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宏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从襄阳那的调来的粗笨战船,再看对面的三层楼船,觉得自家的大船应该回头让巧匠修缮一番,断不能弱了朝廷威严。
而这时,那船上下来一群人,他这些年伏案操劳时常到夜里,视力已不如当年,加上相隔百米,一时看不清楚,便沉下心来,等他们走近。
很快,在这一片高台之上,对面有待者放下精致的桌案、坐榻、蜀绣屏风,还有精巧的折叠亭子。
而这时,衣着华丽的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在待者的服侍下,缓缓入席。
元宏的目光移过去,眉头便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冯诞神情微冷,淡漠道:“南国若不想赴约,拒绝便是,一国之主,何必做藏头露尾之态?”
那一男一女,女子华服珠翠,盘着华丽的发髻,却以一把团扇遮住大半面颊,至于那男子,虽然有着不俗的体态与气质,却也戴着一张竹面具,将一张脸挡得严严实实,看着便让人来气。
魏知善挑眉道:“我等遮掩一番,是因为江风易冷,等太阳升起,便摘下了,你说是吧,陛下?”
冯诞微微皱眉,他总觉得这女子的声音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萧君泽微微点头:“正是如此,国主见谅。”
这话一出,元宏和冯诞同时皱起眉头,虽然声音有些变了,没有先前少年的清冽,但还是有四五分熟悉的语调,让两人对视了一眼。
奇怪,这声音,怎么有点像君泽啊?
萧君泽则没给他们猜测的时间,话锋一转:“国主励精图治,屡屡南下,却无功而返,今日居然会亲至此地,却是让我惊讶。”
他没有自称朕,这个自称他用不惯,而且这本身也不是什么对皇帝的强制要求。
元宏轻笑:“牙尖嘴利,不错,南朝六年换了五个皇帝,朕到底没能忍住,想来看看这萧氏宗族,还能换上几波。”
萧君泽撑着头,随意道:“不会换几波了,我便是看南朝这些年乱来的帝王太多了,所以才主动上位,这皇位本就不甚在意,等回头,我便将朝中大事,皆让世族的商量着决定,如此,总能管个四五十载的安稳。”
元宏来了兴趣:“如何说?这权臣执政,不正是当年萧道成篡位的路子么?”
萧君泽淡定道:“各地世族每年皆派出一位嫡族,前来太学,每年一次,各族主招开盟约,议定一年家国大事,由他们推举一位权臣,每次推举九位,由他们辅政,我当个图章便好。”
元宏听得越发皱眉,到最后时,眉头深得几乎能夹死蚊子,不由斥责道:“神器天授,岂可如此随人而赠?你若不愿当这个皇帝,何必让大军与朕鏖战这数月时光?不如投奔了北魏,到时南北一统,天下太平,再无兵灾,岂不好过你这胡闹之举万倍?”
萧君泽悠悠道:“陛下慎言,我这用南朝来研究济世家民之道,总好过去大魏,颠覆你拓拔家的天下。”
“那还要谢你不灭之恩了?”元宏不由气得笑了,“朕君少壮登朝,名动天下,迁都改制,上下一心,岂是你这小儿几句话便能操弄的?”
冯诞却在一边皱起了眉头,这话太过熟悉,让他心中生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君泽在他一个人身边时,说话放肆得多,好像就是……
“如何不能?”萧君泽悠扬的语调里带着笑意,“陛下虽然是位明君,但太子殿下却还待打磨,如今北朝之中有强王环伺,只是暂时被陛下威望压制罢了,只要陛下稍微有病些,这诸王,必然是要争个高下,岂有不能操弄之理?”
“你?!”元宏冷冷道,“真当朕是死的么?”
要素太多了,冯诞的目光已经变得复杂难言,他深吸一口气,又用力瞪着一边只露出眉眼的魏贵妃,眼中神情越发错愕。
“岂敢,”萧君泽连连摆手,“因着担心陛下的病,我还专门让贵妃做了一味灵药,能治急怒攻心之症,爱妃,还不快点拿出来。”
魏知善轻轻点头,将一个纯金的葫芦形小瓶放在桌案上:“此灵药十分难得,陛下可先遣人试药,若有效,再服用。”
元宏被这操作整不会了,皱眉道:“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是咒他死么,这也不像啊?
