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使畏惧踏入的领域
从血和阳光的梦境中醒来，西蒙突然听见呼喊他名字的声音。
“西蒙，”声音是压低的耳语，“西蒙，起来。”
西蒙站了起来——有时候他动作快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他在地牢的黑暗中转了个圈。“塞缪尔？”他看着一片阴影轻声问，“塞缪尔，是你吗？”
“转过身来，西蒙，”现在声音听起来有种模模糊糊的熟悉感，带着一种不耐烦的口吻，“到窗户这边来。”西蒙立即辨认出来是谁了，透过上着铁栅栏的窗户，他看见杰斯跪在外面的草地上，手里握着一枚巫光石。他正疲惫而生气地皱起眉头看着西蒙。“怎么，你以为自己在做噩梦？”
“或许我还在做。”西蒙的耳边传来一阵嗡嗡声——如果他还有心跳，他就会以为这是血液流经血管的声音，但这是别的，是一种跟肉体不那么有关却又比血液更接近的东西。
巫光在杰斯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层疯狂的光影图案。“那么这里是他们关押你的地方。我甚至都没想过他们竟然还用这些地牢，”他斜眼瞟了瞟，“一开始我搞错窗户了，让你隔壁的狱友大吃一惊。好家伙，长着胡子，衣衫褴褛。有点让我想起老家街上遇见的某个人。”
西蒙意识到他耳边响起的嗡嗡声是什么了。愤怒。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他知道他的嘴唇往后扯，尖牙摩擦着下嘴唇。“我很高兴你觉得这一切很有趣。”
“那么，你看到我不高兴吗？”杰斯说，“我得说，我很惊讶。总是有人跟我说我的在场让周围蓬荜生辉。人们可能会认为这对潮湿阴冷的地牢有双倍的效果。”
“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对不对？你说过‘他们会直接送你回纽约’。没问题。但他们根本就没打算那么做。”
“我不知道，”杰斯的眼神清澈而镇定，透过铁条迎着他的目光，“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但我认为我那时跟你讲的是真话。”
“你要么是在撒谎，要么是愚蠢——”
“那么我是愚蠢。”
“——或者两者兼而有之，”西蒙接过话茬说完，“我倾向于认为是两者兼而有之。”
“我没有理由向你撒谎。特别是现在，”杰斯的眼神仍然很镇定，“别再露出尖牙虎视眈眈地看着我。这让我感到紧张。”
“好极了，”西蒙说，“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因为你闻起来有股血的味道。”
“那是我身上的古龙香水，是最近受伤时留下的香水味。”杰斯举起左手，上面布满绷带，关节处被渗出的血液染红了。
西蒙皱起眉头。“我还以为你们族类不会受伤呢。没有那种持久的伤。”
“我打穿了窗户，”杰斯说，“亚历克像盲呆那样处理伤口好让我长记性。哎，我告诉你实情了，印象深刻吧？”
“哪有，”西蒙说，“我还有比你更棘手的问题。大审判官一直在问我我无法回答的问题。他一直指责我是从瓦伦丁那里获得了日光行者的能力，是他的间谍。”
杰斯的眼中闪烁着警觉。“奥尔德特里这样说的？”
“奥尔德特里暗示整个圣廷都是这么认为的。”
“那很糟糕。如果他们确定你是间谍，使自己信服你违法了《大律法》，那么《圣约》就不适用，”杰斯飞快地瞟了一眼四周，然后视线重新落在西蒙身上，“我们最好把你从这里弄出去。”
“然后又怎样？”西蒙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在说什么。他那么想从这个鬼地方出去，急切得都能尝到那种味道了，然而，他却阻止不了这些话从自己的嘴巴里冲出来。“你计划把我藏在哪里？”
“在防御厅有一扇移空门。如果我们能找到它，我就能送你回去，穿过——”
“所有人都会知道你帮助了我。杰斯，圣廷想要的并不仅仅是我。实际上，我怀疑他们根本不在乎暗影魅族这样或那样。他们力图证明你的家庭——莱特伍德家有问题。他们力图证明他们与瓦伦丁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从未真正地离开过集团。”
即使在黑暗中都能看到杰斯大惊失色。“但那样太荒谬了。他们与瓦伦丁作战——在船上——罗伯特差点丧命——”
“大审判官想要相信，他们牺牲在船上战斗的其他拿非力人，以维持他们反对瓦伦丁的错觉。但他们仍然失去了圣剑，那才是他关心的东西。听着，你们试图提醒圣廷，但他们不关心。现在大审判官正在找替罪羔羊。如果他能给你们家扣上叛徒的恶名，那么就不会有人为发生的一切而责备圣廷了，他就能不受任何反对地制定任何他想要的政策。”
杰斯双手捧着脸，长长的手指心不在焉地猛拽自己的头发。“但我不能就这样把你留在这里。要是克拉丽发现——”
“我早该知道这才是你担心的事情，”西蒙刺耳地大笑道，“那么别告诉她。不管怎样，她在纽约，谢——”他没继续说下去，没法说出那个词，“你是对的，”他反而这样说道，“我很高兴她不在这里。”
杰斯从手中抬起头。“什么？”
“圣廷发疯了。谁知道如果他们知道她能做的事情，他们会对她怎么样，你是对的，”西蒙重复了一遍，看杰斯没有回答，他继续补充道，“而且你不妨自我享受一番我刚才跟你说过的话。我很可能再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杰斯盯着他，一脸茫然，这让西蒙突然想起杰斯在船上，浑身是血，躺在金属地板上奄奄一息的表情，这让他感到很不舒服。终于杰斯说道：“那么你是在告诉我你计划待在这里吗？待在监狱里？直到何时？”
“直到我们想出更好的主意，”西蒙说，“不过还有一件事情。”
杰斯挑起眉毛。“是什么？”
“血，”西蒙说，“大审判官想要使我挨饿到招认。我已经感觉很虚弱了。到明天之前我会——好吧，我不知道我会怎样。但我不想屈服于他。而且我不会再喝你的血，或任何其他人的。”他没等杰斯主动提出就飞快地补充道，“动物血液就可以了。”
“血我可以给你，”杰斯说，但他欲言又止，“你……告诉大审判官我让你喝我的血了吗？告诉他我救了你吗？”
西蒙摇了摇头。
杰斯的眼睛因为反射的光线而发亮。“为什么不？”
“我猜我不希望让你惹上更多麻烦。”
“听着，吸血鬼，”杰斯说，“如果可以的话你就保护莱特伍德一家。但不要保护我。”
西蒙抬起头。“为什么不？”
“我猜，”杰斯说——过了一会儿，当他透过铁条往下看时，西蒙几乎觉得似乎他在外面，而杰斯才是在地牢里面的那个人，“因为我不配。”
克拉丽在一阵好像冰雹砸在金属屋顶上的砰砰声中醒来。她从床上坐起来，昏昏沉沉地四处张望。又传来一个声音，是那种重击时发出的刺耳的嘎吱声，从窗户那边传来。她不情愿地掀开被子，走过去查看。
推开窗，一阵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像利刀似的穿透了她的睡衣。她颤抖着把身体探出窗台。
有人站在下面的花园里，不一会儿，她心口一紧，只看见一个高大瘦削的身影，凌乱的头发有种男孩子气。接着他抬起头，她看见头发是黑色的，不是金色，她意识到她满心期待的是杰斯，结果却是塞巴斯蒂安，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他的一只手里拿着一把鹅卵石，看见她探出头来向他招手，他笑了，然后指了指玫瑰格子架。爬下来。
她摇摇头，指着正门。在正门等我。关上窗户，她匆忙地跑下楼。已经日上三竿了——从窗户里泼洒进来的金光强烈刺眼，金碧辉煌，不过灯全都熄灭着，屋子里静悄悄的。阿玛提斯肯定还在睡觉，她心想。
克拉丽朝正门走过去，拉开插销，打开门。塞巴斯蒂安出现在她眼前，站在正门的台阶上，她心中再一次泛起那种感觉，那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尽管这一次更加微弱。她无力地冲他笑了笑。“你朝我的窗户扔石头，”她说，“我还以为这种事只有在电影中才会出现呢。”
他咧开嘴笑了。“漂亮的睡衣。我吵醒你了吗？”
“可能吧。”
“对不起，”他说道，不过看不出有丝毫的歉意，“不过这件事不能等。对了，你可能想要跑到楼上，换件衣服。我们今天要一起玩一整天。”
“哇，很自信嘛，是不是？”她打趣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像塞巴斯蒂安这样的男生没有理由不自信啊。她摇摇头。“我很抱歉，但我不能。我不能离开这座房子。今天不行。”
他眉宇间闪过一丝若隐若现的担忧。“你昨天离开过这座房子啊。”
“我知道，但那是之前——”在阿玛提斯使我感到羞愧难当之前，“我就是不能。请你别试图说服我改变主意，好吗？”
“好吧，”他说，“我不会争辩。不过至少让我告诉你我来这里的原因吧。然后，我保证，如果你仍然希望我离开，我就会离开。”
“什么事？”
他抬起脸，她奇怪黑色的眼睛怎么可能像金色的眼睛那样闪亮。“我知道你在哪里能找到拉格纳·菲尔。”
跑上楼，匆忙地换上衣服，仓促潦草地给阿玛提斯写下一张留言条，然后跑下楼跟在运河边等她的塞巴斯蒂安会合，克拉丽总共花了不超过十分钟。她气喘吁吁地跑过去跟他碰头，那件绿色的外套才套进了一条胳膊。“我来了，”她说着，猛地停下来，“我们现在能走了吗？”
塞巴斯蒂安坚持要帮她穿上外套的另一只袖子。“我想之前可没有人帮我穿过外套，”克拉丽评论道，把压在领子里的头发拉出来，“好吧，可能只有女侍应生吧。你当过侍应生吗？”
“没有，不过我可是被法国女人养大的哦，”塞巴斯蒂安提醒她，“有甚至更严格的训练课程。”
克拉丽尽管很紧张但却笑了。塞巴斯蒂安很善于使她微笑，她意识到这一点，有些微微吃惊。他几乎是太擅长此道了。“我们要去哪里？”她唐突地问，“菲尔的家在这附近吗？”
“实际上，他住在城外。”塞巴斯蒂安说着，开始向一座桥走去。克拉丽跟他肩并肩地走着。
“步行要很久吗？”
“太远了，走不过去。我们要搭便车。”
“搭便车？搭谁的？”她完全停下脚步，“塞巴斯蒂安，我们得小心。我们不能随便向人透露我们正在做的事情——我正在做的事情。这是秘密。”
塞巴斯蒂安深邃的黑眼睛凝视着她。“我以天使之名发誓，我要搭便车的那个朋友不会向任何人透露我们要做的事情。”
“你确定？”
“我很确定。”
