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明白了要怎么管束这不听话的儿子。
而拥有审判权的军七猎手,几乎是一个呼吸的时间就读透了殷弦月的神情。
训练有素的猎手,血脉之中白狼先祖洞察一切的捕猎者嗅觉,让他能闻见殷弦月的情绪,已然从紧张无措,变成了泰然自若。
这让路槐觉得有点意思,他终于是有一点造物主的样子了。开始懂得用自己擅长的方式来反抗,比如在小说里派出更强大的角色来压制自己。
“所以你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情况下,在这里忽然安插出了一个‘异种七神’的存在。”路槐不疾不徐地说,“目的是不是有点明显了?”
殷弦月从容地回答:“并不是忽然安插的,异种当初能从诅咒之地来到洛尔大陆,就是七神献祭他们自己,开启了传送门。”
“闻所未闻。”路槐说。
“因为你还没有看到《知识之书》。”殷弦月将眼镜推上去,那镜片折了一道光,“否则那些尚未拥有神智,只会见到什么吃什么的异种,怎么可能万里迢迢,从另一个星球的诅咒之地来到洛尔。”
异种入侵,是洛尔大陆一直没能搞明白缘由的事情。雾区军情一处到七处的指挥官们,为调查传送门的事情,已经派出了三艘飞舰前往眠龙岛上空。
那三艘军用飞舰的驾驶员,是军情七处养的作战傀儡。军七指挥官派出傀儡是个非常明智的选择,因为那些傀儡在靠近传送门后,无一幸免地被同化成了异种。
路槐说:“《知识之书》,在夜区的娜迦神庙里,被上层海妖供奉在娜迦神像的右眼中,只有智慧之眼能让它睁开。”
“娜迦”的设定来源于美杜莎,而《知识之书》,其实在本质上,只是殷弦月在剧情上留的一手后路。
很多作者都会这样,惯用套路了。
留一些模棱两可的伏笔,以待日后某个剧情点圆不上,就拎出来用。
殷弦月看着路槐,从容道:“没错,即便找到了智慧之眼,让娜迦睁开眼睛,看到知识之书的人也会在第一时间被石化。”
他反客为主了。人就是这样,一旦发现自己处于优势,就会开始嚣张。殷弦月也不能免俗。
殷弦月知道路槐在想什么。《洛尔之枫》连载了两个月,在某种意义上,他和路槐朝夕相处了两个月。
他知道路槐在权衡。这一章只要发出去,另一边的洛尔大陆立刻就会开始运行这段剧情,路槐已经体验过一次了。
路槐权衡的内容也很简单,殷弦月手无缚鸡之力,普通人类,杀他易如反掌。
但路槐无法确定,殷弦月死之后,洛尔大陆,以及小说里的整个世界,是不是会跟着消失。
这无疑是豪赌,洛尔大陆上发生的所有灾难都是殷弦月一手促成,但洛尔大陆本身,又是他创造的。这让路槐陷入了被动。
路槐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比殷弦月足足高了一个头,高大的身形遮下一个阴影,阴影笼罩住殷弦月。
久浸寒潭之人,声音听上去无比凉薄。
路槐说:“你寥寥几句带过的那些年,可能不太清楚,我在军情七处的训练场里经历了什么……造物主,你该知道,杀人才是最简单的。”
殷弦月抬眸,和他对视。卧室小得逼仄,书桌旁边紧挨着他的床,他与路槐不过一拳的距离。
“路槐,既然是主角,就没有几个顺风顺水的。”殷弦月不久前咳血的喉咙有些喑哑,“但是来不及了,你做了一百多章的主角,木已成舟。”
他刚准备开口询问,倏然呼吸一滞。
是物理上的滞,路槐掐住了他的脖颈。
殷弦月是个小骨架,脖子在路槐手中如同风中芦苇,他甚至不需要用力,殷弦月就会这么慢慢死掉。
“我说了,杀人才是最简单的。”路槐凉声道,“对你、对我,都是这样,你把我写死是最简单的,我杀了你,也是最简单的,但很不幸,殷弦月,我们都不能杀对方。”
轻微的窒息,
让心跳过速。窒息,让人能清晰感知到生命在一点点离开自己。
殷弦月下意识两只手抓住路槐的手腕,路槐并没有下狠手。但殷弦月是个久病的人,他患有间质性肺炎,他住在5楼,每天回家从1楼到5楼都要歇上三次。
所以仅仅是这种程度,殷弦月也立刻没法呼吸。
路槐来了兴致:“你在生病。”
动物的听觉更敏锐,他能听出殷弦月用力呼吸的时候,胸腔里的声音乱七八糟,像在往原本就漏气的气球里疯狂打气。
“你活不久了,造物主。”路槐又说,“看来我得抓紧时间。”
“放手……”殷弦月被松开,跌坐在后面的床沿,“所以,是谁告诉你的,洛尔大陆是一本书?”
