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的中文做不到丝滑严谨的程度,用词不准确,但南弋听懂了。
他道了谢,约晚一点再详谈。随后,又调出温格尔教授的号码。两次无人接听自动挂断,南弋锲而不舍,第三次才被接起来。
“老师,我在实验室旁边的办公室等你,你要不过来,我就不走了。”
电波那端安静了好一会儿,只有呼吸声证明有人在听。
“……混球。”对面挂断了通话。
南弋无奈地苦笑,他的猜测八成要成真了。要说没有失落与惧怕,怎么可能,他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跟命运抗争一把。不过,他大概也是有些习惯了,老天爷总是看他不顺眼,就别想有顺顺当当的时候。
他太了解温格尔教授了,在学术领域是高山仰止的存在,实际性格就是个小孩儿。这次,换他缩头逃避,那么必然是情况超出教授把握范围。
他坐在这间没有锁门,桌上资料铺陈混乱,显然主人刚刚匆忙躲出去的临时办公室,有些茫然也有些哭笑不得。
不出五分钟,老头不知从哪个角落跑了出来,嘴里嘟嘟囔囔,“小兔崽子,胆子肥了,敢威胁人。”
他推开房门大踏步走进来,一屁股做到办公桌后边,气鼓鼓地与南弋大眼瞪小眼。
“老师,我的……”南弋刚要说话,温格尔教授强势岔开,“你要帮忙的病人,菲利普那边我说好了,他的助理会安排具体事务,下个月初他回国之后先不休假,到时候我要是抽得出时间,也会过去配合。”
这……与其说是他们师生清深,老头给面子,不若当做病急乱投医的补偿。这是情况有多严重,难道他没救了?
“大恩不言谢。”南弋歪着脑袋,没心没肺地拱手。
温格尔一脸严肃,“目的达到了,还不快走,我这边还有很多事,非常忙,有没有点儿眼力价?”
南弋厚着脸皮一动不动。
教授转过头,打开笔记本电脑,不再搭理他,但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半天也没有动。
“老师,”南弋规规矩矩地称呼,“情况很糟糕是吗?一年前你骂我是缩头乌龟,现在怎么还不如我?”
“谁不如你?”温格尔气得拍桌子,却没什么威慑力。
南弋打破砂锅问到底,“手术成功率不高,还是压根不能手术?”
温格尔教授噎了一息,气急败坏地起身,“就你聪明,就你什么都知道。一年前成功率是百分之六十,谁让你给我跑了的?”老头就差气得跳脚,在南弋面前来回踱步,伸出手恨不得在他脑袋上狠拍两下,又悻悻地背到身后。
“究竟是什么情况?”南弋扶额,“您绕得我头晕。”
“什么情况,你说什么情况?”温格尔教授泄气,“低于百分之三十的手术我做不了,你找神仙去吧。”
南弋忐忑不安的心悬停了片刻,或许是时间和挫败的压力达到了临界值,事到临头,反而催生出一股不管不顾的孤勇来。
他说,“……老师,我父亲是不是曾经说过,有时候,百分之一的希望,也值得试一试?”
第73章 一步之遥
三十多年前,温格尔教授也还只是那所国际知名的医学院中耀眼但青涩的本科生之一。他天赋超常且眼高于顶,放眼整个学院,唯一稍微看得上眼的便是那个有着二分之一中国血统的,据说是从少年班一路跳级直升上来,年纪很小,却在成绩上能与他不相伯仲的活跃分子。为了保持纯熟的中文不要在回国后日渐荒废,他勉为其难地与这位混血同学建立了目的不那么纯洁的友谊,一交往就是几十年。
温格尔性格高傲,在学术研究和临床实验中,常年保持严谨甚至于苛刻的作风。而南弋的父亲欧文则恰恰相反,他精力充沛,思维活跃,始终怀揣童心与悲悯之心。当初,他提前修满学分,本科毕业之后没有选择接受教授早早抛出的橄榄枝继续深造,而是一心投入无国界医生组织的风里来雨里去,至今仍是学院里津津乐道的牛人事迹之一。温格尔教授年迈的导师直到前几年还时常提及欧文,往往难掩遗憾惜才之情。
是以,南弋虽然亦天资聪颖,但在研究生阶段便拜入温格尔门下,之后稳稳当当读到博士毕业,老头那是相当满意的。时不时就在电话里跟欧文炫耀,比起他俩这对浪漫跳脱不靠谱的父母,他的高徒踏实稳重,明显传承他的风格更多一些。至于南弋博士毕后突然步他父亲后尘,放下科研投身公益组织的事,温格尔则将责任一股脑地推在欧文身上,气得差点儿与之绝交。
此刻,南弋看着他,并不很深的瞳仁中心似乎有光芒闪烁。他说,“百分之一的希望,也值得试一试。”
恍惚之间,老人短暂地失神,分不清面前坐着的究竟是学生还是故友。然而,也只是转瞬即逝。
南弋随即垂首,再抬头又是一副云淡风轻大大咧咧的模样。
“老师,我开玩笑的,医学上容不得侥幸,我清楚。父亲的话语境不同,实验探索和实际临床实际存在巨大差异,我不该混为一谈。”他双手交叉搭在膝上,微微侧过目光,“我相信您的专业判断,要不这件事就先放一放。您把检查结果发给我,我也再慎重考虑考虑。”
刚才的一时直言是他冲动了,他不能强迫教授打破坚持了大半辈子的原则,更不能令其背上沉重的负担和责任。如果他坚持冒险的话,温格尔十有八九会妥协。可一年前的错误是他自己犯下的,如今造成的后果也该由他来承担。所以,再次放弃的决定最后只能由他来做。
温格尔教授也很煎熬,他没好气地打发人,“你先走,我还没考虑清楚。报告发你邮箱里,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再跑这辈子就别出现在我眼前了。”
“遵命。”南弋起身,嬉皮笑脸地打趣,“您放宽心,说不定我运气好,一辈子就跟那玩意和平共处了呢?咱们干这一行的,也没少见过医学解释不来的奇迹,您说是不是?”