拉格纳·菲尔，她心里念着这个名字和塞巴斯蒂安一起从拥挤的街头穿梭而过。我要去见拉格纳·菲尔。狂喜与惊恐交织在一起——玛德莱娜把他讲得神乎其神，令人敬而远之。如果他对她没耐心，不肯见她，怎么办？如果她不能使他相信她是名副其实的自己怎么办？如果他甚至不记得她妈妈了怎么办？
每次从金发男子或黑色长发女孩身边经过时，她心里都会一紧，以为自己认出杰斯或伊莎贝尔了，这对她放松心情可没什么帮助。不过，伊莎贝尔很可能只会对她视而不见，她闷闷不乐地想着，杰斯毫无疑问回到潘海洛家了，跟他的新女朋友耳鬓厮磨。
“你担心被跟踪？”当他们拐到一条与市中心反方向的小巷子上时塞巴斯蒂安问，他注意到克拉丽一直不停地四处张望。
“我总以为我看见了自己认识的人，”她承认，“杰斯或者莱特伍德家的人。”
“我想自从他们来这里杰斯就没离开过潘海洛家。他几乎都是躲在房间里。昨天，他的手受了很严重的伤——”
“伤了手？怎么伤的？”克拉丽问道，忘了自己在往哪里走，结果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他们走的那条路的路面不知怎么从鹅卵石变成了小石块，她根本没注意到。“哎哟。”
“我们到了。”塞巴斯蒂安宣布道，他在一个由木头和金属丝做成的高栅栏前面停了下来。周围没有房子——他们不经意间就把居民区抛在了身后，只有一边是栅栏，另一边是一条铺满小石头的斜坡通往森林。
栅栏上有一扇门，但是却上了挂锁。塞巴斯蒂安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沉重的钢质钥匙，打开门。“我一会儿就跟我们的便车回来。”他随手关上门。克拉丽透过板条望过去。透过缝隙，她瞥见一座外观低矮的红墙板房。尽管看不出来真有那么一扇门——或者严格意义上的窗户——
门开了，塞巴斯蒂安又出现了，笑得嘴都合不拢。他一只手牵着一根绳子：在他身后驯服地踱着步的是一匹灰白色大马，额头上的宽白条纹宛若星星。
“马？你有一匹马？”克拉丽惊诧得瞪大了眼睛，“谁还有马？”
塞巴斯蒂安充满爱心地抚摸着马的肩胛骨。“在阿利坎特，许多暗影猎手家的马厩里都养着马。如果你注意到的话，伊德里斯没有汽车。周围有魔法屏障，汽车不好使。”他拍了拍马鞍上的灰色皮垫，上面印着一个盾形饰章，勾画的是一条水蛇一圈圈地从湖中升腾而起。“维莱克”的名字精美地写在下面。“上来吧。”
克拉丽往后退。“我以前从没骑过马。”
“我来驾驭‘旅行者’，”塞巴斯蒂安安慰她，“你只需要坐在我前面就行了。”
马轻轻地哼了一声。克拉丽不安地注意到，它的牙齿很大，每一颗都有佩姿糖果盒那么大。她想象着这些牙齿咬进她的腿里，想起中学里认识的所有希望拥有小马驹的女孩，她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疯了。
“勇敢一点，”她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你妈妈会做的事。”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吧。我们走吧。”
塞巴斯蒂安扶着她坐上马鞍，然后自己爬上马坐在她身后，把脚踩进脚蹬里。在这个过程中克拉丽想要勇敢一些的决心一直持续着。旅行者像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起来，咯噔咯噔地在铺满小碎石的路上奔腾，一路颠簸的力量使克拉丽浑身震颤不已。她紧紧地抓住在她面前竖起来的马鞍的边缘，指甲抠得太紧，连马鞍皮上都留下了印记。
他们出城后走的那条路变窄了，现在马路两侧是一排排郁郁葱葱的树木，绿色的长墙阻挡了视线，看不到更广阔的地方。塞巴斯蒂安拉着缰绳，马停止疯狂的奔驰，克拉丽的心跳也随之慢了下来。随着惊慌不安逐渐退却，她慢慢意识到塞巴斯蒂安就坐在她身后——他正拉紧缰绳，胳膊在她两侧环抱着她，防止她感觉自己就要从马背上滑落下去了。她突然强烈地意识到他的存在，不仅仅是从紧紧拥着她的胳膊上传来的强大的力量，还有她正靠在他的胸膛上，以及他身上不知为何有的一股黑胡椒的味道。并不是不好闻的那种——是那种火辣而令人愉悦的，非常不同于杰斯身上那种肥皂和阳光的味道。并不是说阳光有味道，真的，不过要是它真的有的话——
她紧紧咬住牙齿。她现在跟塞巴斯蒂安在一起，在去见一位法力高强的巫师的路上，而她心里却在梦游般地想着杰斯身上散发的味道。她强迫自己东看看，西看看。一排排绿树越来越稀疏，现在她能看到小路两侧连绵的乡村风光，有种荒凉的美：到处都是犹如伤疤似的灰色大理石公路和从草丛中拔地而起的黑岩石峭壁，把绿色植被切分开来。一簇簇精致的白色花朵，跟她和卢克在大墓地看到的那种花儿一模一样，像偶然飘落的雪花般点缀着山头，星星点点的。
“你怎么搞清楚拉格纳·菲尔在哪儿的？”她问道，塞巴斯蒂安则娴熟地指挥着马绕开路上的一道车辙。
“我的姑妈艾洛蒂。她有个很大的线人网。她知道伊德里斯发生的一切，尽管她自己从没亲自来过这里。她讨厌离开学院。”
“那你呢？你经常来伊德里斯吗？”
“并没有。上一次我来到这里时只有五岁，之后我就没见过我的舅舅和舅妈了，所以现在我很高兴来到这里，使我有机会弥补这段亲情。此外，我不在伊德里斯的时候会想念它。没有哪个地方跟它一样，这里是我的故土，当你不在这里时，你就会感受到它的存在，然后你就会想念它。”
“我知道杰斯想念这里，”她说，“我还以为那是因为他在这里生活过很多年呢。他是在这里长大的。”
“在维兰德庄园里，”塞巴斯蒂安说，“实际上离我们要去的地方不是很远。”
“你看起来无所不知啊。”
“并不是无所不知，”塞巴斯蒂安笑着说道，尽管克拉丽背对着他，却仍然感觉到了，“是的，伊德里斯对每个人都有种魔力，就连那些有理由憎恨这个地方的人也有。”
“为什么你那么说？”
“好吧，他是瓦伦丁抚养大的，是不是？那肯定非常糟糕。”
“我不知道，”克拉丽迟疑了，“实际情况是，他对这件事感情复杂，他表现出来的不多的仁慈和爱是幼年的杰斯所拥有的全部的仁慈和爱。”她说话的时候感到一阵悲伤，“我想很久以来，他对记忆中的瓦伦丁怀着很强烈的爱。”
“我不信瓦伦丁曾经对杰斯表示过仁慈或爱。瓦伦丁是魔鬼。”
“好吧，是的，但杰斯是他的儿子。而且他只是个小孩子。我想瓦伦丁确实爱他，以他自己的方式——”
“不会，”塞巴斯蒂安的语气很尖锐，“恐怕这是不可能的。”
克拉丽眨了眨眼睛，几乎要转过身来看他的脸，但接着又从好的方面来思考这件事。所有的暗影猎手在瓦伦丁这个话题上都有些疯狂——她想到大审判官，心里不寒而栗——她很难责备他们。“可能你是对的。”
“我们到了。”塞巴斯蒂安突然说道——他说得如此唐突，克拉丽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在什么地方冒犯了他——接着他跳下马背。但他抬头看着她时，他却在微笑。“我们速度很快，”他说着把缰绳拴在附近一棵树的低枝上，“比我想象得要快。”
他做了个手势，暗示她可以下马了，犹豫了片刻之后，克拉丽从马上滑下来，落进了他的怀里。他一把接住她，她则紧紧地抓住他，坐了这么久之后她的腿脚不太稳。“对不起，”她害羞地说，“我不是故意抓你。”
“我不会为此道歉的。”他的呼吸温暖地拂过她的脖子，她打了个寒颤。他的手在她的背上稍稍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才不舍地放开她。
所有这一切都无助于克拉丽的腿站得更稳一些。“谢谢，”她说，非常清楚自己脸红了，真心希望她那白皙的皮肤别那么容易发红，“那么——就是这里了吗？”她四处张望。他们正站在低矮的山岭之间的小山谷里。在一片空地周围是一排排长满节瘤的树。它们那弯曲的树枝在铁青色天空的映衬下宛若雕塑般美丽。但另一方面……“这里什么都没有。”她皱着眉头说。
“克拉丽。集中精神。”
“你的意思是——魔力？但我并不常——”
“魔力在伊德里斯常常比在其他地方要强大一些。你可能得比平时更用心一些，”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温柔地把她转过来，“看着空地。”
克拉丽默默地进行这种将魔力从遮盖它的伪装中剥离出来的控心术。她想象自己把松节油抹在画布上，把颜料一层层剥离，让隐藏在底下的真正的画面显露出来——出来了，一幢小石头房子有尖尖的三角墙屋顶，一缕烟从烟囱里优雅地盘旋着袅袅升起，一圈一圈的。一条两侧铺着石头的弯弯曲曲的小径一直通到正门。她看着时，从烟囱里升起来的烟停止向上盘旋，变成一个摇摇摆摆的黑色问号形状。
塞巴斯蒂安大笑起来。“我想它的意思是，谁在那儿？”
克拉丽裹紧外套。吹过矮草的风并不是那么清凉，然而她仍然有种冰冷刺骨的感觉。“看起来是童话故事里出来的东西。”
“你冷吗？”塞巴斯蒂安用一条胳膊搂住她。从烟囱里盘旋而起的烟停止形成问号，开始吹出向一侧歪斜的心形。克拉丽猫着腰躲开他，感到既尴尬又有些内疚，仿佛她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她赶紧走向通往屋子的步行通道，塞巴斯蒂安就跟在她身后。他们才只走了一半路，门突然开了。
自从玛德莱娜告诉克拉丽拉格纳·菲尔这个名字以来，找到这个人就成了克拉丽的一桩心事，但克拉丽从来没想过他可能的样子。如果她曾经稍加想象过的话，会想到的也只不过是一个大块头长胡子的男人，长得像斯堪的纳维亚人，有着宽厚的肩膀。
但是从正门走出来的那个人又高又瘦，一头直立的黑色短发。他穿着一件金色网状背心，一条丝质睡裤。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克拉丽，一边吸烟一边轻轻地从一只大得出奇的烟斗上吐出烟圈。尽管他的外表看起来跟斯堪的纳维亚人根本不搭边，但他立即给人一种完全熟稔的感觉。
马格纳斯·贝恩。
“可是……”塞巴斯蒂安似乎跟克拉丽一样震惊。他嘴巴微张地盯着马格纳斯，一脸茫然。最后，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是——拉格纳·菲尔吗？那位大巫师？”
马格纳斯把烟斗从嘴巴上移开。“哦，我肯定不是奇异的舞者拉格纳·菲尔。”
“我……”塞巴斯蒂安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克拉丽不知道他期待的是什么，但要理解马格纳斯得花一点功夫。“我们希望你能帮助我们。我是塞巴斯蒂安·维莱克，这位是克拉丽莎·摩根斯特恩——她母亲是乔斯琳·菲尔柴尔德——”