路槐稍顿了顿,他看着虚弱的造物主从床沿站起来,手扶着书桌,侧颈的指印已然发红。
殷弦月抬起头,眼中没有了恐慌。
路槐说:“是神谕。”
“不,不是。”殷弦月摇头。
诡异的是,路槐仿佛能透过殷弦月琥珀色的双眼看见他溃烂的五脏六腑。
更诡异的是,路槐终于明白他为什么看着殷弦月的眼睛时,会不自觉地凝视他。因为自己在变成血瞳之前,就是这样的琥珀色。
属于狼的,天然的琥珀色。
这双琥珀色眸子的主人,看着他,对他说:“那不是神谕,洛尔大陆只有一个神,是我。”
再魔幻的世界,都依靠逻辑在运行。殷弦月不相信路槐会这么突兀地发现他自己是小说里的角色,一定是小说世界里,发生了一些躲开他这个造物主视线的事情。
殷弦月洞隐烛微,“到底是谁让你来我这里,是谁对神起了杀心。”
第3章
殷弦月没能等到路槐的回答,他眼前一黑,昏过去了。
这一整天,他的情绪起伏过于猛烈,间质性肺炎的病灶虽然在肺部,但肺部出了问题,会导致全身的缺氧。
大脑、心脏,因缺氧而枯萎,主体昏厥。
他就这么直直地栽向路槐,路槐接住了他世界的造物主。
“啪!”
殷弦月的眼镜摔在地上,每日悉心擦拭的镜片立刻磕出几条裂纹。
臂弯里的人失去意识,像一件衣服一样挂在自己手臂。他能感受到造物主不是很有活力的心跳,以及杂乱的肺音。
一时间,路槐竟有些进退两难。
他将殷弦月放在窄窄的小床上,就那么随便一放,殷弦月直接躺在平整的床铺上,双目紧闭。
而路槐,他坐了下来。殷弦月从二手网站上买回来的人体工学椅,平时只承担着殷弦月一个小骨架南方男生的重量,路槐坐下之后,它似是倒吸一口凉气,“吱”了声之后,偃旗息鼓。
这个房间泛着些破败的感觉,路槐坐在椅子上,正对着床,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上的人。
比一般人类更脆弱的造物主,赐予他悲凉的出生,二十五年的刀尖舔血。他掩护使用热武器的人类军队,在子弹乱飞的战场上被自己人误伤。
狼人的皮毛再厚,也架不住5.56*45毫米的北约弹连发。
他望着昏迷的造物主,事实上临到现在,路槐还未能完全接受,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普通人类在敲打键盘。
那些战争,那些种族仇恨,那些痛苦美学的悲剧史诗,传诵在洛尔大陆的神话故事。全部,都是因为一个普通人类。
所以说任何世界都是奇妙的,严格来讲,他们甚至不是同一个次元的存在。
可是此时此刻,他们在一个被城市遗忘的破旧小区里,楼下巷口堆着被丢弃的家具上,翻腾的灰尘被黄昏溶解着。
此时此刻,路槐在想,自己这样穿梭在两个世界,强大的,究竟是自己,还是殷弦月。
毋庸置疑,作为主角的路槐,是军情七处最年轻的猎手,他有与生俱来的强大血统,有后天非人训练的作战能力。他是强大的,作为捕杀异种的狩猎者他战功赫赫,可眼下他陷入了一种自我怀疑€€€€
这份强大的源头是什么?
