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捌夜】雨女
1
总是下雨天。
赤木心想。
总是……这真是个暧昧到可怕的字眼。它的意思应该是经常、平素,但这种情况,却隐含了一定、永远的意思。不,后者的比例较大吧。不过话又说回来,经常一定是雨天、平素永远是雨天,不必说这种说法很奇怪。
也是有晴天或阴天的,也会下雪。
赤木没傻到连这都弄不清楚。
这也是当然的,又不是刚出世的小婴儿。
——这点事我还是知道的。
赤木这样想。
不,所以这个经常、平素是有条件的吧。
某些时候一定、某些情况一定,是有这样的意思的。
——怎样的情况?
赤木自问。
蒙眬中,身为主体的赤木与身为客体的赤木轮流出现。赤木自己也不明白哪边才是真的赤木。
不,两边都是赤木。
都是我。
——什么雨天?
“谢谢你。”
忽然间,稚嫩甜美的声音在脑中响起,然后赤木慢吞吞地醒了。
不洁的、暂时落脚之处的床铺。
海潮的香味。离海边很近。潮湿的垫被。
赤木睁开眼,首先察看自己的双掌,脏脏的。翻过来,手背也十分粗糙,指甲缝里塞了黑垢。
好脏。
现在的自己好脏。
现在的自己的人生肮脏透了。
一股不知是后悔还是死心、难以承受的情绪涌了上来。不是自我嫌恶。他并不讨厌自己,只是他喜欢的自己这么窝囊没用,这个现实令他难过。
他是个渺小的男人。
赤木撑起上半身。
窗外的天空一片阴暗。
下雨了吗?雨天。下雨了。
——总是下雨天。
赤木回想起来。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呢?是什么总是下雨天?毫无疑问这是他的想法,但是什么时候这样想的?
——梦中吗?
唔,应该吧。赤木刚醒来,而且他可以确定那不是别人说的话。
事实上,外头无疑是一片阴雨。天空若非一片晴朗,就令他沮丧。虽然万里无云,有时也会让他觉得难以忍受。
——下雨啊。
他把身子撑得更直。
松树进入视野,再过去是大海。
他觉得雨天的大海也很讨厌。与其说是令人寂寞,不如说让人悲伤、忧郁。
荡漾着水,全是水,以无量的水形成的大海上,无数的水滴、细微虚渺的水滴毫不停歇地倾注。
再也没有比这更无为的事了。
雨珠绝对地卑微。
海无与伦比地宏大。
赤木再也无法忍耐了,他不喜欢雨天。
他别开视线,想要睡得久一点。昨晚的酒还有吗?太阳穴深处在作痛,身体也很疲倦,但他觉得睡不着,也无法别开视线。没有遮蔽物。窗上没有窗帘。
——明明不想看。
却会看到那棵松树。
那是赤木无能的证据。
——我太无能了。
仿佛嘲笑他的无能般,雨水倾洒在松树上。
不管怎么下,都只会渗入沙滩。
——不是的。
赤木整个人总算清醒过来了。他好像没更衣就睡了。非常不舒服。肚子应该也饿了,但他没食欲。因为灌了一堆廉价酒的关系吧。
如果可以,他想一直醉下去。
一切都不顺利。全失败了。明明没有可抛弃或失去的事物,但他还是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明明已经沦落到什么都无所谓的境地了。
——差劲透顶、狗屎般的人生。
没能做出半点像样的成就。
赤木不是笨。他出身低贱,家境贫穷,学历也低,但他认为他具有比别人更优秀的思考能力。考试成绩也总是名列前茅。他记性很好,做事很得要领,也十分机灵。
然而——
是运气不好吗?
是胆识不够吗?
是不善钻营吗?
