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知善抿了抿唇,坐在以茶案边,正着身子,小心地把那手腕放在软垫上,细细摸脉。
青蚨神情带着一点焦虑,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魏知善摸了片刻,微笑道:“主公脉搏强健,一切安然。”
青蚨微微松了一口气,萧君泽有些遗憾地收回视线,他就知道,不可能有事的。
魏知善道:“但为防万一,还是要观察几个时辰。”
萧君泽点头:“可,你不嫌无聊的话,那边有贵妃榻,下边也有地龙,不会冷到。”
魏知善应了一声,优雅地去那边坐下,拿出一本手稿,摆在案几上翻看修改。
二人一左一右,各不干扰,只有翻书的声音偶尔响起,十分和睦。
这点时间里,魏知善还和萧君泽一起吃了个夕食。
看天快黑了,萧君泽起身拿起琉璃盏,点燃灯火,微笑着递给青蚨:“外边冷,我也懒得更衣,还要劳烦青蚨挂上去了。”
青蚨冷漠地接过灯盏,向阁楼的长梯走去。
……
于是,片刻之后,一身新衣的贺欢走进来,他穿上了校尉的披风,长发随意披着,只在前额把几缕头发编成发辫,勒过额头,把头发简单地束在耳后,虽然没有什么贵重发冠,但这打扮看着俊美又不失野性,尤其是笑起来时,那种蓬勃的生命力仿佛扑面而来,看一眼就让人心动神摇。
“阿萧,”贺欢先是惊喜地唤了一声,然后一眼扫过旁边看书魏大夫,又有些惊讶地道,“魏大夫,你也在啊?”
萧君泽披着只是在颈口扣了两枚扣子的羊绒睡袍,赤足走在地毯上:“嗯,知善是过来给我看看身体的。”
那打扮虽然裹了很多,便只是露出的一点锁骨和脚背,贺欢便觉得心跳加速,脑中浮起许多的画面,他垂下眼眸,低声道:“原来如此,先前一路上,我有位兄弟,也被魏姐姐医治过,到如今还未上门致谢,是小弟失礼了。”
“哪有。”魏知善拿着从农院里摘来的小黄瓜,嚼得咔嚓咔嚓,“你们冒着生命危险将我救出,该我去谢谢你们才是。”
贺欢于是对阿萧笑道:“那是刺史大人给我等的职责,只算微末之功,岂能算恩?”
萧君泽满意道:“你们关系很好啊,等会再叙旧吧,阿欢,过来,先把你写的洛阳见闻给我看看。”
贺欢乖巧道:“阿萧唤我,姐姐,我先过去了。”
于是笑笑后,坐到君泽面前。
萧君泽翻看着贺欢洛阳见闻,他看得很快,也很细,浏览完后,他在心里思考片刻,便给贺欢解释道:“洛阳虽然也学了襄阳,却有许多东西是学不了的。”
贺欢洗耳恭听。
“光是有些工坊,作用不大,先前我已经给你讲过什么是生产力,如今,便要给你讲讲落后的生产关系,是怎么阻碍生产力。”萧君泽拿起一个糖炒板栗,“举个例子,如果我改进了一台机器,可以让纺纱的速度快上两倍,而我一非世家,二非乡豪,而你是世族,你会想把我的机器抢来吗?”
贺欢思考了一下,小声道:“我不会抢,但会给你重金,买下这机器。”
“那多少才是重金呢?”萧君泽微微一笑,“你出一百金,你觉得合适么?”
贺欢想到自己先前的货:“一百金,是不是太多了?”
一百金,购买一百顷良田了,换一台机器,好像太亏了。
“问题就在这里,”萧君泽悠悠道,“若是他能将机器做上一万台,那他一年便可赚数百金,如此,你还觉得多么?”
贺欢有些懂了:“立场不同,我就算给了一百金,也依然是抢。”
萧君泽微微点头:“正是如此,还有许多细节,比如他们会为了扩大利益,克扣工人,襄阳为何没有呢?”
“襄阳禁止如此!”
