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微不可见地开门声,众大臣目光不约而同地汇聚在了一处。
哪怕不止一次见过这位太子殿下,众大臣心下仍止不住感慨。
六岁的胤€€身量约莫只有成人腰部这般高,同身子壮硕强健的大阿哥相比不免显出几分纤薄来。扪心而问,其实并不符合当下大多数满人的审美。
然而这会儿看着对方一步步走来,月白的织锦素袍,上身仅一袭靛青色对襟短褂,腰间缀着的白玉珠子似是活了一般。尊贵无华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清润之气。
就连此刻略显苍白的面色,都不影响半分气韵。
数日不见,太子爷这气度越发地特别了,便是一旁的明珠都止不住心下暗叹。
御案之上,玄烨总算露出了些许笑意。
“儿臣给汗阿玛请安,汗阿玛福寿永康!”
“快些起来!保成这会儿怎么过来了?”接过主子爷示意,梁九功很是自觉地在御案之侧新添上了座椅。待坐近了些,胤€€面上苍白之色更为明显了些许。拉着对方有些凉意的小手,康熙难免关心道:
“ 保成可是昨夜被惊到了?”
“汗阿玛不必担忧,只是歇息地晚了些。”当着众大臣的面,胤€€只轻笑着摇了摇头,目光却看向了一旁自进来之际便面色焦急,好似急于要说些什的张廷瓒:
“回汗阿玛,儿臣今日过来是有要事向汗阿玛禀报”
堂下,张英忍不住眉心一跳。
说实在的,待看到自家儿子跟在太子身后进来之际,张英心下已经有些不详地预感。
果然,下一刻,只见自家傻儿子已经忍不住上前一步做拱手状。
一时间,大殿之上无数或惊过奇亦或者幸灾乐祸的目光都不由聚集在了大殿中央,这位身长玉立,色若春晓的年轻人之上。
心知自家儿子的莽劲儿,张英这一刻只觉手脚冰凉,好在关键时刻,御案之侧突然传来一声清亮的童声:
“因着昨日之事,儿臣同张大人一道翻阅古籍,不料竟当真从中发觉了些许端倪………”
张廷瓒虽白了些,却也不至于真傻,很快明白了胤€€的维护之意。感激地看了眼上方,张廷瓒忙接着开口道:
“《晋书》卷29《五行志下》有记:晋穆帝永和十年正月丁卯,地震,声如雷,鸡雉皆鸣。
大唐开元占经》中亦有记载,鼠聚朝廷市衢中而鸣,地方屠裂。”
《拾遗震灾》更有:井水本湛静无波,倏忽浑如墨汁,泥渣上浮,势必地动………”
大殿中央,张大翰林还在持续掉着书袋子,都这会儿了,众人这要再听不出来什么那就真枉为官员了。
然而事实上,早前便是心中有所猜测,然最多也只是心中不详。地动一事,何其可怕,若非必要,谁也不愿朝这方面想。更别说,如此大胆直白地说出口了。
若是万一有个差错,群臣中,有些人已经忍不住对着一旁的张英目露同情之色。
偏巧这时,还有一大老粗忍不住开口道:
“张大人的意思,昨日异象,便是地动之前兆不成?”
“正是!”
等待他的是张廷瓒毫不犹豫的回来。
人群中,张英攸地合上了眼睛。
“简直荒谬!”一位胡子发白的老大人当即忍不住站出来道:“不过一群畜生罢了,人力尚不能及之事,难道那些浑事不知的牲畜便能预料了?”
“简直哗天下之大稽,亏你还是两榜进士,简直不知所谓!”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老大人愤怒地甩了甩袖口。”
同对方有同样心理的还有站在最前方的索额图。地动之言一出,简直像一个硕大的巴掌般扇在他脸上。一个七品的芝麻小官儿罢了,能忍就不是他索额图了。
这厢正准备想上前,却听上首的胤€€突然道:
“儿臣倒觉得张大人所言有理,汗阿玛您曾告诫儿臣,世间生灵既存于世,必有其独到之处。便是微小如蚂蚁,也总能比人更早感知雨水的到来。”
下首张廷瓒满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话说若论打脸,谁能比的上这位爷。
索额图刚抬起的脚步登时就踏不出去了。心里憋屈的要命,偏有碍太子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旁的明珠似笑非笑。
看来太子殿下同赫舍里氏倒也非是铁板一块儿……
下首众官员依旧吵吵闹闹。小部分如张廷瓒一般地饱学之士主张防患未然。归根究底昨夜如此大的阵仗到底有些不同寻常。
若是不出事则以,倘真出了,那他们这些反对的岂不是千古罪人?
