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瓷宜则坐在轮椅上,穿着一身病号服,身上搭了一件程星的白色外套。
程星难得换上了西装,黑色西装西裤,胸前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别一朵小白花。
骨节分明的手撑着一把黑色大伞,将坐在轮椅上的姜瓷宜遮挡得严严实实。
在所有人注视的目光里,程星推着姜瓷宜走过那条路,雨线顺着伞边蔓延而下。
程星在廊檐下收了伞,推着姜瓷宜走进去。
在老太太还没来得及出声时,姜瓷宜冷森森地道:“我不在这里放把火,已经是对她的尊重。”
话音刚落,甩手一颗石子扔出去,看上去轻飘飘没什么力道。
但下一秒,立在正中间的徐昭昭遗像的玻璃框从中间缓慢裂开。
轰隆一声,四分五裂碎掉。
第69章
谁也没想到姜瓷宜会这么做。
毕竟植根于国人骨子里的观念就是:死者为大。
说了千百年的“死都死了”, 便觉得有些事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管是多恶的人, 做了多坏的事,只要她死了,就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如果你要恨她,讨厌她,旁观者都会劝一句算了,如果你还咬着不放, 旁观者还会斥你斤斤计较。
不过是刀没落在自己身上,所以自己不觉得疼罢了。
姜瓷宜也是俗人,不觉得自己多伟光正, 但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她也想算了。
只要没人来找她,不打扰她平静的生活, 她也可以算了。
毕竟徐昭昭死了,她还捡了一条命。
可不代表她们就能无视她所受的痛苦, 把加害者的因果转接到她身上来,让她这个被害者承受骂名和欺辱。
或许时间往前倒退十年,她是可以做到的。
16岁的姜瓷宜自卑, 怯懦, 走路都不敢抬起头, 特立独行时也还要保持人云亦云的愚昧。
可即便如此,还是没能平稳度过年少时光。
26岁的姜瓷宜好不容易找回自信,有了一技之长,有安身立命的根本, 最重要的是, 没有软肋。
不怕老师喊家长来时她站在办公室里脚趾都快要抠出一座芭比城堡,却只能怯生生地说:“老师, 对不起,我家长来不了。”
现在的她或许仍旧没有靠山,却因为没了软肋变得勇敢。
终究不过一条命,连发了疯的徐昭昭都没能带走,又怎么会因为这些话语而低头?
她做错了什么呢?
思来想去,她没有做错。
所以她不接受任何人的谴责。
遗像的玻璃框飞溅开来,所有人下意识退避到一旁,不约而同地看向程星和姜瓷宜。
程星的手搭在姜瓷宜的轮椅边缘,在姜瓷宜这么做以后并没有松手的意思,很明显地站队。
以往程家有跟程星和徐昭昭在一起玩过的小辈都觉得诧异,因为那时徐昭昭借着程星的东风做了不少事,一开口便是星姐长星姐短,程星也纵容着。
只要徐昭昭不触及到原则性的事情,程星都不会朝她发火。
而程星这个人,一向没有原则。
在程星新婚之夜,大家还一起聚过,都在讨论徐昭昭该何去何从。
有人笑言:“从前苏曼春在的时候,徐昭昭就跟在程星身边儿了,精着呢。程大小姐那样的人,外边养几个小情儿不行?总不至于连这点事还要看老婆的脸色。”
但有人问:“那为什么不把徐昭昭直接娶了?”
大家纷纷笑起来,最终得出结论: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①
对于程大小姐这样的人来说,嫁给她远不如跟她不清不楚得好。
当时的程大小姐,放浪、轻佻、顽劣,人性中很多不堪的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所以徐昭昭精准拿捏着她的心思,只当程大小姐的备胎。
而程大小姐也如她所愿,把她当备胎。
却不料有朝一日会闹成这幅模样。
小辈们有些时日没跟程星聚过了,以往基本上饭局酒局一个不落的程大小姐结婚以后就仿佛修身养性了一样。
准确来说是从那天在她家办过派对以后。
没人能把程大小姐约出来。
所以小辈们盯着这场面也瑟瑟发抖,其中还夹杂着几分兴奋。
程家多少年没出这种大热闹了?
