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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齐多尔的时间

鲁塔在一棵椴树下等他。刮着风,树沙沙地响,如泣如诉。
“要下雨了。”她这么说道,代替了见面的寒暄。
他俩默默无言地顺着官道走去,然后拐向了沃德尼察后面,他们常去的森林。伊齐多尔走在鲁塔后面,相距半步,偷偷望着姑娘赤裸的肩膀。她的皮肤看上去很薄,几乎是透明的。他真想碰碰她,抚摸抚摸。
“你还记得很久以前,我曾指给你看过的一条边界?”
他点了点头。
“那时我们还想好好地研究它一下。我有时不相信这条边界。它把陌生人放了进来……”
“从科学的观点看,是不可能存在这样一条边界的。”
鲁塔大笑起来,抓住了伊齐多尔的手。她把他拉到低矮的松树之间。
“我再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你还有多少东西要指给我看的?最好把所有的东西全都一次指给我看。”
“这办不到。”
“是活的东西还是死的东西?”
“既不是活的,也不是死的。”
“是什么动物?”
“不是。”
“植物?”
“不是。”
伊齐多尔站住了,惴惴不安地问:
“是人?”
鲁塔没有回答,松开了他的手。
“我不去。”他说,并且蹲下了身子。
“不去就不去。我又不强迫你。”
她挨着他跪了下来,瞧着森林的大蚂蚁来来回回奔走的蚁道。
“你有时是那么聪明,可有时又是这么蠢。”
“而蠢的时候比聪明的时候多!”他伤心地说。
“我想把森林里某种奇怪的东西指给你看。妈妈说,那是太古的中心。可你不想去看。”
“好吧,我们这就去。”
森林里听不见风声,却变得闷热起来。伊齐多尔见到鲁塔后颈上细小的汗珠。
“我们休息一会儿吧。”他从后面说道,“我们在这儿躺一会儿,休息休息。”
“马上就要下雨了,快走。”
伊齐多尔躺在草地上,用手垫着头。
“我不想看世界中心。我想跟你一起躺在这儿。来吧!”
鲁塔踌躇了一下。她离开了几步,后来又返回来。伊齐多尔眯缝起眼睛,鲁塔变成了模糊不清的身影。朦胧的身影正向他靠近,坐到草地上。伊齐多尔向前伸出一只手,触到了鲁塔的一条腿。手指感觉到细小的汗毛。
“我想成为你的丈夫,鲁塔。我想跟你做爱。”
她缩回了腿。伊齐多尔睁开眼睛,直视鲁塔的脸。那张脸是那么冷酷而倔强。完全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副面容。
“我永远不跟我爱的人做这种事。我只跟我恨的人做。”她说,同时站了起来,“我要走了。如果你愿意,就跟我来。”
他急忙爬了起来,跟着她走。跟往常那样,他走在她后边,相隔半步。
“你变了。”他悄声说。
她猛地一转身,站住了。
“不错,我是变了。你觉得奇怪吗?世界很坏。你自己也看到了。创造出这样的世界,还算个什么上帝?或者他本身就坏,或者他允许恶存在,或者他脑子里一切都乱了秩序。”
“不能这么说……”
“我能。”她说,紧接着就向前跑去了。
森林里变得异常寂静。伊齐多尔既没听见风声,也没听见鸟鸣,也没听见昆虫的嗡嗡声。只有空虚、寂静。他仿佛是掉进羽毛里,掉进了巨幅的羽绒被褥的正中央,掉进雪堆里。
“鲁塔!”他叫喊起来。
她在林木之间闪烁了一下,然后就消失不见了。他朝她消失的方向奔去。他一筹莫展地环顾四周,因为他明白,没有她,他走不出森林,回不了家。
“鲁塔!”他叫喊的声音更响。
“我在这儿。”她说,从树后走了出来。
“我想看看太古的中心。”