冯诞缓缓捏紧了拳头,想着这南朝皇帝前后话语,心中的猜测越发明显,几乎是瞬间,胸口一股无名怒火直冲天灵盖,感觉自己这些年的真心都被喂了狗,险些控制不住自己,恨不得举起桌案,就朝对面那小皇帝脸上丢去,好砸掉他那假面。
“这药绝对有效,”而萧君泽还在诚恳道:“如今咱们既然缔约兄弟之国,可称陛下一声兄长,为弟自然要为兄长思虑一番。”
“那还真要多谢阿弟关心了。”元宏忍不住嘲讽了一句,但这话一出,心眼子甚多的他瞬间感觉到了不对,把南齐国主从头到尾的话回味了一番——他不是猜不到,而是一时之间,思路被对面带偏了,如今深深一想,便感觉到不对,一万分的不对。
实在是这毫无敬畏的兄弟之称,太过熟悉了。某人前两日劝他的注意身体的书信,言犹在耳。
心念电转间,他整个人仿佛被雷霹到,瞬间静止了,随后,先是疑惑,随后惊愕,最后变得狰狞。
他的眼眸缓缓变红,死死地看着萧君泽脸上的面具,手指也微微颤抖起来。
萧君泽看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迟疑了一下,没有再贸然开口。
冯诞已经起身,握起元宏的手:“陛下,这些日子,并未向襄阳送出军情。”
这次大败和你误信他人没关系,可别钻牛角尖啊!
元宏依然盯着对面少年的面具,握住冯诞的手指,几乎冒出青筋,他用将牙都要咬碎的力气,咆哮:“还不把面具取下来!”
萧君泽缓缓伸手,轻快地从下巴往上一揭,露出一张俊美得不似凡人的面孔,那灵动的眉眼,漂亮得像两个小太阳,连朝阳也黯淡了下来。
那一种只要出现,便会让周围人忘记时间,忘记先前在做什么,只记得多看两眼的美貌。
当然,如此美貌,也是他们熟悉的大魏雍州刺史、太常寺卿、宣城伯、大司徒冯诞的义弟——君泽。
现在,他却是南朝的萧颐之孙,太子萧长懋之子,皇帝萧昭秀之弟、临海王、南齐国主,萧昭泽。
心中的猜想落地,怒火却是立刻冲冠,冯诞几乎是没有犹豫,拿起手上铜炉,朝着阿弟就是用力一砸:“你这混帐!”
第137章 哄哄就好
那手炉重如泰山,挟带着滔天怒火,配合冯诞愤怒的神情,让人实在不敢硬接。
萧君泽多年锻炼的敏捷身手起了作用,他灵活地一偏头,果断躲开了这巴掌大的铜炉,挥手制止了要上来救驾的侍卫们,漂亮的脸上带着无辜与怯怯的小心:“阿兄别气啊,你听我解释……”
“你这混账!骗了我那么久,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冯诞气得咬牙,一把扯下元宏腰带上的长剑,拔剑就追了上去。
萧君泽和他绕着桌案,敏捷地躲过长剑。
他身形灵巧,但今天穿的衣服太过华贵厚重,不利于躲避,于是他果断把外袍一脱,内里的青衣束带,便十分易于运动。
当然,他也不是那种没长嘴的,一边跑一边大声解释:“这不能怪我啊,阿兄你想想,那时候我是去骗拓拔璨那傻小子的,没有要骗你的意思,是你看我可爱,主动招我过去,我冤枉啊~”
“一派胡言,你当时明明在我面前故作懵懂,让我心生不忍,”冯诞咬牙,“如今想来,你分明是早有准备,就算我不寻你,也逃不了你那圈套!”
“哎,你怎么变聪明了?”萧君泽一惊,然后发现身后的冯诞追的更快了,不由狡辩道,“那时候不是不熟么,后来知道阿兄和陛下都是好人,我可都是尽心服侍的,你们当时也满意的啊!”
