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罪恶之血
“我甚至不记得这里有个地窖。”杰斯一边说，一边站在克拉丽身侧，盯着墙上的入口。他让巫光更加明亮了些，光线照进向下延伸的地道里。黑色的墙面很光滑，是用一种克拉丽也辨认不出的深色石头建造的。台阶上好像因为潮湿而微微发着光。入口处还涌上来一股奇怪的气味：潮湿的霉味，还有一种奇怪的金属味，让克拉丽浑身不舒服。
“你觉得下面会是什么？”
“不知道。”杰斯朝阶梯走去，一只脚踏在最上面的一级试了试，然后一耸肩，似乎拿定了主意。他开始沿着楼梯小心翼翼地往下走，下到一半的地方，他转身向上，看着克拉丽。“你下来吗？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在上面等我。”
她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图书室，继而一个寒颤，匆匆赶上了他。
阶梯盘旋向下，越缩越紧，他们似乎正在一个巨大的海螺壳里面往下走。当他们到达底部的时候，那股气味更浓重了，台阶也变宽了，伸向一个方形的大房间。房间里的石头墙上有一条条潮气的印记——还有些深色的污点。地面上写满各种符号：有许多聚在一起的五角阵，还有如尼文，四下散落着些白色石头。
杰斯向前走了一步，有个什么东西在他脚下发出嘎吱一声，他和克拉丽同时低头看去。“骨头。”克拉丽小声说。四下散落着的根本不是白石头，而是各种形状和大小的骨头，地面上到处都是。“他在这下面都做了什么？”
巫光在杰斯手中闪耀着，诡异的光亮洒满整个房间。“做试验，”杰斯干脆地说，“希丽宫女王说过——”
“这些是什么骨头？”克拉丽抬高了声音，“是动物的吗？”
“不是，”杰斯用脚踢了踢一堆骨头，把它们踢散开来，“不全是。”
克拉丽胸口一紧。“我想我们应该回去。”
杰斯反而把手中的巫光石举得更高了，让它散发出明亮的光线，亮一些，更亮一些，夺目的白光刺透了周围的空气。房间远处的角落也能清晰可见，其中三个是空的，第四个前面挂着一块布帘，阻挡住了视线。布帘后面有什么东西，有个隆起的影子——
“杰斯，”克拉丽轻声问，“那是什么？”
他没有回应。突然之间，他原本空着的手里多了一把六翼天使，克拉丽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拔出了它。在巫光的照耀下，它如同一把冰刃般发出寒光。
“杰斯，不要。”克拉丽说道，可是已经太迟了——他大步向前，用刀尖把布帘卷起，缠紧，用力一拉。布帘掉落了下来，扬起一团尘土。
杰斯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巫光石从他原本紧握着的手中滑落。就在巫光下落的瞬间，克拉丽瞥见了他的表情：惨白的脸上写满惊恐。克拉丽在巫光熄灭之前把它捡了起来，并高高地举起。她急于看清究竟是什么东西吓到了杰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杰斯——而且把他吓得如此厉害。
起初，她看到的就是一个人形——一个人身上裹着几片又脏又破的白布，蜷缩在地上。他的手脚之上都缠着镣铐，镣铐的另一端固定在嵌入石头地板的铁钉上。他怎么可能还活着？克拉丽不无惊愕地揣测着，喉咙里不时涌上令人作呕的酸水。刻满如尼文的巫光石在她手中抖动着，一块块光斑也随之在这个囚徒的身上舞动：她看见那骨瘦如柴的四肢，上面布满无数次酷刑所留下的伤疤。一个骷髅般的脸庞转向她，原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有漆黑的空洞——继而响起一阵干脆的沙沙声，她看到之前自己认为是破白布的东西其实是翅膀，白色的翅膀在他背后展开，变成两弯洁白的新月，它们是这个肮脏的房间中唯一纯洁的东西。
她倒吸一口冷气。“杰斯，你看见没——”
“我看见了。”杰斯站在她身后，说话的音调已经完全不受他自己的控制。
“你说过已经没有任何天使——没有人曾经看见过——”
杰斯屏着气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听上去像是一连串惊恐之下的咒骂。他跌跌撞撞地往前挪了几步，朝向地板上蜷缩成一团的这个家伙——随后又退了回来，好像是被一堵看不见的墙给反弹了回来。克拉丽朝脚下一看，发现这个天使蜷缩在一个五角阵里，五角阵由深深印刻在地板上的如尼文所构成，这些如尼文相互缠绕，发出微弱的荧光。“看，如尼文，”克拉丽轻声说，“我们进不去——”
“可一定有什么事——”杰斯说，他激动的音调几乎要提高一个八度，“有什么我们能做的事。”
天使抬起了头。克拉丽一时间分了神，注意到它拳曲的金色头发和杰斯的很像，可即便有巫光的照耀也显得暗淡无光，这不免让人极为难过。这些鬈发紧贴在头骨上的凹陷处，他的眼睛像是深渊，脸上布满伤疤，像是一幅美丽的油画遭到了故意的破坏。正在克拉丽盯着它的时候，他的嘴巴张开了，从喉咙中涌出一个声音——不是任何语言，而是刺透人心的美妙音乐，只有一个音符，不断飞扬上去，持久不断，这个声音是如此高扬而悦耳，可又像是一种痛苦——
克拉丽眼前涌现出许多图像，她仍紧握着巫光石，可光亮消失了，她也消失了，不再身处此地，而是来到别处，过往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像是一场意识清醒的梦——那些片段，色彩，还有声音。
她置身于一个酒窖中，四下没什么东西，而且很干净，石头地板上只潦草地涂画了一个巨大的如尼文。旁边站着个男人，他一手拿着一本打开的书，另一只手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克拉丽看到，这个人就是瓦伦丁：只是年轻了许多，英俊的脸上还没有皱纹，黑色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在他的吟唱之下，如尼文燃烧了起来，当火焰退去的时候，灰烬之中出现了一个蜷缩的身影：一个天使，双翅展开，可血迹斑斑，像是一只在空中被人射落的鸟儿……
场景切换了。瓦伦丁站在窗前，他的身旁有一个头发闪耀着红色光泽的年轻女子。当他伸出手臂搂住她的时候，一枚熟悉的银戒指在他的手指上闪闪发光。一阵痛苦袭来，克拉丽认出了自己的母亲——可这是她年轻的时候。她看上去温婉脆弱，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袍，很显然是有了身孕。
“《圣约》，”瓦伦丁生气地说，“不仅仅是圣廷所想出的最糟糕的主意，而且还会是拿非力人所碰到的最糟糕的事情。我们将会受制于暗影魅族，要和那些家伙捆绑在一起——”
“瓦伦丁，”乔斯琳微笑着说，“别再谈政治了，求你了。”她抬起手臂，搂住瓦伦丁的头颈，一脸浓浓的爱意——他的表情也是同样，可那里面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让克拉丽的脊背发凉……
瓦伦丁蹲在树丛环抱的中央地带，头顶悬着一轮明月，月光洒在这一小片空地上，照出土地上划出的一个黑色五角阵。树枝在头顶形成了一张浓密的网，可探进五角阵边缘的树叶都拳曲起来，变黑了。在五角阵的中心坐着一个披着长发的女人，她身形苗条，惹人怜爱，可脸庞隐藏在黑影里，洁白的手臂露在外面。她的左手伸在身前，当她张开手掌的时候，克拉丽看到，她的掌心有一道长长的刀痕，一股鲜血缓缓滴入放在五角阵边缘的银杯中。月光下，这杯血看上去像是黑色的，或者说也许这血液本身就是黑色的。
“出生时身体里流淌着这血液的孩子，”她说道，她的声音温柔甜美，“将会拥有超凡的能力，比那些身处时空交界之处的深渊大恶魔还要强大，比阿斯莫德11还要万能，比掌管暴风雨的恶魔还要有力。如果他接受了适当的训练，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可我还是要警告你，”她补充说，“这将会吞噬掉他的人性，就如同进入血液的毒药吞噬生命一般。”
