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岛脸皮厚,并没有因为刚才的失态多尴尬,看着桌上五颜六色的粽叶饭,若有所思地摩挲两下手腕上的天珠。
也好,两顿都没吃成,爸妈不在了估计以后也不会有人帮他准备这个,今天就蹭点小亨的,偷偷给自己补上。
他揪出一片叶子,卷来卷去也卷不好。
“这个要怎么包啊?”
霍深直接拿过来,捏着叶子两端卷出一个小窝儿,里面先填上一层五色米,再浇两滴油茶,刚打出来的糍粑铺在米上,最后加入咸肉蛋黄,叶片包住,打结系好。
沈月岛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瞧着,怎么包的是一点没学会,只顾着看霍深的手。
他的手并不算传统意义上的好看,却带着一股鲜明的、让人无法忽视的掌控意味。
手指长但不纤细,骨节分明,指腹粗粝,沿着掌心和指根的连接处长着一圈硬硬的厚茧,显出一股极强的力量感。
沈月岛几乎可以想象,当他想要攥住什么时,绝不会让对方有一丝可能逃离。
可现在那两只大手捧着只小小个儿的饭团,又显得有些呆萌,指尖的每一次起落都恰到好处,细长的麻绳在指端翻飞旋转。
手指动作得太快,隐在头顶雨棚的阴影下看不真切,渐渐的,手指旁突然生出些虚影。
沈月岛愕然,用力眨眨眼睛。
再睁开时那两只手中的粽叶包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细长的青草叶。
有黑亮的长发垂在草叶上晃动,沈月岛的目光沿着长发一点点上移,就看到阿勒转过脸来笑着问自己:“要蟋蟀还是小马?”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仿佛从来没有变过。
沈月岛嘴唇颤了颤,不敢置信地吐出三个字:“……小马吧。”
对面的人嗯一声,低头给他编起小马。
就像终于从某个虚幻的梦中醒来,沈月岛恍然间想起许多往事。
阿勒的手也很巧,会编很多东西。
他睡个午觉的功夫,阿勒就能用草给他编出一排小马小牛小羊,让他挂在腰链上炫耀。
木工也得心应手。
那时骑射队用的都是大弓,最软的一张也包着两层狐皮,学骑射的新手无一幸免都在拉弓上吃尽苦头,就沈月岛没有。
因为阿勒会单独给他做小弓。
只有他的手臂那么长,包的灰兔软毛,胳膊打直就能拉开,回弹也不会震得手疼。
那时骑射队的汉子们最怕带沈月岛出去打猎,因为他骑马追猎物时背着的箭筒子一直叮了当啷响,里面装的都是缩小一号的三棱头红木铁箭,箭尾上还刻着弯弯的小月亮,不等离近呢猎物就先听到声吓跑了。
一帮人就围着他谴责:“你这个小伽伽能不能回家去耍,打猎还带拨浪鼓呢。”
沈月岛转头就和阿勒告状:“队长!大昆讲我小话,破坏队伍团结,马鞭抽他!”
阿勒当然不会抽人,也不会偏袒得太明显。
他只会抬手揉揉沈月岛的脑袋,箍住他的腰一把就给拽到自己马背上来,牢牢地拥在怀里,解下小箭筒让他背到胸前,再往里扔一小袋花生糖,然后和队员说:“我带他去打耳背的猎物。”
说完一夹马腹扬长而去,只留下沈月岛兴奋的“呼噜噜~”的叫唤。
那时队员们都说阿勒惯他惯得没边了,疼得邪乎,这样的待遇,不光在骑射队,就是在整个贝尔蒙特都是独一份。
沈月岛现在想来都觉得胸腔酸胀,像是被一只大手轻轻撞了下心脏。
但他很快就发现€€€€
不是他的心被撞了,是他的手被撞了。
霍深把一个三角形的矮胖饭团递到他手边:“吃之前吹一下。”
“啊……知、知道了。”
沈月岛怔怔地回过神,接过饭团咬一口,甜糯咸香,滋味十足,虎牙咬着还能拉出一点丝来,依旧还是十几岁时吃的味道。
霍深放下筷子,把酒杯端起来,陆凛小亨连忙也端起酒杯,等他发话。
他的声音沉而缓,带着一家之主的温情和威严,对小亨说:“你最近出了不少事,从进秋天起就没消停过,先是肠胃炎折腾进医院,又碰上精神病去学校伤人。既然是在曼约顿出的事我们就入乡随俗,吃过这顿粽叶饭,霉运全消散,压惊压祟,平平安安。”
这种家庭聚会沈月岛是自觉不会去打岔的,知道没自己这个外人什么事,因此头都没抬,乖乖吃自己的。
却发现霍深说完那句话后再没了动静,抬头一瞄,狗东西正在盯着自己。
“都等你呢,就只顾着吃。”
“等……我?”
