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活人中的一员
刺眼的阳光使西蒙醒了过来，是卡在窗户铁栏之间的那个东西折射进来的阳光。他站了起来，浑身因为饥饿而疼痛着。他看到那是个金属瓶子，大约有保温饭盒那样大小。瓶颈上绑着一截卷起来的信纸。西蒙取下瓶子，展开信纸，上面写道：
西蒙：
这是新鲜的牛血，从屠夫那里弄来的。希望合你的胃口。杰斯把你的话告诉了我。我觉得你真的很勇敢，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坚持住，我们会想办法把你弄出来的。
XOXOXOXOXOXOX10伊莎贝尔
看到沿着页边草草写下的那串字母X和O，西蒙笑了。伊莎贝尔那种夸张的情感表达方式丝毫没有受到当前情况的影响，这真是个好消息。他拔下瓶塞，才刚咽下几口，就感到脊背上一阵刺痛的感觉，这让他转过身去。
拉斐尔平静地站在房间中央，双手背在身后，瘦削的肩膀紧绷着。他穿着一件白色紧身衣，外搭深色夹克衫，脖子上的一条金链子闪着光。
西蒙几乎被刚喝下的那口血给噎住了，他用力咽了一下，仍旧紧盯着拉斐尔。“你——你不可能来这儿。”
拉斐尔的笑容不知怎地，让人感觉他的尖牙就要亮出来，尽管并没有那样。“别慌张，日光行者。”
“我没慌张。”严格来说这不是实情。西蒙感觉自己好像在吞下什么尖利的东西。自从那晚在皇后区，他从那个匆忙挖就的坟墓中挣脱出来之后，便再没见过拉斐尔。他仍然记得拉斐尔把一袋袋动物血扔给他，还有他用牙齿把袋子撕开的方式就好像是只动物一般。这些不是他想要记得的东西。要是他再也不用见到这个吸血鬼男孩，那会让他很高兴。“太阳还没落山，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并不在，”拉斐尔的声音像黄油那般润滑，“我只是个投影。瞧。”他手臂一挥，穿过了身旁的石头墙，“我就像是一股烟，伤害不了你。当然，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我不想把你怎么样，”西蒙把瓶子放在床上，“可我却想知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你突然之间就离开了纽约，日光行者。你该明白，你出城时得告知当地的主事吸血鬼，你不知道吗？”
“主事？你是说你？我以为主事是其他什么人——”
“卡米尔还没回归我们的队伍，”拉斐尔不动声色地说，“我代替她主事。如果你努力去熟悉自己同类的规矩，就会知道这点事。”
“我离开纽约事先并没有仔细计划过。而且，虽然我无意冒犯，可我真的没把你当作是我的同类。”
“上帝啊，”拉斐尔垂下眼睛，好似要隐藏起笑意，“你真是顽固。”
“你怎么能说出那话？”
“这似乎很明显，不是吗？”
“我的意思是说——”西蒙的喉咙一紧，“那个词。你能说出口，而我却不能说——”上帝。
拉斐尔的眼睛一下挑了起来，他看上去的确是被逗乐了。“经年累月，”他说，“不断练习，还有信仰，或者说是信仰的缺失——这两者从某些方面看来是一样的。时间久了你会学会的，小雏鸟。”
“别那样叫我。”
“可你就是这样的啊。你是黑夜之子。不就是因为这个瓦伦丁才抓了你，取走了你的血液吗？不就是因为你是这样的你吗？”
“你似乎知道很多，”西蒙说，“也许该你来告诉我。”
拉斐尔的眼睛眯了起来。“我还听到有流言说你喝了一个暗影猎手的血，这让你有了一种能力，那种可以在阳光下活动的能力。这是真的吗？”
西蒙的汗毛竖了起来。“这真是荒唐。如果暗影猎手的血能够赋予吸血鬼在白天活动的能力，那现在所有人都应该知道这一点了吧。拿非力人的血会是稀罕物，而且在那之后，吸血鬼和暗影猎手之间绝不会再和平相处。所以说，这点不是真的倒是件好事啊。”
拉斐尔的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说得真没错。提到稀罕物，你现在可是个身价不菲的物件。你还没意识到这一点，是吗，日光行者？这世上所有的暗影魅族中没有一个人不想得到你的。”
“也包括你在内吗？”
“当然。”
“那如果你真的得到了我，你会把我怎样？”
拉斐尔耸了耸瘦削的肩膀。“我并不像其他吸血鬼那样，认为这种可以在白天活动的能力是种天赋，也许只有我是这么想的。我们成为黑夜之子一定有其原因。我可能会对你厌恶至极，就如同人们对我深恶痛绝那样。”
“是吗？”
“这很有可能，”拉斐尔的话语之中不动声色，“我认为你对我们所有人来说是个威胁，如果你乐意回归我们的话，其实是对我们吸血鬼一族的威胁。你不可能永远待在这牢房里，日光行者。终究你还是要走出去，再次面对这个世界，再次面对我。我能告诉你一件事，我将会发誓不去伤害你，而且不会试图去寻找你，只要你也发誓一旦奥尔德特里放了你，你就躲起来，发誓走得远远的，没人能找到你，而且不再和你人类生命中所认识的任何人联系。我能这样做可是再公平不过了。”
可西蒙已经在摇头了。“我不能离开我的家人，还有克拉丽。”
拉斐尔气愤地哼了一声。“他们已经不再是你目前所拥有的生命中的一部分了。你现在是个吸血鬼。”
“可我不想变成吸血鬼。”西蒙说。
“瞧瞧你自己吧，还在一直抱怨，”拉斐尔说，“你永远不会生病，不会死去，而且永远强壮年轻，你再不会衰老。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永远年轻，西蒙想。这听上去不错，可真有人想一直十六岁吗？永远定格在二十五岁是一回事，可十六岁呢？总是这样又高又瘦，而且笨手笨脚的样子，永远不能成长为真正的自己，不能拥有自己完全长成的脸庞和身型？更不要说十六岁的样子，注定他永远不能进酒吧给自己叫酒喝，不能，永远不能。
“而且，”拉斐尔又补充说，“你甚至不用放弃享受阳光的权利。”
西蒙完全没有意愿再重复一次刚才的谈话。“在迪蒙酒店我听到其他人谈论你，”他说，“我知道你每个周日都会带上十字架，去看望你的家人。我敢打赌说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你是个吸血鬼。所以也不要让我放下生命中的所有人。我不会那样做，而且我也不会撒谎骗你说我愿意。”
拉斐尔的眼睛闪着光。“我的家人是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认为什么，明白什么。一个真正的吸血鬼明白他已经死了，他接受死亡。可你呢，你认为自己还是活人中的一员，就是这点让你如此危险。你不能承认自己已经不再活着。”
克拉丽把阿玛提斯家的大门关上，并且锁上门闩，这时已近黄昏。昏暗的门廊中，她半闭起眼睛，倚靠着大门良久。极度的疲劳让她的四肢都感觉沉甸甸的，腿脚非常疼痛。
“克拉丽？”阿玛提斯坚定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是你吗？”
克拉丽待着没动，紧闭着双目，放任自己游荡在那片宁静的黑暗中。她如此强烈地想要回家去，几乎能嗅到布鲁克林大街上那股有金属味的空气。她能看到妈妈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昏暗的淡黄色光线透过敞开的公寓窗户倾泻进来，照射在妈妈正在创作的画布上。这股乡愁在她胸中翻滚，像是种伤痛。
