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时,眼睛就蓝色,母亲和父亲却都是黑眸,就这一点,他就险些被直接溺死,虽然侥幸活了下来,却不得父母喜爱,后来家中遇祸,他又失去父母,一个人在边镇讨生活,遇到过大灾小难不计其数,每次都是刚有起色,便遇到更大的麻烦,让他先前的努力付于东流。
“谁的生活不是拼尽全力呢?”萧君泽心有戚戚,“我亦如是啊。”
贺欢想到这位大人物的丰功伟绩,觉得不至于:“以你的才华,你这些年,应是十分克制,否则又岂会是一个雍州之主能容纳的?”
“好了,寒暄便至此打住,”萧君泽看气氛已经不那么冷硬,便道,“先前我说要教你些东西,并非玩笑之语,你来襄阳也有几日了,觉得此地如何?”
“政通人和,黎民富足,古时三皇之治,也不过如此!”贺欢说得斩钉截铁。
萧君泽微微一笑:“是么,在我看来,这还远远不够。”
贺欢惊住了,他一时无法理解:“这,襄阳之地,少见人饥寒,老有所养,幼有所依,这还不够?”
别说六镇了,就连洛阳的普通百姓,也不敢想这种日子啊。
“当然不够,”萧君泽微笑道,“远得不说,若一亩稻作能产三石,襄阳百姓,除去吃食外,就能再养些鸡鸭牛羊,一月尝些肉食。”
贺欢摇头:“便是上等国,精耕细作后,一亩能有两石,便是丰收,三石之说,太过无稽了。”
萧君泽想着在后世,一亩地要是只打两百多斤稻子,那可是能上热搜大减产啊,他笑了笑,拿出一根稻穗,放在桌上。
贺欢一时间眼睛险些瞪出来。
那只穗上,至少有四十粒稻谷——天啊,他难道小时种的稻子是假的么?难道不应该是二十多粒么?
“这是我的手下农官这些年来,选育出的良种,”萧君泽微笑道,“当然,在足水足肥的条件下 种出来的。”
“这真是天下之幸啊!”贺欢感慨。
“不,这可不是天下之幸,”萧君泽微笑道,“在这世道,亩产的粮食再多,那些庶民,也是吃不饱的。”
贺欢当然也明白这一点,神情不由低落起来。
“所以啊,我有一个小愿望,”萧君泽在了耳边低声道,“我想,像你这样的孩子,都能平安长大。”
第178章 降大任
贺欢怔住了。
他走过许多的地方,见过的很多的人,他们有的权势滔天,有的贫穷贪婪,但却从未遇到过阿萧这样的人。
他似乎总能从繁复的表象中看穿世界的本质,总能站在别人到达不到的高处,许下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却又好像世道本应如此的愿望。
一瞬间,他有好多话想说,似乎前生的许多压抑,许多委屈,都从心底翻涌上来,眼睛似乎很酸胀,连喉头也哽咽起来,想要告诉他,想要问他为什么没有早点遇到你。
过了许久,他才用带着一点沙哑的声音,小声道:“可是,这怎么能做到呢?”
平安长大,这太难了。
“只要能吃饱,那大部份小孩都能平安长大。”萧君泽笑了笑,“普通的小孩,平时每日能吃的食物,不会超过三两,大部分的小孩,都处在饥饿状态,食物不足,就会很容易生病,也会很容易夭折。”
这个时代,婴儿的存活率简直是吓人,且不说不干净的接生的手法造成的巨大死亡率,普通人也一直是在饥饿中长大的,以至于人们对饥饿和痛苦的忍耐度非常高,襄阳这种最低等的物价保障,对这里的人来说,都有如恩赐一般,到处都供奉起他的牌位。
贺欢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多了。”
萧君泽一怔。
“哪能吃到三两的米粮呢?”贺欢轻叹一声,“小孩儿每日能有一两,便算不错了,豆粥里加些野菜,平日里无事,便去寻能吃的野果、鸟雀、泥鳅,能活着长大的小孩,都是有些本事的。”
粮食珍贵的,不需要下地的小孩,哪用得着吃得太好,一口饭吃,不被饿死,就已经是父母最大的恩赐了。
萧君泽放下稻穗:“那阿欢觉得,如何才能做到呢?”