想法愈来愈晦暗,心情郁闷,都是雨天害的。
赤木爬出被窝,心想总之先换个衣服。床铺和人生都脏了,但赤木仍是个爱干净的人。他对不规则的怠惰生活已经习以为常,但他生性一丝不苟,喜欢照规矩来。
他觉得这样过日子比较容易。
所以赤木才会过得这么艰难。
精疲力竭。本该是规规矩矩的人生,却精疲力竭地不断崩毁。
是不可抗力,也是怠惰吧。是能力不足,也是误判吧。但是扣错的纽扣,会愈扣愈错,除非回到源头重新来过,否则绝对无法恢复原状。
不管怎么擦拭,都无法去除人生的污点。只能浑身泥泞、脏污地活下去。只能这样了啊。
真不舒服。
最起码想要清理干净身体表面,想要把汗擦掉。
脱下潮湿的衬衫,都是汗臭。他最讨厌这种臭味了。内衣也湿闷,受不了。
想要洗澡。
但没有力气烧水。外面下雨,他不想去屋外。柴薪也都湿了吧。
澡堂还没开。
抓起手巾擦拭身体,连内裤等全身的衣物都更换过后,赤木走出房间。
这栋建筑物格局很奇怪。据说原本是盖来当作企业招待所的,但现在只是一栋无人使用的空屋。四间和室的正中央,是附厨房的西式大客厅。他从没见过格局这么古怪的房子,住起来非常不舒适。
所以说是招待所,应该是真的。
他在厨房洗了脸。洗一次不够,洗了好几次。然后漱漱口,咕噜咕噜大口喝水。
对面房间的同居客人还在睡吧。
很安静,但不能疏忽。
万一他起来就麻烦了,应付他很累人。
说是同居人,但赤木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们的关系仅是碰巧住在面对面的房间而已。那是个说话牛头不对马嘴、智力有问题的人。据说他是背了女友欠下的债款,被讨债的追赶而逃到这里来的,但这番说辞不知道有几分真实性。既然说是为了女人,感觉应该是个热情的好心人,但他不谙世事,话也说不通,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个既迟钝又胆小的废物。
甚至不是个坏人。
赤木懒得应付他,所以尽量避着他。
所以明明就睡在对面房间,但很多日子甚至不会碰面。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总有法子相处。只要有心,人可以没有任何牵扯,一个人活下去。
打招呼也很累,所以赤木擦完脸就匆匆回自己房间了。
房间温温的,弥漫着霉臭味。光线也不足。榻榻米的纹路变得稀疏,角落积着灰尘,感觉十分不洁。
外头在下雨。
那棵——
松树前,少女就死在那里。
明明答应要保护她的。
却失去了她。
难以忍受。
但他也觉得这是没办法的事。赤木的人生向来如此。所有的一切,不管怎么诚心诚意地努力,都适得其反。没有一件如赤木的愿。
但是……辩解或怪罪别人实在不合他的性子。所以赤木大多时候是默默地接受现实。
也因为这样,他常吃亏。
也曾因此背上莫须有的罪名。
但赤木都把它当成自作自受,全部承受下来。
就这样,赤木的人生又慢慢分崩离析了。他描绘的应该是爽朗的明天,却成了截然不同的扭曲异形。
咽下去,喝酒发牢骚,忍下来。
如此不断重复。
他觉得这次不能再这样了。
他曾逃避过一次,但还是忍受不下去。毕竟有人死了,不是赤木咽下去,全部承受下来就能没事的。
所以……
千丝万缕的雨中,站着一个女人。
2
他记得的是泥泞。
每回挖掘古老的记忆,几乎都会碰到泥泞。那记忆伴随着湿泥的气味。与其说是土味,不如该说是泥泞。
倒映在泥泞水洼上的是女人的脸。那是母亲的脸吗?一定是的。虽然他也不清楚。
那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呢?
赤木的老家是生产葫芦干的农家。
赤木在父亲的厄年出生。
依据村中习俗,厄年出生的孩子必须被抛弃一次,由捡到的父母抚养之后再送回家。连续死产的人家出生的孩子,以及天生体弱多病的孩子,也会这么做。是把天生的家运连同孩子一起丢掉,然后再让运气好的人捡到,让人生重新来过的意思吧。
赤木也背负着父亲的厄运出生,因此被丢在村中十字路口。父母似乎拜托村中的区长——他出生的村子这么称呼——把他捡回去。
当然,这是仪式性的——或者说完全就是仪式,因此并不是真的把他丢掉。
只是放在十字路口中间而已。放下,很快就会被捡起来。
然而,赤木一被丢到地上——
天色骤变,下起倾盆大雨来……据说。父亲惊慌失措,在应该要捡起他的区长伸手之前,又把婴儿给捡回来了。
这是没办法重来的。
后来好像又举行了仪式,但仪式原本就不是能够重来的。如果说这是无关紧要的迷信,那么从一开始就别这么做。但既然已经做了,就会被它囚禁,仪式就是这样的吧。
赤木动辄被这么说——
你是没被捡成的孩子。
是没丢干净的孩子。
厄运纠缠着你。
实际上,赤木自己也觉得厄运缠身。
在赤木出生的村子,捡孩子的人家叫老大,送出孩子被捡的人家叫小弟,两家之间会缔结亲子关系。可以借此机会,与村中的权贵沾亲带故,然而这下子连这缘分也不了了之了。
都是你害的——赤木被说过许多次。
因为是刚出生的事,赤木当然什么都不记得。虽然不记得,但那并不是赤木害的,而是……
是雨天害的。
——是巧合。
用不着想,就是巧合吧。
世上有所谓的雨男雨女。
意思是会招雨的人。
对于跑江湖摆摊的赤木而言,天候不顺是会左右生计的重大问题。有时候视天气,活动会延期或中止。远征前往的祭典碰上雨天的话,连饭都不必吃了。
所以不管是雨男还是雨女,都一样惹人厌。
赤木没被人说过是雨男,不过他知道有个卖糖的,每回下雨都会被骂是雨男。
他是被冤枉的。
肯定是被冤枉的。虽说确实只要有那个卖糖的在,活动常会因为下雨而泡汤。
但赤木觉得并非屡试不爽。不,不可能屡试不爽。就连梅雨季节,也有放晴的日子。凡事都有顺与不顺。但就像事情不可能从头顺到尾,也不可能从头倒霉到最后。
没这个道理。
活动不是卖糖的一个人办的,而参加的摊贩总是那几个老面孔。卖糖的也是在做生意,因此应该也不是每回都碰上雨天。站在他的角度来看,他觉得其他人才是雨男。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那个卖糖的应该是惹人厌吧。
渐渐地那个卖糖的不见了。
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每次想起那个卖糖的,赤木就觉得难过。不,他一直很难过。
他不愿为了并非自己的原因被骂得那么难听。
懂事以前,赤木就一直遭到那种不合理的对待。等到他长得够大了,才明白那是不合理的对待。
世上哪有孩子是扛着父母的厄运而生的?