“克拉丽。”这一次声音更近了一些。克拉丽一下睁开了眼睛，阿玛提斯就站在她面前，双手叉腰，灰白的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扎起。“你哥哥来见你了，他在厨房等着。”
“杰斯来了？”克拉丽努力克制住自己脸上的愤怒和震惊。在卢克的姐姐面前显示出自己有多生气没什么意义。
阿玛提斯好奇地看着她。“我不该让他进来吗？我以为你会想见他。”
“不，这很好，”克拉丽有些费力地让自己的语调保持平静，“我就是累了。”
“啊，”阿玛提斯看起来似乎不相信这话，“好吧，如果你需要我的话，我就在楼上。我需要打个盹。”
克拉丽想象不出自己需要阿玛提斯什么，可她还是点了点头，无精打采地穿过走廊，进入厨房。厨房中充盈着明亮的光线，桌子上放着一盆水果——橘子、苹果和梨——还有一大块面包和黄油奶酪，旁边有一盘看起来像是……饼干？阿玛提斯真的会烤饼干吗？
杰斯就坐在桌边，双肘支撑，俯身向前，金色的头发乱蓬蓬的，衬衫在领口微微张开，她能看到浓密的黑色印记沿着他的锁骨缠绕开去。他绑着绷带的手里拿着一块饼干。这样看来塞巴斯蒂安说得没错，他是弄伤了自己，可她在意的不是这个。“很好，”他说，“你回来了，我正在想你是不是掉进运河里了。”
克拉丽只是盯着他，无话可说。她想，不知他是否能从自己的眼神中察觉出那股愤怒。他向后靠在椅子上，一只手臂随意地搭着椅背。如果不是看到他颈部快速跳动的脉搏，她几乎就相信了他这副若无其事的神情。
“你看上去很累，”他又说道，“你这一整天都去哪儿了？”
“我和塞巴斯蒂安出去了。”
“塞巴斯蒂安？”他那副极为震惊的表情一时间让人感到满足。
“昨晚是他送我回来的，”克拉丽说，而在她脑海中，“从现在开始我只做你的哥哥”那句话以一种特有的韵律在跳动，一种像是受了伤的心所特有的那种韵律，“而且到目前为止，他是这城里唯一一个对我还算稍微好一点的人。所以说，是的，我和塞巴斯蒂安出去了。”
“我明白了，”杰斯把手中的饼干放回盘子里，他的脸色发白，“克拉丽，我来这儿是道歉的。我不应该那样和你说话。”
“是的，”克拉丽说，“你不该那样。”
“我过来还想问你是否要再考虑一下回到纽约去。”
“天啊，”克拉丽说，“又来了——”
“你在这儿不安全。”
“你在担心什么？”她不动声色地问道，“是担心他们会把我关进监狱里吗？就像他们对待西蒙那样？”
杰斯的表情毫无变化，可他向后一靠，椅子的两只脚离开了地面，几乎像是她推了他一把。“西蒙——”
“塞巴斯蒂安已经告诉了我他发生了什么，”她继续用那种平淡的语调说，“告诉了我你都做了什么，你是怎么把他带来，之后又怎么让他关进监狱。你是想让我恨你吗？”
“你相信塞巴斯蒂安？”杰斯问道，“你几乎不了解他，克拉丽。”
她盯着他。“这些都不是真的？”
他也直视着她的目光，但脸上没有表情，就像当她把塞巴斯蒂安推开时，后者的表情一样。“那都是真的。”
她从桌上抄起个盘子，朝他扔过去。他一躲，椅子也随之摇晃起来，而盘子砸在水槽上方的墙上，碎成无数瓷片。她又拿起一个，扔了过来，而杰斯此时从椅子上跳了开去。这次她扔得不大准：那个盘子擦过冰箱砸在杰斯脚边的地上，碎成两半。“你怎么能那么做？西蒙信任你。他现在在哪里？他们会把他怎样？”
“不会怎样，”杰斯说，“他很好，我昨晚见了他——”
“在我见你之前还是之后？在你装作一切都很好，你自己也还不错之前还是之后？”
“你离开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觉得我状态还不错？”杰斯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几乎像是强压住笑意，“我一定是个比自己想象中要出色许多的演员。”他脸上露出了不自然的笑容。这笑容就像是根火柴，一下子引燃了克拉丽的怒火：他怎么敢在现在这个时候嘲笑她？她一把抄起水果盆，可突然之间又觉得它似乎不够分量。她一脚踢开椅子，朝他扑了过来，杰斯不会想到她能用这样一招。
她的突袭让杰斯没有防备，她猛地撞到他，他踉跄地退后几步，重重抵在水池的边角上。她半扑在他身上，听得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她无所顾忌地抡起胳膊，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打算做什么——
她忘记了他的动作有多快。她的拳头没有打在他脸上，而是被他抬起的手抓住了。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强迫她把手臂放在了身侧。她突然意识到，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多么近，自己微微倚在他身上，用自己的重量使他靠在水池边上。“放开我的手。”
“如果我放开，你真的想要打我吗？”他的声音沙哑但轻柔，目光炯炯。
“你不觉得自己该打吗？”
她感受到他的胸膛一起一伏，而此时，他大笑起来，但笑声中没有丝毫愉悦。“你认为是我策划了这一切吗？你真的认为我会那么做？”
“好吧，你不喜欢西蒙，不是吗？也许你对他从来都没有好感。”
杰斯发出一声满是怀疑的惊呼，放开了她的手。克拉丽向后退了几步，这时杰斯手心向上伸出右臂。她过了一会儿才发觉他给自己看的东西：他手腕上一道凹凸不平的疤痕。“这里，”他说，声音像根铁丝那样紧绷，“是我割破手腕让你那个吸血鬼朋友喝我的血的地方。那几乎要了我的命。而你现在却认为，你刚才怎么说的，我会不假思索地放弃他？”
她盯着杰斯手腕上的伤疤——他全身上下布满的各种形状、各种大小的许多伤疤中的一道。“塞巴斯蒂安告诉我，是你把西蒙带到这儿来的，然后他随亚历克去了防御厅，从而落入了圣廷之手。你肯定知道——”
“我是出于意外才带他来的，我叫他来学院是有话对他说。事实上，是关于你的一些话。我以为也许他能劝说你放弃来伊德里斯的念头。可他根本就不考虑那么做，如果这对你来说是个安慰的话。就在他还没有离开时，我们遭到了弃魔的攻击。我万不得已把他拖进了移空门，要不这么做的话，就只能留他在那儿等死。”
“可为什么要把他交给圣廷？你肯定知道——”
“我们把他送去圣廷的原因是，伊德里斯唯一的移空门在防御厅。他们说会把他送回纽约。”
“而你相信了他们？就在清楚了大审判官的所作所为之后？”
“克拉丽，大审判官是比较反常。那可能是你第一次接触圣廷，但对我来说不是——圣廷就是我们自身，我们拿非力人。他们遵循《大律法》。”
“可他们偏偏没有遵循。”
“是的，”杰斯说，“他们没有。”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而最糟糕的是，”他又补充说，“想起瓦伦丁对圣廷的斥责，说其是如何腐化堕落，如何需要清洗净化。多希望我能以天使之名不赞同他的说法。”
克拉丽沉默了，起初是因为她想不到要说什么，而随后杰斯伸出手，这让她一惊——几乎像是他完全没有思考自己在做什么——他把她拉向自己。让克拉丽更吃惊的是，自己就任凭他那样。透过他白色的衬衫，她能看见他身上印记的轮廓，黑色弯曲的线条像是火舌一般划过肌肤。她想把头靠在他身上，想感受他的双臂抱住自己，这种渴望就像是当她淹没在林恩湖中，对空气的渴求一样。
