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光行者
夜幕降临在阿利坎特，西蒙和亚历克离开潘海洛家赶往山上的防御厅。城市的街道很狭窄，弯弯曲曲的，在月光中像苍白的石头丝带一样慢悠悠地向上迂回。
亚历克一路上沉默不语，大步走在西蒙的前面，好像假装他是一个人似的。如果是转变之前西蒙必须气喘吁吁才能跟得上，但现在他发现只要加快步伐他就能赶上亚历克。“肯定糟透了，”西蒙终于开口说，而亚历克则闷闷不乐地盯着前方，“我的意思是，被迫护送我。”
亚历克耸了耸肩。“我已经十八岁，成年了，所以我必须肩负责任。我是圣廷在会议期间唯一能进出防御厅的人，此外，执政官认识我。”
“执政官是干什么的？”
“他像圣廷的高官，负责计算长老会的投票数，解释圣廷的《大律法》，下达《大律法》并通知大审判官。如果你主管学院并遇到自己不知道如何解决的问题，你可以联系执政官。”
“他通知大审判官？我以为——难道大审判官不是死了吗？”
亚历克不屑地哼了一声。“这就好比在说‘难道总统不是死了吗？’是啊，大审判官死了；现在有新的了，大审判官奥尔德特里。”
西蒙往山下瞟了一眼，远远地看见山下运河的水变成黑乎乎的了。他们已经离城很远，正吃力地走在一条狭窄的大路上，两边并立着苍郁的树木。“听我说，大审判官们以前并没有很好地为我们老百姓服务，”亚历克的脸上毫无表情，“别介意，这就像盲呆的历史笑话一样。你不会感兴趣。”
“你不是盲呆，”亚历克指出，“那就是艾琳和塞巴斯蒂安为什么那么兴奋地想看你一眼的原因。不过你在塞巴斯蒂安身上看不出来这一点，他的行为举止显得好像他什么都见过似的。”
西蒙想都没想就接过话茬。“他和伊莎贝尔是……他们两个是不是有些那个啊？”
他这么一问反而使亚历克吃惊地大笑出来。“伊莎贝尔和塞巴斯蒂安？几乎不可能。塞巴斯蒂安人品不错——伊莎贝尔只喜欢跟我父母讨厌的那些彻头彻尾不合适的男孩子交往。盲呆、暗影魅族、小混混……”
“谢啦，”西蒙说，“我很高兴被归入具有犯罪元素的那一类。”
“我想她这么做是为了引起别人的关注，”亚历克说，“她也是家里唯一的女孩，所以她得不断地证明自己是多么的坚强。或者说，至少她心里是这么想的。”
“也可能是她想掩护你，以免引起别人的关注，”西蒙几乎心不在焉地说道，“你知道，因为你父母完全不知道你是同志啊。”
亚历克在路当中突然停了下来，西蒙差一点就撞到他身上。“是不知道，”他说，“显然其他人都知道。”
“除了杰斯，”西蒙说，“他不知道，是不是？”
亚历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脸色苍白，西蒙心想，或者是因为月光洗去了万物的色彩。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很黑。“我真不知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除非你是想威胁我——”
“想威胁你？”西蒙大吃一惊，“我没有——”
“那么为什么？”亚历克质问道，他的声音中突然多了一种因为脆弱而更显尖锐的语气，这让西蒙吓了一跳，“为什么提起这件事？”
“因为，”西蒙说，“你大多数时候似乎都很讨厌我。我并没那么往心里去，即使我救过你一命。你似乎有点憎恨全世界。此外，我们俩实际上根本没什么相同点。但我看见你看杰斯的眼神，从中我看到自己就是这样看克拉丽的，我猜——或许我们有一点是相同的。或许这会让你不那么讨厌我吧。”
“那么你不打算告诉杰斯吗？”亚历克说，“我的意思是——你向克拉丽表白过，而……”
“而这并不是个好主意，”西蒙说，“我现在一直在想，像这样的事情发生之后又如何能回到从前。我们俩是否还能继续做朋友，或者我们曾经拥有的会被破坏得支离破碎。并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我。或许如果我能找到别人……”
“别人。”亚历克附和道。他又开始走路了，走得非常快，眼睛盯着前方。
西蒙赶紧跟上。“你懂我的意思。比如，我觉得马格纳斯·贝恩真的很喜欢你。而且他很酷。不管怎样，他常常开很棒的派对。即使那时候我确实被变成了老鼠。”
“感谢你的建议，”亚历克冷冰冰地说，“但我认为他并没有那么喜欢我。他来学院打开移空门时都没怎么跟我讲过话。”
“或许你该打电话给他，”西蒙建议，尽量不去想给恶魔猎手出主意怎样才可能跟巫师约会有多诡异。
“不能，”亚历克说，“伊德里斯没有电话。不过，没关系。”他的语气很生硬，“我们到了，这里是防御厅。”
一座高墙矗立在他们面前，上面镶嵌着两扇巨大的门，门上雕刻着棱角分明的螺旋状如尼文，尽管西蒙没法像克拉丽那样读懂它们，但他看得出这些复杂的符号里蕴含着一种令人眩晕的东西，从中散发出一种力量感。天使石雕在两边守卫着大门，它们的脸凶猛而美丽。每个天使手里都握着一柄雕刻的剑，在它脚下躺着一个身体扭曲的小东西，已经奄奄一息了——它是老鼠、蝙蝠和蜥蜴三种动物的混合体，露出恶心的毒牙。西蒙站着看了很久。恶魔，他猜——但它们也极有可能是吸血鬼。
亚历克把门推开，示意西蒙走过去。一走进来，西蒙就迷茫地眨着眼睛四处张望。自从他变成吸血鬼以来，他的夜视能力强化了许多，能在黑暗中看得清清楚楚，堪比激光扫描。但通往防御厅大门的路两侧排列着的许多火把是由巫光制成，刺眼的白光似乎将周遭一切的细部全都漂白了。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亚历克正领着他沿着一条狭窄的石头小路往前走，反射的巫光把路照得闪闪发亮，接着有人站在他面前的小道上，抬起一条胳膊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就是那个吸血鬼吗？”说话的声音低沉得近乎雷鸣。西蒙仰起头来看，先前使他眼睛刺痛的光现在则开始让眼睛灼痛难忍了——倘若他还能流泪的话，眼泪早就流出来了。巫光，他心想，天使之光可以烧死我。我猜这一点儿也不意外。
站在他们面前的那个人非常高大，菜黄色的皮肤松垮垮地挂在突出的颧骨上。一圈黑色的头发剪得很短，额头很高，尖尖的鼻子呈鹰钩状。他低头看着西蒙时，让人不禁想起某个乘坐地铁上下班的乘客看见一只大老鼠在铁轨上跑来跑去，恨不得火车进站时把它一下子给碾死的那种表情。
“这位是西蒙，”亚历克介绍他的时候略有些迟疑，“西蒙，这位是执政官马拉奇·迪厄多内。先生，移空门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马拉奇说。他的声音很刺耳，略带一些口音。“一切准备妥当。来吧，暗影魅族，”他向西蒙点头示意，“这一切结束得越早越好。”
西蒙向这位最高官员走过去，但亚历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制止了他。“等一下，”他对执政官说道，“他会被直接送回曼哈顿吗？那边会有人等着他吗？”
“实际上，”马拉奇说道，“是大巫师马格纳斯·贝恩。既然是他不明智地允许吸血鬼进入伊德里斯，那么就该由他负责接他回去。”
“如果马格纳斯没让西蒙穿过移空门的话，他早就死了。”亚历克有些尖锐地说道。
“可能吧，”马拉奇说，“那是你父母的说法，圣廷选择相信他们。实际上，这有违我的建议。任何人不得轻率地带暗影魅族进入玻璃之城。”
“这件事跟轻率毫无关系，”愤怒在西蒙的心里翻滚起来，“我们遭到袭击——”
马拉奇转而盯着西蒙。“没人问你可别多嘴，暗影魅族。”
亚历克的手把西蒙抓得更紧了。他脸上有种表情——一半犹豫，一半怀疑，仿佛他在怀疑带西蒙来这里到底是不是明智之举。