“我才不在乎她妈妈是谁呢，”马格纳斯说，“没有预约你们不能见我。以后再来。明年三月很好。”
“三月？”塞巴斯蒂安面露惧色。
“你说得对，”马格纳斯说，“阴雨绵绵的。那么六月怎么样？”
塞巴斯蒂安挺直身体。“我想你不理解这件事有多么重要——”
“塞巴斯蒂安，别说了，”克拉丽厌恶地说，“他只是在逗你玩呢。不管怎样，他都帮不了我们。”
塞巴斯蒂安只是露出更加困惑的表情。“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能——”
“好吧，够了。”马格纳斯说着打了个响指。
塞巴斯蒂安僵立在原处，仍然张着嘴巴，一只手伸出去一半。
“塞巴斯蒂安！”克拉丽伸出手去摸他，但他像雕塑一样僵硬。只有胸脯微微的起伏表明他还活着。“塞巴斯蒂安？”她又喊了一遍，但这根本是无望的：不知为何，她知道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她。她转身看着马格纳斯。“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居然这么做。你到底有什么问题？不管烟斗里是什么东西，你是不是被它搅坏脑子了？塞巴斯蒂安站在我们这边。”
“我不站边，克拉丽，亲爱的，”马格纳斯挥舞着烟斗说道，“实际上，我不得不把他冷冻一会儿是你自己的错。你差一点就要告诉他我不是拉格纳·菲尔了。”
“你确实不是拉格纳·菲尔啊。”
马格纳斯从嘴巴里吐出一串烟圈，透过烟雾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来吧，”他说，“让我给你看个东西。”
小屋里面没有开灯。从窗户透进来的昏暗日光足以让克拉丽看清楚他们正站在一间充满着黑色阴影的大房子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古怪的味道，仿佛是垃圾燃烧的气味。她呛得发出微声，马格纳斯举起手又打了一个响指，他的指尖散发出一道明亮的蓝光。
克拉丽倒抽一口气。房间里一片狼藉——家具摔成了碎片，抽屉打开着，里面装的东西散落得到处都是。从书上撕下来的纸张像灰烬一样飘浮在空中。就连玻璃窗也被打碎了。
“昨天晚上我收到菲尔的留言，”马格纳斯说，“他要我在这里跟他见面。我来到这里——发现这里已经是这个样子。所有的东西都被毁坏了，到处都散发着恶魔的臭气。”
“恶魔？但恶魔不能进入伊德里斯——”
“我没说它们来过。我只是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马格纳斯说话的语调一如往常，“这地方的臭味来自恶魔。拉格纳的尸体在地板上。他们离开时他还没有死，可我到达时他已经死了。”他转身看着她，“谁知道你在找他？”
“玛德莱娜，”克拉丽小声说，“但她死了。塞巴斯蒂安、杰斯和西蒙。莱特伍德一家——”
“啊，”马格纳斯说，“如果莱特伍德一家知道，圣廷现在可能也已经知道了，瓦伦丁在圣廷有间谍。”
“我应该保密，而不是向每个人打听他的下落，”克拉丽心怀恐惧地说，“这是我的错。我应该警告菲尔——”
“不妨让我指出，”马格纳斯说，“你找不到菲尔，这实际上就是你为什么向人们打听他的原因。听着，玛德莱娜——还有你——认为菲尔是能帮助你母亲的某个人，但这件事没那么简单。瓦伦丁可能并不知道如何唤醒你的母亲，但他似乎知道，她让自己陷入目前那种状况所做的事与他非常渴望拥有的某个东西有关。一本特别的魔法书。”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克拉丽问。
“因为拉格纳告诉过我。”
“可是——”
马格纳斯用手势打断了她。“巫师们有彼此交流的方式。他们有自己的语言，”他举起散发着蓝色火焰的那只手，“圣语。”
火信，每封至少有十五厘米那么高，出现在墙壁上，仿佛是用液金蚀刻进石头里的。信沿着墙壁疾跑，拼写出克拉丽读不懂的文字。她转身看着马格纳斯。“说的是什么？”
“拉格纳这么做的时候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他用信通知，随便哪个巫师过来，”马格纳斯转过身，燃烧的信散发出的光芒使他的猫眼蒙上一层金色，“他在这里遭到瓦伦丁手下的袭击。他们想要《白色魔法书》。除了《灰色格雷》之外，它是有史以来所写的最著名的几卷超自然魔法书之一。里面有乔斯琳服用的药剂配方和解药配方。”
克拉丽张大了嘴巴。“那么它在这里吗？”
“不在，它是你母亲的。拉格纳所做的只不过是建议她把书藏在哪里以免落入瓦伦丁之手。”
“那么它——”
“它在维兰德庄园。维兰德一家离乔斯琳和瓦伦丁住的地方很近，是他俩最近的邻居。拉格纳建议你母亲把书藏在自己家里，藏在瓦伦丁绝不会去看的地方。实际上是在图书室里。”
“可瓦伦丁曾在维兰德庄园住了很多年，”克拉丽抗议，“难道他没找到它？”
“它藏在另一本书里。一本瓦伦丁不可能翻阅的书，”马格纳斯歪着嘴巴笑起来，“《简易主妇食谱》。没人能说你妈妈没有幽默感。”
“那么你已经去过维兰德庄园了？你找过这本书吗？”
马格纳斯摇摇头。“克拉丽，庄园上有一些指示错误的魔法屏障。它们不仅仅抵御圣廷，还抵御所有人，特别是暗影魅族。如果我有时间研究它们的话，我能解开它们的法力，但是——”
“那么没有人能进入庄园吗？”绝望攫住了她的胸口，“是不可能的？”
“我没说没有人，”马格纳斯说，“我想至少有个人肯定能进入庄园。”
“你是说瓦伦丁？”
“我是说，”马格纳斯说，“瓦伦丁的儿子。”
克拉丽摇摇头。“杰斯不会帮助我的，马格纳斯。他不希望我来这里。实际上，我怀疑他根本不会跟我讲话了。”
马格纳斯沉思地看着她。“我想，”他说，“没有什么事情杰斯不会为你做的，只要你开口。”
克拉丽张开嘴，然后又闭上了。她想起马格纳斯似乎一直知道亚历克对杰斯的感情，西蒙对她的感情。现在甚至她对杰斯的感情也清楚写在了她脸上，而马格纳斯非常善于读懂别人的心思。她看向别处。“假如我能说服杰斯跟我一起去庄园拿到那本书，”她说，“然后又能怎样？我不知道怎么施魔法，也不知道怎么制作解药——”
马格纳斯哼了一声。“你认为我告诉你这些是免费的吗？一旦你得到《白色魔法书》，我想让你直接带给我。”
“书？你想要？”
“它是世界上最强大的魔法书。我当然想要。此外，就权利而言，它属于莉莉丝9的子孙，而不是拉结尔的。它是一本为巫师写的书，应该归巫师所有。”
“但我需要它——来治愈我的母亲——”
“你只需要其中的一页，你可以保留。剩下的归我。作为回报，你把书给我时，我会为你制作解药，然后给乔斯琳服用。你不能说这不是公平的交易吧，”他伸出一只手，“握手为定？”
犹豫了片刻之后，克拉丽跟他握了握手。“我最好别为此感到后悔。”
“我当然希望不会。”马格纳斯说着，转身开心地朝正门走去。墙上的火信已经开始变淡。“后悔是没有意义的情绪，难道你不同意吗？”
从黑暗的小屋中走出来，外面的太阳显得特别耀眼。克拉丽站在那里眨眼睛，直到视线开始聚焦：远处的群山、心满意足吃着草的旅行者，一只手仍然伸着、像草坪上的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的塞巴斯蒂安。她转身看着马格纳斯。“现在请你解冻他，好吗？”
马格纳斯觉得好笑。“今天早上我收到塞巴斯蒂安的消息时感到很惊讶，”他说，“居然说他想帮你个忙。你是怎么遇见他的？”
“他是莱特伍德夫妇什么朋友的表兄之类的。他人很好，我保证。”
“很好，呸！他好极了，”马格纳斯恍惚地凝视着他所在的方向，“你应该把他留在这里。我可以在他身上挂帽子什么的。”
“不行，不能把他给你。”
“为什么不？你喜欢他？”马格纳斯的眼睛闪着幽光，“他似乎喜欢你。我看见他向你伸出手就像松鼠潜入水中打捞花生一样。”
“为什么我们不聊一聊你的爱情生活呢？”克拉丽反击道，“你和亚历克怎么样了？”
“亚历克拒绝承认我们在恋爱，所以我拒绝承认他。前几天他给我发了封火信，请我帮忙。火信上的称谓是‘大巫师贝恩’，仿佛我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似的。他仍然对杰斯有感情，我想，尽管那段感情不会有结果。我想你根本不知道的一个问题是……”
“哦，闭嘴，”克拉丽厌恶地瞪了马格纳斯一眼，“听着，如果你不解冻塞巴斯蒂安，那么我也绝不离开这里，你就永远得不到《白色魔法书》。”
“哦，好吧，好吧。倘若我可以提出一个请求呢？不要告诉他我刚才跟你说过的任何事情，不管他是不是莱特伍德一家的朋友。”马格纳斯赌气地打了个响指。
塞巴斯蒂安的脸变得有生气了，像暂停后重新开始转动的录像机一样。“——帮助我们，”他说，“这不是什么不重要的事情。这件事生死攸关。”
“你们拿非力人认为你们所有的问题都是生死攸关的，”马格纳斯说，“现在走吧。你们开始让我烦了。”
“可是——”
“走吧。”马格纳斯的声音中带着危险的口吻。蓝色的火花在他长长的指尖上闪烁，空气中突然有种刺鼻的味道，像着了火似的。马格纳斯的猫眼幽幽地闪着光。尽管克拉丽知道这只不过是装腔作势，她仍然忍不住后退。
“我想我们应该走了，塞巴斯蒂安。”她说。
塞巴斯蒂安眯起眼睛。“但是，克拉丽——”
“我们走。”她坚持道，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半拽着他朝旅行者走去。他很不情愿地跟着她，轻声咕哝着。克拉丽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转头朝后面看了一眼。马格纳斯双手抱胸站在小屋门口。他迎上克拉丽的目光，咧嘴笑了起来，眼睛似乎放出光芒来，眨了一下一边的眼皮。
“对不起，克拉丽。”塞巴斯蒂安把一只手放在克拉丽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扶着她的腰，帮助她爬上旅行者宽阔的背。她压制着脑海中警告她不要爬上这匹马——或者任何一匹马——的那个小声音——任由他协助她爬上去。她跨上一条腿，在马鞍上坐定了，告诉自己她稳当地坐在一张宽大活动的沙发上，而不是坐在有可能随时转过身来咬她一口的活生生的动物上。
“为什么道歉？”他在她身后跃上马时她问道。他那么轻松地就做到了简直让人觉得生气——仿佛他是在跳舞一般——不过观看时却令人宽慰。他显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伸手过来拉住缰绳时她想道。她猜一只手拉住缰绳也是不错的。