教授无语至极,“快走,我看见你就闹心。”
南弋回到家,先是又和威廉通了个电话,把菲利普教授那边的回复搞清楚。教授的确已经答应,把原有的假期做出调整,尽量配合治疗。具体事务由他的个人助理全权安排,助理已经和威廉对接过一轮,索取白翎的病例和资料。
“这样吧,”南弋想了想,“今天不早了,不方便打扰病人休息。明天早上,我去院里当面告知病人。这是好事,那边应该不会有什么变化。然后,我把病人家属的联系电话发给你,后续对接工作就麻烦你帮我落实了,包括出国之后到那边医院的安置。有任何问题的话,你随时通知我。”
“没问题。”威廉答应得很爽快,本来他和菲利普博士的助理就有私交,这件事并不复杂。但是他有不明白之处,也就问出了口,“你为什么不直接帮助那个人,这是你做成的事情,他应该感动的。”
南弋叹了一息,“威廉,中文里的感动这个词,和感情是两码事,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威廉很认真地琢磨了几秒钟,“学长,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我帮助了你,但是不能作为讨好的条件是吗?”
“呃……”南弋失笑,“威廉,你的中文退步了,讨好这个词不合适。”不过,小孩已经能够自然而然地提到这个话题,他实在老怀甚慰,年轻人的恢复力令人羡慕。
“哼,我以后不需要中文了。”威廉傲娇地反驳了一句,也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南弋学长,你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吗?今天下午我问教授,他不回答,还给我的论文挑了一大堆错误出来。真是越老脾气越古怪,不讲道理。”
“还没有,”南弋对吃了挂落的小师弟心怀歉疚,“他是关心则乱,急脾气,你多担待。”
“为什么这么慢?”威廉困惑,用英语嘀咕了一句,质疑老虎不在家,实验室的家伙们大概率是放羊了。
“赶上假期了吧,”南弋转移话题,“上次烤鸭味道怎么样?”
“很好,非常好,”威廉心思单纯,“中国的外卖太方便了。€€,为什么我的门铃在响?”
“只有门铃响吗?也许还有烤鸭在叫。”南弋哈哈大笑。
威廉夹着手机开门,拎进来一大包美食,“学长万岁,我爱你。”
“打住。”南弋招架不了,“快去跟大家分一分吧,烤鸭凉了口感会大打折扣。”
“折扣?外卖是有折扣的吗?”
“嗯嗯嗯。”南弋好笑地结束了这通鸡同鸭讲。
老房子的取暖大多差强人意,但南弋一向属于体热的火炭类型,入冬以来并不觉得冷。但最近,也许是因为下过了雪的缘由,气温骤降。尤其今夜,整个房子透出浸入骨髓的寒凉,南弋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怔忡了片晌,到客厅的储物柜里翻出了空调遥控器。自从夏天过后,他就没再开过空调。遥控器没电了,换过电池才结束罢工。
沉闷的房间里,许久不曾工作的空调发出噪音与异味,南弋开窗通了一会儿风,却直到整个室内的热气散了个干净,也无济于事。他冻得浑身激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又无奈地起身关上了空调,也关上了窗户。
南弋无语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折腾个什么劲。
他打开电脑,邮箱里静静地躺着检查报告。以往一目十行的专业素质蓦地卡壳,他有点儿看不清楚上边的文字和数值。
南弋看报告分析做笔记,一直做到下半夜两点。过去的将近一年时间,无数个人为了他的事情付出了精神上与智慧上乃至心理上的努力,无论结果如何,他更需要对这件事认真负责。
多年脱离科研一线,虽然他的临床经验和水准大幅度提高,但对一些最新最尖端的仪器和技术,谈不上十分了解。温格尔教授发过来的报告非常复杂,既有传统影像和分析结论,还包括复杂的动态模拟和预测。他用了三个多小时才堪堪读明白百分之八十,总结了一些问题,发过去请老师解答。
一来一回,颇有点回到反复修改博士论文的校园时光。
等他洗了个热水澡上床,直至睡着,已经接近凌晨。
心里有事挂着,他早上醒的不算晚,但也过了晨练的时间。他在楼下买了两个包子和一杯豆浆当早餐,匆匆赶到医院。
在办公室换上白大褂,南弋直奔白翎的病房,猝不及防,毫无心理准备地与开门出来的邵禹撞了个迎面。
邵禹基本上都是在傍晚的时间来探病,这一点他了解过。昨日也的确如常,他只是没有料到,邵禹会在这里过夜。
“你……”南弋大脑有一刹那的宕机,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你怎么了?”邵禹眉心拧到了一起,面色不善地反问他。
“我?”南弋有点儿懵。
邵禹迅速地抬手在他额头上触碰了一下,又立马离开。
“你发烧了,不知道吗?”