“我感谢你，以东12女王。”瓦伦丁说着伸手端起装满鲜血的杯子。那个女人扬起脸，克拉丽看到，尽管她在其他方面非常美丽，可她的双眼是黑色的空洞，从里面伸出拳曲的触须，四下挥舞，像是探查外部环境的昆虫触角。克拉丽拼命抑制住自己想要尖叫的冲动——黑夜，树林，都消失了。乔斯琳面对一个人站着，克拉丽看不到那个人是谁。她不再怀有身孕，色泽明朗的头发杂乱地散落在那张备受煎熬、写满绝望的脸旁。“我不能再和他待在一起了，拉格纳，”她说，“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看了他的记录，你知道他对乔纳森做了什么吗？我甚至没想到瓦伦丁会这么做。”她的肩头颤抖起来，“他用了恶魔的血液——乔纳森再也不是个小婴儿了，他甚至连人类都不是了，他是个怪物——”
她消失了。瓦伦丁绕着一圈如尼文不耐烦地走来走去，他的手中握着一把闪闪发光的六翼天使。“为什么你不说话？”他嘟哝着，“为什么你不愿意把我想要的给我？”他用刀向下一刺，天使随之抽动了一下，伤口处流淌出金色的液体，像是倾泻而下的阳光。“如果你不能给我答案，”瓦伦丁怒气冲冲地说，“那就要给我鲜血。比起对你自身的作用，这血液对我和我的下一代更有用处。”
此时他们又来到了维兰德庄园的图书室。阳光透过钻石形的玻璃窗将蓝色和绿色的光斑洒满房间。声音从另一个房间传来：是说笑的声音，聚会正在进行。乔斯琳蹲在书架前，飞快地四下看了看，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很厚的书，插进了书架。
之后她又消失了。场景切换到地下室，克拉丽知道，就是自己现在身处的这个地下室。地板上同样刻着不整齐的如尼文，在五角阵的中央躺着天使。瓦伦丁站在一旁，手里还是拿着闪亮的刀刃。他这时看上去老了几岁，不再是那个年轻人。“伊修列，”他说，“我们现在可算是老朋友了，不是吗？我原本可以让你活埋在那些废墟之下，可我没有，我把你带到这里，和我在一起。这些年来，我不曾远离你，就是希望有一天你能把我想知道的——需要知道的——告诉我。”他走近了一些，伸出刀刃，刀上的寒光让边界上的如尼文闪烁起来，“当我召唤你之时，我幻想着你会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拉结尔创造了我们，我们这群暗影猎手，可他却没有赋予我们暗影魅族所拥有的能力——狼人的速度，精灵的永生，巫师的法力，甚至连吸血鬼都坚不可摧。他仅仅给我们留下印刻在肌肤上的几根线条，就让我们这样赤裸裸地面对那些地狱的主宰者。为什么他们的能力要远高于我们？为什么我们不能分享他们所拥有的？这怎么能公平？”
在关押他的五星阵中，天使一语不发，一动不动，像是一尊大理石雕塑。他的双翼收起，眼神中只静静地流露出无尽的哀伤。瓦伦丁的嘴一撇。
“很好，你就保持沉默吧。我会等到机会的，”瓦伦丁抬起刀刃，“我已经得到了圣杯，伊修列，而且我很快就会得到圣剑——可是没有圣镜我无法启动召唤。我所需要的只剩下圣镜了。告诉我它在哪儿。伊修列，告诉我它在哪儿，我就让你死去。”
这个场景破碎成了片段，当克拉丽眼前的那一幕消失之时，她捕捉到了自己所熟悉的影像，在她自己的噩梦中出现过的影像——生着白色和黑色翅膀的天使，如镜面般的水面，金色的和血色的——还有杰斯，正从她身边离开，总是转身离去。克拉丽朝他伸出手去，此时天使的声音回响在她的头脑里，这是第一次她能理解那声音所传达出的话语。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向你展示梦境。
她的眼前闪现出一个明亮的如尼文，像是一团焰火——不是她曾见过的任何一个如尼文，它简洁有力，含义明确，像是打在一起的绳结。转瞬间，它就消失了，与此同时，天使那如歌唱般的声音也停止了。克拉丽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不知所措地站在这个又脏又臭的房间里。天使恢复了沉默，不再动弹，翅膀也收了起来，像是一尊哀伤的雕像。
克拉丽松了一口气，低声抽泣了一下。“伊修列。”她朝天使伸出手，虽然明知道自己无法穿越如尼文，她心如刀绞。这么多年来，天使都身困此地，在黑暗中独自静静地坐着，身负枷锁，忍饥挨饿，却不能死去……
杰斯在她身旁，从他写满震惊的脸上她知道，他和自己一样看到了那一切。他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六翼天使，又看看那个天使。天使那张已经没有了眼睛的脸庞转向他们，上面只剩下静静的哀求。
杰斯向前迈了一步，接着又是一步，他的目光锁定在天使身上。克拉丽想，似乎他们两者之间进行着什么不用发声的交流，他们说了什么她无法听到的对话。杰斯的双眸在周遭光亮的辉映下像是金色的圆盘一般明亮。
“伊修列。”他轻轻唤了一声。
他手中的六翼天使就如同火炬一般发出夺目的光辉，让人不可直视。天使扬起脸，好像他那双失明的眼睛能看到这光辉似的。他伸出双手，锁在腕部的铁链发出刺耳的声响。
杰斯转向她。“克拉丽，”他说，“如尼文。”
如尼文。有一瞬间她困惑地盯着他，可他的目光在催促她。她把巫光石递给杰斯，从口袋里拿出他的石杖，蹲在弯弯曲曲的如尼文旁边。这些如尼文像是用什么锐利的东西刻在石头上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杰斯，他的表情让她吃了一惊，他眼中的光亮——其中充满着对她的信任，对她能力的信任。她用石杖尖在地板上画下几笔，把束缚如尼文变为释放，把囚禁变为自由。她一边画，那些如尼文一边燃烧起来，好像她正把一根火柴点燃似的。
完成了，她站起身，如尼文在她面前闪闪发光。杰斯一下子走到她身边，巫光不见了，唯一的光亮来自于他以这个天使之名所唤醒的那把六翼天使，刀刃在他手中熠熠生辉。他将刀伸向前，这一次他的手穿过了如尼文的边界，好似那里什么都没有。
天使抬手接过他手中的刀刃。他闭上了那双失明的眼睛，克拉丽有一瞬间相信他笑了。他在手中转动刀柄，让刀尖停留在自己的胸骨下方。克拉丽倒抽了一小口气，想冲上去，可杰斯抓住了她的手臂，他的手像是铁爪，一把将她拉到后面——就在此时天使把刀刃插进了胸膛。
天使的头向后一仰，双手从刀柄上滑落，刀刃的所在处应该就是他的心脏——如果天使有心脏的话，克拉丽也不知道。火光从伤口处倾泻而出，沿着刀刃向外四溢。天使的全身发出亮光，变成白色的火焰，他手腕上的铁链灼烧成了红色，像是在火中烧了许久。克拉丽想到了中世纪绘画中的圣徒，虽在烈火中献身却无比喜悦——此时，天使的翅膀在他们面前展开，洁白无瑕，但也燃烧起来，闪耀着火光。
克拉丽再也看不下去了，她转过身，把头埋在杰斯的臂弯中。他的手臂紧紧搂住她。“没事的，”他贴着她的头发说道，“没事的。”空气中满是浓烟，地面好像也在她脚下晃动起来。就在杰斯也踉跄起来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自己过于震惊：而是地面的确晃动了起来。她松开杰斯，站立不稳，脚下的石头向一处挤压，天花板上撒下无数细小的尘土。天使成为了一股浓烟，周围的如尼文勉强发出些光亮。克拉丽盯着那些如尼文，想要破解其中的意思，随后她慌张地看向杰斯：“这幢房子——是和伊修列连在一起的。如果天使死了，那这幢房子——”
她还没说完这句话，杰斯就已然抓起她的手，拉着她朝楼梯跑去。阶梯有的向上拱起，有的坍塌下去。克拉丽跌倒了，膝盖重重磕在一层台阶上，可杰斯没有松手，仍旧拉着她的手臂。她继续向前跑，顾不得腿上的伤痛，还有那令人窒息的烟尘，全都呼吸进了她的肺里。
他们到了楼梯的最高处，接着冲进了图书室。克拉丽能听到他们身后剩余的楼梯坍塌时所发出的轰响。可此处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整个房间都在颤抖，书从架子上纷纷跌落，原先矗立的一尊雕像也倾倒下来，化为一堆零落的碎片。杰斯松开克拉丽的手，抄起一把椅子。还没等她开口问他要做什么，他就将椅子朝彩色玻璃窗用力地扔了过去。
椅子飞过了如同瀑布般下落的碎玻璃。杰斯转过身，向她伸出手。透过锯齿状的残留窗框，她看到在他身后是一片洒满月光的草地，还有远处的一排树冠。草地和树木似乎都在下面很远的地方。我不可能跳那么远，她想。就在她想要冲杰斯摇头的时候，她看到杰斯的眼睛突然睁大，一句警告正要说出口。书架高处那排沉甸甸的大理石头像当中的一个滑落了，正朝她砸下来，她侧身躲开。雕像摔在了地板上，砸出一个大坑，离她原先所站的位置就差了一点点。
下一秒钟，杰斯的手臂搂住了她，将她抱离地面，她太吃惊了，完全没有反抗。他带她冲向破碎的窗户，粗鲁地将她扔了出去。