“啊，执政官，真的！”穿透花园的声音很尖，有点喘不过气来，西蒙有些吃惊地看见说话的是个男人——一个身材矮小圆滚滚的男人一路小跑着朝他们奔过来。他穿着一件灰色斗篷，下面是一身暗影猎手战斗服，秃顶的头在巫光下闪着光。“没必要惊动我们的客人。”
“客人？”马拉奇勃然大怒。
小个子男人在亚历克和西蒙面前停了下来，对他们俩笑着说：“我们很高兴——实际上是很满意——你决定与我们合作，同意我们返回纽约的请求。这让我们的事好办多了。”他朝西蒙眨了眨眼睛，西蒙则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他想自己从未见过哪个暗影猎手看到他会很开心——他还是盲呆时就不会，现在他变成了吸血鬼就更不可能了。“噢，我差点忘记了！”小个子男人自责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都忘了介绍自己。我是大审判官——新的大审判官。大审判官奥尔德特里就是在下。”
奥尔德特里向西蒙伸出手，尽管西蒙心里一片混乱，他还是握住了他的手。“那么你，你的名字是西蒙啰？”
“是的。”西蒙说着赶紧把手抽了回来。奥尔德特里的手黏糊糊的，很不舒服。“没必要感谢我。我只想回家。”
“我肯定你想回家，我肯定你想回家！”尽管奥尔德特里的语气很愉悦，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却闪过一丝西蒙无法确定的表情。那表情不一会儿就消失了，奥尔德特里笑了笑，用手指着弯弯曲曲沿着防御厅延伸开去的一条狭窄小路。“请走这边，西蒙，如果你愿意的话。”
西蒙往前走，亚历克正准备跟过去。大审判官举起一只手。“我们需要你做的就到此为止了，亚历山大。谢谢你的帮助。”
“但西蒙——”亚历克刚开口。
“会没事的，”大审判官宽慰他道，“马拉奇，请送亚历克出去。给他一根巫光如尼石杖，让他带回家，要是他自己没带的话。晚上路途险恶啊。”
他又欢乐地笑了笑，赶紧带着西蒙离开了，只留下亚历克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整个世界突然在克拉丽的身边燃烧起来，几乎只留下触摸得着的一片模糊。卢克抱着她跨过门槛，走进一条长长的过道，阿玛提斯则手里拿着巫光石快速地走在他们前面。她神志不清地睁眼看着走廊在眼前展开，变得越来越长，就像进入梦魇的长廊一般。
世界倒向一边。突然她躺在一个冰冷的平面上，双手摩擦着盖在身上的一条毯子。一双蓝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她。“她似乎病得很重，卢西恩，”阿玛提斯说道，她的声音像旧唱片一样扭曲变形，“发生了什么事？”
“她喝了很多林恩湖的水。”卢克的声音渐渐远去，克拉丽的视线突然清晰起来：她正躺在厨房里铺了瓷砖的冰凉地面上，在她头上方的某个地方，卢克正在一个柜子里翻找东西。黄色的厨房墙壁已经斑驳脱落，旧式黑色铸铁炉靠着另一侧墙壁。火焰在炉子后面嗤嗤地跳跃着，刺痛她的双眼。“茴芹，颠茄，菟葵……”卢克转身离开柜子，抱了一堆瓶瓶罐罐，“你能把它们一起煮了吗，阿玛提斯？我要把她抱到炉子边上去，她在颤抖。”
克拉丽想说话，想说她不需要烤火，自己像火在燃烧，但从她嘴里跑出来的声音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卢克扶她起来时，她听见自己的呻吟声，接着传来一阵热量，使她左侧的身体开始融化——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很冷。她的牙齿咔嗒咔嗒地紧紧咬在一起，嘴巴里有股血腥味。世界开始在她周围像杯子里的水一样颤抖起来。
“梦之湖？”阿玛提斯满腹疑惑地问道。克拉丽看不清她的样子，但她似乎站在炉子边上，手里拿着一把长柄勺。“你们在那里干什么？乔斯琳知道你们——”
就在这时世界消失了，至少是真实的世界消失了，黄色墙壁的厨房，炉格下面舒适宜人的火。取而代之地，她看见林恩湖的水，里面反射着火焰，仿佛就在一片磨光玻璃的表面上一样。天使正走在玻璃上——天使的白色翅膀沾满鲜血，从背部撕裂，垂落下来，每个天使都长着杰斯的脸。接着又有其他的天使，长着黑色阴影的翅膀，他们用手触摸着火焰大声笑着……
“她一直在喊她哥哥，”阿玛提斯的声音听起来很空洞，仿佛从高得无法企及的头顶上过滤下来一样，“他与莱特伍德一家在一起，是不是？他们住在普林斯沃特大街的潘海洛家里。我可以——”
“不要，”卢克尖声说道，“最好不要让杰斯知道这件事。”
我在呼唤杰斯吗？我为什么会这么做？克拉丽想知道，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黑暗再次袭来，幻觉又攫住了她。这一次她梦见了亚历克和伊莎贝尔，他们俩看起来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激战似的，脸上满是污垢和眼泪。接着他们也不见了，她又梦见了一个没有脸孔的男人，背上长着一对像蝙蝠一样的翅膀。他笑的时候血从嘴巴里流出来。天哪，这一幕赶紧消失吧，克拉丽紧紧地闭上双眼……
过了很久她才再次浮出水面，听见身体上方的声音。“喝了这个，”卢克说，“克拉丽，你要喝掉这个。”接着一双手托住她的背部，液体从一个浸湿的碎布滴进她的嘴巴里。这个东西味道很苦，很难吃，她一下子噎住想要作呕，但托住她后背的手抓得很紧。她咽了下去，液体穿过她肿痛的喉咙。“就是这样，”卢克说，“就是这样，这样应该会好很多。”
克拉丽慢慢地睁开眼睛。跪在她旁边的是卢克和阿玛提斯，他们俩的眼睛几乎是完全一样的蓝色，都充满了同样的关心。她扫了一眼他们身后，什么也没看见——没有天使，也没有长着蝙蝠翅膀的恶魔，只有黄色的墙壁和淡粉色的茶壶摇摇晃晃地放在窗台上。
“我会死吗？”她轻声问道。
卢克憔悴地笑了笑。“不会。完全恢复还得要一段时间，不过——你会活下来。”
“好吧。”克拉丽精疲力竭，什么都感觉不到，就连宽慰也感觉不到了。她感到所有的骨头都被抽掉了，只剩下软弱无力的皮肤。她昏昏欲睡地透过眼睫毛朝上看去，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道：“你们的眼睛一样。”
卢克眨了眨眼睛。“和什么一样？”
“和她的一样，”克拉丽说，疲倦不堪地将视线转移到一脸迷惑的阿玛提斯身上，“一样的蓝。”
一丝笑意从卢克的脸上闪过。“好吧，想来这没什么好惊讶的，”他说，“我之前一直没机会介绍你们认识。克拉丽，这位是阿玛提斯·希伦戴尔，我的姐姐。”
等亚历克和最高官员一走远，大审判官就没开口说话了。西蒙跟着他走上那条狭窄的巫光小道，尽力不看向那些光。他知道防御厅耸立在他的周围，就像轮船一侧的轮廓从海面上升起一样。光从窗户里耀眼地散发出来，使夜空蒙上一层银色的光。也有低矮的窗户，跟地面齐平。有几扇被封死了，里面黑漆漆的。
他们终于来到一扇镶嵌进大楼一侧的木门门口。奥尔德特里走向前打开锁，西蒙心里一紧。人类，自从他变成吸血鬼以后他就注意到，散发出一股随着情绪改变而改变的气味。大审判官发出一股苦涩而浓烈的味道，有点像咖啡，但更不好闻。西蒙感到下巴传来一阵刺痛，那意味着他的毒牙就要出来了，大审判官穿过大门时他赶紧向后退了回去。
眼前的门厅又长又白，几乎算得上是隧道，仿佛是用白岩刻凿出来的一样。大审判官急匆匆地往前走，手里的巫光从墙壁上反射出明亮的光来。对于这么矮小的一个人而言，他走得出奇地快，他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还皱起鼻子仿佛是在闻空气的味道。西蒙只得赶紧跟上，他们穿过一扇巨大的双门，门像张开的翅膀那样开得很大。西蒙可以看见门那边的房间是个半圆形剧场，里面摆着一排排的椅子，每张椅子上都坐着个一身黑的暗影猎手。声音在墙壁上回响，许多人生气地提高了音量，经过时西蒙听见了谈话的片段，由于讲话的人七嘴八舌的，他们讲话的内容变得模糊难辨。