“也许他认为需要修正一些事情是对的，”她最终开口说，“可他修正的方式不对。你能明白这点，不是吗？”
杰斯微微闭起双眼。她看到他眼睛下方有新月形的黑眼圈，是那些无眠的夜晚留下的痕迹。“我不确定自己能明白什么。克拉丽，你感到生气这无可厚非。我本就不该信任圣廷。我多么希望反常的仅仅是大审判官，她的所作所为都没有得到他们的应允，我多么希望在暗影猎手这个群体中还有一点我仍能信任的部分。”
“杰斯。”她轻声说。
他睁开眼睛，俯视着她。她和杰斯靠得如此之近，他们的膝盖甚至都碰在了一起，她能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从他身边离开，她告诉自己，可她的双腿不听指挥。
“怎么了？”他说，声音非常轻柔。
“我想见见西蒙，”她说，“你能带我去见他吗？”
他突然放开了她，就如同抱住她那样猝不及防。“不。你甚至都不该出现在伊德里斯，你不能大摇大摆地走进防御厅。”
“可他会以为所有人都抛弃了他，他会想——”
“我去看过他，”杰斯说，“我本想把他放出来，我准备用双手掰开窗户上的铁栏。”他一板一眼地说道，“可他不允许我那么做。”
“他不允许你那么做？他想待在牢房里？”
“他说大审判官正在调查我们一家，特别是我。奥尔德特里想把在纽约所发生的一切都归咎于我们。他不可能随便抓我们之中的一个去严刑逼供——圣廷不会同意他这么做——可他正试图让西蒙向他讲出一套说辞，说我们和瓦伦丁串通一气。西蒙说如果我放了他，那么大审判官就会知道是我干的，而且对莱特伍德一家还会有更糟糕的影响。”
“他这么做品格很高尚，可他长远的计划是什么？永远待在牢里吗？”
杰斯一耸肩。“我们还没想出具体的对策。”
克拉丽恼怒地出了一口气。“你们啊，”她说，“好吧。听我说，你所需要的就是个不在场证明。我们确保你在其他地方，一个所有人都能看到你的地方，还有莱特伍德一家也是。然后我们让马格纳斯把西蒙从监狱里救出来，再送回纽约去。”
“我不想告诉你，克拉丽，可马格纳斯绝不可能这么做。我不管他认为亚历克有多可爱，可他不会为了帮我们就堂而皇之地和圣廷作对。”
“他也许会，”克拉丽说，“为了《白色魔法书》。”
杰斯眨了眨眼。“什么书？”
克拉丽简要地向他讲述了拉格纳·菲尔的死，马格纳斯如何出现在菲尔家，还有魔法书的事。直到她讲完，杰斯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并且满脸惊愕。
“恶魔？”他说，“马格纳斯说菲尔是被恶魔所杀？”
克拉丽回过神来。“不——他说那地方的臭味来自恶魔，还有菲尔是被‘瓦伦丁手下’所杀。他就说了这些。”
“有些黑魔法也会留下一些类似恶魔的难闻气息，”杰斯说，“如果马格纳斯也没说得十分确定，也许是因为有巫师在那儿使用黑魔法让他很不高兴，那是违反《大律法》的行为。可瓦伦丁让莉莉丝之子去为他做些肮脏的勾当绝不是第一次了。还记得他在纽约杀害的那个巫师孩子吗？”
“瓦伦丁用他的血来进行地狱转换仪式。我记得，”克拉丽打了个寒颤，“杰斯，瓦伦丁是出于和我同样的原因想要魔法书吗？想唤醒我妈妈？”
“他也许想。或者像马格纳斯所说的，瓦伦丁也许只想拥有能赋予他力量的那本书。不管是什么，我们最好比他先弄到那本书。”
“你觉得可能在维兰德庄园的宅子里吗？”
“我知道就在那儿，”他这么说让她很吃惊，“那本烹饪书？《简易主妇食谱》还是什么其他书名？我以前看到过，在老宅的图书室里，是那里唯一一本烹饪书。”
克拉丽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原先几乎无法相信真的有那本书。“杰斯——如果你能带我去老宅子，然后我们弄到了那本书，我就和西蒙一起回家。如果你能为我这么做，我就回纽约去，而且我再也不会回来，我发誓。”
“马格纳斯是对的——宅子周围有魔法屏障，会让人摸不清方向，”他缓缓说道，“我会带你去，可离这儿并不近。如果我们走路可能要五个小时。”
克拉丽伸手过去，把他的石杖从皮带的环扣上取下，在两人之间举起来。石杖散发出白色的微光，与玻璃高塔所发出的光芒并无二异。“谁说要走路去了？”
“很多不同寻常的人来看你啊，日光行者，”塞缪尔说，“先是乔纳森·摩根斯特恩，现在是纽约的吸血鬼主事。真让我刮目相看啊。”
乔纳森·摩根斯特恩？西蒙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当然，是杰斯。他坐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闲来无事便把那个空瓶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摆弄。“我猜想，我比自己所意识到的要重要得多。”
“还有伊莎贝尔·莱特伍德给你送血来，”塞缪尔说，“配送服务真周到。”
西蒙抬起头。“你怎么知道是伊莎贝尔送来的？我什么也没说——”
“我透过窗户看见了，她和她妈妈长得一模一样，”塞缪尔说，“至少和她妈妈多年前一样。”他尴尬地停顿了一下，“你知道，送血给你只是个缓兵之计，”他补充说，“大审判官很快就会想到你是不是已经饿死了。如果他发现你仍旧神采奕奕，那么就会知道有人动了手脚。反正他会杀了你。”
西蒙抬头看着天花板。石头上印刻着的如尼文层层叠叠，像是沙滩上堆积起的鹅卵石。“我猜自己只能选择相信杰斯，他说他们会找到办法把我弄出去。”他说。塞缪尔什么也没回答，他便又补充说：“我会让他把你也救出去，我保证。我不会留下你在这儿。”
塞缪尔呛了一声，似乎是没完全冲出喉管的一声笑。“哦，我想杰斯·摩根斯特恩不会想营救我，”他说，“另外，待在这儿饿死是你最不用担心的事情，日光行者。瓦伦丁很快就会袭击这座城市，到那时我们很可能全都会死掉。”
西蒙眨了眨眼睛。“你怎么能这么确定？”
“我一度和他很亲近。我知道他的计划，他的目的。他打算毁掉阿利坎特的魔法屏障，从权力的中心打击圣廷。”
“可我知道，没有恶魔能够穿过屏障，我想那道屏障是不可逾越的。”
“只是那样说说而已。需要用恶魔的血液来消除屏障，你明白了吧，只有在阿利坎特内部才能得手。可是因为任何恶魔都不能穿过屏障——那么这就完全自相矛盾了，或者说理论上应该是这样。而瓦伦丁声称他发现了一个可以绕开这个矛盾的方法，一个能突破进来的方法。我相信他，他会找到消除屏障的办法，然后他就会带着恶魔大军进入城市，他会杀了我们所有人。”
塞缪尔那种确信无疑的口气让西蒙的脊背一阵发凉。“你听上去完全认命了。你不该做些什么吗？比如提醒一下圣廷？”
“我的确提醒过他们，就在他们审讯我的时候。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过他们，瓦伦丁意图破坏屏障，可他们根本就不予考虑。圣廷认为屏障会永远坚挺，因为它已然存在了一千年。可罗马也是那样，直到野蛮人的到来。所有的一切总有一天会毁灭，”他轻笑了一声，有些苦涩，又有些气恼，“就把这想象成一个比赛吧，看看是谁先杀死你，日光行者——是瓦伦丁，其他的暗影魅族，还是圣廷。”
在出发地和目的地之间的某个地方，克拉丽的手从杰斯手中被甩了出来。当她从旋风中挣脱出来摔在地板上的时候，她是一个人重重地撞在地板上。她喘着粗气翻了几个身才停下来。