她刚摔出窗外，便落在了一个长满青草的斜坡上，继而沿着陡峭的高坡滚了下去，速度越来越快，直到突然迎面撞上一个小山丘，那力量差点让她背过气去。她坐起身，把头发里的草摇掉。片刻之后，杰斯也在她身旁停了下来，可与她不同的是，他一个翻身就蹲坐起来，望着山上的那幢宅邸。
克拉丽也转身朝那个方向望去，可他已然一把抓起她，把她推进两座山丘中间的凹地。之后她一定会在自己的上臂他所握过的地方发现一块块淤青，但此刻她只是惊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与此同时，他将她扑倒，伏在她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掩护她。一声巨响就在这个时候传来，听上去仿佛大地都要裂开似的，像是火山喷发，一大片白色的尘土直冲云霄。克拉丽听到周围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刺耳声音，一时间她十分迷惑，还以为下雨了——可随后她意识到，那些是石头、泥土和碎玻璃：房子所坍塌下来的瓦砾掉落在了他们周围，像是一场极具杀伤力的冰雹。
杰斯将她牢牢压在地上，他的身体紧挨着她，他的心跳声在她耳边响起，几乎和那片房屋废墟塌陷下去的声音一样响。
坍塌的巨响逐渐消失了，如同空气中逐渐消散的尘雾一样。取而代之的是鸟儿受惊之后的尖叫声。越过杰斯的肩头，克拉丽能看到那些鸟儿在漆黑的天幕中好奇地盘旋。
“杰斯，”她柔声说，“我想我把你的石杖丢在什么地方了。”
他略微向后抽身，用手肘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低头看着她。即便是在黑暗中，她也能看到在他眼中所映出的自己。他的脸上有一道道黑烟和泥土的痕迹，衣服领子也破了。“没关系，只要你没受伤。”
“我没事。”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的头发。她感到他一下紧张起来，眼神也柔和了。
“你头发里有草。”她说。她的嘴巴很干，血管里却涌上了很多肾上腺素。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天使，倒塌的宅邸——似乎都远不如她所看到的杰斯眼里的东西真实。
“你不该碰我。”他说。
她的手僵在原处，她的手掌正拂过他的脸颊。“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他说着从她身边移开，仰面躺下，“你也看到了我所看到的一切，不是吗？过去的事，那个天使，还有我们的父母。”
这是第一次，她想，他这么称呼他们，我们的父母。她侧过身，很想把手伸向他，可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那么做。他茫然地望着天空。“我看到了。”
“那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这句话更像是一声痛苦的低吟，“我的一部分是恶魔，克拉丽。一部分是恶魔。你能明白这些，不是吗？”他的目光像钻头一样刺向她，“你看到了瓦伦丁要尝试做的事情，我有一部分是怪物。我拼了命想要消除它们，毁灭它们，可自己却有一部分就是。”
克拉丽想起了瓦伦丁的话，她告诉我，我把她的第一个孩子变成了怪物。克拉丽尽力不再停留在这段回忆上。“可巫师也有一部分属于恶魔，像马格纳斯。这并没有让他们变得邪恶——”
“那不是大恶魔的一部分。我听到了那个女恶魔所说的话。”
这将会吞噬掉他的人性，就如同进入血液的毒药吞噬生命一般。克拉丽的声音颤抖了。“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根本讲不通——”
“可这是真的。”杰斯的话里有种绝望下的狂怒。她看到他戴在脖子上的链子在星光的照耀下发出白光。“这解释了一切。”
“你的意思是说，这解释了为什么你是一名如此出色的暗影猎手吗？为什么你如此忠诚，勇敢，正直，还有恶魔所不可能拥有的一切？”
“这解释了，”他平静地说，“为什么我对你真真切切地产生了那种感觉。”
“你什么意思？”
他沉默了良久，透过两人中间不远的距离望着她。她能感觉到他，尽管他并没有触碰自己，好似他仍旧俯身在她身旁。“你是我妹妹，”他最终开口说，“我的兄弟姐妹，我的骨肉，我的家人。我应该是想要保护你，”他无声地笑了笑，这里并没有什么好笑之处，“保护你不受那些男孩子的骚扰，可我恰恰就是想同那些男孩子一样，和你在一起。”
克拉丽屏住呼吸。“你说过从今以后只想做我哥哥。”
“我撒了谎，”他说，“恶魔才撒谎，克拉丽。你知道的，作为暗影猎手，你有时会受到一些伤害——恶魔毒素所导致的内伤。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劲，可却慢慢地从内部出血直至死亡。只做你的哥哥就像是那样。”
“可艾琳——”
“我必须试试看，而且我也试过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毫无生气，“可天晓得，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连假想一下都只有你，没有别人。”他伸出手，手指轻轻穿过她的头发，指尖掠过她的脸颊，“现在至少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克拉丽的声音低沉下去，变成了耳语。“我也只想和你在一起。”
她所得到的回应是他呼吸的停顿。他缓缓用手肘撑起身体，俯身望着她，他的表情变了——他脸上的神情是她以前所不曾见过的，他的目光平静却夺人魂魄。他的手指从她的脸颊滑到唇边，指尖勾勒出她嘴唇的形状。“你也许应该，”他说，“告诉我不要这么做。”
她什么也没说，她不想跟他说停下来。她已经厌倦了拒绝杰斯——厌倦了不允许自己去感受内心真正想感受的东西。管他有什么损失呢。
他俯下身，双唇接触她的脸颊，轻轻地吻着它——这轻轻的触碰仍旧让她的神经颤动起来，让她整个人都颤动起来。“如果你想让我停下来，现在告诉我。”他轻声说。她还是什么也没说，他便又吻了她的鬓角。“或者是现在。”他沿着她的颧骨向下。“或者是现在。”他的嘴唇触碰到了她的。“或者——”
但她伸出手臂，把他拉得更近，剩下的几个字都淹没在了她的唇齿间。他温柔地吻着她，小心翼翼，可她想要的并不是温柔，此刻不是，在经历了所有这些之后的此刻并不是。她的手紧紧扯住他的衬衫，把他拉得更近。他轻声呻吟，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声音，随后他的手臂搂住她，紧紧抱住她。他们在草地上翻滚，相拥相吻。克拉丽的后背压到了石头，从窗户里摔出来时着地的肩膀也有些痛，但她并不在意。现在一切的存在就只有杰斯，她所感觉到的，心中所愿的，呼吸到的，想要拥有的，眼中所见的，就只有杰斯。其他的都不重要。
尽管隔着衣服，她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热度，透过两人的衣服灼烧着。她扯下了他的外套，随后他的衬衫也不知怎么脱掉了。她的手指在他的身体上漫游，正如他用双唇探索着她的：柔软的肌肤包裹着坚实的肌肉，还有那些像金属细丝一般的伤痕。她触摸着他肩头那个星形的疤痕——它光洁平滑，就好像那是他皮肤的一部分，它并没有像其他疤痕那样凸起。她曾想象这些印记会是美中不足，可触摸之下她并没有那样觉得，它们是种历史，印刻于他的身体之中：是永无止境的征战生命所绘出的地图。
他笨手笨脚地解开她外衣的扣子，他的手在颤抖。她想自己以前从不曾见过杰斯的手会这么不稳。“我来吧。”她说着把手伸向最后一颗纽扣。当她把身子微微抬起的时候，有个冰冷的金属物体碰到了她的锁骨，她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杰斯僵住了，“我弄痛你了吗？”
“没有，是这个。”她摸了摸他脖子上的银链子。那下面挂着个小小的金属银环。当她起身的时候，那东西碰到了她。她此时正盯着它看。
那枚戒指——金属所铸成的星星饱经风霜——她见过这枚戒指。