“但我们没有证据证明瓦伦丁想要什么。他从不跟别人交流他的想法——”
“他想要什么有何干系？他是叛徒，是骗子。你真以为任何息事宁人的努力最终会给我们带来好处吗？”
“巡逻队在布罗斯林德郊外发现了一具狼人小孩的尸体，你知道吗？血全被吸干了。看起来很像瓦伦丁已经在伊德里斯这里完成了仪式。”
“他得到了两件致命秘器，他拥有的力量超过了任何拿非力人有权拥有的。我们可能没有选择——”
“我的侄子死在了纽约的轮船上！在瓦伦丁作恶多端之后，我们不可能让他逃之夭夭！他必须得到惩罚！”
西蒙犹豫了一下，好奇地想听到更多，但大审判官像只不耐烦的肥蜜蜂一样在他旁边嗡嗡作响。“快点，快点，”他边说边在他面前晃动巫光，“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我得在会议结束前赶回去。”
西蒙不情愿地任由大审判官推着他走在走廊上，“惩罚”这个词一直在他脑海里回荡。轮船上的那一夜留下的只有冰冷不悦的回忆。他们来到一扇刻着一枚黑色星形如尼文的大门前，大审判官掏出钥匙，打开门，张开胳膊摆出一个夸张的欢迎姿势，领着西蒙走了进去。
里面的房间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挂毯装饰，上面绣着天使从湖面升腾而起，一只手紧握圣剑，另一只手握着圣杯的图案。他见过圣杯和圣剑，这一事实暂时转移了西蒙的注意力。听见门哐当一声在他们身后锁上，西蒙方才意识到大审判官锁上了门，把他们两个关在了里面。
西蒙四下扫了一眼。除了一张凳子和旁边的一张桌子之外，房间里没有家具。一个装饰用的银铃摆放在桌子上。“移空门……在这里吗？”他不确定地问。
“西蒙啊西蒙，”奥尔德特里搓着双手，仿佛满心期待着生日派对或其他令人快乐的活动似的，“你真的那么着急离开吗？有几个问题我一直那么希望先问问你……”
“好吧，”西蒙不自在地耸了耸肩，“我想，问我你想问的任何问题吧。”
“你多么配合啊！多么高兴啊！”奥尔德特里面露喜色，“那么，准确来说，你变成吸血鬼有多久了？”
“大约两星期。”
“怎么发生的？你在街上被袭击，还是在晚上睡觉时？你知道是谁转变了你吗？”
“哦——不太确定。”
“但，我的孩子！”奥尔德特里叫起来，“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呢？”他侧目投给西蒙的神情是开朗而充满好奇的。他好像没什么恶意，西蒙心想。就像某个人的爷爷或滑稽的老叔叔一样，那股苦味肯定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事情真的没那么简单。”西蒙说，然后解释了两次去迪蒙酒店的经过，一次是被变成老鼠，另一次是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就像一只巨大的钳子抓住他推着他前往它们希望他去的任何地方那样。“你瞧，”他说完后感叹道，“我一走进酒店就遭到攻击了——我不知道他们当中哪一个转变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每个人都有份。”
大审判官咕哝了几声。“噢，天啊，噢，天啊。那一点儿也不好。那非常令人难过。”
“我当然这么想。”西蒙同意道。
“圣廷不会满意。”
“什么？”西蒙迷惑不解，“为什么圣廷要关心我是怎么变成吸血鬼的？”
“好吧，你被袭击是一回事，”奥尔德特里抱歉地说，“但你自己走到那里去，好吧，将自己完全交给吸血鬼任其摆布，你明白了吗？看起来你好像倒有些想要变成吸血鬼。”
“我不想变成吸血鬼！那不是我去酒店的原因！”
“当然啦，当然啦，”奥尔德特里安抚地说道，“让我们换个话题，好吗？”没等西蒙回答，他就继续发问了，“吸血鬼让你活着再次站起来是怎么回事啊，年轻的西蒙？鉴于你擅闯他们的领地，按照他们的正常程序应该是吸干你的血直到你死亡为止，然后烧掉你的尸体以防你再次站起来。”
西蒙张嘴回答，告诉大审判官拉斐尔把他带到学院，克拉丽、杰斯和伊莎贝尔把他带到墓地，看着他从自己的墓穴里爬出来的来龙去脉。接着他犹豫了。他完全不知道《大律法》是怎么运作的，但他不知为何怀疑眼睁睁地看着吸血鬼站起来可能不是暗影猎手的标准程序，给他们提供血液也不是。“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直接杀死我而是转变了我。”
“但他们其中之一肯定让你喝了他的血，否则你不会……好吧，不会是你现在的样子。你是在说你不知道你的吸血鬼之父是谁吗？”
我的吸血鬼之父？西蒙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他把拉斐尔的血喝到嘴里几乎是个意外。而且很难把那个吸血鬼男孩跟父亲之类的联想到一起。拉斐尔看起来比西蒙小。“我恐怕不知道。”
“哦，天啊，”大审判官叹了一口气，“非常不幸。”
“什么不幸？”
“好吧，你对我撒谎啊，我的孩子，”奥尔德特里摇着头，“我是那么希望你会合作。这很糟糕，真的很糟糕。你不告诉我实情吗？就算帮个忙也行啊。”
“我跟你讲的就是实情！”
大审判官像没浇过水的花儿一样蔫了。“真可耻，”他又叹了口气，“真可耻。”接着他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急促地拍打着门，边拍打还边摇着头。
“怎么回事？”西蒙既感到警觉，又感到迷惑，“移空门呢？”
“移空门？”奥尔德特里轻声笑起来，“你当真以为我会让你离开，是吗？”
西蒙一个字都还没来得及说，门就砰的一声打开了，穿着黑色战斗服的暗影猎手涌入房间，架住了他。强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他的两条胳膊，他开始挣扎。一个头罩套在他的头上，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在黑暗中乱踢一气。他的脚被绑了起来，还听到有人骂骂咧咧的。
有人狠狠地把他往后推，一个生气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吼：“再来啊，吸血鬼，我会把圣水倒进你的喉咙，看着你口里喷血而亡。”
“够了！”大审判官细细的担忧的声音像气球一样升了起来，“威胁够了！我只是想教训一下我们的客人。”他肯定是向前移动过，因为西蒙又闻到了那股奇怪的苦味，尽管他被紧紧地捂在头罩里。“西蒙啊西蒙，”奥尔德特里说道，“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我希望在防御厅的监牢里过一夜会产生预期的效果，第二天早上你会更加合作一些。一旦我们克服了眼前的这点小挫折，我仍然相信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他把手放在西蒙的肩膀上。“带他下楼，拿非力人。”
西蒙大叫起来，但是他的声音湮没在头罩中。暗影猎手们把他拖出房间，推着他往楼下走，一路上他们经过像迷宫一样永无止境的走廊，弯弯曲曲，百转千回。最后他们来到楼梯口，其中一个把他往前一推，他的脚底在台阶上打滑。他分辨不出他们身处何方——除了周围有一股潮湿黑暗的气味，像湿淋淋的石头一样。他们往下走的时候空气变得越来越潮湿，也越来越冰冷。