“啊?”南弋也反手在自己额头上试了试,后知后觉,确实是热,而且他嗓子又肿又痛。外公外婆对他的养育科学得当,他本身底子也好,从小到大体质一直不错,小打小闹的感冒也很少有。上一次发烧,还是在山上和邵禹……那一回。
昨晚他脑子里一直挂着心思,早上起来的那些不适被他下意识忽略掉了。
南弋后退一步,“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那我不进去了,免得影响病人。”他抿了抿干涩的唇瓣,“菲利普教授那边有答复了,我和你说一下吧,你等等,我去戴个口罩。”
“必须现在说吗?”邵禹问,语气中含着隐隐的怒气。
南弋不确定是不是他烧起来的脑子不清醒,产生了误解。
“你如果忙的话,过一会儿打电话说也行。其实,就是那边同意帮忙,我把助理的……”
“现在不说会死人吗?”邵禹冷冷地打断。
南弋彻底懵了,“……大约,不会。”
“护士,”邵禹朝路过的查房护士喊道,“这里有人高烧,麻烦你带走处理一下。”
第74章 一念之间
邵禹静静地站在走廊尽头的病房门前,透过门扇上狭窄的玻璃窗长久凝视。
单人病房里,刚刚睡醒的病人倚靠着床头翻看着文件。进去不久的护士长手指着上边的文字朝南弋解释着,后者试图拔下手上的针头,护士长拦了一下。南弋不知说了句什么,逗得护士长又是笑又是无奈地摇头,妥协地伸手帮他把吊针拔了下来。
果然,他的工作不需要给患者打针。邵禹突兀地,无厘头地,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南弋曾经开玩笑对他说过的话。
南弋按了几秒钟手上的胶布,又认真地询问了几个问题,思考片刻,然后在手中文件上签上了意见。他把签字笔盖上盖子,别到纸张上边,确认不会掉,才又递还给对方。
这个人,所有待人接物的细节永远温和妥帖,令人如沐春风。自己当初到底是眼瞎到什么程度,才会产生那样狗眼看人低的错觉……抛却一切外在附加因素,仅仅从本身为人处世的姿态和性格来说,南弋无疑是具有相当人格魅力与吸引力的。邵禹的沦陷,早于揭开种种真相之前。正如白翎所说,他倾心爱慕的人,首先得是一个普遍意义上的好人。
如果,他不曾肤浅地以貌取人,不曾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甩出一份又一份可笑的合同,不曾错过倾慕爱恋的过程以不慎重地所谓PY关系开始……那么,他的表白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我这边完事儿了,南主任退烧了,您进去吧。”护士长客气地对他说道。
“谢谢。”邵禹整理纷乱的心绪,推开房门。
南弋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两人一起落座在沙发上。临近年关,国际部的很多患者出院,病房空了出来,南弋临时占用,挂了退烧药,休息了大半天,睡了一觉。他身体素质好,傍晚这会儿已经复原,唯余些许疲惫,看不大出病态。尤其眸光,沉静如水,再无半点儿病中懵懂恍惚。同样,小邵总亦从容沉稳,仿佛上午冒邪火管闲事的压根不是他。
跳过寒暄的步骤,南弋径直交代正事。其间,他给威廉打了一个视频电话,当面把事情交接明白。
挂了视频,南弋把威廉的电话号码和微信都推给邵禹。
“威廉会尽快帮你安排和菲利普教授的助理见一面,后续到美国那边的就诊,他们两个也会协助,你放心。”
“……谢谢。”邵禹很郑重道。
南弋淡笑,“收到了,再说就见外了。”
“嗯,不说了。”邵禹点了点头。
“估计顺利的话,你们需要提前过去做检查,很可能要年前动身。”南弋翻着手机日历,“我前两天和戴主任聊过,他的意见也是越快越好,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国外治疗。”
邵禹眉心不明显地动了动,“好的,我尽早准备。”
南弋用目光询问他,是不是还有其他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