“为拉格纳·菲尔。我没料到他会那么不愿意帮忙。不过巫师们都变化莫测。你以前见过一位，是不是？”
“我见过马格纳斯·贝恩。”她扭头看了一眼马上要消失在他们身后的小屋。烟正从烟囱里飘出来，形成几个跳舞的手指的形状。跳舞的马格纳斯们？她猜不出其中的含义。“他是布鲁克林的大巫师。”
“他和菲尔很像吗？”
“惊人地相似。菲尔的事没关系。我知道他可能会拒绝我们。”
“但我答应过帮你的，”塞巴斯蒂安听起来真的很难过，“好吧，至少我还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你看，所以今天不会是完全浪费时间。”
“是什么？”她又扭头仰望着他。太阳高高地挂在他身后的天空上，给他那一绺一绺的黑发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
塞巴斯蒂安咧嘴笑了。“你会看见的。”
他们骑马离阿里坎特越来越远，两侧的绿墙在缰绳的挥动下驰过，不时呈现出美不胜收的风景：结霜的蓝色湖面，郁郁葱葱的山谷，灰色的山脉，波光粼粼的银色河流和小溪，两岸花团锦簇。克拉丽惊叹着住在这样的地方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她情不自禁地感到紧张，几乎有种被暴露在外的感觉，因为没有了将她包围起来的高楼大厦带来的安慰。
也并不是没有一个建筑物。每隔一会儿就有石头大房子的屋顶从树梢上方跃入眼帘。这些是庄园的房子，塞巴斯蒂安解释道（在她的耳边喊叫）：暗影猎手中有钱人家的乡村大宅。它们使克拉丽想起曼哈顿北面沿着哈德逊河的那排古老的大豪宅，那里是几百年前纽约有钱人消夏的地方。
脚下的路从小碎石变成泥路了。他们登上一座小山顶时，克拉丽从幻想中惊醒，而塞巴斯蒂安则拉紧了旅行者的缰绳。“就是这里。”他说。
克拉丽目不转睛地看着。“它”是一堆烧焦变黑的乱石岗，只能从轮廓辨认出这里曾经是一座房子：空空的烟囱仍然指向天空，一面没有玻璃的窗户中间裂出了个洞。地基的缝隙里杂草丛生，是这片黑色中的一抹绿。“我不明白，”她说，“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
“你不知道？”塞巴斯蒂安问，“这是你母亲和父亲曾经住过的地方。是你哥哥出生的地方。这是菲尔柴尔德庄园。”
并不是第一次了，克拉丽脑海中听见霍奇的声音。瓦伦丁点燃一把大火，把自己和他的家人、妻子和孩子一起烧死。把这片土地烧成了黑色。那里直到现在仍然没有人愿意造房子。他们说这片土地遭到了诅咒。
她没再说什么，从马背上滑了下来。她听见塞巴斯蒂安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但她已经半跑半滑地朝矮山下跑去。地面在房子曾经坐落的地方变得平坦了，曾经是通道的焦黑色石头在她的脚下干枯开裂。站在杂草丛中，她看见几级台阶突然从地面几十厘米的地方断裂了。
“克拉丽——”塞巴斯蒂安跟着她穿过杂草，但她几乎没有意识到他的出现。她慢慢转了个圈，领会着眼前的这一切。烧得半死的树。曾经很可能是绿茵葱葱的草坪一直绵延到倾斜的山坡底下。她能看见远处的屋顶，可能是附近另一座庄园大宅的。她踏进废墟，脚下是一堆焦黑的石头。她看得出房间和门厅的轮廓，甚至还有一个烧焦的柜子，几乎完整无缺，倒在一侧，瓷器碎片从里面洒落出来，与这片黑土地混杂在一起。
这里曾经是一幢真实的房子，曾经有活着能呼吸的人居住在这里。她的妈妈在这里生活，在这里结婚生子。然后瓦伦丁来了，将一切变成了灰烬，只留下乔斯琳，并误以为自己的儿子死了，导致她向自己的女儿隐瞒这个世界的真相……一阵痛彻心扉的悲伤向克拉丽袭来。不止一条生命在这里被毁灭。她用手摸着自己的脸，惊讶地发现脸上潮湿了：她一直在哭，自己居然不知道。
“克拉丽，我很抱歉。我以为你想看这个。”是塞巴斯蒂安，他踩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靴子踢起一团团灰烬。他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她转过身看着他。“哦，我确实想来。我以前就想来。谢谢你。”
风刮得更大了，将他的黑发吹到他的脸庞上。他苦笑了一下。“很难想象曾经在这个地方发生过的一切，关于瓦伦丁，关于你母亲——她拥有不可思议的勇气。”
“我知道，”克拉丽说，“她曾经是，现在也是。”
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你也是。”
“塞巴斯蒂安，你并不了解我。”
“不是这样的。”他抬起另一只手，将她的脸捧在掌心。他的抚摸很温柔，几乎是试探性的。“我听说过你的全部，克拉丽。关于你为了圣杯如何与自己的父亲搏斗，如何跑到被吸血鬼占据的酒店找你的朋友。伊莎贝尔告诉过我很多事情，我也听说过很多流言蜚语。而且自从第一次——第一次我听见你的名字——我就想见你。我知道你会非比寻常。”
她颤抖着笑起来。“我希望你没有太失望。”
“不会，”他轻声说，指尖滑到她的下巴下面，“一点儿也不会。”他抬起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她惊讶得不知所措，等到他向她俯下身体时，她才意识到他要干什么，但已经太迟了：条件反射般地，她闭上眼睛任由他的嘴唇温柔地摩擦着她的嘴唇，全身一阵颤栗。她举起胳膊搂住他的脖子，一半是为了稳住身体，一半是把他拉得更近。
他的头发让她的指尖发痒，不像杰斯的那样光滑如丝，却很细很柔软。她不应该想到杰斯。她抑制住自己不去想杰斯，而塞巴斯蒂安的手指则滑过她脸颊和下巴的边缘。他的抚摸很温柔，尽管他的手指上也有老茧。当然，杰斯因为战斗的关系也有同样的老茧，或许所有的暗影猎手都有老茧——
她拼命压制想到杰斯的念头，或者说试图这么做，但这没有用。就算她闭上眼睛也能看见他——看见那张自己可能永远也无法画下来的棱角分明的脸，无论这张脸的形象已经多么深地刻入了她的心；看见他手的精致骨骼，他肩膀上的伤痕——
她心中翻滚着的强烈思念消退得非常快，仿佛有弹性的带子猛地收缩回去。她全身麻木，而此时塞巴斯蒂安的嘴唇压在她的嘴唇上，他的手移到她的脖子后面捧着——一种不对劲的感觉冷冰冰地使她震惊不已。有什么事情，比她对永远无法拥有某个人的那种无望的渴慕还要糟糕。这是别的东西：突如其来的恐惧，仿佛她原本正自信地往前走，突然却跌入一片漆黑的虚无。
她大口喘着气，猛地抽离塞巴斯蒂安，差一点就绊倒了。要不是他扶着她，她肯定已经摔倒了。
“克拉丽，”他双眼茫然，脸颊通红，“克拉丽，怎么啦？”
“没什么，”她的声音自己听来都很虚弱，“没什么——只是，我不应该——我还没有真的准备好——”
“我们发展得太快了吗？我们可以慢一点——”他向她伸出手，但她无法自控地往后退缩。他一脸受伤的表情。“我不会伤害你，克拉丽。”
“我知道。”
“发生了什么事吗？”他抬起手，把她的头发拂到耳后。她强忍住没扭开。“是杰斯——”
“杰斯？”他知道她一直在想杰斯，他能看得出吗？而与此同时……“杰斯是我哥哥。为什么你提起他？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他摇摇头，痛苦和困惑交织着出现在他的脸上，“或许别人曾经伤害过你。”
他的手仍然抚摸着她的脸，她举起手把它放在他的身侧，动作轻柔却坚定。“不是。没有那样的事情。我只是——”她犹豫了，“感觉不对劲。”
“不对劲？”他脸上受伤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克拉丽，我们有种关联。你知道我们有。自从我见到你的那一秒起——”
“塞巴斯蒂安，别——”
“我感觉你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我看出你也这样觉得。别告诉我你没有。”
但那不是她曾经感受到的那种感觉。她感觉就像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走过一个街角，突然看见应该在自己城市里的那幢赤褐色建筑出现在眼前。一种令人惊讶又不完全是愉快的熟悉感，几乎是：它怎么可能在这里呢？
“我没有。”她说。
在他眼中升起的愤怒——来势突然，黑暗而无法控制——使她大吃一惊。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紧得让她感到疼痛。“那不是真的。”
她竭力挣脱。“塞巴斯蒂安——”
“这不是真的。”他眼中的黑暗似乎吞噬了他的瞳孔。他的脸像一张白色的面具，严肃而僵硬。
“塞巴斯蒂安，”她尽可能平静地说，“你弄痛我了。”
他放开她的手。他的胸脯飞快地起伏着。“对不起，”他说，“对不起。我以为——”
好吧，你想错了，克拉丽想说，但她忍住没说出口。她不想再看见他脸上的那种表情。“我们应该回去了，”相反，她这样说道，“天很快就要黑了。”
他麻木地点点头，好像跟她一样被自己突然爆发的怒火吓呆了。他转过身朝旅行者走去，而马正在拉长的树荫下吃草。克拉丽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跟上他——似乎她也没有别的事可做。她偷偷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紧跟在他身后——两个手腕上被他的手指握住过的地方留下了几道红印，更奇怪的是，她的指尖黑乎乎的很脏，仿佛她用墨水弄脏过似的。
塞巴斯蒂安一言不发地扶着她爬上旅行者的背。“关于杰斯如果我暗示过什么的话，我很抱歉，”她在马鞍上坐定后他终于开口说道，“他绝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情。我知道是因为你他才跑到防御厅去看那个吸血鬼囚犯的——”
仿佛世界上的一切突然戛然停止了一样。克拉丽听见自己的呼吸在耳边呼呼作响，看见自己的手像雕像那样变得僵硬，一动不动地搁在马鞍的前鞍桥上。“吸血鬼囚犯？”她低声问。
塞巴斯蒂安一脸惊讶地抬头看着她的脸。“是的，”他说，“西蒙，那个他们从纽约带来的吸血鬼。我以为——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呢，难道杰斯没有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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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声音是压低的耳语，“西蒙，起来。”