她慢慢坐起来，四下张望。她身处一张波斯地毯的中央，这张地毯铺满了这个石头墙面的大房间。四处放置着一些家具，上面罩着白色的布单，像是变成了一个个高大又笨拙的鬼怪。天鹅绒的窗帘悬挂在巨大的玻璃窗前，上面沾满尘土而显得有些灰白。月光下还看得见浮动的灰尘。
“克拉丽？”杰斯从一个罩着白色布单的巨大物体后面出现了，那可能是架钢琴，“你还好吗？”
“我很好，”她站起来，微微皱了下眉，她的手肘有些痛，“只是我们回去的时候，阿玛提斯可能会杀了我，考虑到我打碎了她所有的盘子，还有在她的厨房里开了一扇移空门。”
他朝她伸出手。“无论如何，这很值得，”他一边说着一边帮她站起来，“我对你真是刮目相看。”
“谢谢，”克拉丽朝四周看了看，“所以说这儿是你长大的地方？像是童话故事里才有的地方。”
“我本来想说像是恐怖电影，”杰斯说，“天啊，有多少年我没有亲眼看到这个地方了。这里过去没有这么——”
“这么冷？”克拉丽稍稍打了个寒颤。她扣起了外衣的扣子，可房间中的寒冷远不止身体上的：这个地方本身让人觉得冷，好似这里从没有过温暖、光明或者欢笑。
“不，”杰斯说，“这儿总是这么冷，我想说的是这么多灰尘。”他从口袋里拿出巫光石，这块石头在他的指间一下子亮了起来。白色的光亮从下方映照着他的脸庞，显出颧骨下方的阴影和太阳穴处的凹陷。“这里是书房，我们需要去图书室。走吧。”
他带着她走出房间，沿着一条镶满镜子的长廊向前，镜子里映出他们两人的身影。克拉丽之前没怎么注意到自己看上去是多么狼狈：外衣上沾满尘土，发型也被风吹乱了。她尽量不动声色地想去抚平头发，可在下一面镜子中还是看到了杰斯的坏笑。头发看上去一丝不乱。毫无疑问，这应该是拜某种暗影猎手的神秘魔法所赐吧，克拉丽根本没指望自己能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走廊上还有一排房门，有的开着。透过这些房门，克拉丽匆匆看了看其他的房间，和书房一样落满尘土，无人使用。迈克尔·维兰德没有其他亲属，瓦伦丁曾说过，所以克拉丽想，在他“死”后，没人来继承这座庄园——她也曾推测过瓦伦丁会继续生活在这里，可很明显并不是这样，这里的每样东西都透露出伤感与废弃。在伦维克废墟，瓦伦丁曾把这个地方叫做“家”，还透过移空门的镜子显示给杰斯看，绿色的草地，斑斓的石块，多么真实的记忆。可那些，克拉丽想，也不过是另一个谎言。很显然，瓦伦丁已经很多年不曾真正地在这里生活了——也许他就是抛下这庄园，任其破败，或者说他只是偶尔回来一下，像个幽灵般走过这条昏暗的走廊。
他们来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杰斯用肩膀顶开房门，后退了一步让克拉丽先走进了房间。克拉丽一直在回想学院里图书室的模样，这房间并不是和它完全不同：墙壁上同样摆满了一排排的藏书，同样有装着脚轮的梯子，可以让人取到高处的书。但是，有横梁的天花板并不是穹顶形状的，同时这里也没有书桌。绿色的丝绒窗帘褶缝上沾满了一层白色的灰尘，窗帘背后的窗户装着蓝绿两色玻璃。月光下，玻璃窗闪着光，像是彩色的冰霜。而窗外漆黑一片。“这里就是图书室？”她低声对杰斯说，尽管自己也不确定为什么要压低声音。这间空荡荡的大房间里有什么东西让人觉得无比静寂。
他看向她的身后，因为回忆而眼神幽暗。“我过去经常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读着父亲今天布置给我的东西，不论那是什么。每天是不同的语言——周六法语，周日英语——可我现在记不得拉丁语是哪天了，是周一还是周二……”
克拉丽眼前闪现出杰斯还是个小男孩时的形象，膝盖上放着一本书，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外面的什么呢？那时外面有座花园吗？有好风景吗？还是一面长满荆棘的高墙，像是睡美人的城堡外墙一样？她看到那个正在读书的他，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浅色的头发上投下一块块或蓝或绿的影子，那张小小的脸庞上显露出的严肃，超出了任何一个十岁孩子应有的样子。
“我记不得了。”他又说了一遍，眼睛盯着黑暗处。
她抚着他的肩头。“那些不重要，杰斯。”
“我想是的。”杰斯抖了抖身子，像是从一场梦中醒来。他走过房间，巫光照着前进的方向。他蹲下身子，仔细看着一排书，继而手里拿着一本站了起来。“《简易主妇食谱》，”他说，“在这儿。”
她急忙穿过房间，从他手上拿过书。这是本看上去很普通的书，蓝色封皮，落满灰尘，像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东西一样。当她打开书的时候，书页间的灰尘一下飞起来，像是激起一大群飞蛾。
书里面被人割出一个四方的大洞，洞里面嵌着一本小一些的书，好像镶在底座上的一颗宝石。里面的书如同普通的小人书那样大小，白色的皮面上印着金色的拉丁文名字。克拉丽认出了“白”和“书”两个字，可当她把书取出来打开看时，却惊讶地发现，书页上的手写文字细长拳曲，是一种她不认识的语言。
“希腊语，”杰斯说，越过她的肩头看着书，“但是一种古老的变体。”
“你能读得懂？”
“不那么容易，”他承认说，“我好几年没读过了。可马格纳斯能懂，我猜想。”他把书合上，塞进了她绿色外套的口袋里，之后又转身朝向书架，手指滑过一排排书，指尖轻触着书脊。
“有什么书是你想带走的吗？”她轻声问，“如果你愿意——”
杰斯笑了笑，放下手。“以前我只被允许阅读那些布置给我的东西，”他说，“有些架子上的书甚至碰都不让我碰。”他指着高处的一排书，那些书都包着相同的棕色皮质封面，“有一次我读了其中一本，在我大约六岁的时候，就是看看里面究竟有些什么。结果是我父亲的一本日记，是关于我的，关于‘我的儿子，乔纳森·克里斯托弗’。当他发现我看过的时候，他用皮带抽了我一顿。实际上，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中间名。”
突然之间一阵对父亲的憎恶涌上克拉丽的心头。“那个，瓦伦丁现在可不在这儿。”
“克拉丽……”杰斯刚开口，语气中有种警告，可她已经伸出手，从那个禁止取阅的架子上拽出一本。书掉在地上，发出令人满意的碰撞声。“克拉丽！”
“哦，别这样。”她又抬起手，另一本书掉下来，接着又是一本。这些书掉在地上的时候，书页间的灰尘都飞了起来。“你来试试看。”
杰斯看了她一会儿，随后嘴角微微一扬，露出一丝笑容。他抬起手，沿着书架，手臂一挥，剩下的书都被打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他大笑起来——可随后停了下来，扬起头，像是一只猫竖起耳朵听着远处的声音。“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克拉丽刚想开口问，可止住了。的确有个声音，现在声响大了一点儿——是一种尖利的转动声和摩擦声，像是某种机械装置活动了起来。这声音似乎是从墙里面发出来的。此时伴随着一声呻吟，还有因为生锈而发出的吱呀声，他们面前的石头滑动到后方，克拉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石头后面露出一个开口——像是个入口，四边不整齐地出现在墙壁上。