摩根斯特恩之星。在天使向他们所展示的梦境中，相同的一枚戒指在瓦伦丁手上闪耀着光辉。这枚戒指曾经是他的，然后他又给了杰斯，通常都是这样传承下去，父亲传给儿子。
“对不起，”杰斯说，他的手指滑过她脸颊的轮廓，强烈的目光如同梦境一般，“我忘了自己还戴着这个该死的玩意儿。”
克拉丽的血管中突然涌上一股凉意。“杰斯，”她低沉地说，“杰斯，不要。”
“不要什么？不要戴着这枚戒指？”
“不，不要——不要碰我。停一下。”
他的表情凝固住了，疑问驱散了他眼神中梦一般的困惑，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收了回去。
“杰斯，”克拉丽又说道，“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
他惊讶地张开嘴。她看见他的下嘴唇被他自己咬出一条深色的道子，或者是她咬的。“现在怎么了？”
“你说过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还有如果我们——如果我们允许自己感受我们想要感受的东西，就会伤害到所有我们关心的人。”
“我和你说过了，我那是在撒谎，”杰斯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你以为我不想——”
“不，”她说，“不是，我不傻，我知道你想什么。可你说现在你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你对我是这种感觉，这话是什么意思？”
自己并不是不知道，她想，可她必须问一问，她必须听到他说出来。
杰斯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双手拉到他的脸旁，又让自己的手指与她的交叉起来。“你还记得在潘海洛家我对你说的话吗？”他问道，“我说你在做事之前从来不假思索，这就是为什么你会搞砸所有的事情，记得吗？”
“不记得了，我已经忘了。谢谢你的提醒。”
他几乎没注意到她语气中的反讽。“我那时不是在说你，克拉丽。我是在说我自己。我就是那个样子，”他微微转过脸，她的手指从他的脸颊边滑落下去，“至少现在我知道了原因，知道了自己究竟哪里不对劲。而且也许——也许这就是我如此需要你的原因。因为如果瓦伦丁让我成了个怪物，那我猜他把你变成了天使。路西法是爱上帝的，不是吗？不管怎样，弥尔顿是这么说的。”
克拉丽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是什么天使，而且你甚至都不知道瓦伦丁拿伊修列的血做了什么——也许瓦伦丁只是自己需要——”
“他说那血是给‘我和我的下一代’的，”杰斯静静地说，“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你有一些别人所没有的能力，克拉丽。希丽宫女王说我们俩都是试验品，不仅仅是我。”
“我不是天使，杰斯，”克拉丽又说了一遍，“我不还图书馆的书，在网上下载盗版音乐，向我妈妈撒谎，我完全是个普通人。”
“对我而言不是。”他低头看着她。他的脸庞映衬在满天繁星之下，这副神情完全没有了他惯常的那股高傲——她从没见过他如此毫无防备，可在这种毫无防备之中又混入了自我厌恶，像是一道深深的伤口。“克拉丽，我——”
“放开我。”克拉丽说。
“什么？”他眼中的愿望破碎成千万片，像是在伦维克废墟，那面破碎的移空门镜子。一时之间，他的表情里只有赤裸裸的讶异。她几乎不能忍受这样看着他，并且仍旧拒绝他。此时看着他——即便她不曾爱过他，此时那个作为母亲的好女儿的她，那个仅仅因为东西漂亮就会喜欢上的她，也会想要和他在一起。
但是，就恰恰因为是她母亲的女儿，所以才不可能。
“你听到了我的话，”她说，“放开我的手。”她一下抽回了手，并紧紧握成拳头来掩盖双手的颤抖。
他一动不动，嘴唇翘起，片刻之后她又看到了他眼中那种捕食者的神情，可现在其中混入了愤怒。“我猜你不想告诉我为什么？”
“你认为你想拥有我仅仅是因为自己的邪恶，而不是因为人性。你不过是想做一些让自己憎恶自己的事情。我不会让你利用我来证明自己究竟是如何一文不值。”
“我没有那么说过，我绝没有说过我在利用你。”
“那好，”她说，“现在告诉我，你不是怪物，告诉我你什么问题都没有，告诉我即便你没有恶魔的血液也会想和我在一起。”因为我没有恶魔的血液，我也仍然想和你在一起。
他们直视着对方，杰斯的目光中全是愤怒。一瞬间，他们两人都屏住了呼吸。随后他抽身从她旁边离开，咒骂着翻身站了起来。他从草地上一把抓起衬衫，穿在身上，仍旧气呼呼的样子。他又把衣服塞进牛仔裤，然后转身寻找外套。
克拉丽也站了起来，脚下有些不稳。一阵冷风让她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她的双腿感觉像是半融化的蜡做的。她用有些麻木的手指扣起外衣的纽扣，并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哭泣现在起不了任何作用。
空气中还满是飘浮的烟尘，草地上到处散落着瓦砾：破损的家具碎片，几页书凄凉地随风飘散着，镀金的木头条，一大截楼梯，很神奇地完好无损。克拉丽转身看着杰斯，他正用脚粗鲁地踢着这些破烂，似乎有种满足感。“这下好了，”他说，“我们完蛋了。”
她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她眨了眨眼。“什么？”
“还记得吗？你把我的石杖弄丢了。现在你不可能再画出个移空门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种苦涩的快感，好似这情形以某种令人费解的方式让他感到满足，“我们没别的法子回去了，只得走路了。”
即使是在正常的情况下，这也不可能是趟愉快的步行之旅。习惯于城市的灯光，克拉丽无法相信伊德里斯的夜晚如此漆黑。道路两侧漆黑的浓密阴影里似乎挤满了什么几乎不可见的东西，即便有杰斯的巫光照着路，她也只能看清前面几十厘米的距离。她十分怀念路灯，车辆前面闪烁的大灯，还有城市的声音。她此时所能听到的声音，就只有他们的靴子踏在沙砾上所发出的有节奏的脚步声，还有每过一会儿，她便会被散乱的石头绊一下，也就随之惊讶地喘一口粗气。
几个小时之后，她的脚开始痛了，嘴里也像羊皮纸一般干渴。天气变得很冷，她弓背缩成一团还是直打哆嗦，双手也深深插进口袋。可如果杰斯能跟她说说话，这些就都还能让人忍受。自从他们离开庄园，他就一个字都没说过，除了简单地指明方向，在岔路口告诉她要转向哪条路，或者让她绕过路上的坑洼之处。即便这样，她也很怀疑，如果自己真的跌进坑里，他会否在意，除了那会拖慢他们的速度。
东方的天空终于开始放亮，克拉丽半睡半醒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她惊讶地抬起头。“这天亮得太早了。”
杰斯看了看她，毫不吃惊地表示出鄙夷。“那是阿利坎特。太阳要至少三个小时之后才会升起来。那些是城市的亮光。”
他们就快到家了，克拉丽太欣慰了，对他的态度并没有过于在意，她加快了脚步。他们转过弯走上一条宽阔的土路。这条路通向一个小山坡，并沿着坡度蜿蜒而上，消失在远处的一个转弯处。尽管还看不到城市，周围却明亮起来，天空呈现出奇异的红光。
“我们一定是快到了，”克拉丽说，“下山能抄个近路吗？”
杰斯皱着眉。“有些不对劲。”他飞快地说了一句。他迈开步子，沿路小跑向前，靴子所激起的尘土在这奇怪的亮光下变成了黄棕色。克拉丽为了跟上他，也跑了起来，顾不得脚上磨出的水疱。他们转过下一个弯，杰斯突然停住了，结果克拉丽撞上了他。也许在其他的情况下，这会让人觉得滑稽，可现在完全不是。
此处的红光更为强烈，整个夜空都被染成了猩红色，他们脚下的这座小山丘也被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一股股浓烟从下面的山谷中升起，像是一只黑孔雀所展开的羽毛。黑烟之中浮现出阿利坎特的恶魔塔，它们晶莹剔透的表面化为燃烧的箭，刺穿了布满浓烟的天空。透过浓烟，克拉丽能隐约瞧见跳跃的红色火苗，城市中到处都是，好似一块深色的布料上缀满了闪光的宝石。
