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豌 豆

“想要认识世界,压根儿就用不着出门。”玛尔塔冷冷地说了这么一句,当时我俩正在她屋前的台阶上剥豌豆。
我问她,怎样去理解这句话。或许她指的是可以读书,看新闻,听新鲁达广播电台广播,在网络上漫游,浏览报纸,到商店去听各种流言蜚语。但玛尔塔想的是旅游的徒劳无益。
在旅游中需要安排好自己,使自己能适应这种活动,使自己能适应世界。所有的注意力都要集中到自己身上,想着自己,自己照顾好自己。旅游中最终总要碰到自己,似乎自己就是旅游的目的。在自己家里可要自在得多,只不过是简简单单待着而已,无须为任何事去奋斗,也无须去谋取任何东西。无须操心铁路交通的连接和列车的时刻表。无须庆幸、赞叹,也无须心烦、绝望。完全可把自己放在一边,而那时获得的感想会最多。
她说了这一类的话后,就沉默不语。她的这番高论使我惊讶不已,因为玛尔塔不曾经历过比去瓦姆别日采、新鲁达和瓦乌布日赫更远的旅行。
有些豌豆生了虫子,我们把这些豌豆扔进了青草丛中。有时我觉得,玛尔塔说的与我听到的常常完全不一样。
后来我跟玛尔塔聊天,有一搭没一搭地随便闲扯。聊博博尔的狗,聊蜗牛侵袭了菜畦,聊野樱桃汁。玛尔塔在每个句子之间都留下了许多空间。有些话语停搁在我的嗓子眼儿里,在我的口中打转,就像那滚烫的马铃薯块。R有时听见我们的对话,总要笑我们,他说,我们彼此交谈就像说梦话似的。玛尔塔每逢回想起几十年前出售定做的假发时,还会忽地活跃起来。那时她的手指醒来了,忙活着拿些编得很特别的发辫或是头发分缝的精美结构给我看。
每次这样的交谈都会自行把话说尽,我们并排坐在她家屋子的台阶上,或是坐在我家阳台的金属椅子上,那些椅子由于去年的雨水侵蚀已经开始生锈。在我俩之间播下的沉默,自己播下的沉默,向四面八方扩展着,贪婪地跟我们争夺空间,让我们连呼吸的空气都没有。我俩沉默得越久,开口说话的可能性就变得越小,一切可能的话题就显得越遥远,越不重要。这种沉默常常是柔顺的,温和的,有如多孔的人造纤维,给人以干爽,愉快的触觉,像那丝绸。可我有时生怕玛尔塔不能跟我一样感受到这一点,孟浪地突然抛出一句“喏,不错……”或者“是这样的……”或者甚至是一声单纯的、茫然的叹息,来打破我们的这种静默。这种担心开始破坏我从沉默中获得的全部乐趣,因为我不知不觉成了它的卫士,从而也就成了它的囚徒,在我内心深处绷紧了弦,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那些时刻,等待着某种神奇的、不可思议的光滑的东西,某种不受约束的出乎自然的东西变成了不可忍受的东西。这可心的静谧终归会结束。到那时我们彼此还能说些什么呢,玛尔塔?
好在玛尔塔表现得总是比我聪明。她悄然无声地站立起来,不引人注意地离开了我,回到自己的那些用作点心馅的食用大黄,回到装在硬纸盒里的那些假发,而我们共同培育的作物,我们共同的宁静就跟随她蔓延、扩展,笼罩着比先前更多的空间,更有力地延展着。那时我独自留在寂静里,二度空间的、没有属性的我,处于时间拉长了的半存在状态,无思无虑,仰望高空云舒云卷,唯有令人目眩。

腔棘鱼

黑森林下边,朝北的方向总是阴。积雪在那里躺到四月,酷似一条吸附在土地上的硕大的白色寄生虫。山上有这样的地方,那里根本见不到太阳,或者一年中只有某段时间太阳能照到那里。玛尔塔对我讲起过洞穴、岩石壁龛和裂罅。她说,在一个洞穴里住着一种远古的瞎眼的生灵,一条小小的完全是白色的蜥蜴,它在那里生活,而且不死。“它会死的,”我回答道,“每个有生命之物都会死。或者可以这么说,物种本身不会变,但单一个体一定会死亡。”不过我明白玛尔塔想说什么。这就像我在儿时曾经想过的一样。我曾想腔棘鱼会永远活着,这种所谓灭绝品种的代表逃过了死亡,或者甚至是物种本身将其作为唯一不死的代表挑选出来,让它世世代代永远证明该物种的存在。