入口下方的台阶向黑暗中延展开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西蒙：
这是新鲜的牛血，从屠夫那里弄来的。希望合你的胃口。杰斯把你的话告诉了我。我觉得你真的很勇敢，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坚持住，我们会想办法把你弄出来的。
XOXOXOXOXOXOX10伊莎贝尔
看到沿着页边草草写下的那串字母X和O，西蒙笑了。伊莎贝尔那种夸张的情感表达方式丝毫没有受到当前情况的影响，这真是个好消息。他拔下瓶塞，才刚咽下几口，就感到脊背上一阵刺痛的感觉，这让他转过身去。
拉斐尔平静地站在房间中央，双手背在身后，瘦削的肩膀紧绷着。他穿着一件白色紧身衣，外搭深色夹克衫，脖子上的一条金链子闪着光。
西蒙几乎被刚喝下的那口血给噎住了，他用力咽了一下，仍旧紧盯着拉斐尔。“你——你不可能来这儿。”
拉斐尔的笑容不知怎地，让人感觉他的尖牙就要亮出来，尽管并没有那样。“别慌张，日光行者。”
“我没慌张。”严格来说这不是实情。西蒙感觉自己好像在吞下什么尖利的东西。自从那晚在皇后区，他从那个匆忙挖就的坟墓中挣脱出来之后，便再没见过拉斐尔。他仍然记得拉斐尔把一袋袋动物血扔给他，还有他用牙齿把袋子撕开的方式就好像是只动物一般。这些不是他想要记得的东西。要是他再也不用见到这个吸血鬼男孩，那会让他很高兴。“太阳还没落山，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并不在，”拉斐尔的声音像黄油那般润滑，“我只是个投影。瞧。”他手臂一挥，穿过了身旁的石头墙，“我就像是一股烟，伤害不了你。当然，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我不想把你怎么样，”西蒙把瓶子放在床上，“可我却想知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你突然之间就离开了纽约，日光行者。你该明白，你出城时得告知当地的主事吸血鬼，你不知道吗？”
“主事？你是说你？我以为主事是其他什么人——”
“卡米尔还没回归我们的队伍，”拉斐尔不动声色地说，“我代替她主事。如果你努力去熟悉自己同类的规矩，就会知道这点事。”
“我离开纽约事先并没有仔细计划过。而且，虽然我无意冒犯，可我真的没把你当作是我的同类。”
“上帝啊，”拉斐尔垂下眼睛，好似要隐藏起笑意，“你真是顽固。”
“你怎么能说出那话？”
“这似乎很明显，不是吗？”
“我的意思是说——”西蒙的喉咙一紧，“那个词。你能说出口，而我却不能说——”上帝。
拉斐尔的眼睛一下挑了起来，他看上去的确是被逗乐了。“经年累月，”他说，“不断练习，还有信仰，或者说是信仰的缺失——这两者从某些方面看来是一样的。时间久了你会学会的，小雏鸟。”
“别那样叫我。”
“可你就是这样的啊。你是黑夜之子。不就是因为这个瓦伦丁才抓了你，取走了你的血液吗？不就是因为你是这样的你吗？”
“你似乎知道很多，”西蒙说，“也许该你来告诉我。”
拉斐尔的眼睛眯了起来。“我还听到有流言说你喝了一个暗影猎手的血，这让你有了一种能力，那种可以在阳光下活动的能力。这是真的吗？”
西蒙的汗毛竖了起来。“这真是荒唐。如果暗影猎手的血能够赋予吸血鬼在白天活动的能力，那现在所有人都应该知道这一点了吧。拿非力人的血会是稀罕物，而且在那之后，吸血鬼和暗影猎手之间绝不会再和平相处。所以说，这点不是真的倒是件好事啊。”
拉斐尔的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说得真没错。提到稀罕物，你现在可是个身价不菲的物件。你还没意识到这一点，是吗，日光行者？这世上所有的暗影魅族中没有一个人不想得到你的。”
“也包括你在内吗？”
“当然。”
“那如果你真的得到了我，你会把我怎样？”
拉斐尔耸了耸瘦削的肩膀。“我并不像其他吸血鬼那样，认为这种可以在白天活动的能力是种天赋，也许只有我是这么想的。我们成为黑夜之子一定有其原因。我可能会对你厌恶至极，就如同人们对我深恶痛绝那样。”
“是吗？”
“这很有可能，”拉斐尔的话语之中不动声色，“我认为你对我们所有人来说是个威胁，如果你乐意回归我们的话，其实是对我们吸血鬼一族的威胁。你不可能永远待在这牢房里，日光行者。终究你还是要走出去，再次面对这个世界，再次面对我。我能告诉你一件事，我将会发誓不去伤害你，而且不会试图去寻找你，只要你也发誓一旦奥尔德特里放了你，你就躲起来，发誓走得远远的，没人能找到你，而且不再和你人类生命中所认识的任何人联系。我能这样做可是再公平不过了。”
可西蒙已经在摇头了。“我不能离开我的家人，还有克拉丽。”
拉斐尔气愤地哼了一声。“他们已经不再是你目前所拥有的生命中的一部分了。你现在是个吸血鬼。”
“可我不想变成吸血鬼。”西蒙说。
“瞧瞧你自己吧，还在一直抱怨，”拉斐尔说，“你永远不会生病，不会死去，而且永远强壮年轻，你再不会衰老。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永远年轻，西蒙想。这听上去不错，可真有人想一直十六岁吗？永远定格在二十五岁是一回事，可十六岁呢？总是这样又高又瘦，而且笨手笨脚的样子，永远不能成长为真正的自己，不能拥有自己完全长成的脸庞和身型？更不要说十六岁的样子，注定他永远不能进酒吧给自己叫酒喝，不能，永远不能。
“而且，”拉斐尔又补充说，“你甚至不用放弃享受阳光的权利。”
西蒙完全没有意愿再重复一次刚才的谈话。“在迪蒙酒店我听到其他人谈论你，”他说，“我知道你每个周日都会带上十字架，去看望你的家人。我敢打赌说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你是个吸血鬼。所以也不要让我放下生命中的所有人。我不会那样做，而且我也不会撒谎骗你说我愿意。”
拉斐尔的眼睛闪着光。“我的家人是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认为什么，明白什么。一个真正的吸血鬼明白他已经死了，他接受死亡。可你呢，你认为自己还是活人中的一员，就是这点让你如此危险。你不能承认自己已经不再活着。”
克拉丽把阿玛提斯家的大门关上，并且锁上门闩，这时已近黄昏。昏暗的门廊中，她半闭起眼睛，倚靠着大门良久。极度的疲劳让她的四肢都感觉沉甸甸的，腿脚非常疼痛。
“克拉丽？”阿玛提斯坚定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是你吗？”
克拉丽待着没动，紧闭着双目，放任自己游荡在那片宁静的黑暗中。她如此强烈地想要回家去，几乎能嗅到布鲁克林大街上那股有金属味的空气。她能看到妈妈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昏暗的淡黄色光线透过敞开的公寓窗户倾泻进来，照射在妈妈正在创作的画布上。这股乡愁在她胸中翻滚，像是种伤痛。
“克拉丽。”这一次声音更近了一些。克拉丽一下睁开了眼睛，阿玛提斯就站在她面前，双手叉腰，灰白的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扎起。“你哥哥来见你了，他在厨房等着。”
