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火与剑
“都这么晚了，”伊莎贝尔一边说，一边焦躁地拉开客厅里大玻璃窗前的蕾丝窗帘，“他现在应该回来了。”
“理智点儿，伊莎贝尔。”亚历克说话的语气中有种兄长的优越感，似乎在暗示她，伊莎贝尔，快要歇斯底里的时候，他，亚历克，却总能完美无缺地保持镇定。即使是他的姿势——他懒洋洋地坐在潘海洛家壁炉旁一把又软又厚的扶手椅里，好似他在这世上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也似乎经过了精心设计，用来炫耀他的无忧无虑。“杰斯感到烦躁的时候就会这样，出去转转。他说他就是出去散个步，他会回来的。”
伊莎贝尔叹了口气，她真希望父母能在这儿，可他们仍在防御厅。不论圣廷在讨论什么，长老会都拖延得太晚了。“可他熟悉纽约，对于阿利坎特他知道得可不多——”
“他也许知道得比你们多。”艾琳正坐在沙发上看书，书的外面包着深红色的皮子。她的黑色头发在脑后编成了一条长辫子，目光专注于腿上摊开的书。伊莎贝尔从来不是个爱读书的人，她总是很嫉妒其他人竟然能完全沉浸在一本书中。她以前可能会在许多方面嫉妒艾琳——比如，生得小巧可爱，不会显得魁梧，也不会穿上高跟鞋就比所有她遇到的男孩子都高。可直到最近，伊莎贝尔才意识到，自己对其他女孩子的情感并不只有嫉妒、回避和厌恶。“他十岁之前都住在这儿。你们却只来过几次。”
伊莎贝尔抬起手摸了摸脖子，皱了一下眉。她所戴的红宝石吊坠突然之间动了一下——通常它只有在恶魔出现的时候才会动，可他们是在阿利坎特，附近绝不可能有恶魔。也许吊坠出了什么问题。“我想不管怎么说，他不会到处闲逛。我想他去了哪儿再明显不过了。”伊莎贝尔回应道。
亚历克抬起眼。“你认为他去见克拉丽了？”
“她还在这儿吗？我以为她应该回纽约去了，”艾琳合上书，“那杰斯的妹妹住在哪儿？”
伊莎贝尔一耸肩。“问他啊。”她一边说，一边朝塞巴斯蒂安使了个眼色。
塞巴斯蒂安半躺在艾琳对面的沙发上，手里也拿着一本书，长满黑发的脑袋埋在书里。他抬起头，好似能感觉到伊莎贝尔的注视。
“你们是说我吗？”他和善地问。塞巴斯蒂安的一切都非常和善，伊莎贝尔想到这个，心中就一阵厌烦。起初，她对他的样貌印象深刻——高耸的颧骨，深不可测的黑色眼眸——可现在他那种和蔼可亲、富有同情心的性格让她受不了。她从不喜欢那些看上去从来不会为任何事情发火的男生。在伊莎贝尔的世界里，怒火等同于激情，等同于一段美好时光。
“你在读什么？”她问，语气比她想象中的要尖利，“那是麦克斯的漫画书吗？”
“对啊，”塞巴斯蒂安看着放在沙发扶手上的那本《天使禁猎区》，“我很喜欢里面的画。”
伊莎贝尔没好气地出了一声。瞥了她一眼，亚历克说：“塞巴斯蒂安，今天早些时候……杰斯知道你去哪儿了吗？”
“你是说我和克拉丽一起出去吗？”塞巴斯蒂安似乎觉得这很好笑，“瞧，那又不是什么秘密。如果我今天碰到了杰斯的话，我是会告诉他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意，”艾琳把手上的书放在一旁，语调中有点恼怒，“塞巴斯蒂安并没有做错什么。假设说，他想在克拉丽莎回家前带她逛逛伊德里斯，这又怎么了呢？他妹妹没有一直无聊烦闷地待着，杰斯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他非常……有保护欲。”亚历克稍微犹豫了一下说。
艾琳一皱眉。“他应该保持距离，那样对她没有好处，保护过度。她闯进来看到我们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好像以前从没见过谁接吻一样。我的意思是说，谁知道呢，也许她真没见过。”
“她见过。”伊莎贝尔说着想起在希丽宫杰斯吻克拉丽的情形。这并不是她乐意回想起的事——伊莎贝尔从来不喜欢沉溺于自己的伤心往事，更不喜欢总是想起别人的。“不是那样。”
“那是怎样？”塞巴斯蒂安坐直身体，拨开眼前的一绺深色头发。伊莎贝尔看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的掌心有一道红，像是道伤疤。“还是说就个人而言，他讨厌我？因为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那是我的书。”一个细小的声音打断了塞巴斯蒂安的话。是麦克斯，他站在客厅门口。他穿着一身灰色的睡衣，一头棕色的头发乱糟糟的，好像是刚睡醒的样子。他盯着塞巴斯蒂安旁边的那本日本漫画书。
“什么，这个吗？”塞巴斯蒂安拿起《天使禁猎区》，“给你，小朋友。”
麦克斯大步走过房间，一把夺回书，瞪着塞巴斯蒂安说：“不要叫我小朋友。”
塞巴斯蒂安大笑着站起身。“我去弄点咖啡来。”他说着走向厨房。他在门口停住，转回身问：“有人需要什么吗？”
众人纷纷拒绝了他的好意。一耸肩，塞巴斯蒂安走进厨房不见了，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麦克斯，”伊莎贝尔厉声说，“不要这么没礼貌。”
“我不喜欢别人乱动我的东西。”麦克斯把漫画书抱在胸口。
“成熟点儿，麦克斯。他就是借一下。”伊莎贝尔的声音比她想表现出来的还要情绪化。她知道自己还在担心杰斯，现在只是转嫁到了自己的弟弟身上。“不管怎样，你现在应该上床睡觉了，很晚了。”
“山上有很吵的声音，把我弄醒了，”麦克斯眨了眨眼，他没戴眼镜，一切对他而言都相当模糊，“伊莎贝尔……”
他声音中的疑惑引起了伊莎贝尔的注意，她从窗前转回身。“怎么了？”
“有人会去爬恶魔塔吗？好比说，出于某种原因？”
艾琳抬起眼。“爬恶魔塔？”她大笑起来，“不，不会有人那么做。那肯定不合法，这是其一，此外，为什么要去爬呢？”
伊莎贝尔想，艾琳还真是缺乏想象力。她自己就能想到很多很多原因，比如有人想去爬恶魔塔，就是为了冲下面路过的人吐口香糖。
麦克斯皱起了眉头。“可有人在那么做。我知道自己看见了——”
“无论你认为自己看见了什么，都可能是你在做梦。”伊莎贝尔告诉他。
麦克斯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感觉到了姐弟间潜在的情绪“大爆发”，亚历克站起来，伸出手。“来，麦克斯，”他满是关爱地说，“我们回去睡觉吧。”
“我们都应该去睡了。”艾琳说着也站起来。她来到窗边，站在伊莎贝尔旁边，紧紧拉上窗帘。“几乎要到午夜了，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从长老会回来？待在这儿没什么——”
伊莎贝尔脖子上的吊坠突然之间又动了一下——随后艾琳所站的那扇窗户朝房间里破碎裂开。艾琳尖叫起来，与此同时，一双手从裂开的大洞中伸了进来——其实并不是手，伊莎贝尔震惊之下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双长满鳞片的巨爪，上面还有一条条血迹和黑色的液体。这对爪子钳住了艾琳，在她能发出第二声尖叫之前，便把她从破碎的窗户中拖了出去。
伊莎贝尔的鞭子放在壁炉旁边的桌子上，她此刻正躲过塞巴斯蒂安，想冲过去拿，后者也从厨房中跑了出来。“快去拿武器。”她厉声说道，而他这时正惊愕地四下张望。“走！”她大叫了一声便冲向窗户。
壁炉旁，亚历克抱住了麦克斯，后者紧张不安地大叫着，扭动着身体，试图从他哥哥的臂膀中挣脱。亚历克把他朝门口拖去。很好，伊莎贝尔想，快把麦克斯从这儿弄走。
寒风从破损的窗户吹进来，伊莎贝尔拉了拉衣衫，踹开剩余的玻璃，多亏她的靴子底比较厚。当玻璃都被清理干净之后，她一弯腰，穿过窗框中间裂开的大洞，跳了出去，身子摇晃了一下，落在了下面的石头走道上。