一些旁支都恨不得她们打起来。
灵堂内的气氛肃冷,比外边的暴雨还可怖。
暴雨如注打湿了老宅内的一草一木,即便是冬天也不觉得萧瑟,亲戚们送来的吊唁花圈摆在院内,被狂风吹得摇摇晃晃,却顽强地没有掉在地上。
忽然,有一个倒下。
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句:“遗像坏了。”
像被摁下暂停键的灵堂又倏地热闹了起来,大家不约而同的呼吸声交杂在一起,都要比刚才肃杀的气氛好很多。
只是还没人敢再说话,生怕被当成了枪头鸟。
“姜瓷宜!”老太太终于回过神来,捂着一抽一抽的心口吼道:“你在做什么?!”
“祖母。”姜瓷宜温声喊。
老太太立刻斥道:“你不配喊我祖母!”
“那,程夫人。”姜瓷宜思考了一下称谓,随后平静道:“我在电话里跟您说过,您如果非要我来,我也不保证我能做出什么事。”
老太太吼道:“她都去世了!都是因为你!你竟然在灵堂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你还是人吗?”
毕竟年纪大了,稍微用些力气,颈间皱纹撑开,因为身体纤瘦,血管都露出来,还有些倒嗓,听上去倒像是在声嘶力竭为徐昭昭鸣不平。
可字字句句都在道德绑架。
姜瓷宜却没生气,只觉得好笑。
压了下唇,并没笑,而是淡淡道:“第一,她不是因为我去世的。反而是我因为她在医院昏迷不幸,躺在病床上不知生死,刚刚醒来就被通知要来祭拜谋杀未遂的杀人犯。我不舒服。”
她语气平平,可在安静下来的场合里,一字一句都清晰地落进旁观者的耳朵里。
带着不容忽略的威压。
那种跟年纪并不相仿,还带着很强专业性的成熟感让人觉得稳重,围观者里有人不由自主点了点头,结果被身边人拍了一下,低声道:“找死啊。”
那人才反应过来,立刻神情严肃地继续看戏,生怕被老太太看见以后没办法刷好感。
而姜瓷宜并没有结束,顿了一下才继续道:“第二,我不觉得我做的这件事大逆不道。我的长辈在世时我不曾忤逆过半句,在她的灵堂里我长跪不起,参加过一些逝者的葬礼,也总是怀着一颗温良的心,但徐昭昭的葬礼,我就算现在拆了她的棺材板,把她的骨灰拿出来摔了,我也不觉得过分。”
众人听得叹为观止。
老太太都恍了神,但活了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很快调整过来。
“颠倒是非,黑白不分,一张嘴便胡言乱语。”老太太冷声道:“姜瓷宜,你凭什么进我程家的门?没有我程家,你什么都不是!”
“祖母。”程星忍不住开口:“阿瓷是我喜欢的人,你过分了。”
在来之前,姜瓷宜一路闭目养神,下车前还跟程星交代,在灵堂里如无必要,她不必开口。
程星知道姜瓷宜是为她着想,反正姜瓷宜是受害者,而且没多久就要跟自己离婚,在这个灵堂里闹得天翻地覆也没关系。
她不一样,她是程家人,顶着一个程姓就没了三分理。
但程星不可能看着旁人欺负姜瓷宜。
刚才好几次都准备说话,却都被姜瓷宜摁下。
姜瓷宜很聪明,很独立,也很有逻辑,就连说话都掷地有声。
拖着病体也未影响她的气质。
但程星还是觉得,什么话都不说也未免太不是人了。
“如果不是因为你喜欢她,昭昭就不会死!”老太太连程星一同埋怨:“程星,你当你是什么好东西!”
气急败坏的老太太口不择言起来:“一个米虫,仰仗着众人的施舍,就是个蛀虫……”
“祖母!”
“妈!”
异口同声的喊声直接打断了老太太的辱骂。
前者是程子墨和程子京。
后者是程坤山和关琳敏。
尤其关琳敏,径直走到程星和姜瓷宜身旁,护犊子的意思很明显,“妈,做人不要太刻薄,留几分面子给别人,也是给自己。”
言外之意便是€€€€不要临到老了,连最后那点体面都不要了。
老太太却眼眶红红地盯着她,尔后环顾四周,看向刚才维护程星的程子京和程子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隔了好久,就在众人以为这场闹剧要落下帷幕时,老太太忽地沉声道:“那你可知道,躺在这棺材里的才是你女儿?!”
“轰隆”一声巨响,瓢泼大雨如同往下倒一样,落在地上的雨珠大得飞溅起来打在人身上都生疼。
宅院内的花圈在狂风吹拂之下接二连三倒地,刮得乱飞。
保镖们顶着豆大的雨珠在院内不停将花圈立起来,再倒下去。
场面一度十分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