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洗澡呢,三天没洗,时间长了点儿。”他边擦着头发边解释。
邵禹觑着对面蓬乱的头发、间或露出的五官,舍不得眨眼。南弋胡乱擦了两下,就找了个地方坐下,支着手机。
邵禹:“你回驻地了?”
南弋:“你在哪?”
两人同时发问。
“下午刚回来的,有两天休假。”南弋先回答。
邵禹不无遗憾,“可惜了。”原本这一趟紧急任务轮不到他参与,但原定运送的货车坏在返程的路上,其他车辆也都有既定的任务,药品储藏时间有限,这边又有危重病人急需,他们便紧急组了一支备用小队。由于对地形不熟,耽误了一些时间,不然是能够当天往返的。
南弋看清楚邵禹周边的环境,心里五味杂陈。
“你那里有月饼吗?”邵禹先问他。
南弋点了点头,“小于妈妈提前寄过来的,上周就到了,他刚才取回来,给我和四队的一个医生分了分。”小于是南弋的助理,他除了在一线执行任务之外,也兼任整个行动中心的科研负责人,很多实验性质的项目需要参与协调,忙不过来,所以办事处派了一个助理协助他。
“那你替我也吃一块吧。”邵禹笑吟吟地看他。
幕天席地,多半是压缩饼干充饥,有什么好笑的?南弋心里堵得慌,“我吃不下。”
邵禹很好说话,“那你帮我留着。”
南弋泄了气,起身走到单人宿舍门口的桌子上,把手机屏幕转过去对着桌面,“有五仁儿和豆沙的,你喜欢哪个?”
邵禹想了想,“五仁儿的吧。”他推测南弋更习惯甜口的月饼。
“行。”南弋拿起来咬了一口,把内里的满满的馅料怼到镜头前,“我替你尝了,五仁儿的味道不错。”
邵禹也不恼,声调温柔着带着戏谑,“我以为你会留给我。”
南弋三两口就吃完了,喝了一大口水顺下去。
“想吃,国内……”他刚起头的几个字,邵禹突然打断他,“其实,如果不知道你会回去的话,我这个中秋还过得挺开心的。”
南弋瞥他,“没睡过荒郊野地?”
邵禹无视他的揶揄,“我们傍晚赶到的时候,有一个小男孩已经持续高烧四十度好几天了,打了针温度才降下来。随队的小柳医生说,要是再晚半天,弄不好就会烧出什么后遗症来。”
南弋职业病作祟,“什么原因引起的高烧?”
邵禹愣了愣,回答道,“应该是外伤引起的,这里是一个半废弃的矿区,上周发生了坍塌,连带着靠近的民居也垮塌了几间,不少人受伤。当地村子里有个类似于咱们那儿卫生所的小诊所,那里的医生求援,他们可以处理外伤,但药品储备不够。”
南弋还在下意识思索,邵禹把话题绕了回去,“刚才我还没说完呢,和你们常年把救死扶伤为己任的医护人员不一样,这种眼瞅着一个生命因为你的努力而被留下,这种感觉,怎么说,对我们普通人来讲,很震撼,挺有成就感。”
“南医生?”邵禹点了点屏幕,“是不是太小儿科了?”
“不是。”南弋回神,他不得不暂时收敛那些意欲规劝的话,今晚月色很好,能看出来,邵禹的情绪也不错,他至少不要在这个时候做太扫兴的事。
“也不夸我两句,唉。”邵禹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
南弋心道,我哪敢啊,这成就感都冒出来了,再夸几句,彻底扎根在这儿可怎么整?
邵禹太理解他的顾虑了,旋即换了个话题,“对了,那部电影我看到结局了。”早餐摊小伙给他的除了那个手工艺品之外,还有一摞南弋留下的碟片。
“哪部电影?”南弋一时没想起来。
“就是我们两个一起看到一半的,”邵禹提醒他,“结局是男女主角适应了荒野生活,在原始丛林植根发芽,生了一堆小野人。”他透过屏幕与南弋对视,视线胶着中,南弋看到他漆黑的眼眸里倒映着月光和自己。
“还挺浪漫的,是不是?”邵禹问。
南弋怔仲一瞬,反应过来他在暗示什么,理智地提醒,“你好像生不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邵禹拼命压制,怕把人惹毛了,忍下了那句,“要不你试试?”