关于皮耶特诺的旅游指南

皮耶特诺作为某种反常现象出现在旅游指南中,因为它并非吸引人的旅游热点。比方说,在众所周知的粉红色的苏台德旅游指南中,有这样的描述,说它是波兰唯一的地理位置奇特的村庄,说每年从十月到翌年三月在这个居留点上见不到太阳,因为乾山山脉从东边和南边环绕着它,伏沃齐斯克丘陵的一个最高的高地从西边将它围住。在一九四九年出版的西里西亚山脉旅游指南中,关于皮耶特诺是这样写的:“皮耶特诺,位于新鲁达西北的居留点,在玛尔佐夫斯克山涧的上方。第一次提到它是在一七四三年(作为Einsiectler )。一七七八年的人口为五十七人;一八四〇年为一百一十二人;一九三三年为九十二人;战后,一九四七年为三十九人。在一八四〇年,那里有二十一幢房屋,其主人为封戈埃特岑伯爵。山涧的较低部分建有一座水磨坊。一九四五年以后居留点部分地方无人居住。村庄处于风景如画的深谷,以其特殊的地理位置而著称,是个冬天阳光无法直接照射到的地方。”
 德语,意为:移民点。

弗拉蒙利纳

弗拉蒙利纳是一种冬天生长的蘑菇。从十月到翌年四月长在枯死的树木上。香气四溢,味道甘美。很难不注意到它——它像蜂蜜一般黄灿灿。然而谁也不在冬天采蘑菇。人们早就约定,在秋天时采蘑菇。因此,弗拉蒙利纳就像一个生不逢时的人。由于出生得太迟了,一切在它看来都是没有生气的,僵化了的。它生活在这样的时期,对于它的物种来说,世界在这个时期已然结束。它在自己周围看到的只是阴暗的冬天景象,有时大雪纷飞,它那黄澄澄的菌盖常被白色的雪片覆盖了。它看到的是别的蘑菇的残骸——盖了一层白雪的微绒牛肝菌由于腿已腐烂而摇摇晃晃;鳞皮牛肝菌也已东倒西歪;多孔菌由于潮湿而倒伏。
阿格涅什卡几乎总是在我拿弗拉蒙利纳做蘑菇馅饼的时候到我家来喝咖啡。这使我不得不把她跟这些冬天的蘑菇联系到一起,产生一种相互的联想。她常常坐在玛尔塔喜欢坐的同一张椅子上。阿格涅什卡住在皮耶特诺附近,从山上可居高临下地见到皮耶特诺全部的华美和贫困。她见过醉醺醺的男人和到处游荡的孩子,见过迈着颤巍巍的双腿从山上拖拉树木的妇女——她们多半也都是喝醉了的。她听过狗的狺狺声、乳牛的哞哞声、雅谢克·博博尔的收音机的嗡嗡声——那架收音机经常只能收听到一个地方台。她看过满是鸭粪的小溪,看过全村昏暗的影子、掉了毛的猫、坏了的机器和不能用的旧水泵。正是由于见得多,阿格涅什卡这才有那么多可说的人和事。她整天坐在屋前的小靠背椅上,用钩针钩餐巾,从高处俯视皮耶特诺。她看到的是一幅三度空间的、色彩斑斓的全景画,比卫星电视的图像还要有趣得多。再者阿格涅什卡的丈夫从来不在家。只有上帝才知道他平时在哪里牧羊,而冬天他则在森林里干活。此外他跟所有的人一样酗酒。他们夫妻没有生儿育女的福气,因此阿格涅什卡只要能找到一个赏识她的、愿意听她说话的人,她必定说得很多。倘若她有孩子,她储备的那些话语可早就迅速用尽,花光了。
可是今天阿格涅什卡已不再醉心于有关皮耶特诺的话题。她的目光总跟着做煎饼的平底锅的挪动而转移,并且用小匙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咖啡。
“当我还在布拉霍贝特纺织厂工作的时候,那光景……”她说着,但立即就煞住不说了,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知道,几年前他们就把她解雇了。
布拉霍贝特每年组织职工参观游览。有一次阿格涅什卡跟着参观团去了奥斯威辛。简直是美极了。一路上,男人们坐在旅游车里喝着烧酒,女人们唱着歌,把她们所有会唱的歌曲全都唱尽了。阿格涅什卡永远忘不了奥斯威辛。那里有家商店,不大,是家用空心砖建成的食品店。他们经过一整夜的旅行之后。清晨从大轿车上下来,就在这时商店正好开门。原来是适逢商店进货,进了一批食用油,而那时所有商店的货架都是空空如也,什么也买不到,最多也只有芥末和醋。而这里出售的食用油,想买多少就能买多少,不是限量每人只能买一瓶或两瓶,而是想买多少都可以。于是大家都排好队,谁想买多少就拿多少。阿格涅什卡大概拿了十来瓶。他们卖给了她。他们什么也没说,没有要求票证,也没有数购油的瓶数。这些油后来她用了两年左右的时间,因为光做菜用得了多少油!只有煎马铃薯饼、炒蘑菇、煎鱼时需要用到油,做其他的饭菜油都不太用得上。从奥斯威辛买的食用油甚至够她用三年。
更多的话她没有说。
 