造物主、天神,创造了一个世界的人,路槐现在轻而易举可以拧断他的脖子。所以路槐有点捋不过来了。
自从那天在神谕殿的屋顶听见了空灵的声音,那声音告诉他,这万物都是一张画卷而已,你要走出去,去见一见“他”。
这个“他”,现在见到了。
不对,两天前就见到了。
两天前,这间卧室里,昼伏夜出的殷弦月就像这样躺在床上,他当时睡得不太安稳,眉心紧蹙着,手不自觉地攥住棉被,大约是在做噩梦。
而当时的路槐,就坐在这把椅子上。电脑也和现在一样亮着,所以他能直接点开《洛尔之枫》这本书的作者后台,继而看见了存稿的内容。
《洛尔之枫》的大背景,是一个架空世界,多种族元素,有热武器机甲的人类军团,有像路槐这样的超自然生物。洛尔大陆是一片枫叶状,每个叶瓣的位置是一个大区。
雾区最为强大,种族最多元。昼区以人类为主要人口,被巫师团庇护,夜区有遮天蔽日的雨林,居民多居于海底,他们是娜迦海妖的后裔。
这些,都是路槐生长、生活的环境。
现在,他的世界,变成了一本书,变成了网站上的一个链接。
路槐受到冲击的同时,感觉到自己一直以来所信奉的东西在坍塌。
他五岁那年目睹了异种的第一次入侵,眠龙岛上方的天空在那天骤然黑暗,大片乌黑的流云从空中的窟窿涌进来。
妈妈幻化成白狼的兽形,将他护在身下,爸爸手持猎熊枪挡在母子身前。霜狼族的舅舅和爸爸并肩作战,还有舅舅的恋人,来自昼区国的,大魔导师的徒弟。
从天空中不停落下样貌丑陋的异种,它们的形态不规则,半人高,肢体像枯萎的藤蔓……
所有亲人都在保护他,甚至眠龙岛码头的船夫叔叔,在最后的时刻,船夫将路槐丢进小竹筏,妈妈已然被鲜血浸染的狼趾推走竹筏,她留给路槐的,只剩下竹筏上血色的爪印。
漫天的战火之下,鲜血从龙眠岛流入荒海,海浪将他推向远方,他跪坐在竹筏上,面朝眠龙岛,看着它慢慢变远、变小。
荒海那么大,一夜之间,尽是深红。
那天他立誓要肃清异种。
现在他看着造物主,他创造了超自然生物,也创造了异种。
现在路槐可以从源头上完成“肃清”这件事,他在犹豫的根本原因,是洛尔大陆上的平民。
事实上,加入军情处,成为猎手,保护平民,这一系列都是殷弦月在丰富路槐的人设。让他既残暴又温柔,既充满恨意,又会在被异种扫荡的村落里,小心地牵住幸存的人类女童的手。告诉她,这一切都结束了。
书里的主角凝视昏迷的作者,他现在真的可以让一切都彻底结束。
这间房子的采光并不好,外面橙黄色的夕阳只铺进来一条窄窄的光柱。那光柱,此时恰好落在路槐雪白的发梢,仿佛连另一个次元的太阳都无力温暖他。
路槐站了起来,大型狩猎动物的听力是卓绝的,他听见了楼道里有人急匆匆地跑上来。他听出此人体能欠缺些,跑着喘着,脚步又累又重。
“你!!”
由于门锁被路槐扯掉了,来人径直走进了屋子。
来人正是贺琦,他放心不下殷弦月,左思右想还是找来他家。结果外面大门敞着,门锁的位置像被人掏走了似的。
他以为进贼了,捏着手机跑进卧室想先确认殷弦月的安危再报警。结果……
是方才咖啡厅对街,龙爪槐树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