他们终于停了下来。传来一个刮擦声，像铁从石头上拖过一样，又有人把西蒙往前一推，他一下子趴倒在坚硬的地面上。接着传来响亮的哐啷声，是用力关门时金属碰撞发出的声音，然后传来一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紧贴在他脸周围的那股令人窒息的炙热感消失了，他克制住想要大口喘气的冲动——他不需要呼吸。他知道这不过是条件反射罢了，但他胸口疼痛，仿佛他真的很缺氧似的。
他被关在一个四四方方、空无一物的石头房间里，一扇带铁栅栏的窗户嵌在墙壁里，窗户下放着一张看起来很硬的小床。通过一扇低矮的门，西蒙看见一个很小的卫生间，里面有水槽和厕所。西面的墙壁也装上了栅栏——粗厚的铁条连接着地面和天花板，深深地陷入地底下。一扇上了锁的铁门由铁条做成嵌入墙壁里，上面装着一个铜把手，一个复杂难懂的黑色如尼文刻在把手的表面。实际上，所有的铁栅栏上面都刻有如尼文，就连窗户上的铁条也包裹着细长的如尼文，犹如蛛丝一般。
尽管知道门肯定锁上了，西蒙还是忍不住大步走过去，一把抓住把手。一阵剧痛传遍他的手臂。他大叫一声把胳膊抽了回来，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一缕烟从他被灼伤的手掌上升起来，皮肤上烫下一个错综复杂的图案。看起来像大卫星6镶嵌在圆圈里面，线条之间的空白处都画上了精致的如尼文。
这种痛感觉就像白热一样。一阵急促的喘息破口而出，西蒙的手本能地蜷缩起来。“这是什么？”他低声问道，尽管他知道没人听得见他讲话。
“是所罗门封印，”一个声音说道，“据他们所说，它包含着上帝的一个真名。由于它是你信仰的标志，故具有除恶降魔的功能，也包括你的族类。”
西蒙吓得直起身来，几乎忘记了手上的痛。“是谁啊？谁在说话？”
先是一阵停顿，接着这个声音说道：“我住在你隔壁的监牢里，日光行者。”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略有些沙哑。“这里的卫兵大半天都在讨论该怎么把你关进来。所以，我是不会费尽心机尝试把门打开的。你最好保留体力直到你弄清楚圣廷想要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他们不能把我关在这里，”西蒙抗议道，“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我的家人会发现我失踪了——我的老师——”
“他们会处理的。有一些简单得很的咒语——就连还处于初学阶段的巫师也能用——它们会让你父母产生一种错觉，使他们相信你有充分的理由不在家。学校组织的旅游啊，家访啊，这些都能做到，”这个声音说话时的语气既没有威胁也没有伤感，只是就事论事，“难道你真的以为他们以前没有让暗影魅族消失过吗？”
“你是谁？”西蒙声音沙哑地问，“你也是暗影魅族吗？这是他们关押我们的地方吗？”
这一次没有回答。西蒙又大叫了一声，但他的邻居显然已经说完了他想说的话。西蒙的叫声没有得到回应，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他的手没那么疼了。西蒙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发现皮肤不再像之前烫伤得那么厉害了，但封印的痕迹印在了他的手掌上，好像是用墨水画在那里的一样。他回头望了一眼牢房的栅栏，现在他才意识到并不是所有的如尼文都是如尼文：刻在它们之间的是大卫星和和希伯来文中的托拉7线条。刻痕看起来是新的。
这里的卫兵大半天都在讨论着该怎么把你关进来，那个声音之前说过。
但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吸血鬼，真可笑。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他是犹太人。他们用半天的工夫在门把手上刻上了所罗门封印，这样一来他用手摸到时就会烫伤。他们花那么多功夫绞尽脑汁竟是为了利用他的信仰来对付他。
不知为何认识到这一点剥夺了西蒙最后的自信。他无力地坐到床上，双手抱着头。
亚历克从防御厅回来时，普林斯沃特大街一片漆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拉上了窗帘，偶尔有巫光路灯散发出一束白色的光投射到鹅卵石上。潘海洛家是这一街区最亮的一户人家——窗口散发着蜡烛的光芒，前门微开，洒落下一片黄色的光，一直延伸到人行道上。
杰斯坐在潘海洛家前院边的低石墙上，离他最近的街灯照亮了他的头发。亚历克走近时，他抬起头，稍稍打了个冷战。他只穿了一件薄外套，亚历克注意到，太阳落山后温度下降不少。晚秋的玫瑰散发出的清香飘散在寒冷的空气里。
亚历克在杰斯旁边坐了下来。“你一直在外面等我吗？”
“谁说我在等你？”
“一切顺利，如果那是你担心的事情的话。我把西蒙交给大审判官了。”
“你离开他了？你没等到查明一切顺利之后才离开？”
“一切顺利，”亚历克重复道，“大审判官说他要亲自带他进屋，然后送他回去——”
“大审判官说，大审判官说，”杰斯打断他，“我们上次遇到的大审判官完全越权了——倘若她没死的话，圣廷会将她解职，或许甚至会诅咒她。谁又能保证这个大审判官不会也是个疯子呢？”
“他看起来还好啦，”亚历克说，“甚至算得上友善。他对西蒙彬彬有礼。瞧，杰斯——这是圣廷做事的规矩。我们没法控制发生的一切。但你得信任他们，要不然一切都会乱套的。”
“但是他们最近搞砸了不少事情——你得承认这一点。”
“或许吧，”亚历克说，“假如你开始认为自己比圣廷更英明，比《大律法》更明智，那到底是什么使你比大审判官更好呢？或者比瓦伦丁更好呢？”
杰斯畏缩了，他的表情就像是被亚历克打了一顿似的，甚至更糟。
亚历克的心一沉。“对不起，”他伸出一只手，“我不是那个意思——”
突然一束明亮的黄色光芒划过花园。亚历克抬头看见伊莎贝尔站在大门口，光从她周围泼洒出来。只是个黑色剪影，但从她把手叉在腰间的姿势就看得出她很恼火。“你们俩在外面干什么？”她大喊道，“大家都在担心你们俩跑到哪里去了。”
亚历克转过头看着他的朋友。“杰斯——”
但杰斯站起身来，没理睬亚历克伸出来的手。“最好你对圣廷的看法是对的。”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亚历克看着杰斯气冲冲地走进屋里。西蒙的声音不请自来地在他的脑海里响起。我现在一直在想，像这样的事情发生之后又如何能回到从前。我们俩是否还能继续做朋友，或者我们曾经拥有的会被破坏得支离破碎。并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我。
大门关上了，留下亚历克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昏暗的花园里。他闭了一会儿眼睛，一张脸在他眼前摇摆。不是杰斯的脸，这一次变了。脸上的那双眼睛是绿色的，瞳孔裂成一条缝。是猫眼。
他睁开眼睛，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支笔，从他用来写日记的螺旋装订的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来。他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用石杖在页脚处画了一个生火的如尼文。火点燃的速度比他预期的要快。纸张燃烧时他赶紧松开手，纸片像萤火虫一样飘浮到了半空中。没过多久就只剩下一片灰烬，像白色的粉末一样轻轻飘落到玫瑰花丛上。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亚历克一路上沉默不语，大步走在西蒙的前面，好像假装他是一个人似的。如果是转变之前西蒙必须气喘吁吁才能跟得上，但现在他发现只要加快步伐他就能赶上亚历克。“肯定糟透了，”西蒙终于开口说，而亚历克则闷闷不乐地盯着前方，“我的意思是，被迫护送我。”