而用弗拉蒙利纳做馅饼的方法是这样的:
十张煎饼
半公斤蘑菇
一个洋葱
两片又干又硬的黑面包
盐、胡椒粉、肉豆蔲干
两匙捣碎的面包干
半匙人造奶油
炒蘑菇用的奶油
一匙奶油
半玻璃杯牛奶
一枚鸡蛋
洋葱须用奶油炒到发亮。然后放进切碎的蘑菇,加盐和胡椒粉,加入刀尖上的那么一丁点肉蔻干。炒十分钟。在这期间将面包放在牛奶里浸泡、挤干、碾碎,同鸡蛋和奶油一起加到蘑菇里。用煎饼把馅包起来,滚上一层捣碎的面包干,放在人造奶油里煎片刻,直至变成金黄色起锅。

蘑菇性

假如我不是人,我便会是蘑菇。我会是淡漠、无情的蘑菇,会有冷而光滑的皮肤,既坚韧又细嫩。我会阴郁、怪异地长在翻倒的树木上,总是默默无声。我会用伸展开的蘑菇趾尖去吸吮树中残留的一点阳光。我会生长在死亡了的东西上。我会透过这死亡渗入纯净的土地——我的蘑菇趾尖会停留在那里。我会比树木和灌木都小,但我会长在高过浆果灌木丛的地方。我会是不持久的、短暂的,但是,作为人,我不照样是不持久的、短暂的吗?我会对太阳不感兴趣,我的目光会不再去追寻太阳,我会永远不再等待太阳出来。我所思念的只会是潮湿,我会挺身迎接雾和雨,我会使湿润的空气在自己身上凝聚成水滴。我会分辨不出夜晚和白天,因为我又何必去分辨它们呢?
我会具有跟所有的蘑菇同样的能耐——躲开人的视线的本领。通过向人灌输怯懦、回避的思想制造混乱,从而能在人的面前逃之夭夭。蘑菇是催眠家,它们受之于天的是催眠的能力,而不是爪子、飞毛腿、牙齿和理性。采蘑菇的人昏昏欲睡地来到我们的上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前方色彩斑斓的、由太阳光和树叶构成的闪烁不定的画面。我会把他们的双脚死死拖住不放,我会让他们的腿跟森林里的枯枝落叶和干死的苔藓缠绕在一起。我会从下方看到他们外衣的背面,看到外衣的里子。我会工于心计地一连几个钟头一动不动,既不生长,也不变老,直到产生一种苦涩的信念,以为我不仅控制了人,而且控制了时间。我会在白天和夜晚最关键的时刻——黎明和黄昏时长大,那时其他的一切生灵都正忙于从梦中醒来或沉入梦境。
我会对所有的昆虫非常慷慨;我会把自己的身体奉献给蜗牛和昆虫的幼虫。我心中会永远没有恐惧,我会不害怕死亡。我会想,死亡算得了什么,人们能对你做的唯一的事,无非是把你从地里拔出来,切成碎片,用油煎炒,吃掉。