这太不可思议了，可事实就在眼前：他们站在高于阿利坎特的山坡上，在他们下方，整座城市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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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下面会是什么？”
“不知道。”杰斯朝阶梯走去，一只脚踏在最上面的一级试了试，然后一耸肩，似乎拿定了主意。他开始沿着楼梯小心翼翼地往下走，下到一半的地方，他转身向上，看着克拉丽。“你下来吗？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在上面等我。”
她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图书室，继而一个寒颤，匆匆赶上了他。
阶梯盘旋向下，越缩越紧，他们似乎正在一个巨大的海螺壳里面往下走。当他们到达底部的时候，那股气味更浓重了，台阶也变宽了，伸向一个方形的大房间。房间里的石头墙上有一条条潮气的印记——还有些深色的污点。地面上写满各种符号：有许多聚在一起的五角阵，还有如尼文，四下散落着些白色石头。
杰斯向前走了一步，有个什么东西在他脚下发出嘎吱一声，他和克拉丽同时低头看去。“骨头。”克拉丽小声说。四下散落着的根本不是白石头，而是各种形状和大小的骨头，地面上到处都是。“他在这下面都做了什么？”
巫光在杰斯手中闪耀着，诡异的光亮洒满整个房间。“做试验，”杰斯干脆地说，“希丽宫女王说过——”
“这些是什么骨头？”克拉丽抬高了声音，“是动物的吗？”
“不是，”杰斯用脚踢了踢一堆骨头，把它们踢散开来，“不全是。”
克拉丽胸口一紧。“我想我们应该回去。”
杰斯反而把手中的巫光石举得更高了，让它散发出明亮的光线，亮一些，更亮一些，夺目的白光刺透了周围的空气。房间远处的角落也能清晰可见，其中三个是空的，第四个前面挂着一块布帘，阻挡住了视线。布帘后面有什么东西，有个隆起的影子——
“杰斯，”克拉丽轻声问，“那是什么？”
他没有回应。突然之间，他原本空着的手里多了一把六翼天使，克拉丽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拔出了它。在巫光的照耀下，它如同一把冰刃般发出寒光。
“杰斯，不要。”克拉丽说道，可是已经太迟了——他大步向前，用刀尖把布帘卷起，缠紧，用力一拉。布帘掉落了下来，扬起一团尘土。
杰斯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巫光石从他原本紧握着的手中滑落。就在巫光下落的瞬间，克拉丽瞥见了他的表情：惨白的脸上写满惊恐。克拉丽在巫光熄灭之前把它捡了起来，并高高地举起。她急于看清究竟是什么东西吓到了杰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杰斯——而且把他吓得如此厉害。
起初，她看到的就是一个人形——一个人身上裹着几片又脏又破的白布，蜷缩在地上。他的手脚之上都缠着镣铐，镣铐的另一端固定在嵌入石头地板的铁钉上。他怎么可能还活着？克拉丽不无惊愕地揣测着，喉咙里不时涌上令人作呕的酸水。刻满如尼文的巫光石在她手中抖动着，一块块光斑也随之在这个囚徒的身上舞动：她看见那骨瘦如柴的四肢，上面布满无数次酷刑所留下的伤疤。一个骷髅般的脸庞转向她，原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有漆黑的空洞——继而响起一阵干脆的沙沙声，她看到之前自己认为是破白布的东西其实是翅膀，白色的翅膀在他背后展开，变成两弯洁白的新月，它们是这个肮脏的房间中唯一纯洁的东西。
她倒吸一口冷气。“杰斯，你看见没——”
“我看见了。”杰斯站在她身后，说话的音调已经完全不受他自己的控制。
“你说过已经没有任何天使——没有人曾经看见过——”
杰斯屏着气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听上去像是一连串惊恐之下的咒骂。他跌跌撞撞地往前挪了几步，朝向地板上蜷缩成一团的这个家伙——随后又退了回来，好像是被一堵看不见的墙给反弹了回来。克拉丽朝脚下一看，发现这个天使蜷缩在一个五角阵里，五角阵由深深印刻在地板上的如尼文所构成，这些如尼文相互缠绕，发出微弱的荧光。“看，如尼文，”克拉丽轻声说，“我们进不去——”
“可一定有什么事——”杰斯说，他激动的音调几乎要提高一个八度，“有什么我们能做的事。”
天使抬起了头。克拉丽一时间分了神，注意到它拳曲的金色头发和杰斯的很像，可即便有巫光的照耀也显得暗淡无光，这不免让人极为难过。这些鬈发紧贴在头骨上的凹陷处，他的眼睛像是深渊，脸上布满伤疤，像是一幅美丽的油画遭到了故意的破坏。正在克拉丽盯着它的时候，他的嘴巴张开了，从喉咙中涌出一个声音——不是任何语言，而是刺透人心的美妙音乐，只有一个音符，不断飞扬上去，持久不断，这个声音是如此高扬而悦耳，可又像是一种痛苦——
克拉丽眼前涌现出许多图像，她仍紧握着巫光石，可光亮消失了，她也消失了，不再身处此地，而是来到别处，过往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像是一场意识清醒的梦——那些片段，色彩，还有声音。
她置身于一个酒窖中，四下没什么东西，而且很干净，石头地板上只潦草地涂画了一个巨大的如尼文。旁边站着个男人，他一手拿着一本打开的书，另一只手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克拉丽看到，这个人就是瓦伦丁：只是年轻了许多，英俊的脸上还没有皱纹，黑色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在他的吟唱之下，如尼文燃烧了起来，当火焰退去的时候，灰烬之中出现了一个蜷缩的身影：一个天使，双翅展开，可血迹斑斑，像是一只在空中被人射落的鸟儿……
场景切换了。瓦伦丁站在窗前，他的身旁有一个头发闪耀着红色光泽的年轻女子。当他伸出手臂搂住她的时候，一枚熟悉的银戒指在他的手指上闪闪发光。一阵痛苦袭来，克拉丽认出了自己的母亲——可这是她年轻的时候。她看上去温婉脆弱，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袍，很显然是有了身孕。
“《圣约》，”瓦伦丁生气地说，“不仅仅是圣廷所想出的最糟糕的主意，而且还会是拿非力人所碰到的最糟糕的事情。我们将会受制于暗影魅族，要和那些家伙捆绑在一起——”
“瓦伦丁，”乔斯琳微笑着说，“别再谈政治了，求你了。”她抬起手臂，搂住瓦伦丁的头颈，一脸浓浓的爱意——他的表情也是同样，可那里面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让克拉丽的脊背发凉……
瓦伦丁蹲在树丛环抱的中央地带，头顶悬着一轮明月，月光洒在这一小片空地上，照出土地上划出的一个黑色五角阵。树枝在头顶形成了一张浓密的网，可探进五角阵边缘的树叶都拳曲起来，变黑了。在五角阵的中心坐着一个披着长发的女人，她身形苗条，惹人怜爱，可脸庞隐藏在黑影里，洁白的手臂露在外面。她的左手伸在身前，当她张开手掌的时候，克拉丽看到，她的掌心有一道长长的刀痕，一股鲜血缓缓滴入放在五角阵边缘的银杯中。月光下，这杯血看上去像是黑色的，或者说也许这血液本身就是黑色的。
“出生时身体里流淌着这血液的孩子，”她说道，她的声音温柔甜美，“将会拥有超凡的能力，比那些身处时空交界之处的深渊大恶魔还要强大，比阿斯莫德11还要万能，比掌管暴风雨的恶魔还要有力。如果他接受了适当的训练，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可我还是要警告你，”她补充说，“这将会吞噬掉他的人性，就如同进入血液的毒药吞噬生命一般。”
