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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13-24)

“赞美上帝!”乔治欢呼雀跃道,“我愿为此赌一克朗。真是好消息。”
“天大喜讯,”我父亲说,“对我们来说,但对英格兰来说是噩耗。她告诉国王了吗?”
我摇摇头。“她今天下午刚刚来潮,还没有见到他。”
父亲点点头。“我们赶在他前面知道了。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我耸耸肩。“帮她换内衣的侍女,当然还有贿赂她们的人。我猜还有沃尔西。也许法国人也买通了某个侍女。”
“看来要想告诉他的话,我们动作得快点了。我去说吗?”
乔治摇头说,“这事太私密,”他说,“玛丽去如何?”
“在这种灰心丧气的时候把她推到他面前,”父亲沉吟片刻,“不妥。”
“那就是安妮了,”乔治说,“我们中要有人去提醒他记起玛丽。”
“安妮可以,”父亲赞同道,“她能让一只臭鼬厌烦老鼠的气味。”
“她就在花园,”我主动说,“在射箭场。”
我们三人从大厅走到春天明媚的阳光下。一阵微冷的清风穿过黄水仙花丛,花朵在阳光下轻摆。一小群宫人聚在射箭场,安妮就在其中。她正走上场,瞄准目标,引弓待射,只听弦上“嘣”的一声,弓箭直中靶心发出脆响。场上响起零星的掌声。亨利·珀西大步上前,从靶上拔出安妮的箭,塞入自己的箭囊,像要收藏起来似的。
安妮大笑着,伸手讨要她的箭,突然一抬眼看见我们。她立刻离开人群中,向我们走过来。
“父亲。”
“安妮。”父亲吻她的时候比吻我热情许多。
“王后来月经了,”乔治开门见山,“我们觉得该由你去告诉国王。”
“不是玛丽吗?”
“那样有失她的身份,”父亲说,“这种和寝宫侍女闲扯,盯着她们倒尿壶之类的事。”
一刹那我以为安妮会反驳说她也不想降低身份,但她只是耸耸肩。她心里清楚,伺候霍华德家的野心总归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还有确保他对玛丽回心转意,”父亲说,“等他离开了王后,重获他的人必须是玛丽。”
安妮点点头,“没问题,”我都可以听出她语气中的不甘,“玛丽优先。”
当晚国王像往常一样来到王后宫中,陪她坐在炉火边。我们三个看着他,相信他已经厌倦这种家庭和睦。但王后深谙如何讨他欢心。一直以来,牌戏和赌局不断,她一直在读最新的书,可以大胆地提出和争论精彩的观点。访客络绎不绝,总有博学或游历丰富的人来与国王交谈。美妙的音乐不绝于耳,而亨利甚好音律。托马斯·莫尔是王后的宠儿,他们三人有时会走到城堡顶上的天台,观望夜空。莫尔与国王一起探讨《圣经》的翻译,讨论是否有一天英译本圣经获得许可,以便寻常百姓阅读。[ 亨利八世对于英国的重要影响之一是促成了英译本的《圣经》发行,在此之前《圣经》只有拉丁文版本,需要教士来解读。
]宫内总有美貌女子,王后很精明,让她的宫中云集了各方佳丽。
这一晚也不例外,她款待他如同款待一个必须要讨好的使臣。他和她聊了一会儿,有人问他是否愿意唱歌,他站起来唱了一首自创的歌曲。他邀请一位女士来唱高音声部,于是安妮故作勉强地、谦虚地走上前,说她只能试试。她的演唱当然完美绝伦。二人心满意足地加演一首,曲毕亨利吻了安妮的手,王后命人为两位歌唱家斟上美酒。
安妮只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把他从众人之中引开了一点。只有王后和我们波琳家知道国王是被叫走的。王后命一个乐师再奏一曲,她百感交集,看着丈夫又开始了新一轮艳遇。她迅速瞅了我一眼,看我对于姐姐投向国王的臂弯作何反应,我报以茫然无知的微笑。
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 二(14)
“你越来越像个出色的朝臣了,我可爱的妻子。”威廉·凯利在一旁说。
“我吗?”
“你刚进宫时单纯得像张白纸,几乎没被法国宫廷打磨过,可现在铜臭味好像都钻到你骨子里了。还有什么事你做的时候是不动心机的?”
一时间我很想为自己辩白一番,但我看到安妮和国王说了句什么,他回头瞥了王后一眼。安妮把手温柔地搭在他袖口,又软语一番。我不再看威廉,也听不见他的话,只是看着我爱的那个人。我看到他宽阔的肩膀弓起来,垮下去,仿佛他的能量被抽干了大半。他瞪着王后,仿佛遭到她的背叛,表情脆弱得像个孩子。安妮转过身,这样他就被其他的宫人们挡住了。乔治走到王后面前问是否可以跳舞,以免她发现安妮刚刚把悲惨的消息泼向了国王。
我再也受不了了,躲开嚷嚷着要跳舞的宫女们走向亨利,我挤过安妮身边,走到他面前。他面色惨白,神情哀恸。我拉起他的手,只说了一句:“我的爱人呵。”
他马上抬起头。“你也知道了?她的女侍从都知道了?”