第一眼看上去走道似乎空荡荡的，运河两边没有路灯，大部分光线来自于附近的房子。伊莎贝尔小心翼翼地向前，她的金属鞭盘在身侧。这条鞭子陪伴她很长时间了——是父亲送她的十二岁生日礼物——现在它仿佛就是她的一部分，像是她右臂流线型的延伸。
当她远离房屋，走向老城堡大桥时，黑影越来越浓重。大桥横跨普林斯沃特运河，与人行道形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大桥底部黑影绰绰，像是有一团黑色的苍蝇——随后，就在伊莎贝尔定睛看时，有什么东西在黑影当中移动着，一个白色的家伙浮现了出来。
伊莎贝尔飞奔起来，撞上了一户人家花园一端的低矮篱笆，随后又跳到了桥下狭窄的砖石堤道上。她的鞭子开始发出刺眼的银色光芒，在这闪烁的光亮下，她看到艾琳毫无生气地躺在运河边，一只长满鳞片的巨大恶魔伏在她身上，它的身躯如同一只巨蜥，此刻它用自己的重量把艾琳牢牢压在地上，脸孔埋在她的颈部——
可是这不可能是恶魔。阿利坎特从来不曾出现恶魔，从来没有。就在伊莎贝尔震惊之下呆呆地张望之时，那东西抬起头，四下嗅着，似乎感觉到她在这儿。那东西看不见，她看清了，在它前额上应该长眼睛的地方有一排浓密的锯齿状牙齿，像是条拉链。在脸的下半部分，它还有一张大口，长满挂着脓液的獠牙。它那条细细的尾巴前后摇摆着，两侧微微发光，伊莎贝尔走近时看到，它尾巴边缘还长着刀片形状的骨头。
艾琳抽动了一下，发出轻声的呻吟。伊莎贝尔顿时感到一阵欣慰——她刚才几乎确定艾琳已经死了——可这欣慰很快就过去了。艾琳一动伊莎贝尔就看到她的衬衫前面被划开了，胸口上有个爪印，那东西的另一个爪子正钩住她牛仔裤的裤腰。
伊莎贝尔感到一阵恶心。恶魔没想杀死艾琳——还不到时候。伊莎贝尔的鞭子在她手中活跃了起来，像是复仇天使手中的那把火焰之剑。她一个前冲，鞭子也随之抽在了恶魔的后背上。
恶魔发出一声尖叫，抛下艾琳，朝伊莎贝尔冲过来。它的两个大口都张开了，爪子向她的脸挥舞过来。她一边后撤一边又把鞭子甩出去，打到了恶魔的脸、胸口和腿。恶魔布满鳞片的表皮出现了无数条纵横交错的鞭痕，滴下血液和脓水。它上面的嘴里吐出一条分岔的长舌，想要找到伊莎贝尔的脸。舌尖上有个凸起，她看到那是个针刺，像是蝎子的尾巴。她的手腕向侧面一抖，鞭子就缠上了恶魔的舌头，可伸缩的金属牢牢将其捆住。恶魔不停地号叫，她拉紧了鞭结，猛地一拽。恶魔的舌头滚落下来，落在堤道的砖头上，发出湿哒哒的一声闷响，令人作呕。
伊莎贝尔又一挥鞭，恶魔转身而逃，像条蛇一般飞快地跑走了。伊莎贝尔在后面紧追，恶魔沿着堤道向上跑到一半，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影。黑暗中有个东西一闪，恶魔抽搐着摔倒在地。
伊莎贝尔突然停下来。艾琳站在倒下的恶魔旁边，手中握着一把纤细的匕首——她一定是在腰间插着这把匕首。刀刃上的如尼文如同耀眼的闪电一般，随着匕首的挥舞而闪烁，她一遍又一遍把匕首插进恶魔扭动的身躯里，直到那东西完全不再动弹，继而消失了。
艾琳抬起头，面无表情。她衣服的纽扣都被扯掉了，但她动也不动，也没把衬衫拉起来。胸口深深的抓痕上渗出了血迹。
伊莎贝尔轻声惊呼了一下。“艾琳——你还好吧？”
艾琳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跑了，消失在桥下的黑影里。
因为意外，伊莎贝尔一时间惊呆了，随后她一边咒骂着，一边冲去追艾琳。她真希望今晚自己的穿着更为实战，而不是这条丝绒长裙，尽管她至少还穿着靴子。如果穿着高跟鞋，她就会对自己能否追上艾琳表示怀疑。
堤道的另一边是金属楼梯，通向普林斯沃特大街。艾琳已经在楼梯的尽头变成了个模糊的身影。提起厚重的裙摆，伊莎贝尔也追了上去，她的靴子踏在台阶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她一来到楼梯尽头，便四下张望，寻找艾琳。
可她的双眼呆住了。她正站在一条宽阔大街的街尾，潘海洛家就在这条街上。她再也看不见艾琳了——这个女孩消失在了满大街混乱的人群中。不只是人群，街道上还有很多其他东西——恶魔——上百个，也许更多，和艾琳在桥下处理掉的那个有爪的巨蜥怪兽一样。街上已经躺着两三具尸体了，其中一具离伊莎贝尔只有几步之遥——是个男人，他一半的胸骨都被扯没了。伊莎贝尔从他灰白的头发判断，他的年纪应该很大了。不过当然了，他的确上了年岁，她的大脑缓缓地转着，她的思考速度因为惊慌而大大减慢了。所有成年人都在防御厅，城里只有孩子和老人，还有病人……
微红色的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尖叫和哭号声划破了黑夜。一排排房子的门全都打开了——人们从里面冲出来，继而，当他们看见满街的恶魔时，就都僵住了。
这不可能，难以想象。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恶魔能穿越恶魔塔的魔法屏障。可现在这里有成百上千个。也许还要多，它们像有毒的潮水般涌入街道。伊莎贝尔觉得自己好像被困在了一堵玻璃墙后面，能看到眼前的一切，却无法动弹——她看着，呆住了，此刻一个恶魔抓住一个逃离的男孩，把他活生生地从地面举起，锯齿状的牙齿嵌入了他的肩头。
男孩尖叫起来，可他的尖叫声淹没在了那撕裂夜空的喧嚣中。这喧嚣声越来越响：恶魔的怒吼，人们呼喊彼此的名字，还有匆匆的脚步声和玻璃的破碎声。街上有人大喊着什么她几乎无法理解的话——有关于恶魔之塔的什么话。伊莎贝尔抬头望去，高耸的尖顶像往常一样瞭望着整座城市，可高塔并没有反射银色的星光，甚至连城市里燃烧着的红光也没有反射，而是呈现出死寂的白色，如同尸体的表皮一般。它们的光辉消失了。一股寒意涌过她的全身。怪不得街道上全是恶魔——不知怎地，恶魔塔不可思议地失去了法力。保护了阿利坎特一千年的魔法屏障不见了。
塞缪尔几个小时以前就陷入了沉默，可西蒙还醒着，盯着黑暗处，怎么也睡不着。这时，他听到了尖叫声。
他一下抬起了头，可又听不到什么了。他不安地四下张望——是他做梦听到的声音吗？他竖起耳朵，可即便用上他最近才拥有的灵敏听力，也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刚要躺回去就又传来了尖叫声，好像针刺进了他的耳朵里。这声音好像来自于防御厅之外。
他起身坐在床上，朝窗外看去。他看到伸展的绿色草坪，远处城市的灯光闪烁着微光。他眯起眼睛，城里的亮光有些问题，有些……不寻常。比他记忆中的更暗淡——还有光点在黑暗中四处散落，像是焰火，穿过街道。一股淡淡的烟雾从高塔上升起，空气中弥漫着烟味。
“塞缪尔，”西蒙能听出自己声音里的那种警觉，“出事了。”
他听到大门被撞开的声音，还有奔跑的脚步声和嘶哑的叫喊声。西蒙把脸贴近栅栏，他听到外面一双双皮靴敲打着石头飞奔而去，暗影猎手们呼唤着彼此，急匆匆地离开防御厅，朝城里跑去。
“屏障消失了！屏障消失了！”
“我们不能放弃防御厅！”
“防御厅不重要！我们的孩子在下面城里！”
他们的声音已经变得越来越弱，西蒙从窗前回来，喘着粗气。“塞缪尔！魔法屏障——”
“我知道，我听到了，”塞缪尔有力的声音透过墙传来，他听上去一点儿也不惊慌，反倒是逆来顺受的语气，甚至因为他的判断得到了证明，也许还有那么点得意，“瓦伦丁在圣廷开会的时候发动了袭击。聪明。”
“可防御厅——有强大的防御力——他们为什么不待在这儿？”
“你听到他们的话了。因为所有的孩子都在城里。孩子——年老的父母——不可能把他们留在下面。”
莱特伍德一家。西蒙想到了杰斯，随后他异常清晰地想起伊莎贝尔的脸庞，那张藏在浓密的头发之下小巧而白皙的脸庞，还有她在战斗中的果敢，以及写给他的字条上那些小女生般的X和O。“可你告诉了他们——你告诉了圣廷会发生什么。为什么他们不相信你？”
“因为屏障是他们的信仰。不相信屏障的法力就是不相信他们自身的独特性，就是不相信他们是被天使所选中的人，受到了天使的庇佑。那样他们也许就会认为自己不过是普通人。”