“我感谢你，以东12女王。”瓦伦丁说着伸手端起装满鲜血的杯子。那个女人扬起脸，克拉丽看到，尽管她在其他方面非常美丽，可她的双眼是黑色的空洞，从里面伸出拳曲的触须，四下挥舞，像是探查外部环境的昆虫触角。克拉丽拼命抑制住自己想要尖叫的冲动——黑夜，树林，都消失了。乔斯琳面对一个人站着，克拉丽看不到那个人是谁。她不再怀有身孕，色泽明朗的头发杂乱地散落在那张备受煎熬、写满绝望的脸旁。“我不能再和他待在一起了，拉格纳，”她说，“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看了他的记录，你知道他对乔纳森做了什么吗？我甚至没想到瓦伦丁会这么做。”她的肩头颤抖起来，“他用了恶魔的血液——乔纳森再也不是个小婴儿了，他甚至连人类都不是了，他是个怪物——”
她消失了。瓦伦丁绕着一圈如尼文不耐烦地走来走去，他的手中握着一把闪闪发光的六翼天使。“为什么你不说话？”他嘟哝着，“为什么你不愿意把我想要的给我？”他用刀向下一刺，天使随之抽动了一下，伤口处流淌出金色的液体，像是倾泻而下的阳光。“如果你不能给我答案，”瓦伦丁怒气冲冲地说，“那就要给我鲜血。比起对你自身的作用，这血液对我和我的下一代更有用处。”
此时他们又来到了维兰德庄园的图书室。阳光透过钻石形的玻璃窗将蓝色和绿色的光斑洒满房间。声音从另一个房间传来：是说笑的声音，聚会正在进行。乔斯琳蹲在书架前，飞快地四下看了看，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很厚的书，插进了书架。
之后她又消失了。场景切换到地下室，克拉丽知道，就是自己现在身处的这个地下室。地板上同样刻着不整齐的如尼文，在五角阵的中央躺着天使。瓦伦丁站在一旁，手里还是拿着闪亮的刀刃。他这时看上去老了几岁，不再是那个年轻人。“伊修列，”他说，“我们现在可算是老朋友了，不是吗？我原本可以让你活埋在那些废墟之下，可我没有，我把你带到这里，和我在一起。这些年来，我不曾远离你，就是希望有一天你能把我想知道的——需要知道的——告诉我。”他走近了一些，伸出刀刃，刀上的寒光让边界上的如尼文闪烁起来，“当我召唤你之时，我幻想着你会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拉结尔创造了我们，我们这群暗影猎手，可他却没有赋予我们暗影魅族所拥有的能力——狼人的速度，精灵的永生，巫师的法力，甚至连吸血鬼都坚不可摧。他仅仅给我们留下印刻在肌肤上的几根线条，就让我们这样赤裸裸地面对那些地狱的主宰者。为什么他们的能力要远高于我们？为什么我们不能分享他们所拥有的？这怎么能公平？”
在关押他的五星阵中，天使一语不发，一动不动，像是一尊大理石雕塑。他的双翼收起，眼神中只静静地流露出无尽的哀伤。瓦伦丁的嘴一撇。
“很好，你就保持沉默吧。我会等到机会的，”瓦伦丁抬起刀刃，“我已经得到了圣杯，伊修列，而且我很快就会得到圣剑——可是没有圣镜我无法启动召唤。我所需要的只剩下圣镜了。告诉我它在哪儿。伊修列，告诉我它在哪儿，我就让你死去。”
这个场景破碎成了片段，当克拉丽眼前的那一幕消失之时，她捕捉到了自己所熟悉的影像，在她自己的噩梦中出现过的影像——生着白色和黑色翅膀的天使，如镜面般的水面，金色的和血色的——还有杰斯，正从她身边离开，总是转身离去。克拉丽朝他伸出手去，此时天使的声音回响在她的头脑里，这是第一次她能理解那声音所传达出的话语。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向你展示梦境。
她的眼前闪现出一个明亮的如尼文，像是一团焰火——不是她曾见过的任何一个如尼文，它简洁有力，含义明确，像是打在一起的绳结。转瞬间，它就消失了，与此同时，天使那如歌唱般的声音也停止了。克拉丽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不知所措地站在这个又脏又臭的房间里。天使恢复了沉默，不再动弹，翅膀也收了起来，像是一尊哀伤的雕像。
克拉丽松了一口气，低声抽泣了一下。“伊修列。”她朝天使伸出手，虽然明知道自己无法穿越如尼文，她心如刀绞。这么多年来，天使都身困此地，在黑暗中独自静静地坐着，身负枷锁，忍饥挨饿，却不能死去……
杰斯在她身旁，从他写满震惊的脸上她知道，他和自己一样看到了那一切。他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六翼天使，又看看那个天使。天使那张已经没有了眼睛的脸庞转向他们，上面只剩下静静的哀求。
杰斯向前迈了一步，接着又是一步，他的目光锁定在天使身上。克拉丽想，似乎他们两者之间进行着什么不用发声的交流，他们说了什么她无法听到的对话。杰斯的双眸在周遭光亮的辉映下像是金色的圆盘一般明亮。
“伊修列。”他轻轻唤了一声。
他手中的六翼天使就如同火炬一般发出夺目的光辉，让人不可直视。天使扬起脸，好像他那双失明的眼睛能看到这光辉似的。他伸出双手，锁在腕部的铁链发出刺耳的声响。
杰斯转向她。“克拉丽，”他说，“如尼文。”
如尼文。有一瞬间她困惑地盯着他，可他的目光在催促她。她把巫光石递给杰斯，从口袋里拿出他的石杖，蹲在弯弯曲曲的如尼文旁边。这些如尼文像是用什么锐利的东西刻在石头上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杰斯，他的表情让她吃了一惊，他眼中的光亮——其中充满着对她的信任，对她能力的信任。她用石杖尖在地板上画下几笔，把束缚如尼文变为释放，把囚禁变为自由。她一边画，那些如尼文一边燃烧起来，好像她正把一根火柴点燃似的。
完成了，她站起身，如尼文在她面前闪闪发光。杰斯一下子走到她身边，巫光不见了，唯一的光亮来自于他以这个天使之名所唤醒的那把六翼天使，刀刃在他手中熠熠生辉。他将刀伸向前，这一次他的手穿过了如尼文的边界，好似那里什么都没有。
天使抬手接过他手中的刀刃。他闭上了那双失明的眼睛，克拉丽有一瞬间相信他笑了。他在手中转动刀柄，让刀尖停留在自己的胸骨下方。克拉丽倒抽了一小口气，想冲上去，可杰斯抓住了她的手臂，他的手像是铁爪，一把将她拉到后面——就在此时天使把刀刃插进了胸膛。
天使的头向后一仰，双手从刀柄上滑落，刀刃的所在处应该就是他的心脏——如果天使有心脏的话，克拉丽也不知道。火光从伤口处倾泻而出，沿着刀刃向外四溢。天使的全身发出亮光，变成白色的火焰，他手腕上的铁链灼烧成了红色，像是在火中烧了许久。克拉丽想到了中世纪绘画中的圣徒，虽在烈火中献身却无比喜悦——此时，天使的翅膀在他们面前展开，洁白无瑕，但也燃烧起来，闪耀着火光。
克拉丽再也看不下去了，她转过身，把头埋在杰斯的臂弯中。他的手臂紧紧搂住她。“没事的，”他贴着她的头发说道，“没事的。”空气中满是浓烟，地面好像也在她脚下晃动起来。就在杰斯也踉跄起来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自己过于震惊：而是地面的确晃动了起来。她松开杰斯，站立不稳，脚下的石头向一处挤压，天花板上撒下无数细小的尘土。天使成为了一股浓烟，周围的如尼文勉强发出些光亮。克拉丽盯着那些如尼文，想要破解其中的意思，随后她慌张地看向杰斯：“这幢房子——是和伊修列连在一起的。如果天使死了，那这幢房子——”
她还没说完这句话，杰斯就已然抓起她的手，拉着她朝楼梯跑去。阶梯有的向上拱起，有的坍塌下去。克拉丽跌倒了，膝盖重重磕在一层台阶上，可杰斯没有松手，仍旧拉着她的手臂。她继续向前跑，顾不得腿上的伤痛，还有那令人窒息的烟尘，全都呼吸进了她的肺里。
他们到了楼梯的最高处，接着冲进了图书室。克拉丽能听到他们身后剩余的楼梯坍塌时所发出的轰响。可此处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整个房间都在颤抖，书从架子上纷纷跌落，原先矗立的一尊雕像也倾倒下来，化为一堆零落的碎片。杰斯松开克拉丽的手，抄起一把椅子。还没等她开口问他要做什么，他就将椅子朝彩色玻璃窗用力地扔了过去。
椅子飞过了如同瀑布般下落的碎玻璃。杰斯转过身，向她伸出手。透过锯齿状的残留窗框，她看到在他身后是一片洒满月光的草地，还有远处的一排树冠。草地和树木似乎都在下面很远的地方。我不可能跳那么远，她想。就在她想要冲杰斯摇头的时候，她看到杰斯的眼睛突然睁大，一句警告正要说出口。书架高处那排沉甸甸的大理石头像当中的一个滑落了，正朝她砸下来，她侧身躲开。雕像摔在了地板上，砸出一个大坑，离她原先所站的位置就差了一点点。
下一秒钟，杰斯的手臂搂住了她，将她抱离地面，她太吃惊了，完全没有反抗。他带她冲向破碎的窗户，粗鲁地将她扔了出去。