她把他拉进了茂密的灌木丛、马林果丛、野黑莓丛。植物常钩住伊齐多尔的毛衣。他们前方,在高大的橡树之间,有个小小的林中旷地。地上盖满了去年和今年的橡实。一些橡实已碎成粉末,另一些橡实发了芽,还有一些橡实闪烁着鲜艳的绿光。旷地的正中央,立着一块高大的长方形白色砂岩石。在这块石碑的上面躺着一块更宽、更笨重的石头,就像石碑戴上了一顶帽子。伊齐多尔在石帽下面发现了一张脸的轮廓。他走得近些,为了能仔细瞧瞧这张脸。那时他看到另外的两边又各有同样的一张脸。就是说,这石碑有三张面孔。伊齐多尔突然体验到一种扞格的深刻感觉,好似缺少某种特别重要的东西。他有个印象,觉得这一切都似曾相识,觉得他曾见过这林中旷地,见过旷地中央的石头和它的三张面孔。他摸索到鲁塔的手,但这并没有使他感到安慰。鲁塔的手拉着他跟在她身后,他们开始围绕旷地,踏着橡实转圈子。那时伊齐多尔看到了第四张面孔,跟其余的三张面孔一模一样。他越走越快,后来松开了鲁塔的手,因为他开始眼盯着石头奔跑起来。他总是见到一张脸正冲着他,两张脸从侧面看着他。这时他领悟到那种缺憾的感觉从何而来。这是一种作为世间万物基础的烦愁,每样东西、每种现象里无所不在的烦愁。这烦愁自古以来绵绵不绝,它源于不能一下子把所有的事都弄明白。
“无法看到第四张面孔。”鲁塔说,她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这正是太古的中心。”
下起了大雨,他们走到官道上时,都已浑身湿透了。鲁塔的连衣裙紧紧贴在了她的身上。
“到我们家去吧。把身上的衣服烤干。”他提议说。
鲁塔站立在伊齐多尔的对面。她背后是整个村庄。
“伊杰克,我要嫁给乌克莱雅。”
“不!”伊齐多尔说。
“我想离开这里进城,我想出去旅游,我想戴耳环,穿上不用系鞋带的漂亮的鞋子。”
“不!”伊齐多尔重复了一遍,浑身打起了哆嗦。水顺着他的脸流淌,模糊了他看太古的视线。
“是的。”鲁塔说,朝后退了几步。
伊齐多尔两脚发软。他担心自己会摔倒。
“我将住在塔舒夫。那里并不远!”鲁塔叫喊起来,然后一转身,钻进了森林。

麦穗儿的时间

恶人总是在晚间来到韦德马奇。他是黄昏时分从森林里钻出来的,看上去就像没有粘牢而从林木之墙上掉落下来一样。他脸色阴沉,脸上永远印有不会消失的树影。蜘蛛网在他的头发上闪闪发光,他的下巴上来回爬着蠼螋和金龟子——这使麦穗儿感到极其厌恶。他散发出的气味也与众不同。不像人散发出的气味,而是像树木、青苔、野猪毛、野兔的皮散发出的气味。她允许他接触自己的时候,她知道,她不是在跟人交媾。这不是人,虽然具有人的形象,虽然他会说两三句人话。每回这东西趴到她身上,就让她感到一阵恐怖,但同时也感受到一股冲动,她自己也变成了发情的母鹿,变成了母野猪,变成了母麋。除了是头雌性的动物,什么别的也不是。她与世上亿万的雌性动物毫无差异,而她自己身上趴着的这头雄性动物,与世上亿万雄性动物也毫无二致。在那种时候,恶人总要发出幽长、刺耳的嚎叫,整座森林想必都能听见。
他总是在天亮时离开她,走时总要偷她一点食物。麦穗儿曾多次试图跟踪他穿过森林,以探出他的藏身之所。假如说她知道他的隐匿处,她就能对他享有更大的权力,因为无论是动物还是人,在躲藏的地方总会表现出自己天性中软弱的一面。
她对恶人的跟踪从未成功,最远从未超过长着一棵高大椴树的那个地方。她的目光只要稍稍离开恶人在树木之间晃动的驼背,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间,恶人便会消失,犹如掉进地里。
最后麦穗儿明白了,是她的人类的、女人的气味暴露了她,因此恶人知道自己受到了监视。于是她采了许多蘑菇,揭了许多树皮,收集了许多针叶和阔叶,把这一切放进一个大石头锅里。她往锅中注进雨水,等了好几天。恶人来找她交配。他在天亮的时候离开她,逃进森林,嘴里叼着一块猪油。她迅速脱光了衣服,用自己配的药水涂了一身,跟在他后边走。