“我猜是的,”安妮说,“别怪她不愿您知道此事,这可怜的女人,这是她最后的希望,是您最后的机会,陛下。”
我感觉到他捏紧了我的手。“预言师还说……”
“我知道,”我柔声说,“她也许是被贿赂了。”
安妮溜走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和她共枕,那么努力了,还希望……”
“我为您祈祷了,”我轻声说,“为您二位。我多么希望您能有个儿子,亨利。上天为证,我渴望她能给您一个合法的继承人,比任何愿望都来得迫切。”
“但现在她不能了。”他的嘴像闸门一样紧闭。他就像一个宠溺的孩子没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不能,再也不能了,”我确定地说,“都完了。”
他猛地甩开我的手,转身就走。他飞快地大步穿过舞池,跳舞的人们纷纷闪开。他奔向坐在座位上微笑的王后,用大到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嗓音说:“我听说你再次行经了,夫人。我真希望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她立刻看着我,用严厉的目光谴责我泄露了她最隐私的秘密。我微微摇摇头。她在舞池中找到安妮。她拉着乔治的手,一脸茫然地看着王后。
“我很抱歉,陛下,”王后保持住最大的尊严说,“我本应该选择一个更合适的时机与您讨论此事。”
“你本应该选择一个更当紧的时机,”他纠正说,“不过既然你身有贵恙,我建议你遣散众人自行休息。”
王后的一些侍女马上弄清楚了状况,与旁边的人窃窃私语。但多数人只是呆立着,看着骤然间火冒三丈的国王和面色苍白、默默容忍着的王后。
亨利转过身,像召唤家犬一样,向他的伙伴—乔治、亨利·珀西、威廉、查尔斯、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韦斯顿(1511-1536):亨利八世的侍官
]—打了个响指,一言不发地带着他们走了。我很高兴在这些人中哥哥乔治向王后行的礼最恭敬。她沉默着任由他们离去,然后起身,静静地走回自己的起居室。
仍在徒劳演奏的乐师们音律越来越乱,最后彻底没声了,左顾右盼等候命令。
“快走吧,”我突然不耐烦地说,“没看到今晚已经没有人要唱歌跳舞了吗?这里没人需要音乐了。真要命,谁还会想跳舞。”
简·帕克惊奇地看着我。“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呢。国王和王后交恶了,而你正好捡个便宜,像捡阴沟里的烂桃子。”
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 二(15)
“我以为你会多留点神当心自己说的话,”安妮毫不客气地说,“听听你对未来的小姑说了什么!你最好当心一点,免得在这个家不受欢迎。”
简没有被安妮唬住。“婚约不可违。乔治和我相当于正式结婚了。只是个时间问题。你欢迎也好,讨厌也好,安妮小姐。反正你阻止不了我。我们已经在见证人面前发过誓了。”
“哦,这有什么关系!”我喊道,“这些又有什么关系?”我转身跑向自己的房间。安妮赶紧跟进来。
“怎么了?”她急匆匆地问,“国王生我们的气了吗?”
“没有,虽然他应该的,谁让我们这么可耻,告了王后的密。”
“哦,那倒是,”安妮点头,完全无动于衷,“反正他没有生气对吧?”
“没有,他受伤了。”
安妮向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我问。
“我去叫人准备澡盆,”她说,“你要洗澡了。”
“天哪安妮,”我怒气冲冲地说,“他刚刚听到人生中最糟糕的消息,现在沮丧到顶点。他今晚不可能召幸的。我明天会洗的,如果非要的话。”
她摇摇头,“确保万无一失罢了,”她说,“你今天就洗。”
她错了,但仅仅是这一天。第二天王后独自和她的女侍从坐在她的房间里,我在我的起居室,和我的哥哥、他的朋友还有国王一同进餐。这是个充满欢乐的夜晚,歌舞升平,赌局不断。入夜,我又重新回到了国王的床上。
这一次亨利和我寸步不离。宫廷上下都知道我们是恋人了,王后知道了,连到伦敦来看我们宴会的平民也知道了。我戴着他的金手镯,骑着他的猎马去打猎。我得到了一对钻石做的耳环、三套新礼服和一条金线织物。有天早上他在床上对我说:“你从没想过我拿那副在船坞画的肖像做什么了吗?”
“我都忘记了。”我说。
“来吻我一下,我就告诉你为什么让他给你作画。”亨利懒洋洋地说。
他平躺在枕头上。此时天已大亮,但床帏依旧合着,将我们与外面隔开,仆人们进来给壁炉点火,为他端来了热水,倒掉了夜壶。我趴到他身边,将自己圆润的胸部贴着他火热的胸膛,让头发垂落下来如同金色与铜色交织的纱网。我俯向他的嘴唇,呼吸着他胡须上情欲燃烧的气味,感受着他唇边毛发绵软的刺感。我紧紧压住他的嘴唇,激烈地吻着他,我感觉得到、我听得到他*难耐的低吟。
我抬起头,微笑地看着他的双眼。“你要的吻。”我用低哑的嗓音轻声说着,感觉自己的欲望也被撩拨起来。“为什么要找人为我画像?”