……
一问一答间,许多疑惑豁然开朗,贺欢已经不再有其它杂念了,一心一意学习着这些知识。
萧君泽看他学得如此之快,非常满意。
终于,月上中天,他打了个哈欠:“差不多了,下课吧。”
贺欢有些念念不舍:“你这里好暖和啊。”
萧君泽有些意动:“天色是有些晚了,又冷,不如……”
青蚨咳了一声,魏知善看了一眼青蚨,微笑道:“这里烧得挺暖和,我那里烧得碳不是热了就是冷了,差你这许多。”
萧君泽随意道:“你要不嫌无聊,就在这烤火便是。你过两日便走了,到时江南就没这么寒冷了。”
贺欢听到前半句,先是脸色乖巧,听到后半段,眼睛顿时闪出光芒。
魏知善轻笑道:“江南阴湿,又离得远,到时肯定喝不到北朝这么暖身的羊肉汤了。”
萧君泽解下自己长袍,给贺欢披上:“路上冷,你先回去,乖。”
他伸手,捧着贺欢在脸上亲了一下。
贺欢轻轻嗯了一声:“那我明日再交作业。”
萧君泽应了,于是贺欢毫不拖呢带走的离开,走时还向魏大夫点了点头。
看着贺欢背影,萧君泽转头微笑道:“怎会,南朝的羊肉也是从襄阳买回来的。”
魏知善幽幽道:“可有些羊,怕是带不回去,除非找个地方圈养起来。”
萧君泽舔了舔唇:“所以,走之前,更要多吃几回啊。”
第196章 优秀狗子
柔软细腻的外袍,罩在贺欢身上时,那若有若无的气息,实在是荡人心魂,贺欢走得干脆,但其实也不那么干脆。
当他乘着星月回到军营时,几位属下纷纷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哟,咱们的贺校尉居然没有在老相好那里留宿啊!”
“唉,连升官了都不能留宿么?”
“哎,这袍子可太漂亮了,这种羊毛袍子听说是凉州那里的山中野羊,极暖极柔,价值 万金!”
“真的么,这样的袍子,老相好就直接给了,大气!”
“老大你收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都不睡的么?”
贺欢却是怔了怔:“你确定,这东西那么贵重?”
被问住的那名士卒抓了抓脑袋,迟疑道:“我也是在洛阳见到的,那里铺子里有一条这样的羊毛披肩,比这袍子小多了,却是价值万金,是那铺子的镇馆之宝。”
贺欢倒不觉得阿萧穿不得这样一件长袍,而是觉得应该有一个小家放阿萧送自己东西,这袍子放在这大通铺里,人来人往,总是容易出事。
甚至,他觉得偶尔把阿萧约出来散心,也是一件对他们都很美好的事情……
“老大、老大?”旁边有人唤他。
“怎么?”他回神应道。
“你什么时候把那相好带来给大家认识认识?”他的兄弟们起哄道,“约了你那么多晚了,总不能一直这样偷偷摸摸下去吧?”
贺欢正色道:“我还在努力,他家世甚好,又有钱财,家中亲人对我十分看不上,得我再升上几级,才能多那么一点可能。你们切不能把‘相好’二字挂在嘴边,我与他只是发于情,止于礼。”
在场诸人纷纷嗤之以鼻。
但八卦之心却难抑制,有人立刻问道:“他家里看不上你,可有为难于你,要不要兄弟们帮忙?”
“不用,日久见人生,他们必会被我诚意打动。”贺欢微微一笑,“好了,别那么多废话了,明日沐休,军营里有多少人愿意来与我们聚会?”
“可多了,先前的那些人都愿意继续来听,到时估计会有两百多人吧?”
“好,场地你们找好了,炒米备足了么?”
“早就备足了,上好的稷,煮熟了炒的,个个饱满,配上茶奶,没有几个能忍得住!”