西蒙又扑到窗前，望着外面，可烟尘越来越浓，空气变得一片灰白。他不再听到外面喊叫的声音，只是远处传来几声哭喊，但非常微弱。“我想整座城市都着了火。”
“不，”塞缪尔的声音很平静，“我想是防御厅烧着了，也许是恶魔之火。瓦伦丁的下一个目标是防御厅，如果他有能力的话。”
“可——”西蒙结结巴巴地说，“可会有什么人来把我们放出去的吧，会吗？执政官，或者——或者奥尔德特里。他们不能就这么扔下我们，让我们等死啊。”
“你是个暗影魅族，”塞缪尔说，“而我是个叛徒。你真的认为他们可能会有其他的做法吗？”
“伊莎贝尔！伊莎贝尔！”
亚历克的双手扶住她的肩头，用力地摇晃着她。伊莎贝尔缓缓抬起头，看到哥哥白色的脸庞浮现在身后无尽的黑暗之上。一截弯曲的木头从他的右肩上探出：他背着自己的那把弓，就是那把西蒙用来射杀大恶魔阿班顿的弓。她记不起亚历克是怎样走过来的，甚至完全记不起在街上看到他，似乎他像个鬼魂一般，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亚历克，”她缓缓发出颤抖的声音，“亚历克，快停下。我没事。”
她抽身出来。
“你看起可不像没事，”亚历克飞快地一抬眼，低声咒骂了一句，“我们必须离开这条街。艾琳去哪儿了？”
伊莎贝尔眨了眨眼，视野中已经看不到任何恶魔，有个人坐在他们对面房子门前的台阶上，大声地哭泣着，发出一声声尖叫。老人的尸体仍旧在街上，恶魔的气息到处都是。“艾琳——有个恶魔想要——想要——”她屏住呼吸，努力平静下来。她是伊莎贝尔·莱特伍德，她从不情绪失控，无论遇到什么刺激与惊吓。“我们把它干掉了，可之后艾琳跑了。我想追上她，但她跑得太快了。”她抬头看着哥哥。“城里出现了恶魔，”她说，“这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亚历克摇了摇头，“魔法屏障一定是消失了。当我冲出家门的时候，遇到了四五个欧尼魔。埋伏在灌木丛里的一个被我干掉了，其余几个溜了，可它们还会回来的。快走吧，我们回家去。”
台阶上的那个人仍旧在啜泣。在他们匆忙赶回潘海洛家的路上，那声音一直追随着他们。街上没了恶魔，可他们仍能听到爆炸声、哭声，还有从旁边街道漆黑的阴影里传来的急匆匆的脚步声。就在他们踏上潘海洛家门前的台阶时，伊莎贝尔回头望了一眼，恰巧看到一条像长蛇一般的触手从两幢房子之间的黑影中伸出来，钳住了一个在家门前台阶上抽泣的女人。她的抽泣声变成了尖叫。伊莎贝尔想要转身过去，可亚历克已然抓住她，将她一把推进门，然后又在他们身后重重地关上了大门。屋子里漆黑一片。“我把灯都熄了。我不想引起它们的注意。”亚历克一边解释，一边把伊莎贝尔推进客厅。
麦克斯坐在楼梯边的地板上，双臂抱膝。塞巴斯蒂安站在窗边，他把从壁炉里取来的木条钉在窗上，封住玻璃上的大洞。“好了，”他说着后退了一步，同时把锤子扔在书架上，“这应该能坚持一阵。”
伊莎贝尔在麦克斯身边坐下，抚摸着他的头发。“你还好吗？”
“不好，”他双目圆睁，写满惊恐，“我想看看窗外，可塞巴斯蒂安让我坐下。”
“塞巴斯蒂安是对的，”亚历克说，“外面街上全是恶魔。”
“现在外面还是那样吗？”
“现在不了，可城里还有些。我们必须得想想看下一步怎么办。”
塞巴斯蒂安皱了皱眉。“艾琳去哪儿了？”
“她跑开了，”伊莎贝尔解释说，“都是我的错，我当时应该——”
“那不是你的错。如果没有你，她连命都保不住，”亚历克干脆地说，“听着，我们没时间自责。我去找艾琳，你们三个待在这儿。伊莎贝尔，照顾好麦克斯。塞巴斯蒂安，继续加固房子，确保安全。”
伊莎贝尔愤愤不平地说：“我不想你一个人出去！带上我。”
“这儿就我是成年人，我说了算，”亚历克的语调平静，“我们的父母随时可能从防御厅回来。留在这里的人越多越好，出去的话我们太容易走散了。我可不会冒这个险，伊莎贝尔。”他的目光移到了塞巴斯蒂安身上，“你们明白了吗？”
塞巴斯蒂安已经拿出了石杖。“我会在房子周围画些印记来加固屏障。”
“谢谢。”亚历克说着已经朝门口走去。他转过身看了一眼伊莎贝尔，两人目光短暂的一个交汇之后，他便消失了。
“伊莎贝尔，”是麦克斯，他轻声说，“你的手腕在流血。”
伊莎贝尔低头一看，她不记得手腕上受了伤，可麦克斯是对的：血迹已经染红了她白色外套的袖口。她站起身。“我去取石杖，马上回来帮你弄如尼文，塞巴斯蒂安。”
他点点头。“我是需要些帮助，这可不是我的专长。”
伊莎贝尔问都没问他的专长是什么便走上楼去。她觉得浑身乏力，急需一个能量印记。如果必须的话，她自己就可以动手，虽然亚历克和杰斯总是比她更擅长于这类如尼文。
她一进入自己的房间就开始在一堆东西里寻找石杖和其他的武器。她一边把六翼天使插进靴子，一边想着亚历克，想着出门前两人对视的那一眼。这不是她第一次看着哥哥离开，心中明白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她能接受这点，一直都能，这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可直到认识了克拉丽和西蒙，她才意识到，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情况绝不是这样。他们的生活不是常常与死亡相伴，在平常的日子里，绝不会感受到脊梁骨上袭来的冰冷气息。对于盲呆，她总是很鄙夷，所有暗影猎手都这样——她曾相信他们软弱、愚蠢，在自己的安乐窝里如羔羊般温顺。可此时她思忖着，所有的这些厌恶是不是源于自己的嫉妒之心。不用每次都担心，家人一旦跨出大门就可能不再回来，那一定是很棒的感觉。
她手中握着石杖下楼，走到一半便觉察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客厅里空空如也，麦克斯和塞巴斯蒂安都不见了踪迹。塞巴斯蒂安钉在窗户上的木条有个只完成了一半的保护印记，他用过的锤子也不见了。
她的心头一紧。“麦克斯！”她一边大喊，一边转了个身，“塞巴斯蒂安！你们在哪儿？”
塞巴斯蒂安的声音从厨房中传来。“伊莎贝尔——在这里。”
她顿感安慰，这份松弛让她整个人都觉得轻飘飘的。“塞巴斯蒂安，这一点都不好玩，”她说着朝厨房走去，“我以为你们——”
门在她身后关上了，厨房里没有亮光，比客厅中还要黑。她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塞巴斯蒂安和麦克斯，可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到。
“塞巴斯蒂安？”她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犹疑，“塞巴斯蒂安，你在这儿做什么？麦克斯在哪儿？”
“伊莎贝尔。”她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东西在移动，比房间中的黑暗更加浓重的一片阴影。他的声音轻柔温和，如此优美。她以前不曾意识到他的声音会像此时这般迷人。“伊莎贝尔，对不起。”
“塞巴斯蒂安，你真古怪，快别这样。”
“我很抱歉是你，”他说，“你瞧，在他们所有人当中，我最喜欢的就是你。”
“塞巴斯蒂安——”
“在他们所有人当中，”他又说了一遍，同样用那种低沉的音调，“我认为你最像我。”
此时他挥起拳头，手里握着的锤子也一起砸了下来。