他笑够了,转头仰望了一会儿,南弋也走到窗前,凝注同一轮圆月。
无论未来如何,此情此景,刻骨铭心。
“南弋,中秋快乐。”邵禹说。
南弋深吸一口气,“中秋快乐。”
野外不比驻地,虫蚁风雨皆有危险,南弋催邵禹回到帐篷,提醒他规避风险,提前挂了电话。他这边还来不及思考点什么,就被总部一个临时视频会议占用了时间,等会议结束,已经是十二点了。说是休假,对于他也不过是换个工作方式而已,集中处理不是那么紧急的积压事项。
到下半夜两点,邮箱里还有一部分邮件没有回复完,他强迫自己关上电脑睡觉。这一晚,他睡得极不安稳,脑海中杂七杂八的讯息东一头西一头,焦虑混乱。
早上,南弋稍微起得晚了点。他正在洗漱,房门被急促敲响。匆匆忙忙漱干净嘴里的牙膏泡沫,南弋跑过去开门。
小于冲了进来,“老大,出事了。上一周,反政府武装那边隐瞒了埃博拉隔离区有人出逃的消息。”
南弋心房猛地一沉,“知道行动轨迹吗?”
“具体还不清楚,但现在人在矿区。没有坍塌事故,我们被骗了。”
南弋大脑嗡地一颤,一片空白。
第85章 一念地狱
南弋怒火攻心,有那么一个瞬间,恨不得拎把枪冲去事发地。然而,他必须冷静,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里是非洲动荡地区,很多事没有道理可讲。
他心急如焚,一直拨打邵禹的电话,始终无法接通。
和基地负责人一起去往临时政府办公楼的路上,他才了解到现状。政府军已经连夜派军队前往该地实行强制武装隔离,为了舆论和人员的可控性,切断了附近的基站讯号。
“咱们送药过去的小队有四个人,也被滞留在那里。现在,我们的诉求是,第一,尽快派医疗队进驻,科学防疫治疫。第二,把我们的人接出来,单独隔离。第三,恢复通讯,我们要知道疫区的真实状况。”
南弋作为专职人员,日常与当地政府及军事部门直接接触不多,但大体形势他是了解的。这里的临时政府与反政府武装经过长达两年多的内战,各方牵扯,刚刚进入一个相对平稳的对峙局面。这时候,最忌讳的就是任何变量导致外部势力插手。
“诉求能够实现吗?”南弋问。
“很难。”负责人实话实说,“在这里,法理和人情都说不通,能够制约他们的只有武器和利益。联合国的施压重不得轻不得,一旦失去对话的通道,他们甚至做得出泯灭人性的事来。”
南弋的心一沉到底,对局面的绝望和对病毒的恐惧如两只手紧紧攥压着他的心脏,拧出血沫。大脑中反复闪回着每一个来到非洲医援的工作人员必经的培训科目,展示埃博拉传播率和致死率的PPT画面铺天盖地,压得他呼吸困难。
抵达临时办公大楼院内,他们被荷枪实弹的军人带进去,医援基地负责人和其他领域的少数决策者一同进入会议室,南弋则被送到随行人员等待的房间。
原本这件事轮不到他操心,是小于机灵,打探到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他,南弋仗着在组织内的老资格豁出脸去,硬是破例违规跟来的。可来了又怎么样,别说他个人的能力太渺小,根本无法对局势造成影响。就算是他所属的组织本身,在谈判中也常年处于弱势,不具备话语权。除了抗议和谴责这种对当局来说就是虱子多了不咬人的细枝末节,别无倚仗。
但他既然来了,就不可能坐以待毙。负责人的手机在进入会议室之前被没收了,他没有第一手的消息来源。但身处这间屋子里,来来往往人员的神情和只字片语都是线索。结局无非好坏两种,所以,南弋也做了两个预案。
他私下联系了知名的雇佣兵团队,这个不难做到,这地方当权机构既然不讲道理,那也有不按规矩的生存法则。谁的拳头硬,谁就可以为所欲为。
南弋之前是真的不曾料想过,他竟然有一天会万分感谢当初千方百计营救肖继明所遭受的磨难和积累下来的经验。他也从未像这一刻般庆幸,他有足够的财富支撑,才不至于真的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医生。
火力保障靠钱可以解决,但能够处理埃博拉感染的独立医疗团队却千金难觅。南弋几乎掏空了明里暗里的资源,堪堪组成半支勉为其难的小分队待命。涉及疫区的危机事件,比单纯的袭击或是绑架要复杂得多。作为现存最致命病毒之一的埃博拉,非单薄的人力可对抗。