亚历克耸了耸肩。“我已经十八岁，成年了，所以我必须肩负责任。我是圣廷在会议期间唯一能进出防御厅的人，此外，执政官认识我。”
“执政官是干什么的？”
“他像圣廷的高官，负责计算长老会的投票数，解释圣廷的《大律法》，下达《大律法》并通知大审判官。如果你主管学院并遇到自己不知道如何解决的问题，你可以联系执政官。”
“他通知大审判官？我以为——难道大审判官不是死了吗？”
亚历克不屑地哼了一声。“这就好比在说‘难道总统不是死了吗？’是啊，大审判官死了；现在有新的了，大审判官奥尔德特里。”
西蒙往山下瞟了一眼，远远地看见山下运河的水变成黑乎乎的了。他们已经离城很远，正吃力地走在一条狭窄的大路上，两边并立着苍郁的树木。“听我说，大审判官们以前并没有很好地为我们老百姓服务，”亚历克的脸上毫无表情，“别介意，这就像盲呆的历史笑话一样。你不会感兴趣。”
“你不是盲呆，”亚历克指出，“那就是艾琳和塞巴斯蒂安为什么那么兴奋地想看你一眼的原因。不过你在塞巴斯蒂安身上看不出来这一点，他的行为举止显得好像他什么都见过似的。”
西蒙想都没想就接过话茬。“他和伊莎贝尔是……他们两个是不是有些那个啊？”
他这么一问反而使亚历克吃惊地大笑出来。“伊莎贝尔和塞巴斯蒂安？几乎不可能。塞巴斯蒂安人品不错——伊莎贝尔只喜欢跟我父母讨厌的那些彻头彻尾不合适的男孩子交往。盲呆、暗影魅族、小混混……”
“谢啦，”西蒙说，“我很高兴被归入具有犯罪元素的那一类。”
“我想她这么做是为了引起别人的关注，”亚历克说，“她也是家里唯一的女孩，所以她得不断地证明自己是多么的坚强。或者说，至少她心里是这么想的。”
“也可能是她想掩护你，以免引起别人的关注，”西蒙几乎心不在焉地说道，“你知道，因为你父母完全不知道你是同志啊。”
亚历克在路当中突然停了下来，西蒙差一点就撞到他身上。“是不知道，”他说，“显然其他人都知道。”
“除了杰斯，”西蒙说，“他不知道，是不是？”
亚历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脸色苍白，西蒙心想，或者是因为月光洗去了万物的色彩。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很黑。“我真不知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除非你是想威胁我——”
“想威胁你？”西蒙大吃一惊，“我没有——”
“那么为什么？”亚历克质问道，他的声音中突然多了一种因为脆弱而更显尖锐的语气，这让西蒙吓了一跳，“为什么提起这件事？”
“因为，”西蒙说，“你大多数时候似乎都很讨厌我。我并没那么往心里去，即使我救过你一命。你似乎有点憎恨全世界。此外，我们俩实际上根本没什么相同点。但我看见你看杰斯的眼神，从中我看到自己就是这样看克拉丽的，我猜——或许我们有一点是相同的。或许这会让你不那么讨厌我吧。”
“那么你不打算告诉杰斯吗？”亚历克说，“我的意思是——你向克拉丽表白过，而……”
“而这并不是个好主意，”西蒙说，“我现在一直在想，像这样的事情发生之后又如何能回到从前。我们俩是否还能继续做朋友，或者我们曾经拥有的会被破坏得支离破碎。并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我。或许如果我能找到别人……”
“别人。”亚历克附和道。他又开始走路了，走得非常快，眼睛盯着前方。
西蒙赶紧跟上。“你懂我的意思。比如，我觉得马格纳斯·贝恩真的很喜欢你。而且他很酷。不管怎样，他常常开很棒的派对。即使那时候我确实被变成了老鼠。”
“感谢你的建议，”亚历克冷冰冰地说，“但我认为他并没有那么喜欢我。他来学院打开移空门时都没怎么跟我讲过话。”
“或许你该打电话给他，”西蒙建议，尽量不去想给恶魔猎手出主意怎样才可能跟巫师约会有多诡异。
“不能，”亚历克说，“伊德里斯没有电话。不过，没关系。”他的语气很生硬，“我们到了，这里是防御厅。”
一座高墙矗立在他们面前，上面镶嵌着两扇巨大的门，门上雕刻着棱角分明的螺旋状如尼文，尽管西蒙没法像克拉丽那样读懂它们，但他看得出这些复杂的符号里蕴含着一种令人眩晕的东西，从中散发出一种力量感。天使石雕在两边守卫着大门，它们的脸凶猛而美丽。每个天使手里都握着一柄雕刻的剑，在它脚下躺着一个身体扭曲的小东西，已经奄奄一息了——它是老鼠、蝙蝠和蜥蜴三种动物的混合体，露出恶心的毒牙。西蒙站着看了很久。恶魔，他猜——但它们也极有可能是吸血鬼。
亚历克把门推开，示意西蒙走过去。一走进来，西蒙就迷茫地眨着眼睛四处张望。自从他变成吸血鬼以来，他的夜视能力强化了许多，能在黑暗中看得清清楚楚，堪比激光扫描。但通往防御厅大门的路两侧排列着的许多火把是由巫光制成，刺眼的白光似乎将周遭一切的细部全都漂白了。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亚历克正领着他沿着一条狭窄的石头小路往前走，反射的巫光把路照得闪闪发亮，接着有人站在他面前的小道上，抬起一条胳膊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就是那个吸血鬼吗？”说话的声音低沉得近乎雷鸣。西蒙仰起头来看，先前使他眼睛刺痛的光现在则开始让眼睛灼痛难忍了——倘若他还能流泪的话，眼泪早就流出来了。巫光，他心想，天使之光可以烧死我。我猜这一点儿也不意外。
站在他们面前的那个人非常高大，菜黄色的皮肤松垮垮地挂在突出的颧骨上。一圈黑色的头发剪得很短，额头很高，尖尖的鼻子呈鹰钩状。他低头看着西蒙时，让人不禁想起某个乘坐地铁上下班的乘客看见一只大老鼠在铁轨上跑来跑去，恨不得火车进站时把它一下子给碾死的那种表情。
“这位是西蒙，”亚历克介绍他的时候略有些迟疑，“西蒙，这位是执政官马拉奇·迪厄多内。先生，移空门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马拉奇说。他的声音很刺耳，略带一些口音。“一切准备妥当。来吧，暗影魅族，”他向西蒙点头示意，“这一切结束得越早越好。”
西蒙向这位最高官员走过去，但亚历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制止了他。“等一下，”他对执政官说道，“他会被直接送回曼哈顿吗？那边会有人等着他吗？”
“实际上，”马拉奇说道，“是大巫师马格纳斯·贝恩。既然是他不明智地允许吸血鬼进入伊德里斯，那么就该由他负责接他回去。”
“如果马格纳斯没让西蒙穿过移空门的话，他早就死了。”亚历克有些尖锐地说道。
“可能吧，”马拉奇说，“那是你父母的说法，圣廷选择相信他们。实际上，这有违我的建议。任何人不得轻率地带暗影魅族进入玻璃之城。”
“这件事跟轻率毫无关系，”愤怒在西蒙的心里翻滚起来，“我们遭到袭击——”
马拉奇转而盯着西蒙。“没人问你可别多嘴，暗影魅族。”
亚历克的手把西蒙抓得更紧了。他脸上有种表情——一半犹豫，一半怀疑，仿佛他在怀疑带西蒙来这里到底是不是明智之举。
“啊，执政官，真的！”穿透花园的声音很尖，有点喘不过气来，西蒙有些吃惊地看见说话的是个男人——一个身材矮小圆滚滚的男人一路小跑着朝他们奔过来。他穿着一件灰色斗篷，下面是一身暗影猎手战斗服，秃顶的头在巫光下闪着光。“没必要惊动我们的客人。”