“杰斯来了？”克拉丽努力克制住自己脸上的愤怒和震惊。在卢克的姐姐面前显示出自己有多生气没什么意义。
阿玛提斯好奇地看着她。“我不该让他进来吗？我以为你会想见他。”
“不，这很好，”克拉丽有些费力地让自己的语调保持平静，“我就是累了。”
“啊，”阿玛提斯看起来似乎不相信这话，“好吧，如果你需要我的话，我就在楼上。我需要打个盹。”
克拉丽想象不出自己需要阿玛提斯什么，可她还是点了点头，无精打采地穿过走廊，进入厨房。厨房中充盈着明亮的光线，桌子上放着一盆水果——橘子、苹果和梨——还有一大块面包和黄油奶酪，旁边有一盘看起来像是……饼干？阿玛提斯真的会烤饼干吗？
杰斯就坐在桌边，双肘支撑，俯身向前，金色的头发乱蓬蓬的，衬衫在领口微微张开，她能看到浓密的黑色印记沿着他的锁骨缠绕开去。他绑着绷带的手里拿着一块饼干。这样看来塞巴斯蒂安说得没错，他是弄伤了自己，可她在意的不是这个。“很好，”他说，“你回来了，我正在想你是不是掉进运河里了。”
克拉丽只是盯着他，无话可说。她想，不知他是否能从自己的眼神中察觉出那股愤怒。他向后靠在椅子上，一只手臂随意地搭着椅背。如果不是看到他颈部快速跳动的脉搏，她几乎就相信了他这副若无其事的神情。
“你看上去很累，”他又说道，“你这一整天都去哪儿了？”
“我和塞巴斯蒂安出去了。”
“塞巴斯蒂安？”他那副极为震惊的表情一时间让人感到满足。
“昨晚是他送我回来的，”克拉丽说，而在她脑海中，“从现在开始我只做你的哥哥”那句话以一种特有的韵律在跳动，一种像是受了伤的心所特有的那种韵律，“而且到目前为止，他是这城里唯一一个对我还算稍微好一点的人。所以说，是的，我和塞巴斯蒂安出去了。”
“我明白了，”杰斯把手中的饼干放回盘子里，他的脸色发白，“克拉丽，我来这儿是道歉的。我不应该那样和你说话。”
“是的，”克拉丽说，“你不该那样。”
“我过来还想问你是否要再考虑一下回到纽约去。”
“天啊，”克拉丽说，“又来了——”
“你在这儿不安全。”
“你在担心什么？”她不动声色地问道，“是担心他们会把我关进监狱里吗？就像他们对待西蒙那样？”
杰斯的表情毫无变化，可他向后一靠，椅子的两只脚离开了地面，几乎像是她推了他一把。“西蒙——”
“塞巴斯蒂安已经告诉了我他发生了什么，”她继续用那种平淡的语调说，“告诉了我你都做了什么，你是怎么把他带来，之后又怎么让他关进监狱。你是想让我恨你吗？”
“你相信塞巴斯蒂安？”杰斯问道，“你几乎不了解他，克拉丽。”
她盯着他。“这些都不是真的？”
他也直视着她的目光，但脸上没有表情，就像当她把塞巴斯蒂安推开时，后者的表情一样。“那都是真的。”
她从桌上抄起个盘子，朝他扔过去。他一躲，椅子也随之摇晃起来，而盘子砸在水槽上方的墙上，碎成无数瓷片。她又拿起一个，扔了过来，而杰斯此时从椅子上跳了开去。这次她扔得不大准：那个盘子擦过冰箱砸在杰斯脚边的地上，碎成两半。“你怎么能那么做？西蒙信任你。他现在在哪里？他们会把他怎样？”
“不会怎样，”杰斯说，“他很好，我昨晚见了他——”
“在我见你之前还是之后？在你装作一切都很好，你自己也还不错之前还是之后？”
“你离开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觉得我状态还不错？”杰斯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几乎像是强压住笑意，“我一定是个比自己想象中要出色许多的演员。”他脸上露出了不自然的笑容。这笑容就像是根火柴，一下子引燃了克拉丽的怒火：他怎么敢在现在这个时候嘲笑她？她一把抄起水果盆，可突然之间又觉得它似乎不够分量。她一脚踢开椅子，朝他扑了过来，杰斯不会想到她能用这样一招。
她的突袭让杰斯没有防备，她猛地撞到他，他踉跄地退后几步，重重抵在水池的边角上。她半扑在他身上，听得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她无所顾忌地抡起胳膊，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打算做什么——
她忘记了他的动作有多快。她的拳头没有打在他脸上，而是被他抬起的手抓住了。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强迫她把手臂放在了身侧。她突然意识到，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多么近，自己微微倚在他身上，用自己的重量使他靠在水池边上。“放开我的手。”
“如果我放开，你真的想要打我吗？”他的声音沙哑但轻柔，目光炯炯。
“你不觉得自己该打吗？”
她感受到他的胸膛一起一伏，而此时，他大笑起来，但笑声中没有丝毫愉悦。“你认为是我策划了这一切吗？你真的认为我会那么做？”
“好吧，你不喜欢西蒙，不是吗？也许你对他从来都没有好感。”
杰斯发出一声满是怀疑的惊呼，放开了她的手。克拉丽向后退了几步，这时杰斯手心向上伸出右臂。她过了一会儿才发觉他给自己看的东西：他手腕上一道凹凸不平的疤痕。“这里，”他说，声音像根铁丝那样紧绷，“是我割破手腕让你那个吸血鬼朋友喝我的血的地方。那几乎要了我的命。而你现在却认为，你刚才怎么说的，我会不假思索地放弃他？”
她盯着杰斯手腕上的伤疤——他全身上下布满的各种形状、各种大小的许多伤疤中的一道。“塞巴斯蒂安告诉我，是你把西蒙带到这儿来的，然后他随亚历克去了防御厅，从而落入了圣廷之手。你肯定知道——”
“我是出于意外才带他来的，我叫他来学院是有话对他说。事实上，是关于你的一些话。我以为也许他能劝说你放弃来伊德里斯的念头。可他根本就不考虑那么做，如果这对你来说是个安慰的话。就在他还没有离开时，我们遭到了弃魔的攻击。我万不得已把他拖进了移空门，要不这么做的话，就只能留他在那儿等死。”
“可为什么要把他交给圣廷？你肯定知道——”
“我们把他送去圣廷的原因是，伊德里斯唯一的移空门在防御厅。他们说会把他送回纽约。”
“而你相信了他们？就在清楚了大审判官的所作所为之后？”
“克拉丽，大审判官是比较反常。那可能是你第一次接触圣廷，但对我来说不是——圣廷就是我们自身，我们拿非力人。他们遵循《大律法》。”
“可他们偏偏没有遵循。”
“是的，”杰斯说，“他们没有。”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而最糟糕的是，”他又补充说，“想起瓦伦丁对圣廷的斥责，说其是如何腐化堕落，如何需要清洗净化。多希望我能以天使之名不赞同他的说法。”
克拉丽沉默了，起初是因为她想不到要说什么，而随后杰斯伸出手，这让她一惊——几乎像是他完全没有思考自己在做什么——他把她拉向自己。让克拉丽更吃惊的是，自己就任凭他那样。透过他白色的衬衫，她能看见他身上印记的轮廓，黑色弯曲的线条像是火舌一般划过肌肤。她想把头靠在他身上，想感受他的双臂抱住自己，这种渴望就像是当她淹没在林恩湖中，对空气的渴求一样。
“也许他认为需要修正一些事情是对的，”她最终开口说，“可他修正的方式不对。你能明白这点，不是吗？”