她刚摔出窗外，便落在了一个长满青草的斜坡上，继而沿着陡峭的高坡滚了下去，速度越来越快，直到突然迎面撞上一个小山丘，那力量差点让她背过气去。她坐起身，把头发里的草摇掉。片刻之后，杰斯也在她身旁停了下来，可与她不同的是，他一个翻身就蹲坐起来，望着山上的那幢宅邸。
克拉丽也转身朝那个方向望去，可他已然一把抓起她，把她推进两座山丘中间的凹地。之后她一定会在自己的上臂他所握过的地方发现一块块淤青，但此刻她只是惊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与此同时，他将她扑倒，伏在她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掩护她。一声巨响就在这个时候传来，听上去仿佛大地都要裂开似的，像是火山喷发，一大片白色的尘土直冲云霄。克拉丽听到周围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刺耳声音，一时间她十分迷惑，还以为下雨了——可随后她意识到，那些是石头、泥土和碎玻璃：房子所坍塌下来的瓦砾掉落在了他们周围，像是一场极具杀伤力的冰雹。
杰斯将她牢牢压在地上，他的身体紧挨着她，他的心跳声在她耳边响起，几乎和那片房屋废墟塌陷下去的声音一样响。
坍塌的巨响逐渐消失了，如同空气中逐渐消散的尘雾一样。取而代之的是鸟儿受惊之后的尖叫声。越过杰斯的肩头，克拉丽能看到那些鸟儿在漆黑的天幕中好奇地盘旋。
“杰斯，”她柔声说，“我想我把你的石杖丢在什么地方了。”
他略微向后抽身，用手肘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低头看着她。即便是在黑暗中，她也能看到在他眼中所映出的自己。他的脸上有一道道黑烟和泥土的痕迹，衣服领子也破了。“没关系，只要你没受伤。”
“我没事。”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的头发。她感到他一下紧张起来，眼神也柔和了。
“你头发里有草。”她说。她的嘴巴很干，血管里却涌上了很多肾上腺素。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天使，倒塌的宅邸——似乎都远不如她所看到的杰斯眼里的东西真实。
“你不该碰我。”他说。
她的手僵在原处，她的手掌正拂过他的脸颊。“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他说着从她身边移开，仰面躺下，“你也看到了我所看到的一切，不是吗？过去的事，那个天使，还有我们的父母。”
这是第一次，她想，他这么称呼他们，我们的父母。她侧过身，很想把手伸向他，可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那么做。他茫然地望着天空。“我看到了。”
“那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这句话更像是一声痛苦的低吟，“我的一部分是恶魔，克拉丽。一部分是恶魔。你能明白这些，不是吗？”他的目光像钻头一样刺向她，“你看到了瓦伦丁要尝试做的事情，我有一部分是怪物。我拼了命想要消除它们，毁灭它们，可自己却有一部分就是。”
克拉丽想起了瓦伦丁的话，她告诉我，我把她的第一个孩子变成了怪物。克拉丽尽力不再停留在这段回忆上。“可巫师也有一部分属于恶魔，像马格纳斯。这并没有让他们变得邪恶——”
“那不是大恶魔的一部分。我听到了那个女恶魔所说的话。”
这将会吞噬掉他的人性，就如同进入血液的毒药吞噬生命一般。克拉丽的声音颤抖了。“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根本讲不通——”
“可这是真的。”杰斯的话里有种绝望下的狂怒。她看到他戴在脖子上的链子在星光的照耀下发出白光。“这解释了一切。”
“你的意思是说，这解释了为什么你是一名如此出色的暗影猎手吗？为什么你如此忠诚，勇敢，正直，还有恶魔所不可能拥有的一切？”
“这解释了，”他平静地说，“为什么我对你真真切切地产生了那种感觉。”
“你什么意思？”
他沉默了良久，透过两人中间不远的距离望着她。她能感觉到他，尽管他并没有触碰自己，好似他仍旧俯身在她身旁。“你是我妹妹，”他最终开口说，“我的兄弟姐妹，我的骨肉，我的家人。我应该是想要保护你，”他无声地笑了笑，这里并没有什么好笑之处，“保护你不受那些男孩子的骚扰，可我恰恰就是想同那些男孩子一样，和你在一起。”
克拉丽屏住呼吸。“你说过从今以后只想做我哥哥。”
“我撒了谎，”他说，“恶魔才撒谎，克拉丽。你知道的，作为暗影猎手，你有时会受到一些伤害——恶魔毒素所导致的内伤。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劲，可却慢慢地从内部出血直至死亡。只做你的哥哥就像是那样。”
“可艾琳——”
“我必须试试看，而且我也试过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毫无生气，“可天晓得，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连假想一下都只有你，没有别人。”他伸出手，手指轻轻穿过她的头发，指尖掠过她的脸颊，“现在至少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克拉丽的声音低沉下去，变成了耳语。“我也只想和你在一起。”
她所得到的回应是他呼吸的停顿。他缓缓用手肘撑起身体，俯身望着她，他的表情变了——他脸上的神情是她以前所不曾见过的，他的目光平静却夺人魂魄。他的手指从她的脸颊滑到唇边，指尖勾勒出她嘴唇的形状。“你也许应该，”他说，“告诉我不要这么做。”
她什么也没说，她不想跟他说停下来。她已经厌倦了拒绝杰斯——厌倦了不允许自己去感受内心真正想感受的东西。管他有什么损失呢。
他俯下身，双唇接触她的脸颊，轻轻地吻着它——这轻轻的触碰仍旧让她的神经颤动起来，让她整个人都颤动起来。“如果你想让我停下来，现在告诉我。”他轻声说。她还是什么也没说，他便又吻了她的鬓角。“或者是现在。”他沿着她的颧骨向下。“或者是现在。”他的嘴唇触碰到了她的。“或者——”
但她伸出手臂，把他拉得更近，剩下的几个字都淹没在了她的唇齿间。他温柔地吻着她，小心翼翼，可她想要的并不是温柔，此刻不是，在经历了所有这些之后的此刻并不是。她的手紧紧扯住他的衬衫，把他拉得更近。他轻声呻吟，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声音，随后他的手臂搂住她，紧紧抱住她。他们在草地上翻滚，相拥相吻。克拉丽的后背压到了石头，从窗户里摔出来时着地的肩膀也有些痛，但她并不在意。现在一切的存在就只有杰斯，她所感觉到的，心中所愿的，呼吸到的，想要拥有的，眼中所见的，就只有杰斯。其他的都不重要。
尽管隔着衣服，她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热度，透过两人的衣服灼烧着。她扯下了他的外套，随后他的衬衫也不知怎么脱掉了。她的手指在他的身体上漫游，正如他用双唇探索着她的：柔软的肌肤包裹着坚实的肌肉，还有那些像金属细丝一般的伤痕。她触摸着他肩头那个星形的疤痕——它光洁平滑，就好像那是他皮肤的一部分，它并没有像其他疤痕那样凸起。她曾想象这些印记会是美中不足，可触摸之下她并没有那样觉得，它们是种历史，印刻于他的身体之中：是永无止境的征战生命所绘出的地图。
他笨手笨脚地解开她外衣的扣子，他的手在颤抖。她想自己以前从不曾见过杰斯的手会这么不稳。“我来吧。”她说着把手伸向最后一颗纽扣。当她把身子微微抬起的时候，有个冰冷的金属物体碰到了她的锁骨，她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杰斯僵住了，“我弄痛你了吗？”
“没有，是这个。”她摸了摸他脖子上的银链子。那下面挂着个小小的金属银环。当她起身的时候，那东西碰到了她。她此时正盯着它看。
那枚戒指——金属所铸成的星星饱经风霜——她见过这枚戒指。
摩根斯特恩之星。在天使向他们所展示的梦境中，相同的一枚戒指在瓦伦丁手上闪耀着光辉。这枚戒指曾经是他的，然后他又给了杰斯，通常都是这样传承下去，父亲传给儿子。