西蒙站了起来——有时候他动作快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他在地牢的黑暗中转了个圈。“塞缪尔？”他看着一片阴影轻声问，“塞缪尔，是你吗？”
“转过身来，西蒙，”现在声音听起来有种模模糊糊的熟悉感，带着一种不耐烦的口吻，“到窗户这边来。”西蒙立即辨认出来是谁了，透过上着铁栅栏的窗户，他看见杰斯跪在外面的草地上，手里握着一枚巫光石。他正疲惫而生气地皱起眉头看着西蒙。“怎么，你以为自己在做噩梦？”
“或许我还在做。”西蒙的耳边传来一阵嗡嗡声——如果他还有心跳，他就会以为这是血液流经血管的声音，但这是别的，是一种跟肉体不那么有关却又比血液更接近的东西。
巫光在杰斯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层疯狂的光影图案。“那么这里是他们关押你的地方。我甚至都没想过他们竟然还用这些地牢，”他斜眼瞟了瞟，“一开始我搞错窗户了，让你隔壁的狱友大吃一惊。好家伙，长着胡子，衣衫褴褛。有点让我想起老家街上遇见的某个人。”
西蒙意识到他耳边响起的嗡嗡声是什么了。愤怒。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他知道他的嘴唇往后扯，尖牙摩擦着下嘴唇。“我很高兴你觉得这一切很有趣。”
“那么，你看到我不高兴吗？”杰斯说，“我得说，我很惊讶。总是有人跟我说我的在场让周围蓬荜生辉。人们可能会认为这对潮湿阴冷的地牢有双倍的效果。”
“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对不对？你说过‘他们会直接送你回纽约’。没问题。但他们根本就没打算那么做。”
“我不知道，”杰斯的眼神清澈而镇定，透过铁条迎着他的目光，“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但我认为我那时跟你讲的是真话。”
“你要么是在撒谎，要么是愚蠢——”
“那么我是愚蠢。”
“——或者两者兼而有之，”西蒙接过话茬说完，“我倾向于认为是两者兼而有之。”
“我没有理由向你撒谎。特别是现在，”杰斯的眼神仍然很镇定，“别再露出尖牙虎视眈眈地看着我。这让我感到紧张。”
“好极了，”西蒙说，“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因为你闻起来有股血的味道。”
“那是我身上的古龙香水，是最近受伤时留下的香水味。”杰斯举起左手，上面布满绷带，关节处被渗出的血液染红了。
西蒙皱起眉头。“我还以为你们族类不会受伤呢。没有那种持久的伤。”
“我打穿了窗户，”杰斯说，“亚历克像盲呆那样处理伤口好让我长记性。哎，我告诉你实情了，印象深刻吧？”
“哪有，”西蒙说，“我还有比你更棘手的问题。大审判官一直在问我我无法回答的问题。他一直指责我是从瓦伦丁那里获得了日光行者的能力，是他的间谍。”
杰斯的眼中闪烁着警觉。“奥尔德特里这样说的？”
“奥尔德特里暗示整个圣廷都是这么认为的。”
“那很糟糕。如果他们确定你是间谍，使自己信服你违法了《大律法》，那么《圣约》就不适用，”杰斯飞快地瞟了一眼四周，然后视线重新落在西蒙身上，“我们最好把你从这里弄出去。”
“然后又怎样？”西蒙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在说什么。他那么想从这个鬼地方出去，急切得都能尝到那种味道了，然而，他却阻止不了这些话从自己的嘴巴里冲出来。“你计划把我藏在哪里？”
“在防御厅有一扇移空门。如果我们能找到它，我就能送你回去，穿过——”
“所有人都会知道你帮助了我。杰斯，圣廷想要的并不仅仅是我。实际上，我怀疑他们根本不在乎暗影魅族这样或那样。他们力图证明你的家庭——莱特伍德家有问题。他们力图证明他们与瓦伦丁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从未真正地离开过集团。”
即使在黑暗中都能看到杰斯大惊失色。“但那样太荒谬了。他们与瓦伦丁作战——在船上——罗伯特差点丧命——”
“大审判官想要相信，他们牺牲在船上战斗的其他拿非力人，以维持他们反对瓦伦丁的错觉。但他们仍然失去了圣剑，那才是他关心的东西。听着，你们试图提醒圣廷，但他们不关心。现在大审判官正在找替罪羔羊。如果他能给你们家扣上叛徒的恶名，那么就不会有人为发生的一切而责备圣廷了，他就能不受任何反对地制定任何他想要的政策。”
杰斯双手捧着脸，长长的手指心不在焉地猛拽自己的头发。“但我不能就这样把你留在这里。要是克拉丽发现——”
“我早该知道这才是你担心的事情，”西蒙刺耳地大笑道，“那么别告诉她。不管怎样，她在纽约，谢——”他没继续说下去，没法说出那个词，“你是对的，”他反而这样说道，“我很高兴她不在这里。”
杰斯从手中抬起头。“什么？”
“圣廷发疯了。谁知道如果他们知道她能做的事情，他们会对她怎么样，你是对的，”西蒙重复了一遍，看杰斯没有回答，他继续补充道，“而且你不妨自我享受一番我刚才跟你说过的话。我很可能再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杰斯盯着他，一脸茫然，这让西蒙突然想起杰斯在船上，浑身是血，躺在金属地板上奄奄一息的表情，这让他感到很不舒服。终于杰斯说道：“那么你是在告诉我你计划待在这里吗？待在监狱里？直到何时？”
“直到我们想出更好的主意，”西蒙说，“不过还有一件事情。”
杰斯挑起眉毛。“是什么？”
“血，”西蒙说，“大审判官想要使我挨饿到招认。我已经感觉很虚弱了。到明天之前我会——好吧，我不知道我会怎样。但我不想屈服于他。而且我不会再喝你的血，或任何其他人的。”他没等杰斯主动提出就飞快地补充道，“动物血液就可以了。”
“血我可以给你，”杰斯说，但他欲言又止，“你……告诉大审判官我让你喝我的血了吗？告诉他我救了你吗？”
西蒙摇了摇头。
杰斯的眼睛因为反射的光线而发亮。“为什么不？”
“我猜我不希望让你惹上更多麻烦。”
“听着，吸血鬼，”杰斯说，“如果可以的话你就保护莱特伍德一家。但不要保护我。”
西蒙抬起头。“为什么不？”
“我猜，”杰斯说——过了一会儿，当他透过铁条往下看时，西蒙几乎觉得似乎他在外面，而杰斯才是在地牢里面的那个人，“因为我不配。”
克拉丽在一阵好像冰雹砸在金属屋顶上的砰砰声中醒来。她从床上坐起来，昏昏沉沉地四处张望。又传来一个声音，是那种重击时发出的刺耳的嘎吱声，从窗户那边传来。她不情愿地掀开被子，走过去查看。
推开窗，一阵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像利刀似的穿透了她的睡衣。她颤抖着把身体探出窗台。
有人站在下面的花园里，不一会儿，她心口一紧，只看见一个高大瘦削的身影，凌乱的头发有种男孩子气。接着他抬起头，她看见头发是黑色的，不是金色，她意识到她满心期待的是杰斯，结果却是塞巴斯蒂安，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他的一只手里拿着一把鹅卵石，看见她探出头来向他招手，他笑了，然后指了指玫瑰格子架。爬下来。
她摇摇头，指着正门。在正门等我。关上窗户，她匆忙地跑下楼。已经日上三竿了——从窗户里泼洒进来的金光强烈刺眼，金碧辉煌，不过灯全都熄灭着，屋子里静悄悄的。阿玛提斯肯定还在睡觉，她心想。
克拉丽朝正门走过去，拉开插销，打开门。塞巴斯蒂安出现在她眼前，站在正门的台阶上，她心中再一次泛起那种感觉，那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尽管这一次更加微弱。她无力地冲他笑了笑。“你朝我的窗户扔石头，”她说，“我还以为这种事只有在电影中才会出现呢。”
他咧开嘴笑了。“漂亮的睡衣。我吵醒你了吗？”
“可能吧。”
“对不起，”他说道，不过看不出有丝毫的歉意，“不过这件事不能等。对了，你可能想要跑到楼上，换件衣服。我们今天要一起玩一整天。”
“哇，很自信嘛，是不是？”她打趣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像塞巴斯蒂安这样的男生没有理由不自信啊。她摇摇头。“我很抱歉，但我不能。我不能离开这座房子。今天不行。”
他眉宇间闪过一丝若隐若现的担忧。“你昨天离开过这座房子啊。”
“我知道，但那是之前——”在阿玛提斯使我感到羞愧难当之前，“我就是不能。请你别试图说服我改变主意，好吗？”
“好吧，”他说，“我不会争辩。不过至少让我告诉你我来这里的原因吧。然后，我保证，如果你仍然希望我离开，我就会离开。”
“什么事？”
他抬起脸，她奇怪黑色的眼睛怎么可能像金色的眼睛那样闪亮。“我知道你在哪里能找到拉格纳·菲尔。”
跑上楼，匆忙地换上衣服，仓促潦草地给阿玛提斯写下一张留言条，然后跑下楼跟在运河边等她的塞巴斯蒂安会合，克拉丽总共花了不超过十分钟。她气喘吁吁地跑过去跟他碰头，那件绿色的外套才套进了一条胳膊。“我来了，”她说着，猛地停下来，“我们现在能走了吗？”
塞巴斯蒂安坚持要帮她穿上外套的另一只袖子。“我想之前可没有人帮我穿过外套，”克拉丽评论道，把压在领子里的头发拉出来，“好吧，可能只有女侍应生吧。你当过侍应生吗？”
“没有，不过我可是被法国女人养大的哦，”塞巴斯蒂安提醒她，“有甚至更严格的训练课程。”
克拉丽尽管很紧张但却笑了。塞巴斯蒂安很善于使她微笑，她意识到这一点，有些微微吃惊。他几乎是太擅长此道了。“我们要去哪里？”她唐突地问，“菲尔的家在这附近吗？”
“实际上，他住在城外。”塞巴斯蒂安说着，开始向一座桥走去。克拉丽跟他肩并肩地走着。
“步行要很久吗？”
“太远了，走不过去。我们要搭便车。”
“搭便车？搭谁的？”她完全停下脚步，“塞巴斯蒂安，我们得小心。我们不能随便向人透露我们正在做的事情——我正在做的事情。这是秘密。”
塞巴斯蒂安深邃的黑眼睛凝视着她。“我以天使之名发誓，我要搭便车的那个朋友不会向任何人透露我们要做的事情。”
“你确定？”
“我很确定。”