“客人？”马拉奇勃然大怒。
小个子男人在亚历克和西蒙面前停了下来，对他们俩笑着说：“我们很高兴——实际上是很满意——你决定与我们合作，同意我们返回纽约的请求。这让我们的事好办多了。”他朝西蒙眨了眨眼睛，西蒙则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他想自己从未见过哪个暗影猎手看到他会很开心——他还是盲呆时就不会，现在他变成了吸血鬼就更不可能了。“噢，我差点忘记了！”小个子男人自责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都忘了介绍自己。我是大审判官——新的大审判官。大审判官奥尔德特里就是在下。”
奥尔德特里向西蒙伸出手，尽管西蒙心里一片混乱，他还是握住了他的手。“那么你，你的名字是西蒙啰？”
“是的。”西蒙说着赶紧把手抽了回来。奥尔德特里的手黏糊糊的，很不舒服。“没必要感谢我。我只想回家。”
“我肯定你想回家，我肯定你想回家！”尽管奥尔德特里的语气很愉悦，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却闪过一丝西蒙无法确定的表情。那表情不一会儿就消失了，奥尔德特里笑了笑，用手指着弯弯曲曲沿着防御厅延伸开去的一条狭窄小路。“请走这边，西蒙，如果你愿意的话。”
西蒙往前走，亚历克正准备跟过去。大审判官举起一只手。“我们需要你做的就到此为止了，亚历山大。谢谢你的帮助。”
“但西蒙——”亚历克刚开口。
“会没事的，”大审判官宽慰他道，“马拉奇，请送亚历克出去。给他一根巫光如尼石杖，让他带回家，要是他自己没带的话。晚上路途险恶啊。”
他又欢乐地笑了笑，赶紧带着西蒙离开了，只留下亚历克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整个世界突然在克拉丽的身边燃烧起来，几乎只留下触摸得着的一片模糊。卢克抱着她跨过门槛，走进一条长长的过道，阿玛提斯则手里拿着巫光石快速地走在他们前面。她神志不清地睁眼看着走廊在眼前展开，变得越来越长，就像进入梦魇的长廊一般。
世界倒向一边。突然她躺在一个冰冷的平面上，双手摩擦着盖在身上的一条毯子。一双蓝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她。“她似乎病得很重，卢西恩，”阿玛提斯说道，她的声音像旧唱片一样扭曲变形，“发生了什么事？”
“她喝了很多林恩湖的水。”卢克的声音渐渐远去，克拉丽的视线突然清晰起来：她正躺在厨房里铺了瓷砖的冰凉地面上，在她头上方的某个地方，卢克正在一个柜子里翻找东西。黄色的厨房墙壁已经斑驳脱落，旧式黑色铸铁炉靠着另一侧墙壁。火焰在炉子后面嗤嗤地跳跃着，刺痛她的双眼。“茴芹，颠茄，菟葵……”卢克转身离开柜子，抱了一堆瓶瓶罐罐，“你能把它们一起煮了吗，阿玛提斯？我要把她抱到炉子边上去，她在颤抖。”
克拉丽想说话，想说她不需要烤火，自己像火在燃烧，但从她嘴里跑出来的声音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卢克扶她起来时，她听见自己的呻吟声，接着传来一阵热量，使她左侧的身体开始融化——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很冷。她的牙齿咔嗒咔嗒地紧紧咬在一起，嘴巴里有股血腥味。世界开始在她周围像杯子里的水一样颤抖起来。
“梦之湖？”阿玛提斯满腹疑惑地问道。克拉丽看不清她的样子，但她似乎站在炉子边上，手里拿着一把长柄勺。“你们在那里干什么？乔斯琳知道你们——”
就在这时世界消失了，至少是真实的世界消失了，黄色墙壁的厨房，炉格下面舒适宜人的火。取而代之地，她看见林恩湖的水，里面反射着火焰，仿佛就在一片磨光玻璃的表面上一样。天使正走在玻璃上——天使的白色翅膀沾满鲜血，从背部撕裂，垂落下来，每个天使都长着杰斯的脸。接着又有其他的天使，长着黑色阴影的翅膀，他们用手触摸着火焰大声笑着……
“她一直在喊她哥哥，”阿玛提斯的声音听起来很空洞，仿佛从高得无法企及的头顶上过滤下来一样，“他与莱特伍德一家在一起，是不是？他们住在普林斯沃特大街的潘海洛家里。我可以——”
“不要，”卢克尖声说道，“最好不要让杰斯知道这件事。”
我在呼唤杰斯吗？我为什么会这么做？克拉丽想知道，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黑暗再次袭来，幻觉又攫住了她。这一次她梦见了亚历克和伊莎贝尔，他们俩看起来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激战似的，脸上满是污垢和眼泪。接着他们也不见了，她又梦见了一个没有脸孔的男人，背上长着一对像蝙蝠一样的翅膀。他笑的时候血从嘴巴里流出来。天哪，这一幕赶紧消失吧，克拉丽紧紧地闭上双眼……
过了很久她才再次浮出水面，听见身体上方的声音。“喝了这个，”卢克说，“克拉丽，你要喝掉这个。”接着一双手托住她的背部，液体从一个浸湿的碎布滴进她的嘴巴里。这个东西味道很苦，很难吃，她一下子噎住想要作呕，但托住她后背的手抓得很紧。她咽了下去，液体穿过她肿痛的喉咙。“就是这样，”卢克说，“就是这样，这样应该会好很多。”
克拉丽慢慢地睁开眼睛。跪在她旁边的是卢克和阿玛提斯，他们俩的眼睛几乎是完全一样的蓝色，都充满了同样的关心。她扫了一眼他们身后，什么也没看见——没有天使，也没有长着蝙蝠翅膀的恶魔，只有黄色的墙壁和淡粉色的茶壶摇摇晃晃地放在窗台上。
“我会死吗？”她轻声问道。
卢克憔悴地笑了笑。“不会。完全恢复还得要一段时间，不过——你会活下来。”
“好吧。”克拉丽精疲力竭，什么都感觉不到，就连宽慰也感觉不到了。她感到所有的骨头都被抽掉了，只剩下软弱无力的皮肤。她昏昏欲睡地透过眼睫毛朝上看去，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道：“你们的眼睛一样。”
卢克眨了眨眼睛。“和什么一样？”
“和她的一样，”克拉丽说，疲倦不堪地将视线转移到一脸迷惑的阿玛提斯身上，“一样的蓝。”
一丝笑意从卢克的脸上闪过。“好吧，想来这没什么好惊讶的，”他说，“我之前一直没机会介绍你们认识。克拉丽，这位是阿玛提斯·希伦戴尔，我的姐姐。”
等亚历克和最高官员一走远，大审判官就没开口说话了。西蒙跟着他走上那条狭窄的巫光小道，尽力不看向那些光。他知道防御厅耸立在他的周围，就像轮船一侧的轮廓从海面上升起一样。光从窗户里耀眼地散发出来，使夜空蒙上一层银色的光。也有低矮的窗户，跟地面齐平。有几扇被封死了，里面黑漆漆的。
他们终于来到一扇镶嵌进大楼一侧的木门门口。奥尔德特里走向前打开锁，西蒙心里一紧。人类，自从他变成吸血鬼以后他就注意到，散发出一股随着情绪改变而改变的气味。大审判官发出一股苦涩而浓烈的味道，有点像咖啡，但更不好闻。西蒙感到下巴传来一阵刺痛，那意味着他的毒牙就要出来了，大审判官穿过大门时他赶紧向后退了回去。
眼前的门厅又长又白，几乎算得上是隧道，仿佛是用白岩刻凿出来的一样。大审判官急匆匆地往前走，手里的巫光从墙壁上反射出明亮的光来。对于这么矮小的一个人而言，他走得出奇地快，他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还皱起鼻子仿佛是在闻空气的味道。西蒙只得赶紧跟上，他们穿过一扇巨大的双门，门像张开的翅膀那样开得很大。西蒙可以看见门那边的房间是个半圆形剧场，里面摆着一排排的椅子，每张椅子上都坐着个一身黑的暗影猎手。声音在墙壁上回响，许多人生气地提高了音量，经过时西蒙听见了谈话的片段，由于讲话的人七嘴八舌的，他们讲话的内容变得模糊难辨。