亚历克飞速地穿过黑暗和燃烧的街道，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艾琳。当他离开普林斯沃特街区，来到市中心的时候，他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一条条街道仿佛是博斯的绘画有了生命一般：满眼都是奇形怪状的可怖生物，到处都是丑陋肮脏的暴力袭击。惊恐的陌生人看也不看就把亚历克挤到路边，尖叫着跑开了，即便他们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地。空气中弥漫着烟尘和恶魔的气味。有的房子火光冲天，有的玻璃窗全碎了。当他走近一幢建筑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以为是油漆脱落的一块地方，其实是石膏墙面上飞溅了一大片血迹。他四下转身，朝各个方向张望，可看不到任何东西来说明这块血迹的来由。不管怎样，他尽自己的所能继续向前。
在莱特伍德家的所有孩子中，唯独亚历克还记得阿利坎特。尽管在他们离开的时候，他仍是个蹒跚学步的孩童，可他仍留有些许记忆，那些闪光的高塔、冬天积雪的街道、萦绕在商店和住宅中的点点巫光，还有天使大厅里美人鱼喷泉飞溅的水花。每当想到阿利坎特，他心中总有些奇怪的冲动，一种让人有些悲伤的希望，真想有一天他们一家人还能回到这个他们所属的地方。看到眼前这般的城市，所有的美好与快乐都消失了。他转弯来到一条更为宽阔的大道上，这条路直通天使大厅。他看到一群恶魔正嘶叫着穿过拱门，在它们身后还拖拽着什么东西——那个东西在鹅卵石路面上扭曲抽搐着。他沿街飞奔上前，可恶魔已经消失不见了。在一个石柱的基座边瘫倒着一个毫无生气的身形，身后是一道细长的血迹。亚历克一边脚踩着碎玻璃靠近，一边俯身把这人翻过来。他瞟了一眼那张青紫扭曲的脸孔，浑身一个寒颤便退到了一旁，所幸不是他认识的人。
一声惊叫让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在他看清之前就先闻到了异味：街道的尽头有个巨大臃肿的黑影朝他滑行过来。是大恶魔吗？亚历克没有留下来等待答案。他冲向街道对面一幢高一些的房子，飞身跃上窗沿，这扇窗户的玻璃已经全都碎了。几分钟之后，他已经让自己攀上了屋顶，他的手磨痛了，膝盖也擦破了。他站起身，拂去手上的沙土，俯瞰着整个阿利坎特。
被毁掉的恶魔塔发出死气沉沉的白光，照射着城市中的街道，有什么东西在攒动着，在建筑物之间的黑影里，那些东西或是大步狂奔，或者缓缓蠕动，或是躲躲闪闪，像是一间幽暗的房间中爬满了蟑螂。空中不时传来哭喊声和尖叫声，一声声呼唤都随风飘散——也有恶魔的叫声，或惊恐或愉悦的吼叫，刺耳的声音穿透人类的鼓膜，像是一种疼痛。烟尘从浅棕色的石头房子上升起，形成一片烟雾，萦绕着天使大厅的尖塔。亚历克朝高处的防御厅望去，只见如潮水般的暗影猎手沿着山路蜂拥而下，他们手中的巫光照亮了脚下的道路。圣廷正冲下山加入战斗。
他走到屋顶边缘，这里的建筑物彼此都挨得很近，屋檐几乎都相互触碰。从一个房顶跳到另一个，再跳到下一个，不是什么难事，他发觉自己可以轻巧地沿着屋顶往前跑，跳过它们之间的那点儿距离。冷风拂过他的脸庞，这很好，可以抑制恶魔的臭气。
他跑了几分钟就意识到两点：其一，他正跑向天使大厅的白色尖塔。其二，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在两条小巷之间的空地上，升起一片像是火花一样的东西——只是这些火花是蓝色的，比煤气燃烧时的蓝色深一些。亚历克以前见过这样的蓝色火花，他盯着看了片刻就又开始往前跑去。
最靠近这片空地的房顶坡度有些陡，亚历克从边上滑下来，靴底不时绊到松动的瓦片。小心翼翼地停在屋顶边缘，他向下看去。
水塘广场就在下面，他脚下的这座建筑正面突起一根巨大的金属杆，挡住了他一部分的视野。这根杆子上还悬着一块木质的商店招牌，在风中摇晃。下面的广场上全是伊布力斯恶魔——一种人形恶魔，可躯体由盘绕的黑烟所构成，还有一对闪着黄光的眼睛。它们排成一队，正朝一个穿着一袭灰衣的高大人影缓缓移动，逼迫着那个人向一堵墙后撤。亚历克呆呆盯着，那个人的一切都如此熟悉——瘦削的脊背，深色的头发乱成一团，还有从他指尖迸发而出的蓝色火焰，像是飞舞的蓝色萤火虫。
是马格纳斯。这位巫师正把蓝色火焰如同长矛那样投向伊布力斯恶魔，其中一根刺中了一个正向前移动的恶魔的胸膛。就像一桶水泼上了燃烧着的火苗，一阵声响之后，它颤抖着化成了一股烟尘。其他恶魔补上了它的位子——伊布力斯恶魔并不十分聪明——而马格纳斯又接二连三地掷出火焰长矛。好几个伊布力斯恶魔倒下了，可此时有个恶魔比其他的稍微狡猾些，不知不觉绕到马格纳斯身后，摆好架势，准备进攻——
亚历克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在下落的时候，他抓住了房顶的边缘，继而又径直握住金属杆，身体顺势围着杆子旋了一圈，减慢了下落的速度。他放开杆子，轻轻落在地上。恶魔吃了一惊，转过身，黄色的眼睛像是发亮的珠宝。亚历克在仅有的一点时间中想到，如果是杰斯，在他从腰间抽出六翼天使，刺穿这个恶魔之前，一定会讲出什么漂亮话。一阵尖叫与灰尘，恶魔消失了。它在这个维度世界上充满暴力的存在只给亚历克留下了一阵烟尘细雨。
“亚历克？”马格纳斯盯着他。他已经迅速打发掉了其余的伊布力斯恶魔，广场上只剩下他们两人。“你刚才——你刚才救了我一命？”
亚历克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诸如当然，因为我是暗影猎手，这是我们该做的，或者那是我的职责所在。杰斯就会说这样的话，杰斯总是知道该说什么。可实际从亚历克口中说出的话却完全不同——而且听上去像是在耍性子，即便是他自己听来。“你从没回我电话，”他说，“我打了那么多电话给你，可你从没回我。”
马格纳斯看着亚历克，好似后者神经错乱了。“你的城市正遭到攻击，”他说，“魔法屏障消失了，街上到处是恶魔。而你却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回你电话？”
亚历克固执地咬紧牙关。“我想知道为什么你没回我电话。”
马格纳斯双手在空中一挥，做出一个极为恼怒的姿势。亚历克十分感兴趣地注意到，当他挥手的时候，几颗火星从他的指尖冒了出来，像是几只萤火虫从罐子里逃了出来。“你真是个傻瓜。”
“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你不给我打电话吗？因为我是个傻瓜？”
“不，”马格纳斯向他大步走过来，“我没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厌倦了你只有在需要什么的时候才会想起我。我厌倦了看到你爱着其他人——某个碰巧永远不会对你的爱做出回应的人。至少不是以我会回应的方式。”
“你爱我？”
“你这个愚蠢的拿非力人，”马格纳斯耐心地说，“还会有什么原因让我出现在这儿？还会有什么原因让我在过去几个星期里，每次你的那些笨蛋朋友受了伤，我都帮他们治疗？还有每次你们陷入各种各样荒唐的局面，我都帮你们摆脱？更不用说那次协助你们战胜瓦伦丁了。而且所有这些全都免费！”
“我不是从这个角度来看待那些事情的。”亚历克坦陈说。
“当然不是。你从没有用任何角度来思考那些事情，”马格纳斯的猫眼闪现出愤怒之情，“我有七百岁了，亚历山大。我知道什么时候事情不会成功。在你父母面前，你甚至都不愿意承认我的存在。”
亚历克瞪着他。“我以为你只有三百岁！你真有七百岁吗？”
“那个，”马格纳斯修正了一下，“是八百岁。可我看起来不像。不论怎样，你没抓住重点。重点是——”
可亚历克再没弄清重点是什么，因为就在此时，又有十几个伊布力斯恶魔拥上广场。他感到自己的下巴一沉。“糟糕。”
马格纳斯随他的视线看去，恶魔已经在他们周围展开，形成了半圆的包围圈，它们黄色的眼睛闪耀着光亮。“这倒是个转换主题的好方法，莱特伍德。”
“我跟你说，”亚历克的手伸向第二把六翼天使，“我们如果躲过这一劫，我保证把你介绍给全家人认识。”