预案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备选,南弋心知肚明,真到了不得不火拼抢人那一步,结果未必理想。他祈祷谈判顺利,可一旦确定官方无计可施,他也不会拖泥带水。总之,他不可能什么也不做,听天由命。
用最短的时间做好了一切能做的布置,南弋怕自己这边随时有可能发生变故,以前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当局为隐瞒内情,非法扣押谈判人员。他通过中介机构,提前付好定金,电子合同往返留存,在小于那备案一份。万一他这边失联或是到了他预定的最后时间结点,拜托对方全权代理,按照合同细则监督执行。小于毕竟年轻,南弋还联系了替他处理遗产事务的资深律师飞过来,从旁指导协助。
未雨绸缪到极致之后,只剩下等待,一分一秒皆是抓心挠肝般的煎熬。
房间里零星坐着十个八个来自不同职能部门金发碧眼的国际友人,大家偶尔搭讪几句,但都没什么有价值的实质性内容。门并未上锁,从内向外能够看到有规律的巡逻士兵。到了傍晚,有人来通知他们,安排了休息的房间。大部分人随之离开,南弋和另外两个人拒绝,要求留下来等消息,也获得了允许。
随着时间缓慢的流逝,对局势愈加悲观的预测和对病毒蔓延的客观推断这两座压在他心头的大山铢积寸累滴水成冰,几乎耗尽南弋周身一点一滴的热血。他强打精神,实在生理上困倦来袭就眯上个把小时,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不能垮,他肩上扛着责任。
他们的通讯明面上并没有被限制,大约三十多个小时过去,楼上会议室还没有传来确切消息,南弋先接到了一个外部电话。
“南医生你好,我是汪霖。”对面急匆匆的自我介绍,“邵禹现在那边什么情况,你知道吗?我已经两天联系不上他了,白阿姨这边我还瞒着呢。”他是邵禹档案里填的紧急联系人,也是他在国内事务的代理人,平时邵禹每天会跟他保持联系报平安,保证白翎那面一旦有情况汪霖能够及时联系到他。
“汪霖你好,我知道。”南弋存了他的电话号码。
汪霖粗中有细,虽然火急火燎,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南弋话音有所顾忌。他也放低了声音,“我现在和陆氏集团的小陆总在一起,他也是邵禹的朋友。我们在国内听说了一点情况……你那边一定更了解内情,我们现在能做什么,方不方便透露?出人,出钱或是其他什么,我们竭尽全力,你尽管提。”
“好,”南弋听懂了,“我们邮件联系。”
汪霖刚才短短几句暗示了不少,他们最早就白翎的病例有过邮件沟通,存了地址。这一趟过来之前,南弋匆忙中拎上了他的防窥加密超长待机笔记本电脑,颇为给力。
几封邮件来回,双方互通有无。汪霖那边联系不上邵禹之后,拜托陆野想办法。陆野从英国政府层面得到尚未公开的小道讯息,最先发现这边疫区扩散漏洞的是一个德国记者,目前该记者已经回国,所以国际社会得到准确消息,只是时间问题。
无疑,这算是一个利好。
南弋也把这边的进展和他私下的计划跟对方通了气,汪霖在简短的文字中用一连串的问号表达了他对南弋胆大包天的震惊。真的可以这样?雇佣军靠谱?这得花多少钱,南医生,原来你是隐藏的土豪啊?他发出了数个疑问,又自问自答,小陆总让你别管我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他问你我们能做什么,包括包机赶过来或是什么我们想不到的只要能帮上忙,你照直说。
南弋全盘考虑过后得出结论,如果当地政府武装妥协,那么按照国际惯例,由WHO主导整合派驻医疗抢险队伍进驻隔离区是最靠谱的方案,比他们单打独斗要高效保险得多。但是如若当局一意孤行油盐不进的话,那么他就把人抢出来。之后的医疗配套不足够,勉强保障短距离封闭运输,回国入境的可能性不大,如果就近能找到接收国稳定隔离治疗的话,则后顾之忧会小一点。
陆野当即表态,这部分他想办法尽快落实。
于绝境中得到支持,无异于雪中送炭,然而南弋的心却一秒钟也落不下来。时间就是生命这句话是现况的真实写照,即便谈判最后的结果不差,眼下耽误的每一个微小的时间刻度都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南弋算幸运,在非洲区域内完成了十几个医援项目,几次与致命病毒擦肩而过。