“我会给你展示的,”他许诺,“等弥撒结束。我们骑马去河边,你会看到我的新船,还有你的肖像。”
“船已经造好了?”我问。我一点也不想从他身上挪开,但他已经拉起被单,准备起床。
“是啊。下周某天我们就可以看她启航了。”他说。他把床帏拉开一些,喊仆人去叫乔治过来。我套上礼服和斗篷,亨利扶着我的手帮我跳下床。他吻了吻我的脸颊。“我要和王后一起用早餐,”他如此决定道,“然后我们就出去参观我的船。”
这是个迷人的早晨。我身着一套崭新的黄色天鹅绒骑装,是用国王御赐的布料裁制的。安妮穿着我的一件旧礼服跟在身旁。看她穿着我的二手衣服让我有种强烈的*。但另一方面,从姐妹的角度上,我又矛盾地羡慕她所做的改造。她叫人把它改短,重新剪裁成法国样式,反倒显得更时髦了。她头戴一顶法式小帽,是用裁剪裙子的边角料制成的。诺森伯兰的亨利·珀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但她对国王的每一个随从都笑脸相迎。我们一行九人。亨利和我并排骑在最前面。安妮和珀西、威廉·诺里斯在我们身后,接下来是乔治和简这对水火不容的沉默夫妇,弗朗西斯·韦斯顿和威廉·布列里顿[ 威廉·布列里顿(?-1536):亨利八世的宫廷侍从。
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 二(16)
]紧随其后,开着玩笑,大笑着。前面有两个侍卫开路,身后跟着四个骑兵。
我们骑马沿河而行。潮水涨起来,波涛拍岸,激起白色的泡沫。飞到内陆来的海鸥在我们头顶鸣叫、徘徊,它们的羽翼在春日的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泽。灌木篱墙被初生的嫩叶覆上一层新绿。河岸上的樱草花在阳光照耀下,犹如白色的乳酪碎屑。河边小路上泥土硬实,我们的猎马步态轻盈,一路小跑。在路上,国王给我唱了一首自创的情歌,听完第二遍我就跟着唱起来,我在音乐上的尝试遭到国王的嘲笑。我知道,我没有安妮那样的天赋。不过没关系。这一天什么都没关系,什么都不是问题,只要我的爱人和我并肩走在骄阳下,共享一段美好的旅程,他很快乐,而我在他看来同样快乐。
到达船坞的时间比我希望的要快,亨利亲自走到我的马旁,把我抱下马,当我落到地面后,他飞快地吻了我一下。
“甜心,”他小声说,“我要给你个小小的惊喜。”
他带我转身走向船坞一侧,以便我能够看见他壮美的新战船。她已经基本做好了出海的准备。异乎寻常的高大尾楼和战舰式的舰首可以提升航行速度。
“看那儿。”亨利见我只看船的轮廓而不看细处就说道。他指着她的舰名,在华丽的舰首上以釉金的粗圆体字母刻着“玛丽-波琳”。
我看了半天,念着自己的名字,却无法理解。他没有取笑我惊惶的表情,只看着我,从惊诧不已到迷惑不解最后恍然大悟。
“你用我的名字为她命名?”我问,我的嗓音都是颤抖的。这荣耀对我而言太重了,我是这么年轻,这么渺小,何以能拥有一艘船,一艘这样的船,还冠着我的名字。这下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是国王的情妇了。没法再否认了。
“是啊,甜心。”他微笑着,等着看我露出欢喜的神色。
他把我冰凉的手放在他的肘弯,带我走到船头。一尊船头雕像以优美的姿态傲视前方,俯瞰泰晤士河,面朝大海,远眺法国。那是我,微启双唇,浅笑嫣然,仿佛我是一个渴望冒险的女人。仿佛我不是霍华德家的棋子,而只是一个无畏的、迷人的、能够把握自己人生的女人。
“是我?”我问,我的嗓音只比河水飞溅到干船坞两侧的声音大一点儿。
亨利凑在我的耳旁,他炽热的气息呼在我冰冷的脸上。
“是你,”他说,“是和你一样的美人。你开心吗,玛丽?”
我面向他,他用手臂揽住我,我踮起脚尖把脸埋进他温热的脖颈,嗅着他胡须和头发上的甘美气息。“哦,亨利。”我低声说。我想把自己的脸藏起来,因为他会看到那上面并不是喜悦,而是恐慌,表露得如此强烈,如此明显。
“你高兴吗?”他继续问。他抬起我的脸,用手指抵住我的下巴,审视图纸一样看着我,“这是莫大的荣耀。”
“我明白,”我的笑容在嘴唇上颤抖,“我感激不尽。”
“将由你来为她启航,”他说,“就在下周。”
我犹豫了。“不是王后吗?”
我害怕取代她的位置,来为这艘他所建造的前所未有、威猛无敌的舰船启航。但无疑又只能是我。她如何可能开启刻着我名号的船。
他弃她不顾,仿佛他们不曾做过十三年的夫妻。“不,”他随口说,“不是王后。是你。”
我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希望能让他信服,也能藏起我的恐惧。我发觉自己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太快,路的尽头并非早上那种无忧无虑的欢乐,而是某种更加黑暗,更加可怖的东西。尽管我们一同骑马、一起唱歌跑调,我们并不是爱人和情侣。要是我的名字刻在这艘船上,要是下周我来启动航船,我就公然成为英格兰王后的对手。对西班牙而言,我是西班牙大使的敌人。我在宫中拥有的势力过大,已成为西摩家族的威胁。国王对我愈加宠爱,我就置身于愈加凶险的境地。但我尚不过是十五岁的年轻女孩,野心并不能令我欣喜若狂。
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 二(17)
仿佛看出了我的为难,安妮走到我身旁。“您令我妹妹感到无上荣幸,陛下,”她圆滑地说,“这是一艘巧夺天工的船,如您取名的那个女人一样迷人。而它的威武强大,正如陛下您一般。上帝保佑她,让她征服我们的敌人。无论那是谁。”