马格纳斯扬起手，指尖闪烁着那种与众不同的蓝色火光，照亮了他的笑容。“就这么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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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点儿，伊莎贝尔。”亚历克说话的语气中有种兄长的优越感，似乎在暗示她，伊莎贝尔，快要歇斯底里的时候，他，亚历克，却总能完美无缺地保持镇定。即使是他的姿势——他懒洋洋地坐在潘海洛家壁炉旁一把又软又厚的扶手椅里，好似他在这世上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也似乎经过了精心设计，用来炫耀他的无忧无虑。“杰斯感到烦躁的时候就会这样，出去转转。他说他就是出去散个步，他会回来的。”
伊莎贝尔叹了口气，她真希望父母能在这儿，可他们仍在防御厅。不论圣廷在讨论什么，长老会都拖延得太晚了。“可他熟悉纽约，对于阿利坎特他知道得可不多——”
“他也许知道得比你们多。”艾琳正坐在沙发上看书，书的外面包着深红色的皮子。她的黑色头发在脑后编成了一条长辫子，目光专注于腿上摊开的书。伊莎贝尔从来不是个爱读书的人，她总是很嫉妒其他人竟然能完全沉浸在一本书中。她以前可能会在许多方面嫉妒艾琳——比如，生得小巧可爱，不会显得魁梧，也不会穿上高跟鞋就比所有她遇到的男孩子都高。可直到最近，伊莎贝尔才意识到，自己对其他女孩子的情感并不只有嫉妒、回避和厌恶。“他十岁之前都住在这儿。你们却只来过几次。”
伊莎贝尔抬起手摸了摸脖子，皱了一下眉。她所戴的红宝石吊坠突然之间动了一下——通常它只有在恶魔出现的时候才会动，可他们是在阿利坎特，附近绝不可能有恶魔。也许吊坠出了什么问题。“我想不管怎么说，他不会到处闲逛。我想他去了哪儿再明显不过了。”伊莎贝尔回应道。
亚历克抬起眼。“你认为他去见克拉丽了？”
“她还在这儿吗？我以为她应该回纽约去了，”艾琳合上书，“那杰斯的妹妹住在哪儿？”
伊莎贝尔一耸肩。“问他啊。”她一边说，一边朝塞巴斯蒂安使了个眼色。
塞巴斯蒂安半躺在艾琳对面的沙发上，手里也拿着一本书，长满黑发的脑袋埋在书里。他抬起头，好似能感觉到伊莎贝尔的注视。
“你们是说我吗？”他和善地问。塞巴斯蒂安的一切都非常和善，伊莎贝尔想到这个，心中就一阵厌烦。起初，她对他的样貌印象深刻——高耸的颧骨，深不可测的黑色眼眸——可现在他那种和蔼可亲、富有同情心的性格让她受不了。她从不喜欢那些看上去从来不会为任何事情发火的男生。在伊莎贝尔的世界里，怒火等同于激情，等同于一段美好时光。
“你在读什么？”她问，语气比她想象中的要尖利，“那是麦克斯的漫画书吗？”
“对啊，”塞巴斯蒂安看着放在沙发扶手上的那本《天使禁猎区》，“我很喜欢里面的画。”
伊莎贝尔没好气地出了一声。瞥了她一眼，亚历克说：“塞巴斯蒂安，今天早些时候……杰斯知道你去哪儿了吗？”
“你是说我和克拉丽一起出去吗？”塞巴斯蒂安似乎觉得这很好笑，“瞧，那又不是什么秘密。如果我今天碰到了杰斯的话，我是会告诉他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意，”艾琳把手上的书放在一旁，语调中有点恼怒，“塞巴斯蒂安并没有做错什么。假设说，他想在克拉丽莎回家前带她逛逛伊德里斯，这又怎么了呢？他妹妹没有一直无聊烦闷地待着，杰斯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他非常……有保护欲。”亚历克稍微犹豫了一下说。
艾琳一皱眉。“他应该保持距离，那样对她没有好处，保护过度。她闯进来看到我们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好像以前从没见过谁接吻一样。我的意思是说，谁知道呢，也许她真没见过。”
“她见过。”伊莎贝尔说着想起在希丽宫杰斯吻克拉丽的情形。这并不是她乐意回想起的事——伊莎贝尔从来不喜欢沉溺于自己的伤心往事，更不喜欢总是想起别人的。“不是那样。”
“那是怎样？”塞巴斯蒂安坐直身体，拨开眼前的一绺深色头发。伊莎贝尔看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的掌心有一道红，像是道伤疤。“还是说就个人而言，他讨厌我？因为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那是我的书。”一个细小的声音打断了塞巴斯蒂安的话。是麦克斯，他站在客厅门口。他穿着一身灰色的睡衣，一头棕色的头发乱糟糟的，好像是刚睡醒的样子。他盯着塞巴斯蒂安旁边的那本日本漫画书。
“什么，这个吗？”塞巴斯蒂安拿起《天使禁猎区》，“给你，小朋友。”
麦克斯大步走过房间，一把夺回书，瞪着塞巴斯蒂安说：“不要叫我小朋友。”
塞巴斯蒂安大笑着站起身。“我去弄点咖啡来。”他说着走向厨房。他在门口停住，转回身问：“有人需要什么吗？”
众人纷纷拒绝了他的好意。一耸肩，塞巴斯蒂安走进厨房不见了，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麦克斯，”伊莎贝尔厉声说，“不要这么没礼貌。”
“我不喜欢别人乱动我的东西。”麦克斯把漫画书抱在胸口。
“成熟点儿，麦克斯。他就是借一下。”伊莎贝尔的声音比她想表现出来的还要情绪化。她知道自己还在担心杰斯，现在只是转嫁到了自己的弟弟身上。“不管怎样，你现在应该上床睡觉了，很晚了。”
“山上有很吵的声音，把我弄醒了，”麦克斯眨了眨眼，他没戴眼镜，一切对他而言都相当模糊，“伊莎贝尔……”
他声音中的疑惑引起了伊莎贝尔的注意，她从窗前转回身。“怎么了？”
“有人会去爬恶魔塔吗？好比说，出于某种原因？”
艾琳抬起眼。“爬恶魔塔？”她大笑起来，“不，不会有人那么做。那肯定不合法，这是其一，此外，为什么要去爬呢？”
伊莎贝尔想，艾琳还真是缺乏想象力。她自己就能想到很多很多原因，比如有人想去爬恶魔塔，就是为了冲下面路过的人吐口香糖。
麦克斯皱起了眉头。“可有人在那么做。我知道自己看见了——”
“无论你认为自己看见了什么，都可能是你在做梦。”伊莎贝尔告诉他。
麦克斯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感觉到了姐弟间潜在的情绪“大爆发”，亚历克站起来，伸出手。“来，麦克斯，”他满是关爱地说，“我们回去睡觉吧。”
“我们都应该去睡了。”艾琳说着也站起来。她来到窗边，站在伊莎贝尔旁边，紧紧拉上窗帘。“几乎要到午夜了，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从长老会回来？待在这儿没什么——”
伊莎贝尔脖子上的吊坠突然之间又动了一下——随后艾琳所站的那扇窗户朝房间里破碎裂开。艾琳尖叫起来，与此同时，一双手从裂开的大洞中伸了进来——其实并不是手，伊莎贝尔震惊之下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双长满鳞片的巨爪，上面还有一条条血迹和黑色的液体。这对爪子钳住了艾琳，在她能发出第二声尖叫之前，便把她从破碎的窗户中拖了出去。
伊莎贝尔的鞭子放在壁炉旁边的桌子上，她此刻正躲过塞巴斯蒂安，想冲过去拿，后者也从厨房中跑了出来。“快去拿武器。”她厉声说道，而他这时正惊愕地四下张望。“走！”她大叫了一声便冲向窗户。
壁炉旁，亚历克抱住了麦克斯，后者紧张不安地大叫着，扭动着身体，试图从他哥哥的臂膀中挣脱。亚历克把他朝门口拖去。很好，伊莎贝尔想，快把麦克斯从这儿弄走。
寒风从破损的窗户吹进来，伊莎贝尔拉了拉衣衫，踹开剩余的玻璃，多亏她的靴子底比较厚。当玻璃都被清理干净之后，她一弯腰，穿过窗框中间裂开的大洞，跳了出去，身子摇晃了一下，落在了下面的石头走道上。