她看到恶人坐在牧场边缘的草地上,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猪油。然后他在地上擦净双手,走进了高高的青草丛中。他在开阔的空间胆怯地东张西望,为了辨别气味,他用鼻子拼命地嗅来嗅去。有一次,他甚至趴在地上,直到过了片刻,麦穗儿才听见沃拉路上大车的辘辘声。
恶人走进了帕皮耶尔尼亚。麦穗儿跟着扑进了青草丛中,腰几乎弯到了地面,沿着他的踪迹奔跑。等她终于跑到了森林边上,却哪里都看不到他。她也试着学他的模样用鼻子嗅,但什么也没嗅出来。她束手无策地在一棵高大的橡树下面转来转去,蓦地,在她身旁落下一根树枝,然后又落下第二根和第三根树枝。麦穗儿很快就悟出了自己判断上的错误。她往上抬起了头。恶人坐在橡树的树杈上,正冲着她龇牙咧嘴。她被自己的黑夜情人吓了一大跳。他那模样完全不像人。他吼叫着对她发出警告,麦穗儿明白,她必须离开。
她径直走到河里,洗尽了身上的泥土和森林的气味。

鲁塔的时间

乌克莱雅的华沙牌小轿车能开多远就尽量开多远。后来,乌克莱雅不得不下车,最后的一段路只好步行。他在林间小道的车辙上磕磕绊绊地走着,嘴里喃喃诅咒。最后他站在麦穗儿那间倒塌了一半的小屋前边,悻悻地啐了一口唾沫。
“好女人,请到这儿来吧!我有事找您!”他叫喊道。
麦穗儿走到屋前,直视着乌克莱雅发红的眼睛。
“我不把她交给你。”
乌克莱雅在刹那间失去了自信,但他立刻控制住情绪,打起了精神。
“她已经是我的人了。”他平静地说,“只是她坚持说,必须得到你的祝福。我是来请求你把她嫁给我的。”
“我不把她交给你。”
乌克莱雅转身向小轿车的方向走去,他叫喊道:
“鲁塔!”
过了一会儿,车门打开了,鲁塔从小轿车里走了出来。她的头发现在剪短了,烫成小卷从一顶小帽子的下边露了出来。她穿了一条窄裙子,一双高跟鞋,显得非常苗条,非常高。她穿着这样的鞋子在砂石路上行走,十分费劲。麦穗儿贪婪地望着她。
鲁塔走到乌克莱雅身边停住脚步,犹豫不决地伸手挽住他的胳膊。这个动作最终为乌克莱雅增添了勇气。
“祝福女儿吧,女人,因为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
他把姑娘轻轻向前推。
“回家吧,鲁塔。”麦穗儿说。
“不,妈妈,我想嫁给他。”
“他会欺负你的。我会由于他而失去了你。这是个会变成狼的、非常可怕的人。”
乌克莱雅笑了。
“鲁塔,我们回去吧……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
姑娘猛然转身冲着他,把手提包扔到他的脚下。
“没有得到她的允许,我不走!”她激愤地叫嚷说。
她走到母亲跟前。麦穗儿将她搂在怀中,她俩就这么相拥着站立不动,直到乌克莱雅失去了耐性。
“我们回去,鲁塔。你不必去说服她。她不同意就不同意吧,没什么了不起!她又不是个有家产的阔太太……”
这时麦穗儿越过女儿的头顶对他说道:
“你可以把她带走,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乌克莱雅好奇地问。他喜欢讨价还价。
“从十月到四月末她属于你。从五月到九月她属于我。”
大吃一惊的乌克莱雅瞥了她一眼,仿佛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后来,他开始掰起手指头算月份,他算出这是一种不均等的分配,而他占了便宜。他分到的月份比麦穗儿多,便狡黠地一笑。
“行,就按你说的办!”
