF,小心无大错。
……
“什么?!”隔着门板,青蚨的声音高到几乎要尖叫出来,“你收留了一个病人?还不要我去伺候??”
“别生气嘛,一点小意外,”萧君泽哄道,“你就当我们一起隔离了嘛。”
“一派胡言!”青蚨气得手都抖了,他那么娇贵的小殿下,居然要去伺候别人!顿时一脚把门踹开,看到房里地板上躺着的一个少年,面色稍微好了些,冷冷道,“怎么不拖他上床?”
吓死他了!
萧君泽无奈道:“他身上脏啊,上了床我睡哪?”
反正这房间是木地板,打个地铺给他意思一下好了。
青蚨围着这少年走了一圈,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冷冷道:“这次便罢了,再有下次,我便、我决不与你甘休!”
“好青蚨,别生气嘛,”萧君泽叹息道,“但下次可别这么冲动,染上了天花,这可是不治之症。”
“现在怎么办?”青蚨眉头皱起来,“应该将他送到魏道长那边。”
萧君泽点头,准备让几个人来拖走他,但又觉得不好:“那岂不是又要传染几个?”
青蚨怒道:“那你想如何?还要与他共处一室么?”
“额,就让他睡这里,咱们换个房间,”萧君泽安抚道,“每日送些吃食,他熬过去便算,熬不过就罢了。”
青蚨这才脸色好些,一边抱怨着殿下真是太不懂事了,一边要把小殿下拖走。
萧君泽让他等一下,然后便去收拾文书,想了想,又让人把蜂蜜水放茶壶里,给那地上少年灌进去。
少年没有苏醒,但他似乎已经渴急了,几乎是本能地将一壶蜜水吞了下去。
……
晚上,萧君泽有些发热,心想自己还是中招了,肌肤上起了一片粉红的皮疹。
但睡了一夜,醒来时,发现自己皮疹又消失了,抬手便露出一大片光滑细腻手臂肌肤,一时有些恍惚,心说这主角光环可真是够强悍了。
于是便出了房门,在前院里拿出笛子,继续练习。
而这时,身后的门缓缓开了。
“是你救了我么?”身后有个声音问。
萧君泽疑惑地转过头,看少年神情戒备,半挪着坐在门坎上,目光困惑:“昨日你还一副命不久的模样,今天怎么便精神了?”
少年神色苍白萎靡,但还是小声道:“我,我也不知晓,但那些痘疮似乎瘪了许多,似在好转。”
萧君泽先是困惑,随后眼眸一亮,难道是轻症天花?后世牛痘没出来时,用来种人痘,死亡率非常低的轻症天花?
那,岂不是一个现成的疫苗?
于是他的神色顿时温和起来,展颜一笑:“那可太好了,师长唤我阿萧,你叫什么名字啊?”
对面的少年有些晕眩地摇晃了下,怔了许久,突然不安地垂下眼眸,整个耳根都红了起来:“我,我叫桓轩,是小字石凛,你可以叫我阿凛。是,是大阳山里蛮人,被捕奴人抓到襄阳的,后来,我跟着人逃出来,昨天吓到你了么?我、我不是有意的……”
一时间,他语无伦次,越说越急,最后居然委屈起来。
萧君泽被他逗笑了:“别急,坐下吧,我听你慢慢说。”
他倒了一杯蜜水,缓缓走到他面前,蹲下身,递给他。
桓轩恍惚着,接过那杯蜜水,一饮而尽。
第99章 小孩子的心思
少年放下水杯时,他沾满泥污的手在水杯上留下几个明显的指印。
那一瞬间,少年整个人像被火烧一样,十分羞愧,低声道:“抱歉,我,我这便去洗干净。”
萧君泽微微摇头:“不必,你好好休息便是,等会吃些东西,再洗浴也不迟。”
这孩子不知饿了多久,又生病,还有剧烈运动,血糖肯定见底了,洗个澡说不定都被洗晕,他可不想给自己找些麻烦。
但在桓轩眼中,这位乐师不但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美丽,而且不嫌弃他一身脏污,这样的好人,他怎么能给他添麻烦呢?
于是,他看乐师让身边的侍者送些饭菜来时,悄悄回到先前那间屋里。
屋里还有一桶洗浴过的水,他不敢泡进去,但是拿旁边的水桶,舀水些水到后院的旱沟里把自己打理一下,还是会的。
于是,当萧君泽敲门让他出来吃早餐时,不由微笑了一下。
重新出来的是一个洗干净了脸和手的少年,头上的发丝还滴着水珠,带着凌乱的卷,虽然很瘦,几乎皮包骨头,但眉目却生得十分俊朗好看,微笑间牙齿洁白整齐,那挺立的鼻梁像是用大理石雕刻上去的,仅仅是站在那里,便有一种那些为生活奔波所苦的平民们完全没有精气神。
桓轩坐在院里石桌前,桌上放着几个白色的面饼,带着诱人的光泽,忍不住看了一眼萧君泽。
后者伸手拿起一个包子,递给他:“吃吧,我特意我多要了几个,我饭量有,只吃一个便足够了。”
桓轩没见过这种吃食,但在咬下第一口时,整个人眼睛都亮了起来,这里边,居然有肉!
他都不知道多久没有吃到肉了。
一时间,少年眼睛都湿润了,嗓子哽咽,但却一点没阻止他的吃食速度。
萧君泽拿起一个包子,里边是韭菜肉馅,没办法,这个时节只有韭菜,他最喜欢豆角还没有到季节呢。
看他少年三下五除二地吃掉了三个包子,给他倒了一杯豆浆:“慢些,别噎着。”
随后,便问起了少年身世:“我看你品貌不凡,想来也是出生大族吧?”
桓轩捧着那碗,微微垂眸,轻声道:“不瞒阿萧,按血缘,我应是身谯国桓氏…… ”
说到这,他不由得苦笑:“但身谯国桓氏荣华,早已经失了近百载,我家父母,早已是普通山民。”
萧君泽点头,这他是知道的,桓家在东晋末年时,在权臣桓温的手上达到顶峰,那时,桓温已经拿到“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篡位三件套,就差个加九锡,就能把龙椅请到自己屁股下面了。
不过最终,桓温没达成这个篡位成就,倒是他的儿子桓玄在他死后废了晋帝,成功上位,结果却只当了五个月的皇帝,徒然给“气吞万里如虎”的刘裕做了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