第一眼看上去走道似乎空荡荡的，运河两边没有路灯，大部分光线来自于附近的房子。伊莎贝尔小心翼翼地向前，她的金属鞭盘在身侧。这条鞭子陪伴她很长时间了——是父亲送她的十二岁生日礼物——现在它仿佛就是她的一部分，像是她右臂流线型的延伸。
当她远离房屋，走向老城堡大桥时，黑影越来越浓重。大桥横跨普林斯沃特运河，与人行道形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大桥底部黑影绰绰，像是有一团黑色的苍蝇——随后，就在伊莎贝尔定睛看时，有什么东西在黑影当中移动着，一个白色的家伙浮现了出来。
伊莎贝尔飞奔起来，撞上了一户人家花园一端的低矮篱笆，随后又跳到了桥下狭窄的砖石堤道上。她的鞭子开始发出刺眼的银色光芒，在这闪烁的光亮下，她看到艾琳毫无生气地躺在运河边，一只长满鳞片的巨大恶魔伏在她身上，它的身躯如同一只巨蜥，此刻它用自己的重量把艾琳牢牢压在地上，脸孔埋在她的颈部——
可是这不可能是恶魔。阿利坎特从来不曾出现恶魔，从来没有。就在伊莎贝尔震惊之下呆呆地张望之时，那东西抬起头，四下嗅着，似乎感觉到她在这儿。那东西看不见，她看清了，在它前额上应该长眼睛的地方有一排浓密的锯齿状牙齿，像是条拉链。在脸的下半部分，它还有一张大口，长满挂着脓液的獠牙。它那条细细的尾巴前后摇摆着，两侧微微发光，伊莎贝尔走近时看到，它尾巴边缘还长着刀片形状的骨头。
艾琳抽动了一下，发出轻声的呻吟。伊莎贝尔顿时感到一阵欣慰——她刚才几乎确定艾琳已经死了——可这欣慰很快就过去了。艾琳一动伊莎贝尔就看到她的衬衫前面被划开了，胸口上有个爪印，那东西的另一个爪子正钩住她牛仔裤的裤腰。
伊莎贝尔感到一阵恶心。恶魔没想杀死艾琳——还不到时候。伊莎贝尔的鞭子在她手中活跃了起来，像是复仇天使手中的那把火焰之剑。她一个前冲，鞭子也随之抽在了恶魔的后背上。
恶魔发出一声尖叫，抛下艾琳，朝伊莎贝尔冲过来。它的两个大口都张开了，爪子向她的脸挥舞过来。她一边后撤一边又把鞭子甩出去，打到了恶魔的脸、胸口和腿。恶魔布满鳞片的表皮出现了无数条纵横交错的鞭痕，滴下血液和脓水。它上面的嘴里吐出一条分岔的长舌，想要找到伊莎贝尔的脸。舌尖上有个凸起，她看到那是个针刺，像是蝎子的尾巴。她的手腕向侧面一抖，鞭子就缠上了恶魔的舌头，可伸缩的金属牢牢将其捆住。恶魔不停地号叫，她拉紧了鞭结，猛地一拽。恶魔的舌头滚落下来，落在堤道的砖头上，发出湿哒哒的一声闷响，令人作呕。
伊莎贝尔又一挥鞭，恶魔转身而逃，像条蛇一般飞快地跑走了。伊莎贝尔在后面紧追，恶魔沿着堤道向上跑到一半，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影。黑暗中有个东西一闪，恶魔抽搐着摔倒在地。
伊莎贝尔突然停下来。艾琳站在倒下的恶魔旁边，手中握着一把纤细的匕首——她一定是在腰间插着这把匕首。刀刃上的如尼文如同耀眼的闪电一般，随着匕首的挥舞而闪烁，她一遍又一遍把匕首插进恶魔扭动的身躯里，直到那东西完全不再动弹，继而消失了。
艾琳抬起头，面无表情。她衣服的纽扣都被扯掉了，但她动也不动，也没把衬衫拉起来。胸口深深的抓痕上渗出了血迹。
伊莎贝尔轻声惊呼了一下。“艾琳——你还好吧？”
艾琳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跑了，消失在桥下的黑影里。
因为意外，伊莎贝尔一时间惊呆了，随后她一边咒骂着，一边冲去追艾琳。她真希望今晚自己的穿着更为实战，而不是这条丝绒长裙，尽管她至少还穿着靴子。如果穿着高跟鞋，她就会对自己能否追上艾琳表示怀疑。
堤道的另一边是金属楼梯，通向普林斯沃特大街。艾琳已经在楼梯的尽头变成了个模糊的身影。提起厚重的裙摆，伊莎贝尔也追了上去，她的靴子踏在台阶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她一来到楼梯尽头，便四下张望，寻找艾琳。
可她的双眼呆住了。她正站在一条宽阔大街的街尾，潘海洛家就在这条街上。她再也看不见艾琳了——这个女孩消失在了满大街混乱的人群中。不只是人群，街道上还有很多其他东西——恶魔——上百个，也许更多，和艾琳在桥下处理掉的那个有爪的巨蜥怪兽一样。街上已经躺着两三具尸体了，其中一具离伊莎贝尔只有几步之遥——是个男人，他一半的胸骨都被扯没了。伊莎贝尔从他灰白的头发判断，他的年纪应该很大了。不过当然了，他的确上了年岁，她的大脑缓缓地转着，她的思考速度因为惊慌而大大减慢了。所有成年人都在防御厅，城里只有孩子和老人，还有病人……
微红色的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尖叫和哭号声划破了黑夜。一排排房子的门全都打开了——人们从里面冲出来，继而，当他们看见满街的恶魔时，就都僵住了。
这不可能，难以想象。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恶魔能穿越恶魔塔的魔法屏障。可现在这里有成百上千个。也许还要多，它们像有毒的潮水般涌入街道。伊莎贝尔觉得自己好像被困在了一堵玻璃墙后面，能看到眼前的一切，却无法动弹——她看着，呆住了，此刻一个恶魔抓住一个逃离的男孩，把他活生生地从地面举起，锯齿状的牙齿嵌入了他的肩头。
男孩尖叫起来，可他的尖叫声淹没在了那撕裂夜空的喧嚣中。这喧嚣声越来越响：恶魔的怒吼，人们呼喊彼此的名字，还有匆匆的脚步声和玻璃的破碎声。街上有人大喊着什么她几乎无法理解的话——有关于恶魔之塔的什么话。伊莎贝尔抬头望去，高耸的尖顶像往常一样瞭望着整座城市，可高塔并没有反射银色的星光，甚至连城市里燃烧着的红光也没有反射，而是呈现出死寂的白色，如同尸体的表皮一般。它们的光辉消失了。一股寒意涌过她的全身。怪不得街道上全是恶魔——不知怎地，恶魔塔不可思议地失去了法力。保护了阿利坎特一千年的魔法屏障不见了。
塞缪尔几个小时以前就陷入了沉默，可西蒙还醒着，盯着黑暗处，怎么也睡不着。这时，他听到了尖叫声。
他一下抬起了头，可又听不到什么了。他不安地四下张望——是他做梦听到的声音吗？他竖起耳朵，可即便用上他最近才拥有的灵敏听力，也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刚要躺回去就又传来了尖叫声，好像针刺进了他的耳朵里。这声音好像来自于防御厅之外。
他起身坐在床上，朝窗外看去。他看到伸展的绿色草坪，远处城市的灯光闪烁着微光。他眯起眼睛，城里的亮光有些问题，有些……不寻常。比他记忆中的更暗淡——还有光点在黑暗中四处散落，像是焰火，穿过街道。一股淡淡的烟雾从高塔上升起，空气中弥漫着烟味。
“塞缪尔，”西蒙能听出自己声音里的那种警觉，“出事了。”
他听到大门被撞开的声音，还有奔跑的脚步声和嘶哑的叫喊声。西蒙把脸贴近栅栏，他听到外面一双双皮靴敲打着石头飞奔而去，暗影猎手们呼唤着彼此，急匆匆地离开防御厅，朝城里跑去。
“屏障消失了！屏障消失了！”
“我们不能放弃防御厅！”
“防御厅不重要！我们的孩子在下面城里！”
他们的声音已经变得越来越弱，西蒙从窗前回来，喘着粗气。“塞缪尔！魔法屏障——”
“我知道，我听到了，”塞缪尔有力的声音透过墙传来，他听上去一点儿也不惊慌，反倒是逆来顺受的语气，甚至因为他的判断得到了证明，也许还有那么点得意，“瓦伦丁在圣廷开会的时候发动了袭击。聪明。”
“可防御厅——有强大的防御力——他们为什么不待在这儿？”
“你听到他们的话了。因为所有的孩子都在城里。孩子——年老的父母——不可能把他们留在下面。”
莱特伍德一家。西蒙想到了杰斯，随后他异常清晰地想起伊莎贝尔的脸庞，那张藏在浓密的头发之下小巧而白皙的脸庞，还有她在战斗中的果敢，以及写给他的字条上那些小女生般的X和O。“可你告诉了他们——你告诉了圣廷会发生什么。为什么他们不相信你？”
“因为屏障是他们的信仰。不相信屏障的法力就是不相信他们自身的独特性，就是不相信他们是被天使所选中的人，受到了天使的庇佑。那样他们也许就会认为自己不过是普通人。”