不过大多数则是不以为然,只能说,人,或者身为官宦的这些人,实在高高在上太久了。
上首康熙爷从始至终未有表态,只有心人不难发觉,对方眉间愈发沉了下来。
这是对方忧虑之时的表现,胤€€当下心下一松。同样察觉到地还有下首的明珠。
“张大人所言虽有些不稽,然事关京中数以万计百姓性命,便是只有万中之一的可能,也断然不可有轻忽之意……”说话间,明珠撩起衣摆,对着上首重重俯首:“是以微臣以为,提前加强防范未有不可。”
话音落,大殿又是一派寂静。
涉及诸多性命,且有明珠大人恳言,一旁想要唱反调的索额图又因着太子殿下不好说话。一时间,反对的声势到底弱了下来。
御案上,胤€€有些好奇地看了过去,正对上明珠一脸满是笑意的目光,胤€€微微一愣,旋即大大方方地冲着对方点了点头。
这下倒轮到明珠微怔了片刻。
康熙从不是优柔寡断之辈,很快一道道指令便下达了下去。胤€€识趣地没有多留。
想要在短时间内调动整个京城,甚至周围几地的人力物力,还要避免京城百姓过分恐慌,便是皇帝也非是件容易之事。
一直到晚间,玄烨方才带着梁九功走了过来。
毓庆宫
位于主殿旁一处空地上,这会儿已经早早搭好了帐篷。点点篝火下,一众宫侍正在桂嬷嬷地带领下热火朝天地着清点物品。
小夏子等人这会儿也不闲着,带着一众小太监在四处空地上不断巡视,力求在大厦将倾之时寻到一处最合适的避险地。
力求自家主子爷一根毫毛都伤不到。
至于你地震会不会来,既然太子殿下说会,那便一定会的,小夏子心下肯定。不知何时,对于自家小主子的命令,毓庆宫众人早已经习惯了奉若圭臬。
康熙过来时,看到地便是这般热火朝天地场景。
比之宫中其他各处的疏懒敷衍,此时的毓庆宫可谓独树一帜了。
“保成很会驭下啊!”黑暗中,玄烨心下隐隐约约闪过这般念头。一行人很快到了主帐,康熙抬手止住宫人预要通报的脚步。
今夜繁星正盛,浩翰的夜空,常日里难以捕捉的星轨,这一刻好似全无保留地展现在眼前。连天边寂静的黑幕,此刻都被染上了些许明光。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胤€€正抱着小四躺在柔软的羊毛毯上。许是也被如此浩瀚的星河所震撼,今日的小四格外乖巧,躺在胤€€腿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上空。
康熙原本郁躁的心情瞬间平复了许多,顺势撩起衣摆坐在了一旁的空位上。
“汗阿玛!”胤€€忙抱起小四起身行礼,却被一旁的康熙止了下来。
胤€€自个儿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然而这会儿抱着小四却已经颇为熟练。看了眼正瞪着大眼睛直直往他这儿瞧的小家伙,玄烨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
“小四今日怎么还没回承乾宫?”
话音刚落,怀里的小四好像听懂了什么,乌黑的眸子狠狠瞪视着来人,好似未长成的乳牙都在用力。小小的人儿,这会儿竟有几分奶凶奶凶的模样。
胤€€忙拍了拍对方的小手。
“儿臣这儿这段时日四弟已经住惯了,不好随意挪动,更何况贵额娘执掌后宫,如今正是忙乱的时候………”
其实说来说去,不过担忧罢了。小四到底不是佟贵妃亲子,皇子再尊贵,到了危急之际承乾宫众人拼力保全的,也只会是佟贵妃无疑。
明白这个,康熙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保成是个好孩子。”
微怔了片刻,胤€€刚想说什么,然而很快只见对方话音一转:
“然保成可知,很多时候,并不是良善便是好的。就如保成今日为维护那张翰林,多次出言将自个儿拉进去。”
“但你可知,若是地动未如对方所料,又将会如何?”康熙无端沉厚的目光定定地看着眼前尚带稚气的儿子。
“若是没有,百姓平安,那当然是不过。”胤€€没有丝毫犹豫道。清楚自家阿玛的意思,胤€€微微转头,玉白的小脸上不带半分阴霾:
“更何况,汗阿玛,张大人一腔孤勇,是个值得保成维护的人不是吗?”
漫漫星夜中,胤€€一双眸子愈发澄净透明,与这双眸子对视,康熙有一瞬间竟有些许狼狈。
“保成啊!”
良久,黑暗中,只听见一声微不可见的叹息。
第17章
一切准备就绪,然等待另一只靴子落地的感觉总是颇为难挨。
又是一夜过去,紫禁城依旧风平浪静,只高高悬在上空的日头依旧热地吓人。
距离张廷瓒断言那日已经过去两天了,这两日,京城四处的牲畜们虽仍有些躁动,却再无那日彻夜嘶吼的狂躁之举。
不少人已经开始打起退堂鼓了。
“黄口小儿,自以为多读了几本书便开始猖狂了起来,也不想想,地动这般的大事,若真有人能预料,那不成仙人了吗?”
“几只畜牲罢了,还真给当回事儿了!这么大的篓子,看他一芝麻小官儿要如何填补。”
“万岁爷也是,为这么个没根没底的戏言,折腾这么大动静。这什么鬼帐篷,本宫险些都要被热死在里头………”
哪怕胤€€这两日并未如何走动,种种声音依旧通过各种手段传入耳中。
“殿下莫要在意这些。”轻手掀开帏帐,很快一股汹涌的热流扑面而来,桂嬷嬷却未在意,只将熬好的茶汤放置在临时搬来的木桌上,方才转头对着坐在一旁的胤€€温声道:
“陛下的安排是对的,便是过两日地龙依旧未至,左不过受几日的罪罢了,跟那些被压在地底下求救无门的人实在算是神仙保佑了。”
“嬷嬷放心,孤是不会被那些人影响的。”搁下手中的书册,胤€€难得皱了皱眉:“只是张大人那边,这两日怕是不大好过。”
也怪以他目前的灵气,只能约莫察觉出不对,但对于具体地动的时间,却是无能为力。
早知道当初不该将对方牵扯过来的。叹了口气,胤€€不由心下暗道:
看来孤还是想的不够周全。
“对了……”起身之际,胤€€突然想到了什么:“昨日孤让传的话可传到了?”
“回殿下,小夏子同采买处龚公公乃是同乡,您的话今儿早便已经带过去了。”麻利地将桌上的茶具收拾好,瞧着眼前还带着些稚气的小主子,桂嬷嬷面上不免多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