鲁塔抓起母亲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
“谢谢你,妈妈。我会过得不错的。我想要的一切,在那儿都能得到。”
麦穗儿亲吻了女儿的额头。他们离开的时候,她甚至没有朝乌克莱雅看上一眼。小轿车在开动之前,放出了一团灰色的烟雾,这是韦德马奇的树木有生以来,破天荒第一次尝到了汽车废气的味道。

米霞的时间

为了替彼得和帕韦乌过命名日,帕韦乌在六月举行命名日招待会,邀请亲属、工作单位的同事们、书记们和律师们出席。但是过生日的时候,他一向总是只邀请乌克莱雅。生日宴会是为朋友举行的,而帕韦乌只有一个朋友。
孩子们听到华沙牌小轿车低沉的轰隆声,全都仓皇逃到楼梯下边的密室里躲藏起来。乌克莱雅没有意识到自己竟会引起孩子们如此的惊慌,他给孩子们带来了一大保温瓶的冰淇淋,而在硬纸盒里装的是维夫饼干。
米霞,身着蓝色的孕妇连衣裙,请他们到餐厅入座,但大家在就座时,彼此谦让耽误了一些时间。伊齐多尔在门口缠住了鲁塔。
“我有新邮票。”他说。
“伊齐多尔,别烦扰客人!”米霞呵斥道。
“你穿这件皮大衣看起来很美,像白雪公主。”伊齐多尔悄声对鲁塔说。
米霞开始上菜。端上桌的是猪脚冻和两种凉拌菜。还有几盘熏制的食品和填馅的鸡蛋。炉灶上热着酸白菜炖肉,锅里是噼啪作响的炸鸡腿。帕韦乌斟满了酒杯。男人们相对而坐,聊着塔舒夫和凯尔采的皮革价钱。后来,乌克莱雅讲了一些淫秽的笑话。酒消失在喉咙里,可是酒杯看起来似乎太小,难填肉体可怕的欲望。两个男人的外表仍然是清醒的,虽说他们的脸已通红,而且两人都解开了领扣。后来,他们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浑浊,仿佛是从内里凝结了。这时,鲁塔跟着米霞走进厨房。
“我来帮你。”她说,米霞递给她一把刀。鲁塔的两只大手切起了大蛋糕,红指甲在白奶油上方闪烁,犹如一滴滴鲜血。
男人们开始唱了起来,米霞不安地瞥了一眼鲁塔。
“我得打发孩子们去睡觉。你送蛋糕给他们。”她请求说。
“我在这儿等你。我把餐具洗干净。”
“鲁塔!”喝醉了的乌克莱雅从餐厅里突然号叫起来,“过来,你这个小娼妇!”
“快去!”米霞匆匆说,同时端起了装蛋糕的托盘。
鲁塔放下手里的刀,不情愿地跟着米霞走出了厨房。她们坐到各自的丈夫身边。
“瞧瞧,我给老婆买了怎样的胸罩!”乌克莱雅叫嚷着,伸手就去撕扯老婆身上的衬衫,露出长了雀斑的胸部和雪白的花边胸罩。
“法国牌子!”