西蒙又扑到窗前，望着外面，可烟尘越来越浓，空气变得一片灰白。他不再听到外面喊叫的声音，只是远处传来几声哭喊，但非常微弱。“我想整座城市都着了火。”
“不，”塞缪尔的声音很平静，“我想是防御厅烧着了，也许是恶魔之火。瓦伦丁的下一个目标是防御厅，如果他有能力的话。”
“可——”西蒙结结巴巴地说，“可会有什么人来把我们放出去的吧，会吗？执政官，或者——或者奥尔德特里。他们不能就这么扔下我们，让我们等死啊。”
“你是个暗影魅族，”塞缪尔说，“而我是个叛徒。你真的认为他们可能会有其他的做法吗？”
“伊莎贝尔！伊莎贝尔！”
亚历克的双手扶住她的肩头，用力地摇晃着她。伊莎贝尔缓缓抬起头，看到哥哥白色的脸庞浮现在身后无尽的黑暗之上。一截弯曲的木头从他的右肩上探出：他背着自己的那把弓，就是那把西蒙用来射杀大恶魔阿班顿的弓。她记不起亚历克是怎样走过来的，甚至完全记不起在街上看到他，似乎他像个鬼魂一般，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亚历克，”她缓缓发出颤抖的声音，“亚历克，快停下。我没事。”
她抽身出来。
“你看起可不像没事，”亚历克飞快地一抬眼，低声咒骂了一句，“我们必须离开这条街。艾琳去哪儿了？”
伊莎贝尔眨了眨眼，视野中已经看不到任何恶魔，有个人坐在他们对面房子门前的台阶上，大声地哭泣着，发出一声声尖叫。老人的尸体仍旧在街上，恶魔的气息到处都是。“艾琳——有个恶魔想要——想要——”她屏住呼吸，努力平静下来。她是伊莎贝尔·莱特伍德，她从不情绪失控，无论遇到什么刺激与惊吓。“我们把它干掉了，可之后艾琳跑了。我想追上她，但她跑得太快了。”她抬头看着哥哥。“城里出现了恶魔，”她说，“这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亚历克摇了摇头，“魔法屏障一定是消失了。当我冲出家门的时候，遇到了四五个欧尼魔。埋伏在灌木丛里的一个被我干掉了，其余几个溜了，可它们还会回来的。快走吧，我们回家去。”
台阶上的那个人仍旧在啜泣。在他们匆忙赶回潘海洛家的路上，那声音一直追随着他们。街上没了恶魔，可他们仍能听到爆炸声、哭声，还有从旁边街道漆黑的阴影里传来的急匆匆的脚步声。就在他们踏上潘海洛家门前的台阶时，伊莎贝尔回头望了一眼，恰巧看到一条像长蛇一般的触手从两幢房子之间的黑影中伸出来，钳住了一个在家门前台阶上抽泣的女人。她的抽泣声变成了尖叫。伊莎贝尔想要转身过去，可亚历克已然抓住她，将她一把推进门，然后又在他们身后重重地关上了大门。屋子里漆黑一片。“我把灯都熄了。我不想引起它们的注意。”亚历克一边解释，一边把伊莎贝尔推进客厅。
麦克斯坐在楼梯边的地板上，双臂抱膝。塞巴斯蒂安站在窗边，他把从壁炉里取来的木条钉在窗上，封住玻璃上的大洞。“好了，”他说着后退了一步，同时把锤子扔在书架上，“这应该能坚持一阵。”
伊莎贝尔在麦克斯身边坐下，抚摸着他的头发。“你还好吗？”
“不好，”他双目圆睁，写满惊恐，“我想看看窗外，可塞巴斯蒂安让我坐下。”
“塞巴斯蒂安是对的，”亚历克说，“外面街上全是恶魔。”
“现在外面还是那样吗？”
“现在不了，可城里还有些。我们必须得想想看下一步怎么办。”
塞巴斯蒂安皱了皱眉。“艾琳去哪儿了？”
“她跑开了，”伊莎贝尔解释说，“都是我的错，我当时应该——”
“那不是你的错。如果没有你，她连命都保不住，”亚历克干脆地说，“听着，我们没时间自责。我去找艾琳，你们三个待在这儿。伊莎贝尔，照顾好麦克斯。塞巴斯蒂安，继续加固房子，确保安全。”
伊莎贝尔愤愤不平地说：“我不想你一个人出去！带上我。”
“这儿就我是成年人，我说了算，”亚历克的语调平静，“我们的父母随时可能从防御厅回来。留在这里的人越多越好，出去的话我们太容易走散了。我可不会冒这个险，伊莎贝尔。”他的目光移到了塞巴斯蒂安身上，“你们明白了吗？”
塞巴斯蒂安已经拿出了石杖。“我会在房子周围画些印记来加固屏障。”
“谢谢。”亚历克说着已经朝门口走去。他转过身看了一眼伊莎贝尔，两人目光短暂的一个交汇之后，他便消失了。
“伊莎贝尔，”是麦克斯，他轻声说，“你的手腕在流血。”
伊莎贝尔低头一看，她不记得手腕上受了伤，可麦克斯是对的：血迹已经染红了她白色外套的袖口。她站起身。“我去取石杖，马上回来帮你弄如尼文，塞巴斯蒂安。”
他点点头。“我是需要些帮助，这可不是我的专长。”
伊莎贝尔问都没问他的专长是什么便走上楼去。她觉得浑身乏力，急需一个能量印记。如果必须的话，她自己就可以动手，虽然亚历克和杰斯总是比她更擅长于这类如尼文。
她一进入自己的房间就开始在一堆东西里寻找石杖和其他的武器。她一边把六翼天使插进靴子，一边想着亚历克，想着出门前两人对视的那一眼。这不是她第一次看着哥哥离开，心中明白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她能接受这点，一直都能，这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可直到认识了克拉丽和西蒙，她才意识到，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情况绝不是这样。他们的生活不是常常与死亡相伴，在平常的日子里，绝不会感受到脊梁骨上袭来的冰冷气息。对于盲呆，她总是很鄙夷，所有暗影猎手都这样——她曾相信他们软弱、愚蠢，在自己的安乐窝里如羔羊般温顺。可此时她思忖着，所有的这些厌恶是不是源于自己的嫉妒之心。不用每次都担心，家人一旦跨出大门就可能不再回来，那一定是很棒的感觉。
她手中握着石杖下楼，走到一半便觉察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客厅里空空如也，麦克斯和塞巴斯蒂安都不见了踪迹。塞巴斯蒂安钉在窗户上的木条有个只完成了一半的保护印记，他用过的锤子也不见了。
她的心头一紧。“麦克斯！”她一边大喊，一边转了个身，“塞巴斯蒂安！你们在哪儿？”
塞巴斯蒂安的声音从厨房中传来。“伊莎贝尔——在这里。”
她顿感安慰，这份松弛让她整个人都觉得轻飘飘的。“塞巴斯蒂安，这一点都不好玩，”她说着朝厨房走去，“我以为你们——”
门在她身后关上了，厨房里没有亮光，比客厅中还要黑。她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塞巴斯蒂安和麦克斯，可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到。
“塞巴斯蒂安？”她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犹疑，“塞巴斯蒂安，你在这儿做什么？麦克斯在哪儿？”
“伊莎贝尔。”她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东西在移动，比房间中的黑暗更加浓重的一片阴影。他的声音轻柔温和，如此优美。她以前不曾意识到他的声音会像此时这般迷人。“伊莎贝尔，对不起。”
“塞巴斯蒂安，你真古怪，快别这样。”
“我很抱歉是你，”他说，“你瞧，在他们所有人当中，我最喜欢的就是你。”
“塞巴斯蒂安——”
“在他们所有人当中，”他又说了一遍，同样用那种低沉的音调，“我认为你最像我。”
此时他挥起拳头，手里握着的锤子也一起砸了下来。