拉格纳·菲尔，她心里念着这个名字和塞巴斯蒂安一起从拥挤的街头穿梭而过。我要去见拉格纳·菲尔。狂喜与惊恐交织在一起——玛德莱娜把他讲得神乎其神，令人敬而远之。如果他对她没耐心，不肯见她，怎么办？如果她不能使他相信她是名副其实的自己怎么办？如果他甚至不记得她妈妈了怎么办？
每次从金发男子或黑色长发女孩身边经过时，她心里都会一紧，以为自己认出杰斯或伊莎贝尔了，这对她放松心情可没什么帮助。不过，伊莎贝尔很可能只会对她视而不见，她闷闷不乐地想着，杰斯毫无疑问回到潘海洛家了，跟他的新女朋友耳鬓厮磨。
“你担心被跟踪？”当他们拐到一条与市中心反方向的小巷子上时塞巴斯蒂安问，他注意到克拉丽一直不停地四处张望。
“我总以为我看见了自己认识的人，”她承认，“杰斯或者莱特伍德家的人。”
“我想自从他们来这里杰斯就没离开过潘海洛家。他几乎都是躲在房间里。昨天，他的手受了很严重的伤——”
“伤了手？怎么伤的？”克拉丽问道，忘了自己在往哪里走，结果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他们走的那条路的路面不知怎么从鹅卵石变成了小石块，她根本没注意到。“哎哟。”
“我们到了。”塞巴斯蒂安宣布道，他在一个由木头和金属丝做成的高栅栏前面停了下来。周围没有房子——他们不经意间就把居民区抛在了身后，只有一边是栅栏，另一边是一条铺满小石头的斜坡通往森林。
栅栏上有一扇门，但是却上了挂锁。塞巴斯蒂安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沉重的钢质钥匙，打开门。“我一会儿就跟我们的便车回来。”他随手关上门。克拉丽透过板条望过去。透过缝隙，她瞥见一座外观低矮的红墙板房。尽管看不出来真有那么一扇门——或者严格意义上的窗户——
门开了，塞巴斯蒂安又出现了，笑得嘴都合不拢。他一只手牵着一根绳子：在他身后驯服地踱着步的是一匹灰白色大马，额头上的宽白条纹宛若星星。
“马？你有一匹马？”克拉丽惊诧得瞪大了眼睛，“谁还有马？”
塞巴斯蒂安充满爱心地抚摸着马的肩胛骨。“在阿利坎特，许多暗影猎手家的马厩里都养着马。如果你注意到的话，伊德里斯没有汽车。周围有魔法屏障，汽车不好使。”他拍了拍马鞍上的灰色皮垫，上面印着一个盾形饰章，勾画的是一条水蛇一圈圈地从湖中升腾而起。“维莱克”的名字精美地写在下面。“上来吧。”
克拉丽往后退。“我以前从没骑过马。”
“我来驾驭‘旅行者’，”塞巴斯蒂安安慰她，“你只需要坐在我前面就行了。”
马轻轻地哼了一声。克拉丽不安地注意到，它的牙齿很大，每一颗都有佩姿糖果盒那么大。她想象着这些牙齿咬进她的腿里，想起中学里认识的所有希望拥有小马驹的女孩，她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疯了。
“勇敢一点，”她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你妈妈会做的事。”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吧。我们走吧。”
塞巴斯蒂安扶着她坐上马鞍，然后自己爬上马坐在她身后，把脚踩进脚蹬里。在这个过程中克拉丽想要勇敢一些的决心一直持续着。旅行者像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起来，咯噔咯噔地在铺满小碎石的路上奔腾，一路颠簸的力量使克拉丽浑身震颤不已。她紧紧地抓住在她面前竖起来的马鞍的边缘，指甲抠得太紧，连马鞍皮上都留下了印记。
他们出城后走的那条路变窄了，现在马路两侧是一排排郁郁葱葱的树木，绿色的长墙阻挡了视线，看不到更广阔的地方。塞巴斯蒂安拉着缰绳，马停止疯狂的奔驰，克拉丽的心跳也随之慢了下来。随着惊慌不安逐渐退却，她慢慢意识到塞巴斯蒂安就坐在她身后——他正拉紧缰绳，胳膊在她两侧环抱着她，防止她感觉自己就要从马背上滑落下去了。她突然强烈地意识到他的存在，不仅仅是从紧紧拥着她的胳膊上传来的强大的力量，还有她正靠在他的胸膛上，以及他身上不知为何有的一股黑胡椒的味道。并不是不好闻的那种——是那种火辣而令人愉悦的，非常不同于杰斯身上那种肥皂和阳光的味道。并不是说阳光有味道，真的，不过要是它真的有的话——
她紧紧咬住牙齿。她现在跟塞巴斯蒂安在一起，在去见一位法力高强的巫师的路上，而她心里却在梦游般地想着杰斯身上散发的味道。她强迫自己东看看，西看看。一排排绿树越来越稀疏，现在她能看到小路两侧连绵的乡村风光，有种荒凉的美：到处都是犹如伤疤似的灰色大理石公路和从草丛中拔地而起的黑岩石峭壁，把绿色植被切分开来。一簇簇精致的白色花朵，跟她和卢克在大墓地看到的那种花儿一模一样，像偶然飘落的雪花般点缀着山头，星星点点的。
“你怎么搞清楚拉格纳·菲尔在哪儿的？”她问道，塞巴斯蒂安则娴熟地指挥着马绕开路上的一道车辙。
“我的姑妈艾洛蒂。她有个很大的线人网。她知道伊德里斯发生的一切，尽管她自己从没亲自来过这里。她讨厌离开学院。”
“那你呢？你经常来伊德里斯吗？”
“并没有。上一次我来到这里时只有五岁，之后我就没见过我的舅舅和舅妈了，所以现在我很高兴来到这里，使我有机会弥补这段亲情。此外，我不在伊德里斯的时候会想念它。没有哪个地方跟它一样，这里是我的故土，当你不在这里时，你就会感受到它的存在，然后你就会想念它。”
“我知道杰斯想念这里，”她说，“我还以为那是因为他在这里生活过很多年呢。他是在这里长大的。”
“在维兰德庄园里，”塞巴斯蒂安说，“实际上离我们要去的地方不是很远。”
“你看起来无所不知啊。”
“并不是无所不知，”塞巴斯蒂安笑着说道，尽管克拉丽背对着他，却仍然感觉到了，“是的，伊德里斯对每个人都有种魔力，就连那些有理由憎恨这个地方的人也有。”
“为什么你那么说？”
“好吧，他是瓦伦丁抚养大的，是不是？那肯定非常糟糕。”
“我不知道，”克拉丽迟疑了，“实际情况是，他对这件事感情复杂，他表现出来的不多的仁慈和爱是幼年的杰斯所拥有的全部的仁慈和爱。”她说话的时候感到一阵悲伤，“我想很久以来，他对记忆中的瓦伦丁怀着很强烈的爱。”
“我不信瓦伦丁曾经对杰斯表示过仁慈或爱。瓦伦丁是魔鬼。”
“好吧，是的，但杰斯是他的儿子。而且他只是个小孩子。我想瓦伦丁确实爱他，以他自己的方式——”
“不会，”塞巴斯蒂安的语气很尖锐，“恐怕这是不可能的。”
克拉丽眨了眨眼睛，几乎要转过身来看他的脸，但接着又从好的方面来思考这件事。所有的暗影猎手在瓦伦丁这个话题上都有些疯狂——她想到大审判官，心里不寒而栗——她很难责备他们。“可能你是对的。”
“我们到了。”塞巴斯蒂安突然说道——他说得如此唐突，克拉丽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在什么地方冒犯了他——接着他跳下马背。但他抬头看着她时，他却在微笑。“我们速度很快，”他说着把缰绳拴在附近一棵树的低枝上，“比我想象得要快。”
他做了个手势，暗示她可以下马了，犹豫了片刻之后，克拉丽从马上滑下来，落进了他的怀里。他一把接住她，她则紧紧地抓住他，坐了这么久之后她的腿脚不太稳。“对不起，”她害羞地说，“我不是故意抓你。”
“我不会为此道歉的。”他的呼吸温暖地拂过她的脖子，她打了个寒颤。他的手在她的背上稍稍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才不舍地放开她。
所有这一切都无助于克拉丽的腿站得更稳一些。“谢谢，”她说，非常清楚自己脸红了，真心希望她那白皙的皮肤别那么容易发红，“那么——就是这里了吗？”她四处张望。他们正站在低矮的山岭之间的小山谷里。在一片空地周围是一排排长满节瘤的树。它们那弯曲的树枝在铁青色天空的映衬下宛若雕塑般美丽。但另一方面……“这里什么都没有。”她皱着眉头说。
“克拉丽。集中精神。”
“你的意思是——魔力？但我并不常——”
“魔力在伊德里斯常常比在其他地方要强大一些。你可能得比平时更用心一些，”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温柔地把她转过来，“看着空地。”
克拉丽默默地进行这种将魔力从遮盖它的伪装中剥离出来的控心术。她想象自己把松节油抹在画布上，把颜料一层层剥离，让隐藏在底下的真正的画面显露出来——出来了，一幢小石头房子有尖尖的三角墙屋顶，一缕烟从烟囱里优雅地盘旋着袅袅升起，一圈一圈的。一条两侧铺着石头的弯弯曲曲的小径一直通到正门。她看着时，从烟囱里升起来的烟停止向上盘旋，变成一个摇摇摆摆的黑色问号形状。
塞巴斯蒂安大笑起来。“我想它的意思是，谁在那儿？”
克拉丽裹紧外套。吹过矮草的风并不是那么清凉，然而她仍然有种冰冷刺骨的感觉。“看起来是童话故事里出来的东西。”
“你冷吗？”塞巴斯蒂安用一条胳膊搂住她。从烟囱里盘旋而起的烟停止形成问号，开始吹出向一侧歪斜的心形。克拉丽猫着腰躲开他，感到既尴尬又有些内疚，仿佛她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她赶紧走向通往屋子的步行通道，塞巴斯蒂安就跟在她身后。他们才只走了一半路，门突然开了。
自从玛德莱娜告诉克拉丽拉格纳·菲尔这个名字以来，找到这个人就成了克拉丽的一桩心事，但克拉丽从来没想过他可能的样子。如果她曾经稍加想象过的话，会想到的也只不过是一个大块头长胡子的男人，长得像斯堪的纳维亚人，有着宽厚的肩膀。
但是从正门走出来的那个人又高又瘦，一头直立的黑色短发。他穿着一件金色网状背心，一条丝质睡裤。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克拉丽，一边吸烟一边轻轻地从一只大得出奇的烟斗上吐出烟圈。尽管他的外表看起来跟斯堪的纳维亚人根本不搭边，但他立即给人一种完全熟稔的感觉。
马格纳斯·贝恩。
“可是……”塞巴斯蒂安似乎跟克拉丽一样震惊。他嘴巴微张地盯着马格纳斯，一脸茫然。最后，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是——拉格纳·菲尔吗？那位大巫师？”
马格纳斯把烟斗从嘴巴上移开。“哦，我肯定不是奇异的舞者拉格纳·菲尔。”
“我……”塞巴斯蒂安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克拉丽不知道他期待的是什么，但要理解马格纳斯得花一点功夫。“我们希望你能帮助我们。我是塞巴斯蒂安·维莱克，这位是克拉丽莎·摩根斯特恩——她母亲是乔斯琳·菲尔柴尔德——”