他罕见地局促起来,耳尖微微发烫,看对面小亨、陆凛加上管家都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仿佛这种场合本来就该有他一样。
那句扫兴的“有我什么事儿啊”在舌尖滚了三遍,最终还是被他咽了下去,生疏地端起酒杯和大家磕了一下。
嗑完一起的,霍深的杯子又追过来在他杯沿上单独磕了一下。
“你也是,压祟压惊,平平安安。”
沈月岛瞬间僵住了。
他就像一只失去了语言功能的小机器人,机械地低下头去,看到桌上摆着四份餐具,四份晚餐,可只有他和小亨这里有粽叶饭,脱口而出问道:“也有我一份?”
语气中带着点不敢置信的小心翼翼,可刚问完就后悔了。
要是没有他的,或者就是为小亨准备的时候顺便捎带了他,那霍深指不定要在心里怎么嘲笑他自作多情呢。
可霍深抬起头,面色平静地问小亨:“你学校那事是多久之前的了?”
“嗯……一个多月了吧,我都快忘了。”
“明白了?”他又转过脸来看向沈月岛,眸底闪着篝火的倒影和再明显不过的偏宠。
沈月岛眼底渐渐湿了,声音哽咽:“有没有人说过,你真不是一个合格的死对头。”
“嗯,但我会是一个合格的爱人。”
“那……你有爱过什么人吗?”
霍深抿抿唇,说:“不知道。”
“嗯?为什么不知道?”
“没结果,所以不知道。”
“这么说我的也没结果。”沈月岛笑了下,低头呼出一口气:“但是我知道。”
-
晚饭吃完了,天还没黑透。
院里佣人散了,整个蓝山都静谧无声,只偶尔响起两声鸽子的咕咕。
霍深独自站在三楼阳台上,没开灯,手肘撑着护栏,指端夹着的烟已经燃到一半。
他低头吸了口烟,辛辣的尼古丁滑过喉咙,吐出一口白雾,伸手按下了旁边的音响。
放的是一首粤语歌,粘稠的女音顺着呢喃的微风飘进沈月岛耳中。
他正坐在长椅边望着柿子树发呆,月亮倒映在湖面上,荡漾开几丝波动的皱纹。
望着望着就发现树梢上趴着个小男孩儿,露着小虎牙朝他笑呢。
可再一转眼,那男孩儿又消失了,他都没来得及仔细辨认是不是他弟。
沈月岛无力地阖上眼睛,意识到自己最近走神的次数越来越多,复苏的记忆快要把脑袋撑爆,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转身看向三楼,夜幕中亮起一点星火在闪,他推动轮椅朝小楼走去。
出了电梯,歌声逐渐清晰。
他顺着声源找到霍深的房间,门开着一道缝,轻轻一推就进去了。
客厅和阳台间的推拉门大开着,浅色落地窗帘被风吹成流动的波浪,隐约看到窗帘后面站着个高大的背影,看起来孤独至极。
在沈月岛的印象中,霍深不该是这样的。
他并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永远平和,永远内敛,就像一面永远风平浪静的海,带着与生俱来的温沉和威严。
但他现在望着霍深的背影,却像游鱼感知海啸般感知到他的脆弱和孤单。
沈月岛轻轻推着轮椅走进去,撩开窗帘时,霍深正好转过身。
音响中的女声唱到高潮,微微发哑的粤语,磁带般缠绕人心脏。
“我未够重伤,这双腿会走”
“想找你验过我心死没有”
“只可惜伤口不见切口”
“也没借口,来博你问候”
“我未怕献丑,寂寞多自由”
……
四周静谧又昏暗,只有歌声的絮语,一道月光从头顶斜斜地打下来,切在地板上,将阳台分成明暗两侧。
沈月岛在明,霍深在暗。
他举起手里的烟又吸了一口,烟雾被风吹到脸上,他眯了眯眼:“又找揍来了?”
沈月岛的脸被月光照得白而亮,睫毛下两道月牙形的暗影。
眼下的气氛很怪,很暧昧,不是他们之间该有的氛围,所以他看了霍深一眼后就很快移开视线,眼神飘忽着落到墙角盆栽上。
“说话,干什么来了?”
霍深上身微微前倾,直勾勾地盯着他。
沈月岛摊开手掌,里面躺着颗小圆石头。
霍深明白了,把烟一捻,拽过旁边的凳子坐下,叫沈月岛:“过来。”
沈月岛胸腔起伏,做了个深呼吸,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转着轮椅挪过去,停在距离他半米的地方。
霍深抓着他的轮椅就给拽到了眼前来了,车轮“铛”一下撞到了椅子腿。
操……
就说句话用得着挨这么近吗?
沈月岛睨他一眼,听到他嘴里好像在嘎嘣咯嘣嚼着什么:“吃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