贺欢仔细思考了一会,摇头道:“不可能,即使您当了皇帝,诸家权贵,依然是该收多少,便尽收多少,只要不激起民变,他们都不会松手。”
“那,他们为何会如此呢?”萧君泽又问。
贺欢这下是真的被问住了,他几乎是本能地反问:“这,这不从来都是如此么?”
“从来如此,便对么?”萧君泽问。
贺欢一时间,脑子有点转不过来,过了好几息,才整理思绪,试着回答这个问题:“这,这也没有对与不对吧?有更多的粮食,他们的才能过得更好,才能供养更多的部曲,维持他们的家族富贵,此为人心,便是帝王,也没法改变吧?”
萧君泽微微点头:“有几分道理,但不完全。想想看,世家为什么会出现?”
贺欢一时汗颜:“这、公子,在下虽然读过几本书,认识几个字,但也并非饱学之士……”
更简单地说,他只是识字,这些年虽然努力的收集过几本书,但无人教导,所以这个问题,超纲了。
“世家会出现,和国家一样,是社会发展的产物,”他微笑着解释道,“至于社会,地之主为社,聚合簇拥为会,人们生活在土地之上所诞生一切,就是社会。”
“那,什么是发展?”贺欢又问。
“上古之时,茹毛饮血,中古之时,以石为器,近古之时,已经有三皇五帝,后有家国,复有方国,最后,天下为之一统,世道随时光而变得更复杂,便是发展。”
贺欢若有所悟。
“所以,从先秦之时,有诸子百家,朝廷变得越庞大,皇帝对国家管理的越多,那么,朝廷也会一代一代,生出越加复杂的势力,但万变不离其宗,他们都是土地的主人,”萧君泽微微一笑,“先秦时,他们是士人、贵族;大汉时,他们是地主豪强,到了后来,豪强们世代为官,以礼仪书本教育子孙,长久居于高位,便有了士族。”
贺欢脑中灵光一闪,结合先前阿萧的提问,恍然大悟:“您的意思是说,豪强也好,世家也罢,都是需要维护自己土地,所以,才能让庶民贫民们极尽盘剥,让他们没有反抗的能力?”
萧君泽微微一笑:“儒子可教,你说对了。”
贺欢眼中闪出星星点点的光芒:“所以,要让他们不盘剥百姓,就是要让他们的没有土地?”
“也对。”萧君泽轻轻鼓掌,“对了,正是如此。”
贺欢激动得脸都有些红了,但他又很快冷静下来,敏锐地指出:“可是,那得了土地的人,难道不会继续变成的土地之主么?他们都是人,也会如此吧?”
分发土地这事,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北魏本就已经执行均田制三十余年了,朝廷将大量土地分给百姓,甚至奴婢,规定一部份土地在耕作一定年限后归其所有,还有一部分土地在其死后还给官府,分到土地的人,将要承担官府的徭役和赋税。
一开始,这个政策推行得很好,但如今多年过去,大量的土地都已经被世家大族重新占据,失去土地的人,却还是要承担朝廷的徭役和农税,不得不卖身为奴。
在他熟悉平城,草场和农田,因为有许多鲜卑权贵,几乎是没有一点平民土地,全是权贵之物。
萧君泽微微点头:“所以,我想的办法,不是这个。”
贺欢目露疑惑。
“这是给你的考题,你这些日子,在襄阳多走多看,看这里与乡间,最大的区别在哪里。”萧君泽微微一笑,却没有继续再讲,而是在贺欢抓心挠肝目光里拿出一套纸笔,“先前我答应你,教你一些数术,好通过考试,来吧,先把这套摸底试卷做了。”
贺欢心中咯噔一跳,感觉手上的纸瞬间就开始烫手了。
他认真地摊开纸,看着上边密密麻麻的小字,感觉压力重重而来,一边笨拙地拿起笔,一边开始做起那些在萧君泽看来,只有小学三年级难度的试题。
萧君泽则倚靠在自家懒人沙发上,拿起襄阳最近的运河计划,慢慢地翻看起来。
青蚨端着果盘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两人各安其位的模样。
嗯,还好还好。
青蚨不由露出一丝微笑,看来这小子也和那个桓轩一样,是个普通学生嘛。
他将切好果盘轻轻放在萧君泽手边的凭几上,满意地走出去,轻轻拉上房门,仿佛一个怕打扰了孩子学习的老母亲。
贺欢很快做完了题目,那些会的,他做得很快,不会的,他也不为难自己,在做满了三分之二的卷面后,他仔细检查了一下,停笔,恭敬地将考卷向前推了推。
萧君泽伸手拿过考卷,飞快批改起来,几分钟后,他沉吟道:“一百以内的加减法都不错,但乘法除法不怎么样,应用题倒还好,二年级水平,基础有点差,来,我们先从认符号学起。”
他拿出一套数字,给他指哪些是一个三四五。
贺欢有些疑惑:“请问大人,学习数术,为何要写这些‘符号’?”