每回下雨,赤木就遭到埋怨。
赤木家很穷。
葫芦干是当地特产,所以也有许多生产葫芦干的大型农家。赤木的老家靠着家中五人包办一切,也就是说,产量可想而知。母亲和祖母总是像柳枝一样低垂着头,指头扣着刨子,边转边削葫芦。他们穷得连买手摇式削皮机都买不起。
父亲认真工作,却很笨拙,是个冷漠的男人。
母亲很勤奋,却是个满嘴牢骚的女人。
祖母与母亲的婆媳关系非常差,但祖母并不与媳妇直接冲突,总是只骂父亲一个人。
大概是赤木上普通小学 [45]时的事吧。
雨仍下个不停。
有个女孩跌倒在哭。赤木觉得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跌得满身泥泞才会哭。赤木记得自己一直看着她。说看着一个跌倒的女孩也很怪,但在赤木的记忆里就是这样。
女孩应该是在他面前跌倒的。
而赤木撑着一把破伞。不是黑色塑料伞,而是传统纸伞,不仅难拿,而且很重。
竹柄很滑,光是要握紧,手掌就用力到发痛。这种细节真的记得很清楚。
他没有救女孩。
只是看着。没错。
跟女人说话,就会变弱……
摸到女人,手就会烂掉……
世上应该没那种可笑的事,但当时——当时的孩子都是这么说的。不管相不相信,大家都这么说,而且每个人也都竞相仿效这样的风潮。
所以赤木才没有救她吧。
他觉得女孩很可怜。他并不是看着女孩寻开心,也许是愣住了吧。他呆呆地看着,结果没办法继续看下去,也不敢走开,便垂下头了。
脚下一片泥泞。
水洼里一样倒映着女人的脸。
那是——
那不是母亲的脸吧。不对,绝对不是。
周围没有人影。在场的只有在泥水中挣扎的女孩,还有赤木而已。这一点错不了。
若问为什么……
因为赤木当时东张西望,确认了周围没有人。
因为他向女孩伸出手去。
他先好好确认过了。
因为没有人,所以赤木才会救女孩。如果有人,他就不敢这么做吧。因为摸到女人——
手会烂掉吗?
但是。
他会伸手的理由。
没错。
其实是因为他受不了倒映在水中的女人脸上那污蔑的眼神。水面上的女人无言地责备着赤木。你太软弱了。懦夫。不肯帮助弱者,是你比弱者更没用的证据。废物。没用。说穿了你就是个身负灾厄的……
没人要的孩子。
那双眼睛这么说着。
赤木没有听到声音。
是眼睛在责备赤木。浮现在泥水表面,只有脸的女人的眼睛这么对赤木诉说。才不是,我也可以救她的,我才不是没人要的孩子——所以赤木才会下定决心伸出援手。但他无论如何就是介意旁人的目光,所以才会东张西望。
放眼望去,不见任何人影。
那么泥水上的是谁?
——不是母亲吗?
不是吧。水洼上的女人的脸……那不是母亲。不可能是母亲。绝对不是。那是不可能的事。
赤木从来没怀疑过,也从没认真想过,所以一直不放在心上。
但他从小就见过好几次。
一次又一次……
——每当下雨。
这时,赤木第二次醒来了。
他以为醒了,但似乎仍在被窝中。衣服也没换,脸也没洗。他只是以为做了这些事。原来全是梦吗?