冯诞一剑劈下,正好被萧君泽拿桌案挡住,后者可怜兮兮地唤了一声:“阿兄,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嘛……”
冯诞是文官,平日里也不怎么运动,就这样绕着跑了五分钟的时间,便气喘吁吁,不那么跑的动了,手上长剑也变得沉重,只是眼中愤恨还没有消减。
萧君泽终于有了那么一丝丝的心虚和愧疚,眨了眨眼,委屈道:“阿兄,那个时候,我是皇室唯一的嫡系,还在被萧鸾追杀,要怎么说自己的身份嘛,就算我在魏朝,一但让他知道消息,也不会放过我,再说了,你想想,要是我当时就坦白的身份,陛下会放过我吗?”
一边面色阴沉,只是碍于身体不好,一激动就头晕的元宏终于缓过来了:“一派胡言,你一个小孩,我能对你如何?”
他是气得有点晕了,朕都不说了。
萧君泽理直气壮:“你那时正在南征,难道不会用我去瓦解南齐军心么,我那时如惊弓之鸟,哪敢随便暴露?”
元宏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堵得慌,冯诞急忙扶他坐下,脸色到底没有先前那么难看了,但依然愤怒。
冯诞于是主动当了元宏嘴替:“就算如此,那后来呢,这五年来,你就算不能如实相告,这回南朝继位,又不是背叛了么?”
萧君泽委屈道:“因为前几年时,我也没想回去啊,陛下还是有为之君,我那时一心在北朝耕耘,还帮着拿下襄阳城呢,要是有继位的打算,又何必做这等自讨苦吃的事呢?”
元宏忍不住冷笑起来,只觉得心寒:“所以,你是看朕要死了,便去寻下家了么?”
萧君泽不由得被问住了,如果从这个角度说的话,那还真的就是这样——但话肯定是不能这么说的,他于是小心地靠近,跪坐在元宏身边:“倒也不算下家,只是萧宝卷干的事情太差,若是让萧衍上位,南朝的财富必然都要被他拿去修佛室了,影响我做生意,我只好把萧衍掀开,自己来了。”
元宏按住头,好一会才止住眩晕,他是一位优秀的帝王,虽然感情丰富,却也并不是冲动无能之辈,沉默许久,他凝视着君泽,轻声道:“罢了,你心念故国,并不是什么错事,身为萧颐之孙,这本就是你之职责,我亦没有责备你的资格。”
“怎么会没有呢?”萧君泽露出天真微笑道,“我还认你是我兄长,否则,咱们又怎么会成兄弟之国呢?”
元宏被气笑了:“你也未免太贪心了,做出这等事情,还要我和阿诞原谅你,待你如初么?”
萧君泽凝视着这位永远能找到立场,审时度势的皇帝,缓缓起身:“当然会,因为我当你是兄长,你就不会拒绝。”
元宏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你在威胁朕么?”
“不是威胁,”萧君泽眨了眨眼,“我在南朝,便守约,保南北安宁,还能帮着大兄,稳定朝堂,在北朝,则开近制商坊,富国强兵,这样好的兄弟,陛下你去哪里找?”
冯诞和元宏抱在一起,都被萧君泽这无耻之言惊到了,冯诞甚至惊得指着萧君泽,手指都颤抖了:“你,你居然还想继续在我朝为官?”
“对啊,”萧君泽认真道,“我虽然在南朝当皇帝,但北边的刺史还是能当的,一个皇帝给你当臣子,这应该是旷古绝今吧?多有面子,君泽我这就拜见陛下——”
“够了!”元宏大喝一声,他已经被君泽的胡搅蛮缠闹得心神具疲,不由长叹一声,无奈道,“君泽,你到底想做什么?”