但他清楚得记得,培训课程里用详尽的案例反复强调,埃博拉是这个世界上最高级别病毒之一,致死率在百分之五十到九十之间,病毒潜伏期是2-21天,但通常发病集中在5-10天。被感染的患者陆续出现恶心呕吐、全身酸痛、体内出血、体外出血、高烧等症状,最后并发多器官衰竭……
他实在痛恨自己的好记性,连主讲人痛心疾首的表情都在眼前分毫毕现。他丝毫不敢去推测,邵禹和其他同事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状况,有没有被感染,有没有发病,有没有基本的生活保障……这些忧虑如万蚁噬心,时时刻刻折磨着他。
墙上挂着一个老旧的西式挂钟,指针滴滴答答,每一下都如重锤般敲击着南弋紧绷的神经。就在他险些放弃希望,打算提前通知雇佣兵团行动之际,楼上终于传来了集中的脚步声。
漫长而激烈的谈判告一段落,互有妥协。
基地负责人略过来龙去脉,直接通知他算是利大于弊的结论。
南弋跌坐在椅子上,好半天动不了,迟来的超越生理极限的疲惫铺天盖地。
第86章 没有消息是好消息
稍作停留,无关人等被“请”出办公楼,打道回府。最终谈判结果是,临时政府勉强妥协,允许世卫组织派驻医疗队进驻,但所有人员一视同仁,通讯也暂时不会恢复。
“控制住疫情是根本,这已经是能争取到的最有利局面了,”负责人在回程的车上摇头叹息道,“幸亏那个德国记者跑得快,不然消息递不出来,他自己也未必有好下场。虽然说有国际法摆在那儿,但这里的政客跟土匪无异,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无赖到家了。”
“嗯,辛苦了。”南弋目光落在车窗外灰蒙蒙的雾气中。
“你也不要太担心,”他伸手过来拍了拍南弋的肩膀,叹了口气,“有些事,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这位负责人从香港办事处调过来不久,曾与南弋父母共事过不短的时间,也算看着他经历变故,成长成熟。他没跟南弋打官腔,“我能力有限,你要是执意非得加入……”
“不用了,”南弋摇头,“陈叔,之前是我太冲动,已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抱歉。”疫情防控不在他专业范畴之内,这样严肃的事情也容不得任何个体任性干扰。
“道什么歉,我倒是希望你偶尔冲动一点,才有个年轻人的样子嘛。”
南弋苦笑,也不好意思在人家面前否认“年轻”这个定义。
回到基地之后,他来不及休整,直接奔赴医疗队驻扎地。计划中的两天休假意外延长,助理小于已经尽量帮他协调,还是有几个手术非他不可,等不及。这也是他差点儿提前启动预案的原因之一,他的思想和身体好像被撕成了两半,身处疫区的邵禹和他的病人,哪一头都牵动着他的神经,却又力不从心。
对,力不从心,就是这个词……自己手术后卧床的时候,他即便焦虑,但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仿佛握紧了拳心也什么都抓不住似的。巨大的恐慌如潜伏在心底的怪兽,一旦让它抬起头来,就会吞噬掉仅剩的热乎气。
“南哥,你要不要多休息半天,病人的手术可以安排到明天早一点。”小于试探着问道。他跟了南弋这么久,从来没有见到过他那样焦急失态。他曾经有一度认为,自己的这位上司就是那种传闻中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勇士。毕竟,他刚来没多久,就遇到南弋给一位HIV病毒携带者手术,术中由于配合的护士过于紧张导致擦伤。在陪南弋检测和等待窗口期的过程中,他情绪既紧张又低落,反而需要南弋开玩笑疏导。现在,虽然明面上南弋已然恢复正常工作节奏,投入术前筹备会议的状态严谨专业,但小于了解他,能够从蛛丝马迹中分辨出不同来。
南弋坚持得有些勉强,他眼眸里常常能够感染别人的光芒被一层隐约的雾气盖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