“我才不在乎她妈妈是谁呢，”马格纳斯说，“没有预约你们不能见我。以后再来。明年三月很好。”
“三月？”塞巴斯蒂安面露惧色。
“你说得对，”马格纳斯说，“阴雨绵绵的。那么六月怎么样？”
塞巴斯蒂安挺直身体。“我想你不理解这件事有多么重要——”
“塞巴斯蒂安，别说了，”克拉丽厌恶地说，“他只是在逗你玩呢。不管怎样，他都帮不了我们。”
塞巴斯蒂安只是露出更加困惑的表情。“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能——”
“好吧，够了。”马格纳斯说着打了个响指。
塞巴斯蒂安僵立在原处，仍然张着嘴巴，一只手伸出去一半。
“塞巴斯蒂安！”克拉丽伸出手去摸他，但他像雕塑一样僵硬。只有胸脯微微的起伏表明他还活着。“塞巴斯蒂安？”她又喊了一遍，但这根本是无望的：不知为何，她知道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她。她转身看着马格纳斯。“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居然这么做。你到底有什么问题？不管烟斗里是什么东西，你是不是被它搅坏脑子了？塞巴斯蒂安站在我们这边。”
“我不站边，克拉丽，亲爱的，”马格纳斯挥舞着烟斗说道，“实际上，我不得不把他冷冻一会儿是你自己的错。你差一点就要告诉他我不是拉格纳·菲尔了。”
“你确实不是拉格纳·菲尔啊。”
马格纳斯从嘴巴里吐出一串烟圈，透过烟雾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来吧，”他说，“让我给你看个东西。”
小屋里面没有开灯。从窗户透进来的昏暗日光足以让克拉丽看清楚他们正站在一间充满着黑色阴影的大房子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古怪的味道，仿佛是垃圾燃烧的气味。她呛得发出微声，马格纳斯举起手又打了一个响指，他的指尖散发出一道明亮的蓝光。
克拉丽倒抽一口气。房间里一片狼藉——家具摔成了碎片，抽屉打开着，里面装的东西散落得到处都是。从书上撕下来的纸张像灰烬一样飘浮在空中。就连玻璃窗也被打碎了。
“昨天晚上我收到菲尔的留言，”马格纳斯说，“他要我在这里跟他见面。我来到这里——发现这里已经是这个样子。所有的东西都被毁坏了，到处都散发着恶魔的臭气。”
“恶魔？但恶魔不能进入伊德里斯——”
“我没说它们来过。我只是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马格纳斯说话的语调一如往常，“这地方的臭味来自恶魔。拉格纳的尸体在地板上。他们离开时他还没有死，可我到达时他已经死了。”他转身看着她，“谁知道你在找他？”
“玛德莱娜，”克拉丽小声说，“但她死了。塞巴斯蒂安、杰斯和西蒙。莱特伍德一家——”
“啊，”马格纳斯说，“如果莱特伍德一家知道，圣廷现在可能也已经知道了，瓦伦丁在圣廷有间谍。”
“我应该保密，而不是向每个人打听他的下落，”克拉丽心怀恐惧地说，“这是我的错。我应该警告菲尔——”
“不妨让我指出，”马格纳斯说，“你找不到菲尔，这实际上就是你为什么向人们打听他的原因。听着，玛德莱娜——还有你——认为菲尔是能帮助你母亲的某个人，但这件事没那么简单。瓦伦丁可能并不知道如何唤醒你的母亲，但他似乎知道，她让自己陷入目前那种状况所做的事与他非常渴望拥有的某个东西有关。一本特别的魔法书。”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克拉丽问。
“因为拉格纳告诉过我。”
“可是——”
马格纳斯用手势打断了她。“巫师们有彼此交流的方式。他们有自己的语言，”他举起散发着蓝色火焰的那只手，“圣语。”
火信，每封至少有十五厘米那么高，出现在墙壁上，仿佛是用液金蚀刻进石头里的。信沿着墙壁疾跑，拼写出克拉丽读不懂的文字。她转身看着马格纳斯。“说的是什么？”
“拉格纳这么做的时候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他用信通知，随便哪个巫师过来，”马格纳斯转过身，燃烧的信散发出的光芒使他的猫眼蒙上一层金色，“他在这里遭到瓦伦丁手下的袭击。他们想要《白色魔法书》。除了《灰色格雷》之外，它是有史以来所写的最著名的几卷超自然魔法书之一。里面有乔斯琳服用的药剂配方和解药配方。”
克拉丽张大了嘴巴。“那么它在这里吗？”
“不在，它是你母亲的。拉格纳所做的只不过是建议她把书藏在哪里以免落入瓦伦丁之手。”
“那么它——”
“它在维兰德庄园。维兰德一家离乔斯琳和瓦伦丁住的地方很近，是他俩最近的邻居。拉格纳建议你母亲把书藏在自己家里，藏在瓦伦丁绝不会去看的地方。实际上是在图书室里。”
“可瓦伦丁曾在维兰德庄园住了很多年，”克拉丽抗议，“难道他没找到它？”
“它藏在另一本书里。一本瓦伦丁不可能翻阅的书，”马格纳斯歪着嘴巴笑起来，“《简易主妇食谱》。没人能说你妈妈没有幽默感。”
“那么你已经去过维兰德庄园了？你找过这本书吗？”
马格纳斯摇摇头。“克拉丽，庄园上有一些指示错误的魔法屏障。它们不仅仅抵御圣廷，还抵御所有人，特别是暗影魅族。如果我有时间研究它们的话，我能解开它们的法力，但是——”
“那么没有人能进入庄园吗？”绝望攫住了她的胸口，“是不可能的？”
“我没说没有人，”马格纳斯说，“我想至少有个人肯定能进入庄园。”
“你是说瓦伦丁？”
“我是说，”马格纳斯说，“瓦伦丁的儿子。”
克拉丽摇摇头。“杰斯不会帮助我的，马格纳斯。他不希望我来这里。实际上，我怀疑他根本不会跟我讲话了。”
马格纳斯沉思地看着她。“我想，”他说，“没有什么事情杰斯不会为你做的，只要你开口。”
克拉丽张开嘴，然后又闭上了。她想起马格纳斯似乎一直知道亚历克对杰斯的感情，西蒙对她的感情。现在甚至她对杰斯的感情也清楚写在了她脸上，而马格纳斯非常善于读懂别人的心思。她看向别处。“假如我能说服杰斯跟我一起去庄园拿到那本书，”她说，“然后又能怎样？我不知道怎么施魔法，也不知道怎么制作解药——”
马格纳斯哼了一声。“你认为我告诉你这些是免费的吗？一旦你得到《白色魔法书》，我想让你直接带给我。”
“书？你想要？”
“它是世界上最强大的魔法书。我当然想要。此外，就权利而言，它属于莉莉丝9的子孙，而不是拉结尔的。它是一本为巫师写的书，应该归巫师所有。”
“但我需要它——来治愈我的母亲——”
“你只需要其中的一页，你可以保留。剩下的归我。作为回报，你把书给我时，我会为你制作解药，然后给乔斯琳服用。你不能说这不是公平的交易吧，”他伸出一只手，“握手为定？”
犹豫了片刻之后，克拉丽跟他握了握手。“我最好别为此感到后悔。”
“我当然希望不会。”马格纳斯说着，转身开心地朝正门走去。墙上的火信已经开始变淡。“后悔是没有意义的情绪，难道你不同意吗？”
从黑暗的小屋中走出来，外面的太阳显得特别耀眼。克拉丽站在那里眨眼睛，直到视线开始聚焦：远处的群山、心满意足吃着草的旅行者，一只手仍然伸着、像草坪上的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的塞巴斯蒂安。她转身看着马格纳斯。“现在请你解冻他，好吗？”
马格纳斯觉得好笑。“今天早上我收到塞巴斯蒂安的消息时感到很惊讶，”他说，“居然说他想帮你个忙。你是怎么遇见他的？”
“他是莱特伍德夫妇什么朋友的表兄之类的。他人很好，我保证。”
“很好，呸！他好极了，”马格纳斯恍惚地凝视着他所在的方向，“你应该把他留在这里。我可以在他身上挂帽子什么的。”
“不行，不能把他给你。”
“为什么不？你喜欢他？”马格纳斯的眼睛闪着幽光，“他似乎喜欢你。我看见他向你伸出手就像松鼠潜入水中打捞花生一样。”
“为什么我们不聊一聊你的爱情生活呢？”克拉丽反击道，“你和亚历克怎么样了？”
“亚历克拒绝承认我们在恋爱，所以我拒绝承认他。前几天他给我发了封火信，请我帮忙。火信上的称谓是‘大巫师贝恩’，仿佛我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似的。他仍然对杰斯有感情，我想，尽管那段感情不会有结果。我想你根本不知道的一个问题是……”
“哦，闭嘴，”克拉丽厌恶地瞪了马格纳斯一眼，“听着，如果你不解冻塞巴斯蒂安，那么我也绝不离开这里，你就永远得不到《白色魔法书》。”
“哦，好吧，好吧。倘若我可以提出一个请求呢？不要告诉他我刚才跟你说过的任何事情，不管他是不是莱特伍德一家的朋友。”马格纳斯赌气地打了个响指。
塞巴斯蒂安的脸变得有生气了，像暂停后重新开始转动的录像机一样。“——帮助我们，”他说，“这不是什么不重要的事情。这件事生死攸关。”
“你们拿非力人认为你们所有的问题都是生死攸关的，”马格纳斯说，“现在走吧。你们开始让我烦了。”
“可是——”
“走吧。”马格纳斯的声音中带着危险的口吻。蓝色的火花在他长长的指尖上闪烁，空气中突然有种刺鼻的味道，像着了火似的。马格纳斯的猫眼幽幽地闪着光。尽管克拉丽知道这只不过是装腔作势，她仍然忍不住后退。
“我想我们应该走了，塞巴斯蒂安。”她说。
塞巴斯蒂安眯起眼睛。“但是，克拉丽——”
“我们走。”她坚持道，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半拽着他朝旅行者走去。他很不情愿地跟着她，轻声咕哝着。克拉丽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转头朝后面看了一眼。马格纳斯双手抱胸站在小屋门口。他迎上克拉丽的目光，咧嘴笑了起来，眼睛似乎放出光芒来，眨了一下一边的眼皮。
“对不起，克拉丽。”塞巴斯蒂安把一只手放在克拉丽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扶着她的腰，帮助她爬上旅行者宽阔的背。她压制着脑海中警告她不要爬上这匹马——或者任何一匹马——的那个小声音——任由他协助她爬上去。她跨上一条腿，在马鞍上坐定了，告诉自己她稳当地坐在一张宽大活动的沙发上，而不是坐在有可能随时转过身来咬她一口的活生生的动物上。
“为什么道歉？”他在她身后跃上马时她问道。他那么轻松地就做到了简直让人觉得生气——仿佛他是在跳舞一般——不过观看时却令人宽慰。他显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伸手过来拉住缰绳时她想道。她猜一只手拉住缰绳也是不错的。