“你别胡来!”鲁塔悄声说。
“什么别胡来?难道我不能这么做?你是我的,你整个人和你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乌克莱雅望着开心的帕韦乌,又重复了一遍:
“她整个都是我的!她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整个冬天她属于我,夏天滚到她妈那儿去。”
帕韦乌端给他斟满的酒杯。他们没有注意到,两个妇女又走出餐厅进了厨房。鲁塔坐在桌边,点燃了一支香烟。这时,一直在窥视她的伊齐多尔不失良机,拿着装邮票和明信片的小盒子走了进来。
“你瞧瞧。”他鼓励说。
鲁塔拿起那些明信片,每一张都看了好一会儿。缕缕白烟从她鲜红的嘴唇里吐出来,口红在香烟上留下神秘的痕迹。
“我可以把它们都给你。”伊齐多尔说。
“不,我宁愿在你这儿看,伊杰克。”
“到了夏天我们将会有更多的时间,不是吗?”
伊齐多尔见到鲁塔被油墨弄得僵直的眼睫毛上,停着一颗硕大的泪珠。米霞递给她一杯酒。
“我很不幸,米霞。”鲁塔说,禁锢在眼睫毛上的泪珠儿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阿德尔卡的时间

阿德尔卡不喜欢父亲的同事们,不喜欢所有那些衣服散发出香烟和尘土臭气的男人。那些人中最显要的是乌克莱雅,多半是因为他生得那么高大、肥胖。不过每逢维迪纳先生乘轿车来拜访她父亲的时候,连乌克莱雅也变得讨人喜欢、彬彬有礼起来,嗓门也细了许多。
司机送维迪纳先生过来后,一整个晚上都待在停在屋前的小轿车里等待他。维迪纳穿一身绿色的猎装,礼帽上插了一根鸟翎。见面时他总是拍拍帕韦乌的后背,放荡地长时间亲吻米霞的手。米霞吩咐阿德尔卡照看好小维泰克,而自己则从储藏室里拿出最好的储备物。她切干香肠和火腿的时候,刀在她手里闪烁。帕韦乌谈起维迪纳时总带着自豪。
“在如今这种时代,有这样的熟人关系真是太好了。”
父亲的这些熟人确实尝到了狩猎的滋味。他们经常挂满野兔或野鸡从大森林来到她的家中。他们把所有的猎物放在前厅的桌子上,在尚未入席就座之前,先灌下半玻璃杯酒。屋子里飘散着酸白菜炖肉的香味。
阿德尔卡知道,在这样的晚上她必须演奏。同时她还得照应安泰克,让安泰克带着自己的键盘式手风琴,时刻不离她左右。她最害怕的是父亲发脾气。
时间一到,母亲就吩咐他们拿着乐器,走进那个既是餐厅又是客厅的大房间。男人们点着了香烟,房间里鸦雀无声,一派静寂。阿德尔卡调好音,开始跟安泰克一起演奏。在演奏《满洲里的山丘》时,帕韦乌拿起自己的小提琴加入二重奏。米霞站在门口,内心充满自豪地望着他们。
“将来,我要给这个最小的买把低音提琴。”
维泰克见人们的目光都转向了他,赶忙躲到了母亲身后。
在演奏的整个时间里,阿德尔卡想的都是前厅桌子上那些死了的动物。
所有的动物都睁着眼睛。鸟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指环上的宝石,但兔子的眼睛却是那么可怕。阿德尔卡觉得,它们在监视她的每一个动作。鸟是几只一起躺在桌上的,脚捆成一束,犹如小红萝卜。野兔都是单个儿躺着的。她在它们的皮毛和羽翎里寻找过子弹的伤口,但只是偶尔能找到凝结了的圆圆的痂。死野兔的血从鼻子里滴落到地板上。它们的小脸蛋儿跟猫脸相似。阿德尔卡常给它们调整一下头的姿势,让脑袋能搁在桌子上面。
有一次,在射死的野鸡中间,她觉察到一种不同于野鸡的鸟。这只鸟比较小,有种漂亮的蓝色翎毛。这颜色令她神往。阿德尔卡渴望得到这种翎毛。她不知道可以拿这种翎毛做什么,她只知道,她想要这漂亮的翎毛。她小心翼翼地拔下这些翎毛,拔了一根又一根,直到手里捏着一把蓝色的羽毛花束。她用一条白色的束发缎带将它捆扎起来,正想拿给母亲看,刚一走进厨房就迎面碰上了父亲。
“这是什么?你干了什么?你可知道,你干了什么?”