亨利对这段恭维露出笑容。“她将成为一艘幸运之船,”他说,“有那张天使的容颜领航。”
“您认为她今年要出战法国吗?”乔治问,他抓住我的手,迅速偷偷捏了一下我的手指,提醒我坚守朝臣的职责。
亨利点点头,表情冷酷。“毫无疑问,”他说,“如果西班牙国王和我一同进军,按照计划我们进攻法国北部,他们攻打南部,必将遏制弗朗西斯的嚣张气焰。今年夏天我们就动手,绝不耽搁。”
“我们可以信任西班牙人吗?”安妮委婉地问。
亨利脸色一沉,“是他们有求于我们,”他说,“查理最好记得这一点。这可不是一件家庭、亲族事务。如果王后对我有任何不满意,她最好明白自己首先是英格兰的王后,其次才是西班牙的公主。她必须首先忠诚于我。”
安妮点点头,“我可不想被这么区分,”她说,“谢天谢地我们波琳家从头到尾都是英格兰人。”
“尽管你还穿着法式的礼服。”亨利灵光乍现地打趣她。
安妮对他一笑,“礼服是礼服,”她说,“和玛丽那身黄色天鹅绒礼服一样。你们一定会发现在那里面是一个真诚的子民,带着一颗忠贞不二的心。”
听到这里他转向我,微笑着,我也抬头看着他。“能够回报这样一颗真心是我的荣幸。”他说。
我突然泪水盈眶,于是努力眨眼怕被他发现,但有一滴粘在睫毛上。亨利俯下身子,吻着它。“甜美无比的女孩,”他温柔地说,“我的英格兰玫瑰。”
整个宫廷都来参加玛丽-波琳号的启航仪式,只有王后告病缺席。西班牙大使前来参观战船下水,不管他对这艘船的名字有什么异议,都只能闭口不提。
我的父亲处在一种表面平静的狂躁情绪中,他对自己、对我,还有国王都很火大。赐给我和我家族的巨大荣耀同时带来了附加的价码。亨利国王在这方面是个精明的君王。当舅舅和父亲感激他如此抬举他们的家姓时,他也感谢他们将为装备这样一艘船做出贡献,他确信他们乐意埋单,因为这艘船带着波琳的名字漂洋过海,极大地提高了他们的声誉。
“这下赌本又增加了。”当我们看着战船滑过滚轴,驶入泰晤士河充满咸味的河水中时,乔治兴致高昂地说。
“他们还能再加什么?”我一面微笑,一面从嘴角挤出声音说,“我把整个人生都押上了。”
船坞的工人们已经被啤酒灌得半醉,挥舞帽子欢呼着。安妮微笑着,挥手回应。乔治对我咧嘴笑笑。微风吹拂着帽上的羽毛,拨乱他黑色的卷发。“现在父亲要花钱来保住国王对你的宠爱,已经不单是用你的心和幸福在押注了,我的小妹,是用整个家族的财产。我们当他是个被爱冲昏了头的傻瓜,结果他把我们变成了借债人。赌本加大了,父亲和舅舅肯定希望这些投资能有回报。你就等着看吧。”
我离开乔治去找安妮。她和人群隔开一段距离,亨利·珀西照例陪在旁边。两人看着战舰在驳船的牵引下驶入河中,调转船头,逆着水流并靠在防波堤前,停泊在水面上以便装备。安妮神采奕奕,*总能给她带来乐趣。
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 二(18)
她转过头,冲着我笑。“啊,今日的王后。”她调侃我说。
我露出苦相。“别逗我了,安妮。乔治已经够我受的了。”
亨利·珀西走上前来,拉起我的手亲吻着。我低头看着他金发茂盛的后脑勺,意识到自己的运势有多么兴旺。这是亨利·珀西呀,诺森伯兰公爵的儿子和继承人。整个王国没有人能比他更前途无量、更家产殷实了。他是全英格兰富有程度仅次于国王的男人的儿子,而他现在向我俯身行礼。
“她不会取笑你了,”他抬起头微笑着向我保证,“因为我要带你共赴午餐。我听说格林威治的厨师们一早就在这里准备妥当了。国王正要过去,我们现在动身吗?”
我先是迟疑了一下,但想到总是制造拘礼氛围的王后此时留在格林威治的宫中,躺在阴暗的房间里,忍受着腹部的隐痛和内心的恐惧。码头上都是宫中不管事的闲杂人等,没有人关心座次排序,只知道先来先得。“当然,”我说,“为何不呢?”
亨利·珀西勋爵将他的另一只手臂伸给安妮,“我可否承蒙两位姐妹的厚爱?”
“我觉得你会遭到《圣经》的反对,”安妮故意说,“《圣经》告诫一个男人要在姐妹中做出抉择,并忠实于首选。否则可是重罪。”
亨利·珀西勋爵大笑。“我肯定我会是个特例,”他说,“罗马教皇一定会赦免我,像你们这样的姐妹,哪有男人能够做出取舍。”
直到暮色低垂,星辰在春夜灰白的天空中闪现,我们才打道回府。我在国王身边,他牵着我的手,我们骑马漫步在河畔的纤路上。我们穿过宫殿的拱门,行至敞开的正宫门前。他勒缰下马,把我从马鞍上扶下来,在我耳旁私语道:“我的爱人,我真希望每一天,而不仅仅是在河边帐篷中的某一天,你都能做我的王后。”
“他说什么?”我的舅舅问。
我站在他面前,如同法庭上受审的囚徒。在霍华德家的宫室里,我的舅舅萨里伯爵[ 原文为公爵,但据资料显示,萨里公爵爵位始于1397年,后被亨利五世剥夺,此后获得恢复并沿用的是萨里伯爵爵位,为霍华德家族继承,托马斯·霍华德在1524年继承诺福克公爵前应被称为萨里伯爵。
]、父亲和乔治坐在桌子后面。在我身后,房间深处,安妮和母亲坐在一起。我孑然站在桌子前面,像一个在长辈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小孩。
“他说他希望我每天都是王后。”我用细小的声音说,心里怨恨安妮泄露了我的秘密,怨恨父亲和舅舅如此无情地剖出恋人之间的私话。
“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不高兴地说,“一句情话罢了。”
“我们要的是他对所有这些支出的回报,”舅舅暴躁地说,“他有没有说要给你什么领地?或者给乔治,给我们什么东西?”