……
次日,鱼梁州边的军营中,三三两两的军卒提着小马扎,其中有几人,带着用绳子扎黄纸准备的小本子,哼着歌聊着天,走向东北角的一片坡地。
襄阳城的士卒们每日大多都在军营中操练,骑兵、步兵都各司其职,每日都有饱饭,还有不错的薪资,是整个襄阳最让人羡慕的工作。
对,是工作,襄阳城发军饷这事,几乎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有人听说,虽然只有区区一万余人,但以前让人恐惧的兵役,仅仅是因为这个微笑的改变,就让整个雍州都不再恐惧战场,反而那丰厚的抚恤,让想要进入军营的家庭十分的庞大——这个时代,人命很难换成钱,他们不畏惧死,只畏惧死了什么都没有。
大多数汉人兵卒都将军饷直接给了家中,而六镇兵则将钱换成财物,让六镇的商队带回部族,换成米粮,给族人送去。
简单说,就是绝大部分人,都是穷光蛋。
今天,是沐休的日子,有一整天可以休息,他们没钱出门,不过问题不大,新升职的贺校尉会拿出他宝贵的沐休时间,给他们讲好听故事,说有趣的事。
听到钟楼响到第九声,他们立刻加快了速度,如果不跑在前边,就赶不上好位置了。
等到他们纷纷找好位置时,贺欢已经换上简单的袄衣,拿着教鞭,微笑上台:“好几日不见,大家有没有想我啊?”
下方顿时热情道:“想!”“怎么不想?”“别废话了,开始开始……”
贺欢于是微笑道:“大家别急,前些日子,我去了洛阳,哈,那可真是一段有趣的故事,今天便和大家唠唠,有想法的,大家到时一起上来聊聊,这事啊,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他便开始讲自己刚刚编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说是一户老农,拖家带口从汉中逃出来,最后没找对路,未能向前,而是去了洛阳方向(听众们纷纷扼腕,恨不能冲进故事里,让他们一家往南边跑),然后在洛阳里被一个工坊骗去,签了契书(听众们顿时更加难受,有人甚至大喊不能签啊),再然后,才发现那里是个吃人的地方,一家人准备再次逃跑……
在下方的士卒们听得十分专注,贺欢讲故事的能力并不强,他只是提前规划了个大概,许多地方多有重复,但问题不大,军中无聊,这个时代也没有多少娱乐,歌舞之技,普通别说看了,连听也没听过,听贺欢讲这些故事,他们有时还能对没听过的朋友吹牛,说什么“你知道黄河三门有哪三门吗?茴字有几种写法?”来显示自己的能力。
贺欢还在台上继续,讲了这家人逃跑,却并未跑过太远,因为没有“过所”,很快便被抓了回来,判为奴隶,去修石窟,而他们这些人,在洛阳石窟大闹后,救下他们一家人,并给他们解达疑惑。
解答哪些疑惑呢?
“……我告诉他们,洛阳的贵人们,他们需要钱财,钱财是从哪里来的呢,就是从你们这些奴隶干活赚钱来的,一个两个,百个千个,积少成多。为什么襄阳的日子远比洛阳好过,还不辛苦呢?你们说为什么?”
“因为我们头上没那么多贵人!”有人大声回道。
“对,只要没有那么多贵人盘剥,咱们的日子便能好过很多,”贺欢鼓掌,他在身后的木板上画了一个皇帝的旒冠,又在下边画了一个农夫,农夫是个火柴人,但手上有个锄头,所以大家一眼就能认出来,“以前,我只觉得有皇帝陛下管理天下,后来,才知道,皇帝陛下和咱们中间,还有许多贵人……”
他在中间的空档里挨个画了:“这个,是下品门第,从九品,有多少户呢?有十万,比咱们军营的人还多!”
下边的听众们纷纷色变。
“这个,是八品,有五万余户,比我们五军营那么多……”贺欢每画一个人,下边的听众都是一个激灵,仿佛给他们背上加了一座山。
当他一品品画到上三品时,下边的人都快不能呼吸了。
“这就是咱们以前日子过得难过的原因!”贺欢拍拍手中的粉笔灰,“这些啊,都是压在咱们头上大山,而刺史大人,不允许他们来盘剥我们!所以,我们这里就是……”
他拿起刷子,把下边许多人头一把擦掉,露出大片粉白的空白。
下边的听众纷纷欢呼起来。
“……所以,这户人家明白了,只有压在我们头上的人少了,日子才会好过,他跟着我们,一起来了襄阳——”
下边的听众欢呼的更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