“但我们没有证据证明瓦伦丁想要什么。他从不跟别人交流他的想法——”
“他想要什么有何干系？他是叛徒，是骗子。你真以为任何息事宁人的努力最终会给我们带来好处吗？”
“巡逻队在布罗斯林德郊外发现了一具狼人小孩的尸体，你知道吗？血全被吸干了。看起来很像瓦伦丁已经在伊德里斯这里完成了仪式。”
“他得到了两件致命秘器，他拥有的力量超过了任何拿非力人有权拥有的。我们可能没有选择——”
“我的侄子死在了纽约的轮船上！在瓦伦丁作恶多端之后，我们不可能让他逃之夭夭！他必须得到惩罚！”
西蒙犹豫了一下，好奇地想听到更多，但大审判官像只不耐烦的肥蜜蜂一样在他旁边嗡嗡作响。“快点，快点，”他边说边在他面前晃动巫光，“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我得在会议结束前赶回去。”
西蒙不情愿地任由大审判官推着他走在走廊上，“惩罚”这个词一直在他脑海里回荡。轮船上的那一夜留下的只有冰冷不悦的回忆。他们来到一扇刻着一枚黑色星形如尼文的大门前，大审判官掏出钥匙，打开门，张开胳膊摆出一个夸张的欢迎姿势，领着西蒙走了进去。
里面的房间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挂毯装饰，上面绣着天使从湖面升腾而起，一只手紧握圣剑，另一只手握着圣杯的图案。他见过圣杯和圣剑，这一事实暂时转移了西蒙的注意力。听见门哐当一声在他们身后锁上，西蒙方才意识到大审判官锁上了门，把他们两个关在了里面。
西蒙四下扫了一眼。除了一张凳子和旁边的一张桌子之外，房间里没有家具。一个装饰用的银铃摆放在桌子上。“移空门……在这里吗？”他不确定地问。
“西蒙啊西蒙，”奥尔德特里搓着双手，仿佛满心期待着生日派对或其他令人快乐的活动似的，“你真的那么着急离开吗？有几个问题我一直那么希望先问问你……”
“好吧，”西蒙不自在地耸了耸肩，“我想，问我你想问的任何问题吧。”
“你多么配合啊！多么高兴啊！”奥尔德特里面露喜色，“那么，准确来说，你变成吸血鬼有多久了？”
“大约两星期。”
“怎么发生的？你在街上被袭击，还是在晚上睡觉时？你知道是谁转变了你吗？”
“哦——不太确定。”
“但，我的孩子！”奥尔德特里叫起来，“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呢？”他侧目投给西蒙的神情是开朗而充满好奇的。他好像没什么恶意，西蒙心想。就像某个人的爷爷或滑稽的老叔叔一样，那股苦味肯定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事情真的没那么简单。”西蒙说，然后解释了两次去迪蒙酒店的经过，一次是被变成老鼠，另一次是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就像一只巨大的钳子抓住他推着他前往它们希望他去的任何地方那样。“你瞧，”他说完后感叹道，“我一走进酒店就遭到攻击了——我不知道他们当中哪一个转变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每个人都有份。”
大审判官咕哝了几声。“噢，天啊，噢，天啊。那一点儿也不好。那非常令人难过。”
“我当然这么想。”西蒙同意道。
“圣廷不会满意。”
“什么？”西蒙迷惑不解，“为什么圣廷要关心我是怎么变成吸血鬼的？”
“好吧，你被袭击是一回事，”奥尔德特里抱歉地说，“但你自己走到那里去，好吧，将自己完全交给吸血鬼任其摆布，你明白了吗？看起来你好像倒有些想要变成吸血鬼。”
“我不想变成吸血鬼！那不是我去酒店的原因！”
“当然啦，当然啦，”奥尔德特里安抚地说道，“让我们换个话题，好吗？”没等西蒙回答，他就继续发问了，“吸血鬼让你活着再次站起来是怎么回事啊，年轻的西蒙？鉴于你擅闯他们的领地，按照他们的正常程序应该是吸干你的血直到你死亡为止，然后烧掉你的尸体以防你再次站起来。”
西蒙张嘴回答，告诉大审判官拉斐尔把他带到学院，克拉丽、杰斯和伊莎贝尔把他带到墓地，看着他从自己的墓穴里爬出来的来龙去脉。接着他犹豫了。他完全不知道《大律法》是怎么运作的，但他不知为何怀疑眼睁睁地看着吸血鬼站起来可能不是暗影猎手的标准程序，给他们提供血液也不是。“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直接杀死我而是转变了我。”
“但他们其中之一肯定让你喝了他的血，否则你不会……好吧，不会是你现在的样子。你是在说你不知道你的吸血鬼之父是谁吗？”
我的吸血鬼之父？西蒙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他把拉斐尔的血喝到嘴里几乎是个意外。而且很难把那个吸血鬼男孩跟父亲之类的联想到一起。拉斐尔看起来比西蒙小。“我恐怕不知道。”
“哦，天啊，”大审判官叹了一口气，“非常不幸。”
“什么不幸？”
“好吧，你对我撒谎啊，我的孩子，”奥尔德特里摇着头，“我是那么希望你会合作。这很糟糕，真的很糟糕。你不告诉我实情吗？就算帮个忙也行啊。”
“我跟你讲的就是实情！”
大审判官像没浇过水的花儿一样蔫了。“真可耻，”他又叹了口气，“真可耻。”接着他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急促地拍打着门，边拍打还边摇着头。
“怎么回事？”西蒙既感到警觉，又感到迷惑，“移空门呢？”
“移空门？”奥尔德特里轻声笑起来，“你当真以为我会让你离开，是吗？”
西蒙一个字都还没来得及说，门就砰的一声打开了，穿着黑色战斗服的暗影猎手涌入房间，架住了他。强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他的两条胳膊，他开始挣扎。一个头罩套在他的头上，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在黑暗中乱踢一气。他的脚被绑了起来，还听到有人骂骂咧咧的。
有人狠狠地把他往后推，一个生气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吼：“再来啊，吸血鬼，我会把圣水倒进你的喉咙，看着你口里喷血而亡。”
“够了！”大审判官细细的担忧的声音像气球一样升了起来，“威胁够了！我只是想教训一下我们的客人。”他肯定是向前移动过，因为西蒙又闻到了那股奇怪的苦味，尽管他被紧紧地捂在头罩里。“西蒙啊西蒙，”奥尔德特里说道，“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我希望在防御厅的监牢里过一夜会产生预期的效果，第二天早上你会更加合作一些。一旦我们克服了眼前的这点小挫折，我仍然相信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他把手放在西蒙的肩膀上。“带他下楼，拿非力人。”
西蒙大叫起来，但是他的声音湮没在头罩中。暗影猎手们把他拖出房间，推着他往楼下走，一路上他们经过像迷宫一样永无止境的走廊，弯弯曲曲，百转千回。最后他们来到楼梯口，其中一个把他往前一推，他的脚底在台阶上打滑。他分辨不出他们身处何方——除了周围有一股潮湿黑暗的气味，像湿淋淋的石头一样。他们往下走的时候空气变得越来越潮湿，也越来越冰冷。