“你就不能暗示他一下吗?”父亲说,“提醒他乔治即将大婚了。”
我看着乔治发出无声的呼救。
“问题是他对这种事十分过敏,”乔治指出,“所有的人每时每刻都在做这种事。每天他从房间出来去做晨祷,一路上都是等着向他要赏赐的人。我觉得他现在之所以喜欢玛丽,恰恰因为她不这样。她不曾开口要过任何东西。”
“她那对耳坠就值不少钱了。”母亲在背后刻薄地说道。安妮点点头。
“但那不是她索要的,是他自愿给的。他喜欢做不期然的慷慨。我看得让玛丽按她自己的方式去做。她在恋爱方面挺有才能。”
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 二(19)
我咬紧嘴唇不去对此做出回应。我对他的爱确实是个本事,这可能是我唯一的才能。这个家族,这张男人们结成的强大关系网正在利用这个才能去拉拢国王,正如他们利用乔治的剑术或者父亲的口才,来扩张家族的利益。
“下周宫廷就迁回伦敦了,”父亲说,“国王将会见西班牙大使,恐怕没什么机会在玛丽身上有大的进展了,他需要西班牙的支持来对抗法国。”
“那就为了和平更努力些。”舅舅恶狠狠地说。
“我会的。制造和平是我的专长,”父亲回应道,“真走运,不是吗?”
宫廷巡游的景象总是格外壮观,规模类似于一次乡村*、集市日和格斗比赛。全部工作都由沃尔西主教安排,宫里宫外每件事都在他的指挥下进行。当年他随国王参与在法国的踢马刺战役[ 踢马刺战役:又称根盖特战役,1513年8月16日,英格兰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的军队联合,在法国根盖特地区打败法军,夺取了法国的两座城市。这一战中,沃尔西为军队提供了充分的补给和装备,被认为是战役取胜的重要因素之一。
],作为英格兰军队的补给官,军队从来没有睡得那么踏实,吃得那么好。他心思缜密,周到地安排宫廷如何从一处迁往另一处,他运用策略决定我们在哪里下榻,哪一位领主有幸在国王巡游期间得以觐见,他处事精明,不用这些事情打扰亨利,因而这位年轻的国王一路逍遥自得,仿佛供给、服侍和秩序都是从天而降的。
宫廷行进的次序也是由主教决定的。一队侍童走在我们前面,举着随行各个贵族的家徽。他们身后有一段空隙,隔开飞扬的尘土,其后便是国王,骑着最好的猎马,配有红色压花皮革马鞍和全套御用装备。他的头顶飘扬着自己的旗帜,身旁同骑的是当天他挑选的几人:我丈夫威廉·凯利、红衣主教沃尔西、我父亲,他们身后的是其余的国王亲信,在队列中随意变换各自的位置,或缓缓滞后,或策马向前。国王的私人护卫队松散地骑在他们周围,手持长矛致意。他们几乎不用保护他—谁会想要伤害这样一位国王呢?但每当我们路过小镇和村庄的时候,他们都会把前来欢呼和痴看的人群挡到一边。
再间隔一段距离是王后的列队。她像往常一样骑着那匹稳当的老矮马,笔直地坐在马鞍上,礼服的粗布料子笨拙地叠成一堆,帽子别在头上,眼睛在明晃晃的阳光中半眯着。我知道她一定难受。因为早上她上马时,我就在旁边,听到她在马鞍上坐稳时发出一点压抑的痛苦的咕哝声。
其余皇室成员跟在王后的队列后面。有人骑马,有人乘车,有人唱歌,有人喝酒来阻挡沿路的尘土飞进喉咙。所有人都无忧无虑地享受着这个节日和假期,告别格林威治,向伦敦进发,新一轮的宴饮娱乐即将开始,谁也不知道这一年又会发生什么。
王后在约克府的房间小巧整洁,我们只花了几天就拆完了行李,收拾妥当。像往常一样,国王每天早晨来访,他的随从们也一道前来,其中就有亨利·珀西勋爵。他和安妮一同坐在窗边椅上,头碰着头,完成一首他做的诗。他发誓要在安妮的指导下成为出色的诗人,而她断言他什么也学不到,这完全是个浪费她的时间和学识在一个呆子身上的阴谋诡计。
我觉得作为一个来自肯特的小城堡,在艾塞克斯郡有个把土地的波琳家女孩,管诺森伯兰公爵家的公子叫呆子有点不妥,但亨利·珀西大笑着说她是一位异常严厉的老师,不管她怎么说,伟大的天才总会脱颖而出的。
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 二(20)
“主教正在找你。”我对亨利勋爵说。他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吻了安妮的手做告别,然后去见沃尔西主教。安妮把他们写诗的纸收集起来,锁进匣子。
“他真的没有写诗的天赋吗?”我问。
她不屑地笑笑,“他跟怀亚特[ 托马斯·怀亚特(1503-1542):英国诗人,政治家,因把十四行诗引入英国文坛而著名。
]可没法比。”
“那他在恋爱方面有天赋吗?”
“他未婚,”她说,“这点对女人更有吸引力。”
“高攀不起,即便对你而言。”
“有什么不可以的,要是我们两情相悦的话。”
“那你倒试试让父亲和公爵说,”我挖苦地提议,“看公爵作何答复。”
她扭头望向窗外。约克府绿意盎然的长草坪向低处延伸,几乎遮住了花园脚下河水的粼粼波光。“我不会问父亲的,”她说,“我能用自己的办法来解决。”
我本想笑,却发现她是认真的。“安妮,这不是什么能自己解决的事情。他只是个年轻人,你也只有十七岁,你不能自己决定这种事。他的父亲肯定给他挑好了人选,我们的父亲和舅舅也肯定给你物色了人家。我们不是自己的主宰,我们是波琳家的女孩,我们只能听从指使,只能奉命行事。看看我。”
“对,看看你!”她带着突然爆发的阴暗情绪反击道,“你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嫁人了,现在又是国王的情妇。你没我聪明!没我有教养!但你却是宫中的焦点,而我什么也不是。我只能做你的女侍从。我不想伺候你,玛丽。这是对我的侮辱。”
“我从没让你……”我张口结舌。
“谁提醒你要洗澡和洗头发?”她激动地问。
“是你,可我……”
“谁帮你挑选衣服,帮你接国王的话茬?你又笨,又不会说话,谁在你拙于应付他的时候无数次出来替你解围?”