萧君泽微微一笑:“在你眼里,什么数术?”
贺欢迟疑了一下,才道:“买卖财货,清点收成,好像,就没有了。”
萧君泽于是给他讲了一场大战时,人力、船舶、畜力三种办法协同运送粮草的复杂题目,还有讲了用圆锥形的粮仓,怎么用圆柱公式来算储备……
“明白了吧,铁坊高炉的放料、温度,玻璃坊里材料、配比,织坊的织机经纬,都可以简化成数术的问题,”萧君泽的声音轻缓而稳定,“所以,符号能帮助我们,更快、更方便地理解和运算数术,这就是要简化的理由。”
贺欢惊叹道:“原来,术数竟有如此大用。”
“不错,人类区别于兽类,便是有这改变世界智慧,”萧君泽低头把一本很薄的小册子给他,“你今天的任务,就是把这些符号记住,还有这个乘法表,一起背完。”
贺欢果断道:“多谢大人!”
“别叫我大人,”萧君泽笑道,“叫我阿萧便是。”
贺欢应是。
“天色已经晚了,你该回去了。”萧君泽打了个哈欠,看时间快到十一点了,“去吧。”
“好,”贺欢大方地拿起书本,已经在想要如何在最短的时间里学会他,他从来都是不会放过一点机会的人,他认真道,“谢谢你,阿萧!”
萧君泽应了一声:“天晚了,你提着这盏灯吧。”
他拿起一边琉璃灯,灯上有一个提把,是如今襄阳最常见的提灯,递给了贺欢。
贺欢接过,本要继续道谢,但鬼使神差的,他冒出一句:“以后我来找你,能用这盏灯么?”
萧君泽本想说你怎么会主动来找我,我是你能找的么,但目光撞进对方那深邃的明眸里,不由笑了笑:“好啊,但是,没有急事,可不要随便来哦。”
会被青蚨打的。
贺欢笑了起来:“好,阿萧,我记住了,走了。”
他提起灯盏,像提起了一只小鸟,步伐轻快地走出去,像是带着一身的期盼。
萧君泽看着他的背影,用木签插了一块果肉,喂进嘴里,果然很甜。
青蚨缓缓走到他身边,将门掩上,给他披上披风:“公子很看重他?”
“算是吧,”萧君泽伸了个懒腰,露出美好的腰线,“有勇有谋,还能守住心中欲望,好好地指点一番,未必不是崔曜明月那样的好帮手。”
青蚨轻嗤道:“你的身份,若想找帮手,天下英才任凭挑选,何必这样鬼鬼祟祟?”
萧君泽笑了笑:“青蚨啊,你不懂,这是大任,聪明机智的学生好找,但能有理想的,可不好找。”
第179章 代价呢?
腊月将至,天气转寒。
贺欢背了一上午的乘法表,头脑有些发胀,便拿着面饼,走在街巷中,思考着阿萧先前留给他的问题。
街道上的百姓们来去匆匆,他们大多在夹袄内加上厚厚的粗线毛衣,工坊中夏季时炎热难耐的巢丝房间,如今反而成为温暖的好地方,不少人靠在水房温热的墙壁边,搓着毛线,聊着时事,热闹非凡。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但贺欢还是被这全民搓线的风气惊到了。
但他也非常明白,相比精致温暖的毛布卷,羊毛线才是襄阳城最大出货产品,如今草原上的羊尚且不是后世那种长毛羊,大多是普通的毛长一指左右的普通羊,但这些年,襄阳城收购羊毛时,将毛絮按长短分为三品,上品的细长,中品粗长,下品细短,至于又粗又短——根本不收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