“对不起，”杰斯说，他的手指滑过她脸颊的轮廓，强烈的目光如同梦境一般，“我忘了自己还戴着这个该死的玩意儿。”
克拉丽的血管中突然涌上一股凉意。“杰斯，”她低沉地说，“杰斯，不要。”
“不要什么？不要戴着这枚戒指？”
“不，不要——不要碰我。停一下。”
他的表情凝固住了，疑问驱散了他眼神中梦一般的困惑，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收了回去。
“杰斯，”克拉丽又说道，“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
他惊讶地张开嘴。她看见他的下嘴唇被他自己咬出一条深色的道子，或者是她咬的。“现在怎么了？”
“你说过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还有如果我们——如果我们允许自己感受我们想要感受的东西，就会伤害到所有我们关心的人。”
“我和你说过了，我那是在撒谎，”杰斯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你以为我不想——”
“不，”她说，“不是，我不傻，我知道你想什么。可你说现在你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你对我是这种感觉，这话是什么意思？”
自己并不是不知道，她想，可她必须问一问，她必须听到他说出来。
杰斯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双手拉到他的脸旁，又让自己的手指与她的交叉起来。“你还记得在潘海洛家我对你说的话吗？”他问道，“我说你在做事之前从来不假思索，这就是为什么你会搞砸所有的事情，记得吗？”
“不记得了，我已经忘了。谢谢你的提醒。”
他几乎没注意到她语气中的反讽。“我那时不是在说你，克拉丽。我是在说我自己。我就是那个样子，”他微微转过脸，她的手指从他的脸颊边滑落下去，“至少现在我知道了原因，知道了自己究竟哪里不对劲。而且也许——也许这就是我如此需要你的原因。因为如果瓦伦丁让我成了个怪物，那我猜他把你变成了天使。路西法是爱上帝的，不是吗？不管怎样，弥尔顿是这么说的。”
克拉丽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是什么天使，而且你甚至都不知道瓦伦丁拿伊修列的血做了什么——也许瓦伦丁只是自己需要——”
“他说那血是给‘我和我的下一代’的，”杰斯静静地说，“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你有一些别人所没有的能力，克拉丽。希丽宫女王说我们俩都是试验品，不仅仅是我。”
“我不是天使，杰斯，”克拉丽又说了一遍，“我不还图书馆的书，在网上下载盗版音乐，向我妈妈撒谎，我完全是个普通人。”
“对我而言不是。”他低头看着她。他的脸庞映衬在满天繁星之下，这副神情完全没有了他惯常的那股高傲——她从没见过他如此毫无防备，可在这种毫无防备之中又混入了自我厌恶，像是一道深深的伤口。“克拉丽，我——”
“放开我。”克拉丽说。
“什么？”他眼中的愿望破碎成千万片，像是在伦维克废墟，那面破碎的移空门镜子。一时之间，他的表情里只有赤裸裸的讶异。她几乎不能忍受这样看着他，并且仍旧拒绝他。此时看着他——即便她不曾爱过他，此时那个作为母亲的好女儿的她，那个仅仅因为东西漂亮就会喜欢上的她，也会想要和他在一起。
但是，就恰恰因为是她母亲的女儿，所以才不可能。
“你听到了我的话，”她说，“放开我的手。”她一下抽回了手，并紧紧握成拳头来掩盖双手的颤抖。
他一动不动，嘴唇翘起，片刻之后她又看到了他眼中那种捕食者的神情，可现在其中混入了愤怒。“我猜你不想告诉我为什么？”
“你认为你想拥有我仅仅是因为自己的邪恶，而不是因为人性。你不过是想做一些让自己憎恶自己的事情。我不会让你利用我来证明自己究竟是如何一文不值。”
“我没有那么说过，我绝没有说过我在利用你。”
“那好，”她说，“现在告诉我，你不是怪物，告诉我你什么问题都没有，告诉我即便你没有恶魔的血液也会想和我在一起。”因为我没有恶魔的血液，我也仍然想和你在一起。
他们直视着对方，杰斯的目光中全是愤怒。一瞬间，他们两人都屏住了呼吸。随后他抽身从她旁边离开，咒骂着翻身站了起来。他从草地上一把抓起衬衫，穿在身上，仍旧气呼呼的样子。他又把衣服塞进牛仔裤，然后转身寻找外套。
克拉丽也站了起来，脚下有些不稳。一阵冷风让她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她的双腿感觉像是半融化的蜡做的。她用有些麻木的手指扣起外衣的纽扣，并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哭泣现在起不了任何作用。
空气中还满是飘浮的烟尘，草地上到处散落着瓦砾：破损的家具碎片，几页书凄凉地随风飘散着，镀金的木头条，一大截楼梯，很神奇地完好无损。克拉丽转身看着杰斯，他正用脚粗鲁地踢着这些破烂，似乎有种满足感。“这下好了，”他说，“我们完蛋了。”
她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她眨了眨眼。“什么？”
“还记得吗？你把我的石杖弄丢了。现在你不可能再画出个移空门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种苦涩的快感，好似这情形以某种令人费解的方式让他感到满足，“我们没别的法子回去了，只得走路了。”
即使是在正常的情况下，这也不可能是趟愉快的步行之旅。习惯于城市的灯光，克拉丽无法相信伊德里斯的夜晚如此漆黑。道路两侧漆黑的浓密阴影里似乎挤满了什么几乎不可见的东西，即便有杰斯的巫光照着路，她也只能看清前面几十厘米的距离。她十分怀念路灯，车辆前面闪烁的大灯，还有城市的声音。她此时所能听到的声音，就只有他们的靴子踏在沙砾上所发出的有节奏的脚步声，还有每过一会儿，她便会被散乱的石头绊一下，也就随之惊讶地喘一口粗气。
几个小时之后，她的脚开始痛了，嘴里也像羊皮纸一般干渴。天气变得很冷，她弓背缩成一团还是直打哆嗦，双手也深深插进口袋。可如果杰斯能跟她说说话，这些就都还能让人忍受。自从他们离开庄园，他就一个字都没说过，除了简单地指明方向，在岔路口告诉她要转向哪条路，或者让她绕过路上的坑洼之处。即便这样，她也很怀疑，如果自己真的跌进坑里，他会否在意，除了那会拖慢他们的速度。
东方的天空终于开始放亮，克拉丽半睡半醒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她惊讶地抬起头。“这天亮得太早了。”
杰斯看了看她，毫不吃惊地表示出鄙夷。“那是阿利坎特。太阳要至少三个小时之后才会升起来。那些是城市的亮光。”
他们就快到家了，克拉丽太欣慰了，对他的态度并没有过于在意，她加快了脚步。他们转过弯走上一条宽阔的土路。这条路通向一个小山坡，并沿着坡度蜿蜒而上，消失在远处的一个转弯处。尽管还看不到城市，周围却明亮起来，天空呈现出奇异的红光。
“我们一定是快到了，”克拉丽说，“下山能抄个近路吗？”
杰斯皱着眉。“有些不对劲。”他飞快地说了一句。他迈开步子，沿路小跑向前，靴子所激起的尘土在这奇怪的亮光下变成了黄棕色。克拉丽为了跟上他，也跑了起来，顾不得脚上磨出的水疱。他们转过下一个弯，杰斯突然停住了，结果克拉丽撞上了他。也许在其他的情况下，这会让人觉得滑稽，可现在完全不是。
此处的红光更为强烈，整个夜空都被染成了猩红色，他们脚下的这座小山丘也被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一股股浓烟从下面的山谷中升起，像是一只黑孔雀所展开的羽毛。黑烟之中浮现出阿利坎特的恶魔塔，它们晶莹剔透的表面化为燃烧的箭，刺穿了布满浓烟的天空。透过浓烟，克拉丽能隐约瞧见跳跃的红色火苗，城市中到处都是，好似一块深色的布料上缀满了闪光的宝石。
这太不可思议了，可事实就在眼前：他们站在高于阿利坎特的山坡上，在他们下方，整座城市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