亚历克飞速地穿过黑暗和燃烧的街道，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艾琳。当他离开普林斯沃特街区，来到市中心的时候，他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一条条街道仿佛是博斯的绘画有了生命一般：满眼都是奇形怪状的可怖生物，到处都是丑陋肮脏的暴力袭击。惊恐的陌生人看也不看就把亚历克挤到路边，尖叫着跑开了，即便他们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地。空气中弥漫着烟尘和恶魔的气味。有的房子火光冲天，有的玻璃窗全碎了。当他走近一幢建筑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以为是油漆脱落的一块地方，其实是石膏墙面上飞溅了一大片血迹。他四下转身，朝各个方向张望，可看不到任何东西来说明这块血迹的来由。不管怎样，他尽自己的所能继续向前。
在莱特伍德家的所有孩子中，唯独亚历克还记得阿利坎特。尽管在他们离开的时候，他仍是个蹒跚学步的孩童，可他仍留有些许记忆，那些闪光的高塔、冬天积雪的街道、萦绕在商店和住宅中的点点巫光，还有天使大厅里美人鱼喷泉飞溅的水花。每当想到阿利坎特，他心中总有些奇怪的冲动，一种让人有些悲伤的希望，真想有一天他们一家人还能回到这个他们所属的地方。看到眼前这般的城市，所有的美好与快乐都消失了。他转弯来到一条更为宽阔的大道上，这条路直通天使大厅。他看到一群恶魔正嘶叫着穿过拱门，在它们身后还拖拽着什么东西——那个东西在鹅卵石路面上扭曲抽搐着。他沿街飞奔上前，可恶魔已经消失不见了。在一个石柱的基座边瘫倒着一个毫无生气的身形，身后是一道细长的血迹。亚历克一边脚踩着碎玻璃靠近，一边俯身把这人翻过来。他瞟了一眼那张青紫扭曲的脸孔，浑身一个寒颤便退到了一旁，所幸不是他认识的人。
一声惊叫让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在他看清之前就先闻到了异味：街道的尽头有个巨大臃肿的黑影朝他滑行过来。是大恶魔吗？亚历克没有留下来等待答案。他冲向街道对面一幢高一些的房子，飞身跃上窗沿，这扇窗户的玻璃已经全都碎了。几分钟之后，他已经让自己攀上了屋顶，他的手磨痛了，膝盖也擦破了。他站起身，拂去手上的沙土，俯瞰着整个阿利坎特。
被毁掉的恶魔塔发出死气沉沉的白光，照射着城市中的街道，有什么东西在攒动着，在建筑物之间的黑影里，那些东西或是大步狂奔，或者缓缓蠕动，或是躲躲闪闪，像是一间幽暗的房间中爬满了蟑螂。空中不时传来哭喊声和尖叫声，一声声呼唤都随风飘散——也有恶魔的叫声，或惊恐或愉悦的吼叫，刺耳的声音穿透人类的鼓膜，像是一种疼痛。烟尘从浅棕色的石头房子上升起，形成一片烟雾，萦绕着天使大厅的尖塔。亚历克朝高处的防御厅望去，只见如潮水般的暗影猎手沿着山路蜂拥而下，他们手中的巫光照亮了脚下的道路。圣廷正冲下山加入战斗。
他走到屋顶边缘，这里的建筑物彼此都挨得很近，屋檐几乎都相互触碰。从一个房顶跳到另一个，再跳到下一个，不是什么难事，他发觉自己可以轻巧地沿着屋顶往前跑，跳过它们之间的那点儿距离。冷风拂过他的脸庞，这很好，可以抑制恶魔的臭气。
他跑了几分钟就意识到两点：其一，他正跑向天使大厅的白色尖塔。其二，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在两条小巷之间的空地上，升起一片像是火花一样的东西——只是这些火花是蓝色的，比煤气燃烧时的蓝色深一些。亚历克以前见过这样的蓝色火花，他盯着看了片刻就又开始往前跑去。
最靠近这片空地的房顶坡度有些陡，亚历克从边上滑下来，靴底不时绊到松动的瓦片。小心翼翼地停在屋顶边缘，他向下看去。
水塘广场就在下面，他脚下的这座建筑正面突起一根巨大的金属杆，挡住了他一部分的视野。这根杆子上还悬着一块木质的商店招牌，在风中摇晃。下面的广场上全是伊布力斯恶魔——一种人形恶魔，可躯体由盘绕的黑烟所构成，还有一对闪着黄光的眼睛。它们排成一队，正朝一个穿着一袭灰衣的高大人影缓缓移动，逼迫着那个人向一堵墙后撤。亚历克呆呆盯着，那个人的一切都如此熟悉——瘦削的脊背，深色的头发乱成一团，还有从他指尖迸发而出的蓝色火焰，像是飞舞的蓝色萤火虫。
是马格纳斯。这位巫师正把蓝色火焰如同长矛那样投向伊布力斯恶魔，其中一根刺中了一个正向前移动的恶魔的胸膛。就像一桶水泼上了燃烧着的火苗，一阵声响之后，它颤抖着化成了一股烟尘。其他恶魔补上了它的位子——伊布力斯恶魔并不十分聪明——而马格纳斯又接二连三地掷出火焰长矛。好几个伊布力斯恶魔倒下了，可此时有个恶魔比其他的稍微狡猾些，不知不觉绕到马格纳斯身后，摆好架势，准备进攻——
亚历克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在下落的时候，他抓住了房顶的边缘，继而又径直握住金属杆，身体顺势围着杆子旋了一圈，减慢了下落的速度。他放开杆子，轻轻落在地上。恶魔吃了一惊，转过身，黄色的眼睛像是发亮的珠宝。亚历克在仅有的一点时间中想到，如果是杰斯，在他从腰间抽出六翼天使，刺穿这个恶魔之前，一定会讲出什么漂亮话。一阵尖叫与灰尘，恶魔消失了。它在这个维度世界上充满暴力的存在只给亚历克留下了一阵烟尘细雨。
“亚历克？”马格纳斯盯着他。他已经迅速打发掉了其余的伊布力斯恶魔，广场上只剩下他们两人。“你刚才——你刚才救了我一命？”
亚历克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诸如当然，因为我是暗影猎手，这是我们该做的，或者那是我的职责所在。杰斯就会说这样的话，杰斯总是知道该说什么。可实际从亚历克口中说出的话却完全不同——而且听上去像是在耍性子，即便是他自己听来。“你从没回我电话，”他说，“我打了那么多电话给你，可你从没回我。”
马格纳斯看着亚历克，好似后者神经错乱了。“你的城市正遭到攻击，”他说，“魔法屏障消失了，街上到处是恶魔。而你却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回你电话？”
亚历克固执地咬紧牙关。“我想知道为什么你没回我电话。”
马格纳斯双手在空中一挥，做出一个极为恼怒的姿势。亚历克十分感兴趣地注意到，当他挥手的时候，几颗火星从他的指尖冒了出来，像是几只萤火虫从罐子里逃了出来。“你真是个傻瓜。”
“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你不给我打电话吗？因为我是个傻瓜？”
“不，”马格纳斯向他大步走过来，“我没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厌倦了你只有在需要什么的时候才会想起我。我厌倦了看到你爱着其他人——某个碰巧永远不会对你的爱做出回应的人。至少不是以我会回应的方式。”
“你爱我？”
“你这个愚蠢的拿非力人，”马格纳斯耐心地说，“还会有什么原因让我出现在这儿？还会有什么原因让我在过去几个星期里，每次你的那些笨蛋朋友受了伤，我都帮他们治疗？还有每次你们陷入各种各样荒唐的局面，我都帮你们摆脱？更不用说那次协助你们战胜瓦伦丁了。而且所有这些全都免费！”
“我不是从这个角度来看待那些事情的。”亚历克坦陈说。
“当然不是。你从没有用任何角度来思考那些事情，”马格纳斯的猫眼闪现出愤怒之情，“我有七百岁了，亚历山大。我知道什么时候事情不会成功。在你父母面前，你甚至都不愿意承认我的存在。”
亚历克瞪着他。“我以为你只有三百岁！你真有七百岁吗？”
“那个，”马格纳斯修正了一下，“是八百岁。可我看起来不像。不论怎样，你没抓住重点。重点是——”
可亚历克再没弄清重点是什么，因为就在此时，又有十几个伊布力斯恶魔拥上广场。他感到自己的下巴一沉。“糟糕。”
马格纳斯随他的视线看去，恶魔已经在他们周围展开，形成了半圆的包围圈，它们黄色的眼睛闪耀着光亮。“这倒是个转换主题的好方法，莱特伍德。”
“我跟你说，”亚历克的手伸向第二把六翼天使，“我们如果躲过这一劫，我保证把你介绍给全家人认识。”
马格纳斯扬起手，指尖闪烁着那种与众不同的蓝色火光，照亮了他的笑容。“就这么说定了。”