杰斯微微闭起双眼。她看到他眼睛下方有新月形的黑眼圈，是那些无眠的夜晚留下的痕迹。“我不确定自己能明白什么。克拉丽，你感到生气这无可厚非。我本就不该信任圣廷。我多么希望反常的仅仅是大审判官，她的所作所为都没有得到他们的应允，我多么希望在暗影猎手这个群体中还有一点我仍能信任的部分。”
“杰斯。”她轻声说。
他睁开眼睛，俯视着她。她和杰斯靠得如此之近，他们的膝盖甚至都碰在了一起，她能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从他身边离开，她告诉自己，可她的双腿不听指挥。
“怎么了？”他说，声音非常轻柔。
“我想见见西蒙，”她说，“你能带我去见他吗？”
他突然放开了她，就如同抱住她那样猝不及防。“不。你甚至都不该出现在伊德里斯，你不能大摇大摆地走进防御厅。”
“可他会以为所有人都抛弃了他，他会想——”
“我去看过他，”杰斯说，“我本想把他放出来，我准备用双手掰开窗户上的铁栏。”他一板一眼地说道，“可他不允许我那么做。”
“他不允许你那么做？他想待在牢房里？”
“他说大审判官正在调查我们一家，特别是我。奥尔德特里想把在纽约所发生的一切都归咎于我们。他不可能随便抓我们之中的一个去严刑逼供——圣廷不会同意他这么做——可他正试图让西蒙向他讲出一套说辞，说我们和瓦伦丁串通一气。西蒙说如果我放了他，那么大审判官就会知道是我干的，而且对莱特伍德一家还会有更糟糕的影响。”
“他这么做品格很高尚，可他长远的计划是什么？永远待在牢里吗？”
杰斯一耸肩。“我们还没想出具体的对策。”
克拉丽恼怒地出了一口气。“你们啊，”她说，“好吧。听我说，你所需要的就是个不在场证明。我们确保你在其他地方，一个所有人都能看到你的地方，还有莱特伍德一家也是。然后我们让马格纳斯把西蒙从监狱里救出来，再送回纽约去。”
“我不想告诉你，克拉丽，可马格纳斯绝不可能这么做。我不管他认为亚历克有多可爱，可他不会为了帮我们就堂而皇之地和圣廷作对。”
“他也许会，”克拉丽说，“为了《白色魔法书》。”
杰斯眨了眨眼。“什么书？”
克拉丽简要地向他讲述了拉格纳·菲尔的死，马格纳斯如何出现在菲尔家，还有魔法书的事。直到她讲完，杰斯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并且满脸惊愕。
“恶魔？”他说，“马格纳斯说菲尔是被恶魔所杀？”
克拉丽回过神来。“不——他说那地方的臭味来自恶魔，还有菲尔是被‘瓦伦丁手下’所杀。他就说了这些。”
“有些黑魔法也会留下一些类似恶魔的难闻气息，”杰斯说，“如果马格纳斯也没说得十分确定，也许是因为有巫师在那儿使用黑魔法让他很不高兴，那是违反《大律法》的行为。可瓦伦丁让莉莉丝之子去为他做些肮脏的勾当绝不是第一次了。还记得他在纽约杀害的那个巫师孩子吗？”
“瓦伦丁用他的血来进行地狱转换仪式。我记得，”克拉丽打了个寒颤，“杰斯，瓦伦丁是出于和我同样的原因想要魔法书吗？想唤醒我妈妈？”
“他也许想。或者像马格纳斯所说的，瓦伦丁也许只想拥有能赋予他力量的那本书。不管是什么，我们最好比他先弄到那本书。”
“你觉得可能在维兰德庄园的宅子里吗？”
“我知道就在那儿，”他这么说让她很吃惊，“那本烹饪书？《简易主妇食谱》还是什么其他书名？我以前看到过，在老宅的图书室里，是那里唯一一本烹饪书。”
克拉丽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原先几乎无法相信真的有那本书。“杰斯——如果你能带我去老宅子，然后我们弄到了那本书，我就和西蒙一起回家。如果你能为我这么做，我就回纽约去，而且我再也不会回来，我发誓。”
“马格纳斯是对的——宅子周围有魔法屏障，会让人摸不清方向，”他缓缓说道，“我会带你去，可离这儿并不近。如果我们走路可能要五个小时。”
克拉丽伸手过去，把他的石杖从皮带的环扣上取下，在两人之间举起来。石杖散发出白色的微光，与玻璃高塔所发出的光芒并无二异。“谁说要走路去了？”
“很多不同寻常的人来看你啊，日光行者，”塞缪尔说，“先是乔纳森·摩根斯特恩，现在是纽约的吸血鬼主事。真让我刮目相看啊。”
乔纳森·摩根斯特恩？西蒙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当然，是杰斯。他坐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闲来无事便把那个空瓶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摆弄。“我猜想，我比自己所意识到的要重要得多。”
“还有伊莎贝尔·莱特伍德给你送血来，”塞缪尔说，“配送服务真周到。”
西蒙抬起头。“你怎么知道是伊莎贝尔送来的？我什么也没说——”
“我透过窗户看见了，她和她妈妈长得一模一样，”塞缪尔说，“至少和她妈妈多年前一样。”他尴尬地停顿了一下，“你知道，送血给你只是个缓兵之计，”他补充说，“大审判官很快就会想到你是不是已经饿死了。如果他发现你仍旧神采奕奕，那么就会知道有人动了手脚。反正他会杀了你。”
西蒙抬头看着天花板。石头上印刻着的如尼文层层叠叠，像是沙滩上堆积起的鹅卵石。“我猜自己只能选择相信杰斯，他说他们会找到办法把我弄出去。”他说。塞缪尔什么也没回答，他便又补充说：“我会让他把你也救出去，我保证。我不会留下你在这儿。”
塞缪尔呛了一声，似乎是没完全冲出喉管的一声笑。“哦，我想杰斯·摩根斯特恩不会想营救我，”他说，“另外，待在这儿饿死是你最不用担心的事情，日光行者。瓦伦丁很快就会袭击这座城市，到那时我们很可能全都会死掉。”
西蒙眨了眨眼睛。“你怎么能这么确定？”
“我一度和他很亲近。我知道他的计划，他的目的。他打算毁掉阿利坎特的魔法屏障，从权力的中心打击圣廷。”
“可我知道，没有恶魔能够穿过屏障，我想那道屏障是不可逾越的。”
“只是那样说说而已。需要用恶魔的血液来消除屏障，你明白了吧，只有在阿利坎特内部才能得手。可是因为任何恶魔都不能穿过屏障——那么这就完全自相矛盾了，或者说理论上应该是这样。而瓦伦丁声称他发现了一个可以绕开这个矛盾的方法，一个能突破进来的方法。我相信他，他会找到消除屏障的办法，然后他就会带着恶魔大军进入城市，他会杀了我们所有人。”
塞缪尔那种确信无疑的口气让西蒙的脊背一阵发凉。“你听上去完全认命了。你不该做些什么吗？比如提醒一下圣廷？”
“我的确提醒过他们，就在他们审讯我的时候。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过他们，瓦伦丁意图破坏屏障，可他们根本就不予考虑。圣廷认为屏障会永远坚挺，因为它已然存在了一千年。可罗马也是那样，直到野蛮人的到来。所有的一切总有一天会毁灭，”他轻笑了一声，有些苦涩，又有些气恼，“就把这想象成一个比赛吧，看看是谁先杀死你，日光行者——是瓦伦丁，其他的暗影魅族，还是圣廷。”
在出发地和目的地之间的某个地方，克拉丽的手从杰斯手中被甩了出来。当她从旋风中挣脱出来摔在地板上的时候，她是一个人重重地撞在地板上。她喘着粗气翻了几个身才停下来。
她慢慢坐起来，四下张望。她身处一张波斯地毯的中央，这张地毯铺满了这个石头墙面的大房间。四处放置着一些家具，上面罩着白色的布单，像是变成了一个个高大又笨拙的鬼怪。天鹅绒的窗帘悬挂在巨大的玻璃窗前，上面沾满尘土而显得有些灰白。月光下还看得见浮动的灰尘。