一定是太不舒服了吧。
他想换衣服,想洗脸,而得换衣服,至少得洗把脸的强烈愿望让他在醒来的那一瞬间做了梦吧。
这回赤木真的起身了。
好倦怠。
脖子好痛。
胃部涌出苦涩的感觉。
醒得非常不舒服,但也异于宿醉,就连懒腰都懒得伸。
——是下雨的关系吗?
应该吧。
就是下雨的关系。没有干净衣物可换的不快、醉得难受的不快,再加上雨声的不快……这些让赤木在半梦半醒间,挖掘出平常完全不会意识到的古老记忆。
——雨女吗?
他记得。的确,赤木一清二楚地记得倒映在水洼表面的女人的脸。他从小就见过好几次。
总是同一张脸。
虽然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
赤木没站起来,而是四肢着地爬到窗边。在下雨。肮脏的玻璃另一头,许多水滴汇聚成线滑落,然后不停地从屋檐滴下来。
丝线般的雨。
前方是海。
——好奇怪。
仔细想想,那记忆实在诡异。赤木总算发现了。
脸怎么会倒映在水洼上呢?虽然应该需要角度、光线等各种条件,但不管是泥水还是浊水,只要是水面,有时的确是会凝结出清楚的影像。
但是,如果下雨的话——
雨滴应该毫不停歇地打在水洼上,这样水面不是会不断被激出涟漪吗?
那样的话,即便倒映出什么,也不可能看得清楚才对。除非像镜子般平静,否则不可能呈现那么清晰的倒影。
赤木探出身体,把脸凑近窗户。
总觉得。
想实际看看水洼确定一下。
那太理所当然了,根本不必确定。应该是的,但赤木无法不去确定。
烟雨蒙蒙,而且被窗框遮挡,几乎看不到地面。
——都是这样的吧。
雨停之后姑且不论,但正在下雨时,水面不会倒映出任何东西吧。即便有,影像也会扭曲,无法成形。
那么水面上的那张脸是什么?
怎么会那样一清二楚呢?难道女人是在水中吗?就算是,看起来也不会是那个样子。那并不是倒映着的。
——还用说吗?
一开始不就知道了吗?
因为根本没有人。
明明只可能倒映出自己丑陋的脸。
赤木忽然感到一阵阴寒。
在这闷热、汗湿不洁的房间角落,赤木大辅宛如淋了盆冷水,哆嗦了一两下。
那是……
那个雨女是什么?
是幻觉吗?如果不是,我是着魔了吗?
抬头一看。
千丝万缕的雨中,站着一个女人。
3
那个啊,是你的良心啊。
有人这么说。
是谁说的?记忆暧昧不明。
——对了。
是老师。
不是教师或议员,只是一个绰号叫老师的流浪汉。是以平冢一带为地盘,四处乞讨的六旬老人。那个老人怎么会说这种话?
——对了。
赤木把雨女的事告诉老师了。
那么这代表……赤木不是突然对那个雨女心生疑惑的吗?
虽然他好像是现在才发现个中古怪,但也只是他这么以为,其实从很早以前他就已经察觉到哪里奇怪了吧。
应该是醉了。
当时赤木应该是喝得烂醉,神志不清,才会把雨女的事告诉老师吧。
没错。
平时都忘了。只有意识下沉,不断沉到底,才会总算想起那个女人的脸。所以尽管赤木内心怀有强烈的疑惑和恐惧,却忘了它的存在过着日子。
因为一些原因,赤木暂居在招待所以后,一直在平冢一带做生意。说是做生意,也不是开店或卖艺,只是在路口街边铺上席子卖些杂货,是所谓的路边摊。
只是将一些牙刷、橡皮筋这类废物般的东西卖给路人。上门推销收入比较好,但赤木就是做不来。在拜访阶段他就忍不住退缩,气势输给了客人,老是吃闭门羹。就算是没用的东西,也硬要对方买下,叫作强迫推销;既然没办法强人所难,就做不来推销这种工作。
在外头铺上草席坐着,总会有人靠上来看看。出声招呼,也会有人停步。既然是出于自由意志靠上来的,应该是有几分兴趣,那么赤木也乐得推销。
赤木就是半吊子。
他过的就是这样的人生。
赤木虽然怕生,但很少被人害怕。虽然不热情,却容易被人瞧不起。所以他不会跟生活在街上的游民起冲突,与当地流氓也没有任何过节。而且这一带有很多暴发户的避暑胜地和要人的别墅,所以治安很好。只要不被警察盯上,不会发生什么麻烦的问题。赤木没向地头蛇付保护费,也没有被赶走,顺顺利利做着小生意。虽然赚得也不够别人揩油。
但他还是想要尽个礼数。
不是打招呼或付钱这类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