“为拉格纳·菲尔。我没料到他会那么不愿意帮忙。不过巫师们都变化莫测。你以前见过一位，是不是？”
“我见过马格纳斯·贝恩。”她扭头看了一眼马上要消失在他们身后的小屋。烟正从烟囱里飘出来，形成几个跳舞的手指的形状。跳舞的马格纳斯们？她猜不出其中的含义。“他是布鲁克林的大巫师。”
“他和菲尔很像吗？”
“惊人地相似。菲尔的事没关系。我知道他可能会拒绝我们。”
“但我答应过帮你的，”塞巴斯蒂安听起来真的很难过，“好吧，至少我还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你看，所以今天不会是完全浪费时间。”
“是什么？”她又扭头仰望着他。太阳高高地挂在他身后的天空上，给他那一绺一绺的黑发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
塞巴斯蒂安咧嘴笑了。“你会看见的。”
他们骑马离阿里坎特越来越远，两侧的绿墙在缰绳的挥动下驰过，不时呈现出美不胜收的风景：结霜的蓝色湖面，郁郁葱葱的山谷，灰色的山脉，波光粼粼的银色河流和小溪，两岸花团锦簇。克拉丽惊叹着住在这样的地方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她情不自禁地感到紧张，几乎有种被暴露在外的感觉，因为没有了将她包围起来的高楼大厦带来的安慰。
也并不是没有一个建筑物。每隔一会儿就有石头大房子的屋顶从树梢上方跃入眼帘。这些是庄园的房子，塞巴斯蒂安解释道（在她的耳边喊叫）：暗影猎手中有钱人家的乡村大宅。它们使克拉丽想起曼哈顿北面沿着哈德逊河的那排古老的大豪宅，那里是几百年前纽约有钱人消夏的地方。
脚下的路从小碎石变成泥路了。他们登上一座小山顶时，克拉丽从幻想中惊醒，而塞巴斯蒂安则拉紧了旅行者的缰绳。“就是这里。”他说。
克拉丽目不转睛地看着。“它”是一堆烧焦变黑的乱石岗，只能从轮廓辨认出这里曾经是一座房子：空空的烟囱仍然指向天空，一面没有玻璃的窗户中间裂出了个洞。地基的缝隙里杂草丛生，是这片黑色中的一抹绿。“我不明白，”她说，“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
“你不知道？”塞巴斯蒂安问，“这是你母亲和父亲曾经住过的地方。是你哥哥出生的地方。这是菲尔柴尔德庄园。”
并不是第一次了，克拉丽脑海中听见霍奇的声音。瓦伦丁点燃一把大火，把自己和他的家人、妻子和孩子一起烧死。把这片土地烧成了黑色。那里直到现在仍然没有人愿意造房子。他们说这片土地遭到了诅咒。
她没再说什么，从马背上滑了下来。她听见塞巴斯蒂安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但她已经半跑半滑地朝矮山下跑去。地面在房子曾经坐落的地方变得平坦了，曾经是通道的焦黑色石头在她的脚下干枯开裂。站在杂草丛中，她看见几级台阶突然从地面几十厘米的地方断裂了。
“克拉丽——”塞巴斯蒂安跟着她穿过杂草，但她几乎没有意识到他的出现。她慢慢转了个圈，领会着眼前的这一切。烧得半死的树。曾经很可能是绿茵葱葱的草坪一直绵延到倾斜的山坡底下。她能看见远处的屋顶，可能是附近另一座庄园大宅的。她踏进废墟，脚下是一堆焦黑的石头。她看得出房间和门厅的轮廓，甚至还有一个烧焦的柜子，几乎完整无缺，倒在一侧，瓷器碎片从里面洒落出来，与这片黑土地混杂在一起。
这里曾经是一幢真实的房子，曾经有活着能呼吸的人居住在这里。她的妈妈在这里生活，在这里结婚生子。然后瓦伦丁来了，将一切变成了灰烬，只留下乔斯琳，并误以为自己的儿子死了，导致她向自己的女儿隐瞒这个世界的真相……一阵痛彻心扉的悲伤向克拉丽袭来。不止一条生命在这里被毁灭。她用手摸着自己的脸，惊讶地发现脸上潮湿了：她一直在哭，自己居然不知道。
“克拉丽，我很抱歉。我以为你想看这个。”是塞巴斯蒂安，他踩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靴子踢起一团团灰烬。他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她转过身看着他。“哦，我确实想来。我以前就想来。谢谢你。”
风刮得更大了，将他的黑发吹到他的脸庞上。他苦笑了一下。“很难想象曾经在这个地方发生过的一切，关于瓦伦丁，关于你母亲——她拥有不可思议的勇气。”
“我知道，”克拉丽说，“她曾经是，现在也是。”
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你也是。”
“塞巴斯蒂安，你并不了解我。”
“不是这样的。”他抬起另一只手，将她的脸捧在掌心。他的抚摸很温柔，几乎是试探性的。“我听说过你的全部，克拉丽。关于你为了圣杯如何与自己的父亲搏斗，如何跑到被吸血鬼占据的酒店找你的朋友。伊莎贝尔告诉过我很多事情，我也听说过很多流言蜚语。而且自从第一次——第一次我听见你的名字——我就想见你。我知道你会非比寻常。”
她颤抖着笑起来。“我希望你没有太失望。”
“不会，”他轻声说，指尖滑到她的下巴下面，“一点儿也不会。”他抬起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她惊讶得不知所措，等到他向她俯下身体时，她才意识到他要干什么，但已经太迟了：条件反射般地，她闭上眼睛任由他的嘴唇温柔地摩擦着她的嘴唇，全身一阵颤栗。她举起胳膊搂住他的脖子，一半是为了稳住身体，一半是把他拉得更近。
他的头发让她的指尖发痒，不像杰斯的那样光滑如丝，却很细很柔软。她不应该想到杰斯。她抑制住自己不去想杰斯，而塞巴斯蒂安的手指则滑过她脸颊和下巴的边缘。他的抚摸很温柔，尽管他的手指上也有老茧。当然，杰斯因为战斗的关系也有同样的老茧，或许所有的暗影猎手都有老茧——
她拼命压制想到杰斯的念头，或者说试图这么做，但这没有用。就算她闭上眼睛也能看见他——看见那张自己可能永远也无法画下来的棱角分明的脸，无论这张脸的形象已经多么深地刻入了她的心；看见他手的精致骨骼，他肩膀上的伤痕——
她心中翻滚着的强烈思念消退得非常快，仿佛有弹性的带子猛地收缩回去。她全身麻木，而此时塞巴斯蒂安的嘴唇压在她的嘴唇上，他的手移到她的脖子后面捧着——一种不对劲的感觉冷冰冰地使她震惊不已。有什么事情，比她对永远无法拥有某个人的那种无望的渴慕还要糟糕。这是别的东西：突如其来的恐惧，仿佛她原本正自信地往前走，突然却跌入一片漆黑的虚无。
她大口喘着气，猛地抽离塞巴斯蒂安，差一点就绊倒了。要不是他扶着她，她肯定已经摔倒了。
“克拉丽，”他双眼茫然，脸颊通红，“克拉丽，怎么啦？”
“没什么，”她的声音自己听来都很虚弱，“没什么——只是，我不应该——我还没有真的准备好——”
“我们发展得太快了吗？我们可以慢一点——”他向她伸出手，但她无法自控地往后退缩。他一脸受伤的表情。“我不会伤害你，克拉丽。”
“我知道。”
“发生了什么事吗？”他抬起手，把她的头发拂到耳后。她强忍住没扭开。“是杰斯——”
“杰斯？”他知道她一直在想杰斯，他能看得出吗？而与此同时……“杰斯是我哥哥。为什么你提起他？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他摇摇头，痛苦和困惑交织着出现在他的脸上，“或许别人曾经伤害过你。”
他的手仍然抚摸着她的脸，她举起手把它放在他的身侧，动作轻柔却坚定。“不是。没有那样的事情。我只是——”她犹豫了，“感觉不对劲。”
“不对劲？”他脸上受伤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克拉丽，我们有种关联。你知道我们有。自从我见到你的那一秒起——”
“塞巴斯蒂安，别——”
“我感觉你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我看出你也这样觉得。别告诉我你没有。”
但那不是她曾经感受到的那种感觉。她感觉就像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走过一个街角，突然看见应该在自己城市里的那幢赤褐色建筑出现在眼前。一种令人惊讶又不完全是愉快的熟悉感，几乎是：它怎么可能在这里呢？
“我没有。”她说。
在他眼中升起的愤怒——来势突然，黑暗而无法控制——使她大吃一惊。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紧得让她感到疼痛。“那不是真的。”
她竭力挣脱。“塞巴斯蒂安——”
“这不是真的。”他眼中的黑暗似乎吞噬了他的瞳孔。他的脸像一张白色的面具，严肃而僵硬。
“塞巴斯蒂安，”她尽可能平静地说，“你弄痛我了。”
他放开她的手。他的胸脯飞快地起伏着。“对不起，”他说，“对不起。我以为——”
好吧，你想错了，克拉丽想说，但她忍住没说出口。她不想再看见他脸上的那种表情。“我们应该回去了，”相反，她这样说道，“天很快就要黑了。”
他麻木地点点头，好像跟她一样被自己突然爆发的怒火吓呆了。他转过身朝旅行者走去，而马正在拉长的树荫下吃草。克拉丽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跟上他——似乎她也没有别的事可做。她偷偷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紧跟在他身后——两个手腕上被他的手指握住过的地方留下了几道红印，更奇怪的是，她的指尖黑乎乎的很脏，仿佛她用墨水弄脏过似的。
塞巴斯蒂安一言不发地扶着她爬上旅行者的背。“关于杰斯如果我暗示过什么的话，我很抱歉，”她在马鞍上坐定后他终于开口说道，“他绝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情。我知道是因为你他才跑到防御厅去看那个吸血鬼囚犯的——”
仿佛世界上的一切突然戛然停止了一样。克拉丽听见自己的呼吸在耳边呼呼作响，看见自己的手像雕像那样变得僵硬，一动不动地搁在马鞍的前鞍桥上。“吸血鬼囚犯？”她低声问。
塞巴斯蒂安一脸惊讶地抬头看着她的脸。“是的，”他说，“西蒙，那个他们从纽约带来的吸血鬼。我以为——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呢，难道杰斯没有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