阿德尔卡往餐柜旁边退缩。
“你拔光了维迪纳先生的松鸦的毛!这只松鸦他是专门为自己射杀的。”
米霞站立在帕韦乌身边,厨房门口出现了客人们好奇的脑袋。
父亲用一只铁打似的手紧紧抓住阿德尔卡的肩头,把她领进那个大房间。他怒气冲冲地将她猛地一推,让她恰好站在正在跟人交谈的维迪纳面前。
“怎么回事?”这一位不清醒地问了一句。他的目光是混浊的。
“她拔秃了您的松鸦!”帕韦乌叫嚷说。
阿德尔卡把羽毛花束伸到自己的前方。她的手在发抖。
“把这些翎毛交给维迪纳先生。”帕韦乌冲她吼道,“米霞,拿豌豆来!我们得惩罚她,以儆效尤。对孩子们就得狠一点……得严加管束。”
米霞不情愿地递给他一小袋豌豆。帕韦乌把豌豆撒在了房间的角落里,命令女儿跪在豌豆上。阿德尔卡跪下了,顷刻之间,餐厅里鸦雀无声。阿德尔卡感觉到,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她心想,这会儿她真该死掉。
“滚她妈的松鸦!倒酒,帕韦乌!”在这寂静里,响起了维迪纳咕噜咕噜的声音,餐厅里的谈话重新活跃了起来。

帕韦乌的时间

帕韦乌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他知道,今夜已无法入睡。窗外呈现出一片灰色。他头疼欲裂,渴得要死,特别希望有口水喝。但他确实太累了,太沮丧了,以至于这会儿,他连爬起来到厨房里喝口水的力气都没有。于是他便试着去回忆昨天整个晚上的经历,回忆那盛大的酒宴和头几轮的祝酒,因为后来接二连三的干杯,他已不记得多少了。他还回忆起乌克莱雅粗俗拙劣的玩笑,跳舞,妇女们某些不满的表情,某些抱怨。而后他又想到,他已满四十岁了,自己生命的第一章已然结束。他已达到了顶峰!现在,他正带着难以忍受的醉后综合征,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望着正在流逝的时光。他开始回忆另一些时光,另一些晚上的事。他的眼前像看电影似地看到那些流逝的日子,只不过这部电影是倒着放的,从结尾放到开头——荒诞,可笑,没意思,一如他的生活。他看到所有的画面连同一些细节,可他觉得那些都是不重要的、没有意义的。他以这种方式看到了自己全部的过去。在这里面,他没有找到任何值得他自豪、高兴,哪怕是能激起他一点点好感的东西。在这整个稀奇古怪的故事里,没有任何可靠的、稳定的、可以抓住的东西。有的只是拼搏、挣扎、绞尽脑汁,有的只是没有实现的梦想,没有满足的欲望。“时至今日,我仍一事无成。”他思忖道。他真想大哭一场。于是他试着哭出声,但他哭不出来,他大概是忘记了怎么哭,因为他自打孩提时代起就没有哭过。他咽下了一口稠浓、苦涩的唾液,想从喉咙里,从肺里发出孩子式的啜泣。可是,即使是这样也做不到。于是他便把思路转向未来,他竭力去思考将来会怎样,还有什么事情可做,他想到再上短训班,这样伴随而来的就是晋升、送孩子们上中学、扩建房屋、增添几个房间出租,甚至不是几个房间,而是开个旅馆,为那些从凯尔采和克拉科夫来避暑的人建栋度假的小房子。他内心深处活跃了起来,有那么一会儿他忘记了头痛,忘记了口干舌燥,忘记了被咽下的哭声。但没过多久,这可怕的郁闷又回来了。