“是你,可安妮……”
“可是我得到了什么?我没有丈夫可以用赐封的土地来显示蒙受皇恩,也没有丈夫可以因我的妹妹是国王的情妇而加官进爵。我什么也没有得到。无论你爬得多高,我还是一无所有。我得有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你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位置,”我软弱地说,“我不是否认,我只是说我觉得你当不上公爵夫人。”
“是你说了算吗?”她冲我嚷道,“你不过是国王在要务之余的一个消遣,要是他能生个儿子,要是他能召集一支军队发动战争,你又算什么?”
“我没说我说了算,”我小声说,“我只是说我觉得他们不会让你那么做。”
“等我做到的时候,走着瞧,”她猛地一甩头,“在事成之前任何人都不会知道的。”
突然间,她像一条发动攻击的蛇,伸手把我的手死死抓住,一把扭到我的背后,让我既不能进又不能退,只能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声:“安妮!放手!你弄疼我了!”
“喂,你听着,”她在我耳边嘶嘶地说,“听好了,玛丽。我要玩我自己的了,你最好别来打扰。在我打算告诉他们之前,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那时他们想做什么都晚了。”
“你要让他爱上你吗?”
她猛地放开我,我抱着自己的肘部和臂膀,骨头隐隐作痛。
“我要让他娶我,”她冷冷地说,“要是你敢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我就杀了你。”
那天以后我对安妮留心了许多。我看到了她是如何*他的。在格林威治的新年里,那些阴冷的冬日她一路前进,然而现在,到了约克府,春光明媚,她却突然撤退了。她退得越远,他就追得越近。每当他走进房间,她抬起头投去嫣然一笑,像箭矢正中靶心。她的目光*摄魄、脉脉含情。但接着她就转移视线,自始至终不再看他一眼。
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 二(21)
他是沃尔西主教的随从,主教拜见国王或王后的时候他本该在旁服侍。实际上,这位年轻的大人除了在王后的房间里来回溜达,随便找人搭讪之外,也无事可做。显然他的眼中只有安妮,而她在他面前走过,和他以外任何邀请她的人跳舞,掉下手套让他捡到还给她,坐在他的附近却不和他攀谈,把诗歌还给他并告知不再提供帮助。
她以坚定不移的撤离,获得了坚定不移的前进,而这个年轻男人压根不知道该如何俘获她。
于是他来找我。“凯利夫人,我是否对令姐有所冒犯?”
“不,我想没有。”
“她一度对我笑得那么迷人,现在却冷若冰霜。”
我沉思半晌,这种事我实在很迟钝。一边是事情的真相:她玩弄他如同一个精明的渔夫逗弄上钩的鱼。但我知道安妮可不想要我这么说。另一边就是安妮希望我说的答案。我用真心的同情打量了一会儿亨利·珀西那张忧虑不安的娃娃脸,然后给出了波琳式的笑容和霍华德式的答案。“的确,我的大人,我想她是担心过于亲密了。”
他充满信赖的、孩子气的脸上立即闪现出希望:“过于亲密?”
“她和你走得很近,不是吗,我的大人?”
他点头。“对啊,我是她的奴仆。”
“我认为她是怕过于喜欢你了。”
他凑近一些仿佛要抓住从我嘴里说出的话语。“过于?”
“过于扰乱了她内心的平静。”我柔声说。
他跳起来,跨出两步走开,然后又走回来。“她是爱上我了吗?”
我笑着把脸扭开了一点,免得让他看出我对这些谎言的厌恶。他不会被轻易劝阻的。他在我面前跪下,抬眼瞅着我。
“告诉我,凯利夫人,”他恳求说,“我已经几夜都睡不着觉,几天都吃不下饭。我的灵魂备受煎熬。请您告诉我,她是否爱我,是否可能爱上我。告诉我吧,看在我如此可怜的份上。”
“我没法告诉你,”的确,我没法说。谎话卡在我的嗓子里。“你得自己去问她。”
他蹦起来,犹如一只被猎兔犬猛追的野兔弹出蕨丛。“我去!我去!她在哪儿?”
“在花园里玩地滚球。”
无须知道更多,他拉开门,飞奔出房间。我听见靴子踢踏作响,他跑下石阶,跑向花园的大门。坐在房间对面的简·帕克此时抬起头。
“你又得了个战利品?”她问,又像往常一样搞错了状况。
我用与她同样的恶毒微笑回敬她,“有些女人令人渴求,有些可一点也不。”我干脆地说。
他在地滚球场地上找到她时,她正手法高明地输给托马斯·怀亚特爵士。
“我要为你写一首十四行诗,”怀亚特发誓,“为你如此有风度地将胜利让给我。”
“不,不,这是一场公平的战斗。”安妮声明。
“要是我们赌钱的话,恐怕我的钱带都掏空了,”他说,“你们波琳会把最后一个子儿都赢干净的。”
安妮莞尔一笑。“不信下次把你的家产拿来赌,”她发誓,“看看,我给你制造安全感了吧。”
“我没有家产,只有一颗真心。”
“你能和我走走吗?”亨利·珀西打断了他们,他发出的声音比预期的大了几倍。
安妮微微一惊,好像刚刚没注意到他似的。“哦!亨利阁下。”
“这位女士正在打球。”托马斯爵士说。
安妮对两个人笑笑。“我已经输得一塌糊涂了,我得去走走,想想策略。”她说着把手搭在亨利·珀西的手臂上。
他领她走出球场,沿着蜿蜒小径走到一棵紫杉树下的座位旁。
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 二(22)
“安妮小姐。”他开口道。
“这里是不是太潮湿了?”