他们终于停了下来。传来一个刮擦声，像铁从石头上拖过一样，又有人把西蒙往前一推，他一下子趴倒在坚硬的地面上。接着传来响亮的哐啷声，是用力关门时金属碰撞发出的声音，然后传来一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紧贴在他脸周围的那股令人窒息的炙热感消失了，他克制住想要大口喘气的冲动——他不需要呼吸。他知道这不过是条件反射罢了，但他胸口疼痛，仿佛他真的很缺氧似的。
他被关在一个四四方方、空无一物的石头房间里，一扇带铁栅栏的窗户嵌在墙壁里，窗户下放着一张看起来很硬的小床。通过一扇低矮的门，西蒙看见一个很小的卫生间，里面有水槽和厕所。西面的墙壁也装上了栅栏——粗厚的铁条连接着地面和天花板，深深地陷入地底下。一扇上了锁的铁门由铁条做成嵌入墙壁里，上面装着一个铜把手，一个复杂难懂的黑色如尼文刻在把手的表面。实际上，所有的铁栅栏上面都刻有如尼文，就连窗户上的铁条也包裹着细长的如尼文，犹如蛛丝一般。
尽管知道门肯定锁上了，西蒙还是忍不住大步走过去，一把抓住把手。一阵剧痛传遍他的手臂。他大叫一声把胳膊抽了回来，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一缕烟从他被灼伤的手掌上升起来，皮肤上烫下一个错综复杂的图案。看起来像大卫星6镶嵌在圆圈里面，线条之间的空白处都画上了精致的如尼文。
这种痛感觉就像白热一样。一阵急促的喘息破口而出，西蒙的手本能地蜷缩起来。“这是什么？”他低声问道，尽管他知道没人听得见他讲话。
“是所罗门封印，”一个声音说道，“据他们所说，它包含着上帝的一个真名。由于它是你信仰的标志，故具有除恶降魔的功能，也包括你的族类。”
西蒙吓得直起身来，几乎忘记了手上的痛。“是谁啊？谁在说话？”
先是一阵停顿，接着这个声音说道：“我住在你隔壁的监牢里，日光行者。”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略有些沙哑。“这里的卫兵大半天都在讨论该怎么把你关进来。所以，我是不会费尽心机尝试把门打开的。你最好保留体力直到你弄清楚圣廷想要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他们不能把我关在这里，”西蒙抗议道，“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我的家人会发现我失踪了——我的老师——”
“他们会处理的。有一些简单得很的咒语——就连还处于初学阶段的巫师也能用——它们会让你父母产生一种错觉，使他们相信你有充分的理由不在家。学校组织的旅游啊，家访啊，这些都能做到，”这个声音说话时的语气既没有威胁也没有伤感，只是就事论事，“难道你真的以为他们以前没有让暗影魅族消失过吗？”
“你是谁？”西蒙声音沙哑地问，“你也是暗影魅族吗？这是他们关押我们的地方吗？”
这一次没有回答。西蒙又大叫了一声，但他的邻居显然已经说完了他想说的话。西蒙的叫声没有得到回应，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他的手没那么疼了。西蒙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发现皮肤不再像之前烫伤得那么厉害了，但封印的痕迹印在了他的手掌上，好像是用墨水画在那里的一样。他回头望了一眼牢房的栅栏，现在他才意识到并不是所有的如尼文都是如尼文：刻在它们之间的是大卫星和和希伯来文中的托拉7线条。刻痕看起来是新的。
这里的卫兵大半天都在讨论着该怎么把你关进来，那个声音之前说过。
但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吸血鬼，真可笑。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他是犹太人。他们用半天的工夫在门把手上刻上了所罗门封印，这样一来他用手摸到时就会烫伤。他们花那么多功夫绞尽脑汁竟是为了利用他的信仰来对付他。
不知为何认识到这一点剥夺了西蒙最后的自信。他无力地坐到床上，双手抱着头。
亚历克从防御厅回来时，普林斯沃特大街一片漆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拉上了窗帘，偶尔有巫光路灯散发出一束白色的光投射到鹅卵石上。潘海洛家是这一街区最亮的一户人家——窗口散发着蜡烛的光芒，前门微开，洒落下一片黄色的光，一直延伸到人行道上。
杰斯坐在潘海洛家前院边的低石墙上，离他最近的街灯照亮了他的头发。亚历克走近时，他抬起头，稍稍打了个冷战。他只穿了一件薄外套，亚历克注意到，太阳落山后温度下降不少。晚秋的玫瑰散发出的清香飘散在寒冷的空气里。
亚历克在杰斯旁边坐了下来。“你一直在外面等我吗？”
“谁说我在等你？”
“一切顺利，如果那是你担心的事情的话。我把西蒙交给大审判官了。”
“你离开他了？你没等到查明一切顺利之后才离开？”
“一切顺利，”亚历克重复道，“大审判官说他要亲自带他进屋，然后送他回去——”
“大审判官说，大审判官说，”杰斯打断他，“我们上次遇到的大审判官完全越权了——倘若她没死的话，圣廷会将她解职，或许甚至会诅咒她。谁又能保证这个大审判官不会也是个疯子呢？”
“他看起来还好啦，”亚历克说，“甚至算得上友善。他对西蒙彬彬有礼。瞧，杰斯——这是圣廷做事的规矩。我们没法控制发生的一切。但你得信任他们，要不然一切都会乱套的。”
“但是他们最近搞砸了不少事情——你得承认这一点。”
“或许吧，”亚历克说，“假如你开始认为自己比圣廷更英明，比《大律法》更明智，那到底是什么使你比大审判官更好呢？或者比瓦伦丁更好呢？”
杰斯畏缩了，他的表情就像是被亚历克打了一顿似的，甚至更糟。
亚历克的心一沉。“对不起，”他伸出一只手，“我不是那个意思——”
突然一束明亮的黄色光芒划过花园。亚历克抬头看见伊莎贝尔站在大门口，光从她周围泼洒出来。只是个黑色剪影，但从她把手叉在腰间的姿势就看得出她很恼火。“你们俩在外面干什么？”她大喊道，“大家都在担心你们俩跑到哪里去了。”
亚历克转过头看着他的朋友。“杰斯——”
但杰斯站起身来，没理睬亚历克伸出来的手。“最好你对圣廷的看法是对的。”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亚历克看着杰斯气冲冲地走进屋里。西蒙的声音不请自来地在他的脑海里响起。我现在一直在想，像这样的事情发生之后又如何能回到从前。我们俩是否还能继续做朋友，或者我们曾经拥有的会被破坏得支离破碎。并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我。
大门关上了，留下亚历克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昏暗的花园里。他闭了一会儿眼睛，一张脸在他眼前摇摆。不是杰斯的脸，这一次变了。脸上的那双眼睛是绿色的，瞳孔裂成一条缝。是猫眼。
他睁开眼睛，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支笔，从他用来写日记的螺旋装订的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来。他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用石杖在页脚处画了一个生火的如尼文。火点燃的速度比他预期的要快。纸张燃烧时他赶紧松开手，纸片像萤火虫一样飘浮到了半空中。没过多久就只剩下一片灰烬，像白色的粉末一样轻轻飘落到玫瑰花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