萧君泽终于笑了出来。
他知道,自己赢了。
……
“我出生时,就被父亲不喜,年幼失母,在后宫形如冷宫长到九岁,”河岸边,火炉烧着很旺,萧君泽给两位兄长分享刚编的故事,“那时,我便有很多困惑,天生万物,是否一直如此,以强凌弱,以富欺贫,后来,我就封临海王,本已为脱离苦海,却又要在典签手下讨生活……”
萧君泽先说了一些凄苦的童年,元宏目光复杂,他也有相似的童年,当然知道这种感觉。
“后来,萧衍要带我回建康,我岂能不知那是死路,于是便设计擒了萧衍,以他为质,逃离了齐朝,”萧君泽低声道,“那时我还小,不敢再去南朝,便在魏国的一处野村安顿下来,那村人对我很好,我当时想,在乡野里长大,也不错。却不想,没有几日,那野村便被拓跋衍手下的乱军掳走,连我新收的小徒也被杀了,当时我心生怒火,借行医之名,潜入拓跋衍营中,既想让他放掉掳走的百姓,也想顺道把拓跋衍杀了。”
冯诞不由得心生怜惜,他想着君泽那时突遭大变,性情偏激了些,也是常事。
元宏却有些恍然,他道:“若是当时朕没有下令六军放还那些掳来的男女,你怕是连朕和阿诞,也敢一起杀了吧?”
萧君泽沉默了一下,才道:“杀陛下,有些难了,但当时大兄病重,用他来重创你,倒也不难,但你当时放还军奴,还令六军不得骚扰百姓,我觉得你和北朝以前那些皇帝大有不同,这才出手为大兄治病,我承认,那时有刻意接近的成分,除了想找靠山,我还想把我的想法验证一番。”
“那你为何……为何还要去南边。”元宏听完这些,胸中的气已经消了大半,君泽虽然任性,但生性善良,虽然说着要弄死这个,毒死那个,但其实都没有伤害他人,他任性,也总收着爪子。
冯诞也消了大半气,现在想想,君泽明明可以瞒着他们,但却没有如此!他给足了他们心理准备,带上了魏大夫和药!他分明是很念着他们,怕他们出事的!
“因为这些年,我的想法,更多了,”萧君泽苦笑道,“陛下,你知道么,气候论、生产法,这些基础,我想出来后,又想了更多,其中有一点,便是为何天下之势,繁复纷乱,帝王常换,国族常变,因何而起,又要因何而衰……”
元宏没有打断他,而是静静地听着。
“我思索许久,发现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九品中正之制。”萧君泽果断说了这题,让元宏一时色变。
萧君泽幽幽道:“九品中正制,固然可以拉拢世家,看似让世族稳固,事实上,却是阶级固化,逆了天地之理。”
元宏冷声道:“此话从何而来?”
说九品中正制不好,他可是把朝廷改革成九品中正制的人。
“世间之人,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则人人则有向上之心,越是有志之士,有才之人,越是不愿意受限于世族、血脉,”萧君泽随便举了个例子,“两百年前,晋朝八王之乱时,赵王司马伦在斩杀妖后贾南风后,只需摄政便能稳定局势,但他的谋士孙秀不甘于此,让司马伦废帝自立为王,引得五王讨伐——孙秀出生低微,唯有做乱,以拥立帝王之功,才能谋求世族大位。”
然后,他又举了一些例子,南北朝这种例子数不胜数,很多的将军就算不想做乱,到最后,他们手下的幕僚也会主动劝诫,不为别的,就为了把朝廷上的世家大杀一番,换自己家族上去。
“这些人,不给他们平稳上升的通路,他们便会自己寻找出路,”萧君泽意有所指地道,“且不说朝廷文官——这些有志之士,刚刚才从陛下手中享受到权力地位,还需要时间再度孕育下一波。陛下真正头痛,当是北方六镇吧?”
元宏点头,确实如此,他已经发现了,北方军镇已经不再像前些年,可以任他予取予求,随意征兵,纵然他去安抚过一次,也只是暂时,稍有变动,便有军户北逃,加入柔然。
“所以,我想找个法子,看能不能打通一条庶民寒族的出头之路。”萧君泽微笑着看着他们俩,眨了眨眼睛。
元宏已经皱起眉头:“南朝世族,不会允许你如此乱来。”
“所以,要削弱世家大族的权势,”萧君泽微笑道,“我要在南朝大干一场,弄个天翻地覆,说不得,还要改朝换代呢。”
冯诞忍不住道:“你这又是何必,让家国安宁,无兵无灾,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