他立即把他昂贵的斗篷解下来,铺在石凳上让她坐。
“安妮小姐……”
“算了,我太冷了。”她说着站了起来。
“安妮小姐!”他有点不快地大声叫道。
安妮停下来,转头对他露出媚人的微笑。
“阁下?”
“我必须要弄明白,为何你现在对我如此冷漠。”
她迟疑片刻,接着就进入了卖弄风情的角色,对他摆出一张神色黯淡、惹人怜爱的脸。
“我不是故意冷淡你,”她缓缓说道,“只是要小心一点。”
“小心什么?”他大声说,“我都被折磨死了!”
“我并不想折磨你。只是收敛一些,就这样。”
“为什么?”他低声问。
她低头看着花园下面的河流。“我觉得这样对我比较好,或许对我们两个都比较好,”她低声说,“我们的友情也许过于亲密了,让我感到不适。”
他迅速地退开一步,继而又回到她身边。“我绝不会让你有片刻不安的,”他向她保证,“如果你要我保证,我们做朋友,且不给你引来任何流言蜚语,那我这就保证。”
她用闪着黑色光泽的眼睛望着他,“你能保证不会有人说我们相恋了吗?”
他哑口无言,摇摇头。他当然无法保证一个热衷于流言的宫廷会不会说什么。
“你能保证我们绝对不会相爱吗?”
他犹豫了。“我当然是爱你的,安妮小姐,”他说,“是宫廷式的,礼节性的爱。”
她露出微笑,似乎这话让她很满意。“我明白这不过是一场春天里的游戏。对我而言也是。但当这个游戏在一个英俊的男士和一个侍女之间展开,当不少人开始说他们是天生一对,说他们十分般配时,就有点危险了。”
“他们有这么说?”
“当他们看见我们共舞,看见你如何望着我,看见我如何对你微笑时。”
“他们还说什么?”他完全沉浸在这幅景象中了。
“他们说你爱我,我也爱你。他们说我们已经彻头彻尾地坠入爱河,而我们却认为这仅仅是个游戏。”
“老天爷,”他豁然开朗地说,“我的老天,这是事实呀!”
“哦,我的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真是个傻瓜。我已经爱了你几个月,却一直觉得自己是自欺欺人,你只是在戏弄我,我们之间的那些毫无意义。”
她的目光温暖着他。“对我不是毫无意义的。”她轻声说。
她黑色的眼睛凝视着他,这个男孩臣服了。“安妮,”他低语着,“我的爱人。”
她的嘴唇勾出一个令人难以抗拒、忍不住要亲吻她的微笑。“亨利,”她细语道,“我的亨利。”
他上前一小步,搂住她束紧的腰肢。他把她拥入怀中,安妮顺从了,婀娜地贴近他。他低下头,安妮扬起脸,他们探索到了彼此的初吻。
“哦,说吧,”安妮低语,“说吧,就趁现在,说吧,亨利。”
“嫁给我吧。”他说。
“这事成了。”那天晚上在卧室里,安妮愉快地向我报告。她叫人把浴盆搬进来,我们俩一前一后泡进热水中,互相为对方擦背、洗头发。安妮对洁净的要求比平时严格了十倍,狂热得像法国宫妓一样。她仔细检查我的手指甲、脚趾甲,好像我是个脏兮兮的学童。她给我一支象牙挖耳勺让我清洁耳洞,好像我是她的小孩。她用虱子刷拉扯我头发上的每一个死结,完全不顾我疼痛的哀号。
“然后呢?什么事成了?”我闷闷不乐地问着,湿漉漉地站到地上,用一条被单裹住自己。四个侍女进来,把水舀到水桶中,好把巨大的木头浴盆撤出去。浴盆的木片既笨重又浸透了水,这就像在以无数的努力换来一点点所得。“我所听到的都只是*而已。”
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 二(23)
“他问我了。”她说。等侍女们关上门,她把被单在胸部裹紧,坐到镜子前面。
一阵叩门声响起。
“又是谁啊?”我恼火地问。
“是我。”乔治答道。
“我们在洗澡。”我说。
“哎,让他进来,”安妮开始梳理她的黑发,“这点混乱他才不会在意。”
乔治晃悠进来,挑起黑色的眉毛看着一地的水渍、浸湿的被单,我们两个*着,安妮一头浓密的乱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
“化装舞会吗?你们在演美人鱼吗?”
“安妮非要我们洗澡。一再要求。”
安妮把梳子递给他,他接过去。
“帮我梳头,”她撇着嘴露出她那狡黠的笑容,“玛丽总是扯我。”乔治乖乖地走到她身后,开始梳理她乌黑的秀发,一缕接着一缕。他细心地打理着,仿佛是在整理他的小母马的鬃毛。安妮闭着眼,尽情享受着他的服务。
“有虱子吗?”她突然想起来问。
“没有。”他保证,态度亲切得像是威尼斯的理发师。
“到底怎样了?”我追问道,重新提起安妮的声明。
“我得到他了,”她坦率地说,“亨利·珀西。他说他爱我,说他愿意娶我。我想要你和乔治来见证我们订婚,他会给我一枚订婚戒指,这事就定下来了,牢不可破了,就像在教堂里神父面前结婚了一样。我将成为公爵夫人了。”
“我的上帝啊!”乔治吓呆了,手里的梳子悬在半空中。“安妮!你是说真的吗?”