“克拉丽？”杰斯从一个罩着白色布单的巨大物体后面出现了，那可能是架钢琴，“你还好吗？”
“我很好，”她站起来，微微皱了下眉，她的手肘有些痛，“只是我们回去的时候，阿玛提斯可能会杀了我，考虑到我打碎了她所有的盘子，还有在她的厨房里开了一扇移空门。”
他朝她伸出手。“无论如何，这很值得，”他一边说着一边帮她站起来，“我对你真是刮目相看。”
“谢谢，”克拉丽朝四周看了看，“所以说这儿是你长大的地方？像是童话故事里才有的地方。”
“我本来想说像是恐怖电影，”杰斯说，“天啊，有多少年我没有亲眼看到这个地方了。这里过去没有这么——”
“这么冷？”克拉丽稍稍打了个寒颤。她扣起了外衣的扣子，可房间中的寒冷远不止身体上的：这个地方本身让人觉得冷，好似这里从没有过温暖、光明或者欢笑。
“不，”杰斯说，“这儿总是这么冷，我想说的是这么多灰尘。”他从口袋里拿出巫光石，这块石头在他的指间一下子亮了起来。白色的光亮从下方映照着他的脸庞，显出颧骨下方的阴影和太阳穴处的凹陷。“这里是书房，我们需要去图书室。走吧。”
他带着她走出房间，沿着一条镶满镜子的长廊向前，镜子里映出他们两人的身影。克拉丽之前没怎么注意到自己看上去是多么狼狈：外衣上沾满尘土，发型也被风吹乱了。她尽量不动声色地想去抚平头发，可在下一面镜子中还是看到了杰斯的坏笑。头发看上去一丝不乱。毫无疑问，这应该是拜某种暗影猎手的神秘魔法所赐吧，克拉丽根本没指望自己能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走廊上还有一排房门，有的开着。透过这些房门，克拉丽匆匆看了看其他的房间，和书房一样落满尘土，无人使用。迈克尔·维兰德没有其他亲属，瓦伦丁曾说过，所以克拉丽想，在他“死”后，没人来继承这座庄园——她也曾推测过瓦伦丁会继续生活在这里，可很明显并不是这样，这里的每样东西都透露出伤感与废弃。在伦维克废墟，瓦伦丁曾把这个地方叫做“家”，还透过移空门的镜子显示给杰斯看，绿色的草地，斑斓的石块，多么真实的记忆。可那些，克拉丽想，也不过是另一个谎言。很显然，瓦伦丁已经很多年不曾真正地在这里生活了——也许他就是抛下这庄园，任其破败，或者说他只是偶尔回来一下，像个幽灵般走过这条昏暗的走廊。
他们来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杰斯用肩膀顶开房门，后退了一步让克拉丽先走进了房间。克拉丽一直在回想学院里图书室的模样，这房间并不是和它完全不同：墙壁上同样摆满了一排排的藏书，同样有装着脚轮的梯子，可以让人取到高处的书。但是，有横梁的天花板并不是穹顶形状的，同时这里也没有书桌。绿色的丝绒窗帘褶缝上沾满了一层白色的灰尘，窗帘背后的窗户装着蓝绿两色玻璃。月光下，玻璃窗闪着光，像是彩色的冰霜。而窗外漆黑一片。“这里就是图书室？”她低声对杰斯说，尽管自己也不确定为什么要压低声音。这间空荡荡的大房间里有什么东西让人觉得无比静寂。
他看向她的身后，因为回忆而眼神幽暗。“我过去经常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读着父亲今天布置给我的东西，不论那是什么。每天是不同的语言——周六法语，周日英语——可我现在记不得拉丁语是哪天了，是周一还是周二……”
克拉丽眼前闪现出杰斯还是个小男孩时的形象，膝盖上放着一本书，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外面的什么呢？那时外面有座花园吗？有好风景吗？还是一面长满荆棘的高墙，像是睡美人的城堡外墙一样？她看到那个正在读书的他，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浅色的头发上投下一块块或蓝或绿的影子，那张小小的脸庞上显露出的严肃，超出了任何一个十岁孩子应有的样子。
“我记不得了。”他又说了一遍，眼睛盯着黑暗处。
她抚着他的肩头。“那些不重要，杰斯。”
“我想是的。”杰斯抖了抖身子，像是从一场梦中醒来。他走过房间，巫光照着前进的方向。他蹲下身子，仔细看着一排书，继而手里拿着一本站了起来。“《简易主妇食谱》，”他说，“在这儿。”
她急忙穿过房间，从他手上拿过书。这是本看上去很普通的书，蓝色封皮，落满灰尘，像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东西一样。当她打开书的时候，书页间的灰尘一下飞起来，像是激起一大群飞蛾。
书里面被人割出一个四方的大洞，洞里面嵌着一本小一些的书，好像镶在底座上的一颗宝石。里面的书如同普通的小人书那样大小，白色的皮面上印着金色的拉丁文名字。克拉丽认出了“白”和“书”两个字，可当她把书取出来打开看时，却惊讶地发现，书页上的手写文字细长拳曲，是一种她不认识的语言。
“希腊语，”杰斯说，越过她的肩头看着书，“但是一种古老的变体。”
“你能读得懂？”
“不那么容易，”他承认说，“我好几年没读过了。可马格纳斯能懂，我猜想。”他把书合上，塞进了她绿色外套的口袋里，之后又转身朝向书架，手指滑过一排排书，指尖轻触着书脊。
“有什么书是你想带走的吗？”她轻声问，“如果你愿意——”
杰斯笑了笑，放下手。“以前我只被允许阅读那些布置给我的东西，”他说，“有些架子上的书甚至碰都不让我碰。”他指着高处的一排书，那些书都包着相同的棕色皮质封面，“有一次我读了其中一本，在我大约六岁的时候，就是看看里面究竟有些什么。结果是我父亲的一本日记，是关于我的，关于‘我的儿子，乔纳森·克里斯托弗’。当他发现我看过的时候，他用皮带抽了我一顿。实际上，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中间名。”
突然之间一阵对父亲的憎恶涌上克拉丽的心头。“那个，瓦伦丁现在可不在这儿。”
“克拉丽……”杰斯刚开口，语气中有种警告，可她已经伸出手，从那个禁止取阅的架子上拽出一本。书掉在地上，发出令人满意的碰撞声。“克拉丽！”
“哦，别这样。”她又抬起手，另一本书掉下来，接着又是一本。这些书掉在地上的时候，书页间的灰尘都飞了起来。“你来试试看。”
杰斯看了她一会儿，随后嘴角微微一扬，露出一丝笑容。他抬起手，沿着书架，手臂一挥，剩下的书都被打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他大笑起来——可随后停了下来，扬起头，像是一只猫竖起耳朵听着远处的声音。“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克拉丽刚想开口问，可止住了。的确有个声音，现在声响大了一点儿——是一种尖利的转动声和摩擦声，像是某种机械装置活动了起来。这声音似乎是从墙里面发出来的。此时伴随着一声呻吟，还有因为生锈而发出的吱呀声，他们面前的石头滑动到后方，克拉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石头后面露出一个开口——像是个入口，四边不整齐地出现在墙壁上。
入口下方的台阶向黑暗中延展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