他想到他的未来,跟他的过去一模一样,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那些事全都没有意义,他达不到任何目的。这想法在他心中引起了恐惧,因为在这一切的后面,在短训班、晋升、开旅馆、扩建房子……在这一切奇思妙想,一切行动的后面隐藏着死亡。帕韦乌·博斯基意识到,在这个得了醉后综合征的不眠之夜,他是在束手无策地看着自己的死亡日趋临近。生命正午的钟声已然敲响,现在正缓慢地、逐渐地、诡秘地、不知不觉地一步步逼近黄昏,走向黑暗。
他感到自己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像坨被抛到路旁的土块。他仰卧在粗糙的、难以捉摸的此时此刻上头,他感到自己每秒钟都在瓦解成虚无,并且同虚无一起瓦解、崩溃。

鲁塔的时间

鲁塔甚至准备去爱乌克莱雅。她可以像对待一头巨大的、有病的动物那样对待他。但乌克莱雅不想要她的爱,他想要的是对她的支配。
鲁塔有时觉得,乌克莱雅是那种毛茸茸的恶人的化身,他像恶人趴在母亲身上一样,趴在她自己身上。但母亲是面带笑容允许恶人这样做的,而在那种时候,在鲁塔心中激起的是愤怒和仇恨,这种情绪会像发酵的面团,不断增长和膨胀。事后,乌克莱雅总是趴在她身上睡着,而他的胴体散发出酒精的气味。每碰到这种情况,鲁塔便从他的身子下面溜出来,走进盥洗间。她注满一浴盆水,躺在水里,直到水完全变凉。
乌克莱雅常把鲁塔独自关在家中。厨房里给她留下大量从“幽静”餐厅买来的美食:冷盘鸡肉,火腿,鱼肉冻,蔬菜沙拉,浇沙拉酱的鸡蛋,奶油拌生青鱼,凡是菜单上列出的应有尽有。在乌克莱雅家里,她什么都不缺。她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听广播,连衣裙换了一件又一件,不停地试穿皮鞋,试戴帽子。她有两衣橱衣服,小匣子里放满了金首饰。她有十几顶帽子,几十双皮鞋。可以说是琳琅满目。一开始,她确实想过,她可以穿戴上这身行头到塔舒夫的街道上散步,到教堂前边的市场上炫耀炫耀,听听别人的叹息,用眼角瞧瞧那些充满赞赏的目光。可乌克莱雅不允许她独自出门。她只能跟丈夫一起外出。而他总是把她带到自己的狐朋狗友那里,撩起她身上的绸裙,为的是向人炫耀她的大腿。或者是把她带到太古,博斯基夫妇的家里,或是到那些律师和书记的家里玩桥牌,在那些地方,她总是感到无聊至极,常常一连几个钟头望着自己的尼龙丝袜。
后来,乌克莱雅从一个欠他债的摄影师那里接收了一部有三脚架的照相机,还有洗印照片的暗室装备。鲁塔很快就明白了照相是怎么回事。摄影机立在卧室里,乌克莱雅每次上床之前,总要按下自拍器。后来又在暗室的红光下,鲁塔看到了乌克莱雅石堆般的躯体,看到了他的屁股,看到了他的那条肥大的、像妇女的乳房一样、鼓胀胀的盖满了黑色刚毛的生殖器。她也看到了给压得透不过气来,被分割成胸部、大腿和肚子几个部分的自己。于是在她独自留在家里的时候,她换上了连衣裙,洒上香水,漂漂亮亮地站立在镜头前面。
“咔嚓!”照相机赞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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