“我像是虚构的样子吗?”她单单反问道。
“不像,”他承认,“但是,诺森伯兰的公爵夫人!我的天,安妮,你将拥有英格兰北部一多半领土。”
她点点头,对着镜子微笑。
“我的上帝,我们会成为王国里最尊贵的家族!我们将是全欧洲最尊贵的家族之一。玛丽是国王的情妇,而你是他最高贵的臣子,我们将使霍华德家族的荣耀永不衰落。”他顿了顿,想到了下一步进展。
“天哪,要是玛丽怀孕,再给国王生个儿子,有了诺森伯兰家做后盾,他就可以继位称王。我就是英格兰国王的国舅了。”
“对,”安妮附和道,“这正是我所想的。”
我一声不吭地看着姐姐的脸。
“王位上的霍华德家族,”乔治半是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诺森伯兰和霍华德结盟。这样就可以了,不是吗?只要两家能联手。而能让两家联手的只有联姻或者继承人这样需要双方努力的事才行。玛丽负责生继承人,而安妮可以借珀西家的力量来辅助他。”
“你不是认为我做不到吗?”安妮用手指着我说。
我点点头,“我觉得你的目标太高了。”
“你还会再看到的,”她提醒我,“我想得到就会做到。”
“我会再看到的。”我重复着。
“但他怎么办?”乔治提醒她,“万一他们剥夺了他的继承权呢?那时候就有你受的了,嫁给一个曾是公爵继承人,如今颜面扫地、一无所有的男孩。”
她摇摇头,“他们不会的。他可是他们的宝贝。但你得帮我,乔治,父亲和霍华德舅舅也是。他的父亲一定要看到我们家有多么优秀,这样他们才会承认婚约。”
“我会竭尽所能,但珀西家可是高傲的大贵族,安妮。他们原本给他定了玛丽·塔波特,但被沃尔西主教否决了。他们不会让你取代她的。”
“你只是想要他的家产吗?”我问。
“哦,还有头衔。”安妮不假思索。
“我是指,说实话,你对他有感觉吗?”
我原以为她会避开这个问题,转而用另一个刻薄的玩笑让那男孩幼稚的爱慕显得一无是处。但她甩了一下头,干净的头发像黑色的河流般拂过乔治的双手。
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 二(24)
“哦,我知道这么说很傻。我知道他不过是个小男孩,一个恋爱的傻男孩,但和他在一起时我觉得自己很真实。我觉得我们就是两个年轻人,坠入爱河、无所畏惧。他让我变得无畏!让我觉得心醉神迷!他让我有了爱的感觉。”
仿佛霍华德家的冷酷魔咒打破了,像一面镜子被打碎了,一切变得真实和清晰起来。我大笑着,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的脸。“是不是棒极了?”我追问,“坠入爱河,是不是世间绝顶、绝顶美妙的事情?”
她把手抽走。“哦,走开,玛丽。你还真是个孩子。不过是的!很棒吗?很棒。现在别对着我傻笑了,受不了你。”
乔治抓起她的一把乌发,挽在头顶上,欣赏着她在镜中的脸庞。“安妮·波琳恋爱了,”他若有所思地说,“谁会相信呢?”
“他若不是王国里地位仅次于国王的男人,我才不会呢,”她提醒他说,“我可没有忘记自己和家族的使命。”
他点点头。“我知道,安玛丽亚。我们都知道你的目标很高。但是高至珀西家族,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她凑到前面仿佛要质询她的影子一般,捧住自己的脸。“这是我的初恋,我第一次也是永远的爱情。”
“祈祷上帝祝你好运,但愿这是你最初也是最终的爱情。”乔治突然严肃地说。
她黑色的眼睛在镜中注视着他。“祈祷上帝,”她说,“我的一生除了亨利·珀西再无所求。只要有他我就满足了。哦,乔治,我都没法说。要是能得到和拥有亨利·珀西,我是多么心满意足。”
按照安妮的吩咐,亨利·珀西第二日上午来到了王后的厅室。她谨慎地选择了这个时间,女侍从都去望弥撒了,整个厅中只有我们几个。亨利·珀西走进来左看右看,惊讶于如此的安静和空旷。安妮迎上去,拉住他的双手。有一刹那我觉得他的样子,与其说是求婚,倒更像是猎艳。
“我的爱人。”安妮唤道,听到她的声音,男孩脸上绽放出光彩,恢复了勇气。
“安妮。”他温柔地回应。
他伸手在马裤口袋里掏了一会儿,从内兜里取出一枚戒指。从我所在的窗边椅那里,可以看到一颗烁烁发光的红宝石,那是品性高洁的女子的象征。
“献给你。”他温柔地说。
安妮握着他的手,“你愿意现在就立下盟誓吗,在见证人面前。”她问。
他轻轻吞咽了一下,“是的,我愿意。”
她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那就开始吧。”
他瞥了乔治和我一眼,好像以为我们谁会来阻止一下。
乔治和我露出怂恿的微笑,波琳家的微笑:犹如两条兴奋的蛇。
“我,亨利·珀西,愿以安妮·波琳,做我合法的妻子。”他抓着安妮的手说。
“我,安妮·波琳,愿以亨利·珀西,做我合法的丈夫。”她的语气比他坚定得多。
他捏起她左手的中指“以此戒指,与你立盟,”他轻声说着,将戒指套进手指。指环太大,她得捏起拳头才戴得住。
“以此戒指,交换真心。”她回答。
他低下头去吻了她。当她转过脸时,我看见朦胧的情欲在眼中流转。
“你们走吧。”她压低嗓音对我们说。
我们等了两个小时,直到听到楼下的石砖走廊里传来王后和女侍从们归来的响动。我们用表明“这是波琳”的节奏大声地敲门,即使安妮在酣睡之中,也会听到一跃而起。但当我们打开门走进房间时,发现她和亨利·珀西正在做一首小曲。她用鲁特琴伴奏,而他正在唱着他们一同写下的歌词。他们头挨得很近,以便都能看见谱架上手写的乐谱。但除了这点儿亲密,他们依然和过去三个月中的任何一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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