Ego dormio et cor meum vigilat

“玛尔塔,玛尔塔,你对所有的事都关心。”如此这般碰见玛尔塔在路上用小棍子清理排水沟时对她这样说。
然后,如此这般就推着自己的自行车到新鲁达买香烟去了。我从窗口看到了他们。玛尔塔清理完了自己的小水沟,小心翼翼地往下走。青草已长得很高,该是割草的时候了。我似乎觉得,即便在这里我也感觉到玛尔塔的气味——灰色毛衣的气味,她的灰白头发的气味,她那薄而脆弱的皮肤的气味。这是长久放在同一个地方的物品的气味。故而在老房子里如此容易感觉出来。这是某种曾经是流动的、柔软的、而今已经凝固了的东西的气味。不是死亡,而是凝固,死亡对它已没有威胁。像溶化在水中、被遗忘了的明胶,像贴在食盘边上的一条果子冻残迹。这是渗入了被子里的梦的气味。这是丧失知觉的气味——当别人最后用打针、摇晃、拍你的脸颊把你弄醒时,皮肤就会散发出的气味,自己的呼吸也会散发出的气味。当你把脸靠近窗玻璃向外看的时候,呼出的气息就会从窗玻璃上折返回来。
老年人都有气味。玛尔塔是老年人,虽然不是非常老。假如时间停留在过去,假如我像当年在老人部门工作时那样年轻,玛尔塔对我而言就是非常老了。她当会手拿塑料袋子在烧得很热、空气干燥的走廊里徘徊。由于无所事事,她的指甲会覆盖上一层角质。
 
下午我们到瓦姆别日采去找木匠,那个人是村子里有人向我们推荐的。跟他谈完事情之后,我们去了长方形大教堂。玛尔塔很早以前到那儿去过一两次,虽说她住得那么近。她看起来很激动。她用最长的时间观看挂满那些侧廊的还愿画——人的感恩转化而来的画及以各种可能的不幸和幸运的结局为题材绘成的连环画:它们展示了数以十计的相关疾病、轮回和皈依的故事、昔日流行的习俗礼仪以及德国人简洁的说明文字——作为在这个充满阴影的回廊上存在着种种奇迹的证据。
在大教堂的台阶上我们默默无言地吃了松软的冰淇淋。吃下了冰淇淋我们感到透心凉,加之由于对在教堂里体验到的各种事理的印象过于强烈,我们的身子都有些发僵。为了暖和一下,也为了活动活动发僵的身体,我们又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去参观表现耶稣受难历程的十字架苦路。到了那里玛尔塔猝然兴高采烈地把十四幅耶稣受难像中的一幅指给我看。
十字架上挂着个女人,一个姑娘。她穿的连衣裙是如此贴身,以致她的胸部在一层油彩的渲染下看起来像是赤裸的。发辫环绕着用粗糙的石头雕刻出来的忧伤的面孔精巧地蜷曲着,看起来仿佛雕刻这副面孔的石头比发辫风化得更快了些。连衣裙下露出一只鞋,另一只脚赤着。我根据这个特征辨认出,在到阿格涅什卡家去的路上,小礼拜堂里挂着同一个人的画像。不过那幅画像有胡须,因此我常想,这是身穿特别长的长袍的耶稣。画像下边有题词:“Sanc.Wilgefortis.Ego dormio et cor meum vigilat.” 可玛尔塔却说,这是圣特罗斯卡。
后来开始下雨,蓦然飘来一阵新鲜草木的芳香。小镇几乎空无一人。在出售纪念品的商店里玛尔塔给自己买了一个特价的小木盒,盒子上刻有“瓦姆别日采纪念”的字样。而我在那些含有圣徒传的小册子中,花了一个兹罗提买到了一本我在这一天应当找到的东西:《圣库梅尔尼斯(又称维尔吉福尔蒂斯)传》,书没有页码,没有作者,没有出版年代和出版地,只是在封底上,在右上角有人划掉印刷的书价“三十格罗希 ”并写上了“一万兹罗提”。
 
 拉丁语,意为:我身睡卧,我心却醒。
 拉丁语,意为:圣维尔吉福尔蒂斯。我身睡卧,我心却醒。“我身睡卧,我心却醒”典出《圣经·雅歌》5:2。
 格罗希,波兰货币名称,一百格罗希等于一兹罗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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